台中南屯萬和宮的文化大樓有一個「麻芛文化館」。因我小時候經常吃母親煮的麻芛湯,成了我懷念的滋味,所以在上次回台中時,特地前往參觀。
在農業時代,黃麻是重要的作物,因為它的纖維長,可以製作麻繩和麻袋,曾被大量種植。但舊名「犁頭店」的台中南屯並非唯一產地,南屯特殊之處是以原本要被拋棄的黃麻嫩葉做食材,調理出可口的消暑聖品——麻芛湯。黃麻葉苦味很重,麻芛湯製作時頗費工:需先去除葉脈,反覆搓揉葉片去其苦水,再勾芡煮成湯,加入地瓜和小魚乾,才成為一道清涼降火的夏日佳餚。小時候母親若煮麻芛湯,根本不必再煮其他菜餚,光靠它拌飯就能吃個兩三碗。
但這道美味可口的麻芛湯似乎只流傳於中部。我大學畢業前後,舉家搬來台北,有一次母親回台中,辛苦帶回一大包黃麻嫩葉,宣布要煮麻芛湯,我特地邀請女友(也是我後來的妻子)到家裡來共享。她是淡水人,從來沒聽過什麼「麻芛」,還以為是「鰻嬰(苗)」。但品嘗後覺得味道不錯,在嫁雞隨雞後,也成了麻芛湯的愛好者。
因為這個因緣,所以特地來參觀「麻芛文化館」。.在館內,除了看到黃麻的栽種、收成、加工與麻芛湯外,又發現小時候印象非常深刻的「屎篦」,它其實是一小段曬乾剖半的麻桿,過去貧困的鄉下人在大便後,就用它來擦刮肛門上的糞便,是很簡陋的衛生用品。
我小時候有一次到鄉下的親戚家,因內急而到搭在稻田邊的茅廁大便。在解脫之後,卻遍尋不著在家裡慣用的粗草紙,只發現地上一個小桶子裡擺了好多短麻桿。即使當時年紀小,但也能馬上會意就是要用它來揩屁股,在入境隨俗地用了兩枚後,雖然還是覺得「不乾不淨」,但也只能作罷。它也因而成為我一個非常奇特的童年經驗。
我指著「屎篦」的圖片,問同來的妻子小時候有沒有過這種如廁經驗,她也從未聽過有這種「方法」,覺得它不僅「噁心」,而且還相當「粗暴」。我不禁感嘆:「是啊!小時候能用粗草紙擦屁股,其實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其實,在更早以前,能以麻桿當「屎篦」應該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我從一些歷史記載裡知道:北齊文宣皇帝上廁所,叫楊愔執廁籌(揩屁股的小竹片,其實類似麻桿);唐朝的三藏律部宣律師上廁所,規定也是用廁籌。以帝王之尊、和尚的高潔,解完大便揩屁股都是用廁籌,它可能是隨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的。南唐的李後主還以一國之尊替和尚製作廁籌,可見用廁籌揩屁股,在當時還是蠻高級的,尋常老百姓只能用瓦礫之類更粗糙的東西,使用草紙應該是元朝或明朝以後才有的事。
有人也許會皺眉:原本好端端的在談美味可口的麻芛湯,為什麼把話題轉到揩屁股的麻桿、廁籌、屎篦?現在看你怎麼收尾?原本我也只是看到什麼、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現在的確碰到了麻煩……但,我忽然想到一些禪宗故事:有人問:「什麼是佛?」雲門禪師答:「乾屎橛(揩屁股的竹木桿子)。」又有人問:「什麼是清淨法身?」思明禪師答:「就像屎裡的蛆蟲,鑽進鑽出。」再有人問:「什麼是菩薩?」德山禪師答:「出去,不要在我這裡拉屎。」
問佛、問法、問道的人,都被禪師潑了屎。佛與道是何等「清淨」,屎是何等「污穢」,但這些超脫的禪師卻「滿口髒話」,讓它們「你儂我儂」。其實,這樣說的用意,無非是想打破世人對「淨穢」的差別執念。不管你修煉得如何晶瑩剔透、如何超凡入聖,你還是會不停地製造出屎來,需要經常拉屎。拉屎就是「解放」,能夠暢快拉屎,乃是功德圓滿的人間美事;聽到它就皺眉,或不敢把它說出口的人,是無法得到真正「解脫」的。
當我不再認為「拉屎」是「見不得人」的事,對在「麻芛文化館」裡看到的「屎篦」就有了親切感,而開始認為用它揩屁股跟吃麻芛湯一樣,都是我值得珍惜的、童年的美好經驗。
參觀完「麻芛文化館」,到老街的「林金生香研所」喝台式下午茶。「林金生」是南屯知名的百年餅店,其第五代傳人在繼承傳統的糕餅作法之餘,更研發創新的口味,將原本只用來煮麻芛湯的黃麻嫩葉曬乾磨粉,添加在咖啡與糕餅中。我們點了麻芛拿鐵搭配兩個太陽餅(麻芛、麥芽口味各一)及一小碟麻芛果凍與餞龕糕。品嘗之後發現別有滋味,覺得應該給予肯定與喝采。
麻芛的吃法在進化,上廁所的方法也在進化。現代人上廁所,不只所用的衛生紙能給人「最溫柔的觸感」,甚至根本不再用衛生紙、不勞自己動手。如今很多旅館及住家都改用「免治馬桶」,如完廁只要按個鈕,就有溫水噴出沖洗肛門,然後再按個鈕,又有熱氣烘乾屁股,達到「完全潔淨出恭」的境界。
也許這就是「文明」,但我想在享受文明的成果時,如能了解前人在這方面曾經有過的「文化」,那生命將更踏實、也更有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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