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白齋中國書畫館〕參觀記

我多年來拙於生計，財貲並不豐厚；所謂「骨董收藏」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但是朋友中如李立信、黃湘陽、王建生、李健祥等教授都有收藏之愛好，也都不吝於向友好展示典藏品，所以我很幸福，能有機會一窺他們所珍藏的古書、摩娑他們辛苦蒐集的古玩、傾聽好友細說這些收藏品的來歷。此外窮人其實不乏窮辦法，那就是多多利用公立藝術館、博物館看展覽。我如身在台中，每週至少會到離家不遠的「國立台中美術館」報到一次；如果返北省親，那麼「台北市立美術館」、「國立歷史博物館」及外雙溪「故宮博物院」就是我常去的地方。因為逛博物館、看藝術展覽，已成為多年來的愛好。

來到香港之後，覺得香港的文化藝術活動其實非常豐富，香港人真的很幸福。香港各式各樣的博物館非常多，未必公開的私人典藏機構，更是所在多有。尤其在尖沙咀精華地段，還有「香港藝術館」、香港文化中心(兩館都在尖沙咀梳士巴利道)、香港歷史博物館(在漆咸道)這三大文化藝術機構，而且規模都不小，高水準展覽活動、藝術表演，頻繁地舉辦，已成為外地訪客必遊之地。

我對於香港收藏界了解並不多，但是「敏求精舍」與「虛白齋」卻在台灣即曾耳聞，只是一直無緣觀賞。「敏求精舍」其實是個收藏者的社團，由胡仁枚、陳光甫先生在1960年發起成立。社員中如「樂在軒」、「北山堂」、「萱暉堂」以典藏書畫為主；「暫得樓」、「天民樓」及關善明以典藏骨董陶瓷聞名；此外徐展堂的「徐氏基金」、麥雅理的蒐藏、「攻玉山房」的中國古代家具收藏，均為全球收藏家所矚目。他們都是香港人，經常在香港舉辦文物講座、國際性研討會、同時也經常將典藏品透過香港藝術館，向社會大眾公開。例如2010年適逢「敏求精舍」成立50周年，香港藝術館就曾擇定「敏求精舍」300種頂級文物，舉辦為期三個多月的「敏求精舍金禧紀念展」。

至於「虛白齋」則是收藏家劉作籌獨自撐起來的收藏機構。劉作籌（1911-1993）廣東潮安人，字均量，號虛白齋，早年畢業於上海暨南大學，曾師從謝公展、黃賓虹習畫。其後移居香港，服務於香港銀行界，擔任銀行高階主管，並展開書畫收藏垂三十年。他的藏品時代由北朝跨越至當代，其中又以明、清二朝的文人畫派「吳門畫派」、「松江畫派」、「清初四僧」、「四王」、「揚州八怪」等作品最為齊全，而且都是真跡。而這些典藏品，正是世界各大博物館、藝術館最想收藏的對象。所以劉作籌的「虛白齋」在上一世紀七、八十年代，曾經是重要畫家、國際收藏家、藝術學者、各大博物館專家爭相諮詢的對象。

1989年劉作籌先生將所藏書畫六百餘件（具體數字未詳），全數捐給香港藝術館永久典藏。香港藝術館為這批典藏品出版了《虛白齋藏中國書畫》圖錄六巨冊。其中「扇面」、「冊頁」、「立軸」、「手卷」、「中國書法」各一巨冊；另有《古萃今承—虛白齋藏中國書畫選》一巨冊，論其規模與數量，實在非常驚人。香港政府市政局且於1992年在香港藝術館二樓建立了「虛白齋中國書畫館」作為永久展覽之處所。1992年9月26日書畫館揭幕時，劉作籌先生親自到場。館方自此每年擇定9月舉辦虛白齋的典藏展，至今已經二十年。

我是在11月、12月間，三度到香港藝術館「朝聖」，娑巡再三，飽覽了[20/20虛白齋中國書畫館二十周年特展]。起先我對於展覽標題中的[20/20]不甚了解，後來才搞清楚，原來香港藝術館是從「虛白齋」典藏品中，挑選出明清至現代20位名家，慶祝展示20週年。這20名家分別是：董其昌、吳歷、沈周、文徵明、王鑑、王翬、惲壽平、龔賢、王原祁、朱耷、蕭雲從、石濤、陳洪綬、唐寅、弘仁、羅聘、王時敏、陳淳、髡殘、黃賓虹（另附「虛白齋」主人劉作籌畫作一幅，所以其實是21名家，總共30件展品。）

這批展品只是「虛白齋」龐大蒐藏的一小部分，就已經涵蓋明、清兩代重要文人畫家。展出的畫作形制以「水墨立軸」占最大宗，紙本設色立軸與絹本設色立軸皆有；其次是「手卷」及「畫冊」。其中王翬（1632-1717）、惲壽平（1633-1690）《山水花卉冊》（水墨紙本及水墨設色八開冊共十幅）的收藏史，曾有多次離合之滄桑，最後流落香港，歸於「虛白齋」，再次成為完璧；且劉作籌還曾手抱《山水花卉冊》出車禍，發生連同畫冊被甩出車外的事故，堪稱本次展覽中最具傳奇性的展品。另外羅聘（1733-1799）的《鬼趣圖》（水墨設色立軸手卷、寬26×長257.2公分）全圖以鬼怪為主，借鬼諷人，十分罕見，令人印象深刻，久久難忘。

最令人感到好奇的還是其中幾幅畫作有梁章鉅、劉海粟、清道人、張大千的題詞。在董其昌（1555-1636）《雲藏雨散圖》這幅水墨立軸，就有梁章鉅的題箋。我特別抄錄如下：「嘗見香光畫多清秀絕倫之品，而往往嫌病於嫩。今觀此作，老筆沈古，紅光貫戶。實兼吳、項之長，米虎兒所不及也。此真香光生平第一傑製，真可作宋、元神跡觀之矣。道光丙申冬十月下浣福州梁章鉅題。」從梁章鉅的題詞，不難看到這位福州才子書畫鑑賞的功力以及深刻的藝術見解。

最奇特的是在石濤（1642-1707）《翠蛟峰觀泉圖》（水墨紙本立軸）之中還有當代著名大師張大千之題詞（按：原圖上的題詞字跡甚小，館方人員不允許我攝影，我也無法抄錄，故從略。）另一幅石濤之《長干風塔圖》（水墨設色紙本立軸）則有劉海粟（1896-1994）、清道人(1867-1920)之題詞。兼長中、西畫的當代大畫家劉海粟題了聯語云：「元氣淋漓幛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這副聯語其實是杜甫〈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的詩句，底下還有小字云：「年來見大滌畫至多，而莫為若此幅之精之奇者。原為臨川李氏舊藏，今為朱君國良所得洵可寶貴。辛巳劉海粟拜觀」。雖然是抄錄杜甫的詩句，但是題詞中還交代了此圖的流傳經過，實在非常寶貴。

同圖還有清道人之題詞云：「石濤此幅元氣渾淪，涉筆成趣。要非山川雲物往來於胸中，莫能；亦非倚傍前人門戶、尋蹊覓徑者所能夢見。是以高耳！此為宣城畫社之友呂定生作，當時社友如梅瞿山雪坪、高遠懷、蔡曉原輩飆舉靈興，極一時之盛矣。要皆從畫中求，豈若此老讀於灋外力灋耶！乙卯三月清道人題記。」清道人就是李瑞清（號梅庵）。清末民初的詩人、教育家、書畫家、文物鑑賞家。也是張大千的老師。他的題詞，涉及了石濤的胸懷逸趣、及此畫為呂定生而作種種資訊，可以列入「書畫史研究」的重要資料。

這些題辭，除了可以旁證「虛白齋」的藏品絕對是真跡之外，也可想像一下：「虛白齋」主人劉作籌先生面對有前人「背書」、如此珍貴的書畫，一定有還有其他的競爭者，他在收藏這批作品時，需要花費多大的財貲與決斷啊！可是，劉作籌一生不惜重價所購藏的中國書畫，最終還是還歸香港藝術館，這又是多麼偉大的情懷！大凡偉大的收藏家，一定在文化藝術領域擁有強大的使命感，正是是這份「守護文物」的使命感，使他就算散盡千金亦所不悔！這與時下財團在世界各地蒐購珍貴藝術品，等待價格上漲，其境界實有雲泥之別。我在劉先生塑像下，靜立良久，心中由然興起一股無比強烈的敬意！ （完）

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