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至少大部分的時間不是,但在這個沈悶壓抑的地方,好像有些人氣才能舒坦些。
想到這,她舔了舔發乾的唇,下意識地看了下時間,懦懦的朝後方看去。
「劭劭姐,我先下班了。」
「嗯。」對方頭也沒抬,應了一聲。
好似已習以為常,她開始收拾桌面、取了手提包,三兩下便離開了辦公室。
踏出這棟大樓,她鬆了一口氣,抬頭看了泛黃的天空跟眼前的車水馬龍,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活成了現在這個怯弱的樣子,是一年前被信任的夥伴掃地出門的打擊?還是三年前那場把整個靈魂掏空卻以失敗告終的戀情?或是她這輩子都是這樣,刻入骨血中的懦弱,從未改變過。
每次一回想過去,起了霧的雙眼跟發酸的心口,提醒自己從未放下那些往事,她勾了唇笑了出來,果真是沒用。
一年前在眾目睽睽下被合作夥伴趕出自己一手籌備的小作坊,所有的人都看著呢,但她沒哭,也不怎麼疼,可她不知道那時怎麼心頭想起了那個男人,把她扔在國外就消失的那個男人,她以為他就是生會氣,晚些他會回來求和,也許還會帶上她的晚餐。
可沒有,他再也沒回來了,她後知後覺的回國,一出機場,叫了輛計程車往他家去。她想著,若是他在家,她定要大鬧一番跟他要個解釋,這回她可不會再那麼好哄,一個人被留在國外,太羞辱人了。
結果到了他家,他的公寓已經退了租,她摸不著頭緒回到自己的租屋處後,房東抬了他託付的一個大紙箱來,裡頭是她放在他家的作品集,她才懂了,一週前還噓寒問暖的他,這會兒與她已是兩條平行線了。
「爸,我回來了。」脫了鞋,她逕自走回房間。
「阿鬱啊?吃過了嗎?今天那明……」
「晚點吃。」不等回話,她關上門。
彭大方從廚房走出來,愣是把嘴邊沒說完的話吞回肚子。
家裡三個孩子,兩個哥哥打小就喜歡往外跑,這個女兒待在家從來不用打不用罵,所有事情都自己做的好好的,平常不怎見她讀書,期末考閉關三天就拿個第一名回來;一路讀到研究所畢業,開了自己的小作坊,成了親戚眼中的高材生、小老闆。旁人總說孩子教的好,不用父母操心,但女兒是自己的,他清楚阿鬱是討厭被管教,只有自律才能堵住口舌。
越是了解這個孩子,他這個爸爸越是操心。但也因為了解,就算操的這顆老心臟都要碎了,他也一句說不出口,想到這,他哎了聲匆匆轉身回廚房,這雞爪差點燒糊了。
回到房間的彭鬱進浴室打了一桶水,取了床底下的顏料,走向窗邊那面全白的畫布邊坐下,可拾起了畫筆卻遲遲落不下筆尖。她近來總這樣,滿腹的渾噩想要宣洩,卻堵在那兒,出不去,一時半刻也收不回來。良久,她將沾了顏料的畫筆放進水桶中繞了幾個圈,黑色的顏料在水中暈出縷縷墨色。
起初她還可以畫的,只是越來越少想法,畫作越來越不滿意。兩個月前她感覺腦子嗡嗡的,以往這是有靈感表徵,她會抄起手邊隨便一個能作畫的工具將那嗡嗡聲帶來的靈感化為實體,可那天有些不一樣,那靈感像矇了層紗,幾天後,那層紗變成了布,她連布下的是不是靈感都看不清了。
她不迷信,馬上就去看了醫生,沒花太久的時間診斷,醫生便說是憂鬱症,讓她按時服藥,放寬心,別擔心。當時她吶吶的應了,但心裡想的是她這些年走了那麼多崎嶇的路,心曾經破碎過,怎麼在最平靜的時候得了憂鬱症?醫生說別擔心的時候,她差點脫口問醫生她要擔心什麼?
不過轉念一想,活了三十年,累積的問號也不少,也許她真該問問自己心底是不是真的在擔心什麼?
安靜的房間響起一聲簡訊鈴聲,彭鬱將畫筆放下改拿起手機點開,怔怔地看著那封訊息—「出來吃飯」,接著房間門被打開了,她看著開門的男人帶著笑。
「彭阿圈,派頭很大啊!大葛格回來也不迎接一下。」叫著她小名的男人一如既往的油膩。
她笑了,上前抱住他,眼睛又起了霧,她順勢抹在他衣襟上。
「你剛去哪了,我沒看到你。」有點鼻音,她吸吸鼻子。
「我在客廳廁所拉屎。」
「我哥呢?」
「阿裔沒回來。」男人撓撓她的後腦勺,補上一句:「他沒搶到機票。」
彭鬱瞇著笑眼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男人,上次見面不過短短半年前,她以為今年不會再見到他了,沒想到在她生日前夕,這鄰居哥哥又屁顛屁顛的跑回來。
「你很閒啊?」她放開環抱他腰上的手:「建築師好像很好當哦。」
男人笑出聲,轉身往客廳走,彭鬱跟著出去,原本漲漲的胃,看到來人,這會稍稍有點食慾了。
外頭彭大方早就把飯桌擺滿了,今天下午聽見門鈴響,打開門看到翟明江時還真的不太意外,兩個兒子都是外放的心,就這鄰居傻孩子三天兩頭往家裡竄,出國工作了還硬是把國外住成了跨縣市,沒幾個月就找理由回家一趟,你說大老遠回來也不老實待在家,總找理由來看彭鬱。
他年輕過,怎麼會不知道這心思,從小一起看大的孩子,自然是喜歡,尤其是兩三下就把他這女兒哄出房門,哎喲,以女婿的標準來說真是越看越滿意。
「明江,最近都沒在外面碰見你爸,他偷懶不運動啊!」他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翟明江的碗裡,這孩子就喜歡吃肥肉,小時候阿鬱老把瘦肉啃了,肥肉吐明江碗裡,那多噁心啊!他這爸爸都嫌棄,就明江能吸哩呼嚕就吞進去。
翟明江笑著將油亮亮的肉塊放進嘴裡:「剛剛通過電話,他最近買了台跑步機,就比較少出門跑步了。」嚼了嚼還不忘砸砸嘴:「這紅燒肉燒的太好吃了。」
「你回來也不回家看看你老爸老媽,過來蹭什麼飯。」旁邊的女孩投來一個白眼。
「剛講電話的時候他們說沒煮啊!叫我來彭爸家吃。」委委屈屈的,再扒了口飯。
「那你什麼時候回去?」彭鬱起身盛了三碗湯分給他們,拿起最後一碗,舀了一勺吹了吹。
「不回去了。」說完,彭大方跟彭鬱都愣住了。
半年前回來時,她多了黑眼圈,也瘦了,他沒問她最近怎麼樣,就整整四天陪著她去逛街、吃飯,還一起過了聖誕節,走的那天她拒絕他道別的擁抱,眼睛卻紅紅的。
那天那雙眼睛讓他起了待在台灣的心。再來,從彭裔那聽到她病了,他一夜輾轉難眠,隔天便申請轉調回台灣總公司。這半年辦好了所有手續,把在美國住了快十年的房委托給仲介管理,還把車賣了,在機場報到的時候,才開始忐忑自己的衝動。
「明江,你爸媽同意嗎?」彭大方收起笑臉,這老翟夫妻怕是勸不動這孩子哦,想到這,還是自己這兩個兒子乖一點,幹大事前還是會跟自己討論討論。
「彭爸,他們很支持。」
是嗎?彭鬱心想,這個敗家子,從來就我行我素,枉費父母栽培,什麼大事讓他甘願放棄國外大好前程,說回國就回國?再撇了他一眼,翟明江順手撥了隻蝦,將蝦頭先放進她碗內,接著將蝦殼蝦線去掉,蝦肉沾上點醬油芥末,伸向她嘴邊:「蝦頭少吃點,膽固醇高。」
她把蝦咬進嘴中,眼神望向碗裡的蝦頭,熟練地把蝦頭給拆了,舔允著裡頭的膏,笑彎了眼,她最喜歡的就是這黃澄澄的蝦膏,這男人,真瞭解她。
飯後送他下樓,在門前她忍不住開口:「你為什麼不回美國了?」她記得他說過,台灣太小,離他的夢想太遠,怎麼不過十年光景,他卻說他要待在這兒?
翟明江腳步停下來,回頭就對上她的雙眼,儘管帶著黑眼圈,卻分外明亮,他將目光移開:「台灣有個大案子,我要接。」雖然不是他回來的原因,但這不算謊言,的確是有個大案子要接。
「喔。」她點點頭,那就好,她鬆了口氣,還有點開心,他回來了,而且不會—至少暫時不會離開。在她載浮載沉的汪洋中出現了一艘小船,一艘堅固、可以帶她上岸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