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明帝劉莊。
東漢光武帝劉秀的第四個兒子,也是繼承人。
劉莊大致承接了劉秀的統治方針,但在即位初期,他就指出了父親的缺失。
「選舉不實,邪佞未去,權門請託,殘吏放手,百姓愁怨,情無告訴。」
這樣的指控,並非空穴來風。
先秦以來大部分的「叛亂」,都是地主、官員引動。
真正的底層民變,是很稀有的。
不管陳勝、劉邦、項羽,其實都是官員。
但新莽末年的亂世,就真真正正是由農民揭竿起義的。
起始點是山東,一個名叫呂母的女子。
從這裡,開始了赤眉起義,引爆了綠林之亂。
也就在劉莊成為皇太子之前,劉秀治下又一次發生了女子起義的事件。
時間長達三年以上,攻陷四個郡,以及另外六十幾座城池。
但東漢的史料,對於這件事的關注度,遠不如其他割據群雄。
原因無他:這不是一個發生在中國本土的叛亂。
叛亂的核心,在當時的交阯郡,今天的越南北部。
而響應的範圍,主要就是秦末南越國的領土。
南越國被漢武帝滅掉後,仍是不服。
《後漢書》說,因為在這裡的中國官員都很貪財,經常欺侮越民。
三天兩頭就要造反一次的交阯郡,成為了西漢後期的負擔。
漢元帝時索性廢郡不要了。
可等到王莽當政的漢平帝時期(元成哀平少帝亡),越南南部又有國家前來朝貢。
但這個國家的語言,跟漢人完全不通。
這邊記載不是很詳細,王莽可能認為可以派人去管了,就又派了一個名叫錫光的人去重置交阯。
新莽亂起,錫光決定封閉邊境,觀天下之變。
最後降於劉秀。
到了建武十六年,起義的首領名叫徵側。
「徵側者,麊泠縣雒將之女也。嫁為朱觏人詩索妻,甚雄勇。交阯太守蘇定以法繩之,側忿,故反。」
徵側是交阯郡麊泠縣的「雒將」女兒。
雒是百越的一支,本自有國。
在中國史書上,稱雒越或駱越。
戰國時,蜀王跟雒民要求通婚,被拒。
後來秦滅蜀,王子就帶著蜀民南下,輾轉成為了新的雒王,號為安陽王。
這段歷史,在越南史書上跟中國史書上的記載不同。
中國人認為秦是正統,蜀人進佔越南,安陽王是越南的侵略者。
越南人則認為,蜀跟雒民本有往來,只是昏庸的雒王加以斷絕。
而安陽王的治理,對於雒民是一個正向的時代。
所以,對越南人來說,安陽王是一個像劉秀那樣的英雄。
時間去到秦朝一統天下,秦始皇派兵進攻南越,安陽王自然是奮起抵抗。
中越都保留了「安陽王製造靈弩退秦兵」的記錄。
有多神?據說一發可殺三百人。
如果《摩訶婆羅達》裡頭的是核子彈,這個靈弩大概就是個巡弋飛彈吧。
《水經注》說,這是一個神人幫助安陽王製造的。
但秦軍被打敗之後,秦尉趙陀就跟安陽王談和,並且把自己的兒子趙始送去雒越。
(其實他們家不姓趙,但這樣方便認知)
趙始在越南是個傳奇人物,不意外。
因為就是他摧毀了靈弩,讓趙佗成功消滅雒越國與安陽王。
這邊既有中越兩方說法,更混雜了許許多多的神話。
因跟果大概就是這樣,中間的各種故事,或是政治角度,這裡就不提了。
總之,當劉邦打贏項羽的時候,雒越已經沒有王了。
但不論是趙佗,還是後來的漢武帝,都沒有改變雒越治理地方的機制:以雒將治縣。
以比較原始部落的方向來想,雒將應該就是小部族首領。
所以嚴格說起來,徵側的出身,擺在中國也算是大家族一員。
她的丈夫叫做詩索。
麊泠縣是今河內市西北。朱觏則位於東南。
而漢代所設的交阯郡治,差不多就在他們中間。
詩索是一個雄勇的人,不知道犯了什麼法,被交阯太守蘇定抓起來。
徵側很生氣,就造反了。
很多中國解讀說徵側是藉故起事,而越南解讀是因為東漢官吏欺壓百姓。
今天我們看《後漢書》原文,其實范曄讀到的當代思維,跟越南人是一樣的。
再一次引用漢明帝即位詔書:「選舉不實,邪佞未去,權門請託,殘吏放手,百姓愁怨,情無告訴。」
至少,我不認為劉莊相信蘇定是對的。
法律是死的。
端看執法者如何使用。
當然,不管是漢朝在交阯的管理有問題。
或者是徵側用民族主義崛起。
都是可能引發這次大型邊亂的原因。
但劉秀並沒有第一時間採取反應。
在光武中興篇其實略有提及,同樣任官不實,引發叛亂的事件,在該年九月,以河南為中心引爆了。
換個說法你更能體會嚴重性:以帝都洛陽周邊為中心引爆。
東漢的兵力,第一時間需要為這個中央盜匪蜂起出動。
誰管得了越南啊。
《後漢書》並沒有精確說明中央叛亂的結束時間,單純把劉秀的十月對策跟亂事完結一並寫了。
然而,直到兩年後的建武十八年,劉秀才派馬援討伐交阯。
這邊,我們來檢查一下雲台二十八將的狀況。
劉植:建武二年卒。
萬脩:建武二年卒。
景丹:建武二年卒。
任光:建武五年卒。
邳彤:建武六年卒。
傅俊:建武七年卒。
祭遵:建武九年卒。
馮異:建武十年卒。
銚期:建武十年卒。
岑彭:建武十一年卒。
寇恂:建武十二年卒。
王霸:建武十三年卒。
耿純:建武十三年卒。
李忠:建武十四年因病去官。
王梁:建武十四年卒。
蓋延:建武十五年卒。
杜茂:建武十五年免官。
劉隆:建武十四年免官,復起為馬援副手。
馬成仍在生,屯北。
吳漢仍在生,十八年伐蜀。
陳俊仍在生,鎮守山東。
堅鐔仍在生,合肥侯:十七年皖城叛。
鄧禹跟賈復在一統天下後,就專心在山東興儒學,後被徵召為國策顧問(特進)。
耿弇、朱祐、臧宮、馬武也是國策顧問(朝請)。
其實大部分到建武十六年之前就死了。
而剩餘的人,主要鄧禹跟大家提出,劉秀打算息武修文,所以都卸兵了。
這導致當建武十六年大亂蜂起時,劉秀其實沒什麼將領可以用了。
然而,同樣是鎮守一方的隴西太守馬援,卻相當合了劉秀心意。
被徵還洛陽的馬援,成為諸皇子的軍事指導。
同時,也是劉秀最能信任的軍事參謀。
建武十七年,馬援出發往皖城平叛。
一開始,朝廷派去的部隊仍是戰敗,馬援抵達後就地徵召部隊,以實際行動證明了他的能力。
劉秀很滿意,直接發出璽書詔令,封馬援為伏波將軍,征討交阯。
馬援不是史上第一個伏波將軍,西漢已有。
不過東漢本體再不封伏波,直到最後,也只有曹操封過陳登、夏侯惇為此重號。
但劉秀並不是要馬援上陣殺敵。
真正的討伐主力,是樓船將軍段志。
馬援跟雲台二十八將之一,原被免官此時復起的劉隆,屬於監軍指揮性質。
可大軍去到交阯入口的合浦會合時,段志水土不服,病逝了。
馬援決定接收段志的大部隊,自行展開攻擊。
不管馬援在隴西立下何等戰功,又說得怎樣一嘴好球。
交阯對他而言,始終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馬援大軍沿著海岸,往交阯前行。
很快的,進入了山區。
馬援知道,交阯就在山的另一側。
他避開了原有的山路,自行開道。
交阯叛軍不可能不守山,而在別人的專屬地形上開戰?馬援沒那麼傻。
建武十八年春,穿過山區的漢朝部隊,在浪泊(今地名不詳)遭遇了第一波叛軍。
叛軍猝不及防,大敗逃散。
漢軍斬殺數千人,收降萬餘。
之所以選擇從合浦進軍,就是因為這邊過了山頭,離交阯郡治便已不遠。
緊接著,漢軍開始跟徵王側的本軍交戰。
南越四郡中,仍臣屬於東漢的郡守、縣令們,也開始出來響應馬援的進攻。
這場交阯平定戰,就這麼持續了將近一年。
我們可以看出,所謂的四郡諸蠻響應徵側,其實是中國本位主義的說法。
其實就像在說,綠林軍響應赤眉軍,反抗王莽政權。
事實上這些叛軍不相往來的。
是以交阯平定戰,並沒有其他援軍增援的記錄。
反而在建武十九年,馬援斬殺徵氏姊妹,把她們的首級送還洛陽後,還必須再繼續進軍九真郡。
完全平定過去的南越國之後,馬援「為郡縣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條奏越律與漢律駮者十餘事,與越人申明舊制以約束之,自後駱越奉行馬將軍故事」。
很多人可能認為馬援對越南進行了漢化。
而這一場戰爭,就是越南當地的民族英雄,與漢朝的民族英雄激烈碰撞。
事實上,劉秀稱馬援「伏波論兵,與我意合」。
如果沒有經歷過那段光武傳奇,我可能會認為劉秀指的只是馬援很會打仗。
但劉秀真正戰爭的本領,在於攻心為上。
仔細看,馬援在做的事情,是讓越民能夠安穩、富裕,並且調整律法,讓漢越之間能夠找到平衡點。
安民為先。
如果在越民反叛之後,只是以武力強行鎮壓,並且讓他們唯漢命是從。
那派吳漢來就可以了。
而我們也可以清楚的預料到,當吳漢離開後,越民必然再反。
這個故事在蜀地就上演了。
馬援曾經鎮守西羌多年,令隴右清靜,他的做法跟這時一模沒有兩樣。
「置長吏,繕城郭,起塢候,開導水田,勸以耕牧,郡中樂業。」
比較方便一點的是,羌人原本不是以農耕為主,但越民是。
這同樣也是劉秀安定天下、消滅盜賊的作風。
我們不能肯定,徵側的造反到底是不是因為官吏不法。
但完全可以看出來,馬援相信造反的問題在於老百姓不能安居樂業……不論造反的是漢人,是羌人,還是越人。
平定南越之後,馬援又對抗匈奴烏桓,後再次南征武陵五溪蠻。
戰功彪炳?
看你從什麼角度說。
北伐之時,烏桓退軍,馬援白跑一趟。
南征之時,雖然勝仗,但馬援的軍事行動卻遭到了劉秀質疑。
當時進軍武陵,有兩條路線。
A路線近但難行,B路線平坦卻繞路。
劉秀對這個情報表示懷疑。
等馬援大軍開到,實地勘查後,進行了討論。
當時耿弇的弟弟耿舒也在軍中,他認為從B路線能保全實力,跟賊軍正面對抗,乃萬全之策。
而馬援則認為浪費時間跟糧食,不如奇軍突出,即使到達的軍力有限,也能截斷賊軍,進而取勝。
劉秀相信了馬援的判斷。
結果A路線非但進軍不利,要害更早為賊軍把守。
漢軍中鬧起了疫病,馬援也倒下了。
雖然老將軍仍是鼓起力氣上陣,不讓士氣低落,但狀況始終沒有改善。
這時候,耿舒寫了一封家書給時為朝請(當國策顧問看)的哥哥耿弇,抱怨馬援的戰術失當,現在大家卡死在這邊進退不得。
而耿弇就老實不客氣的把這封信轉發給了劉秀。
劉秀當然是要派人查查,情況是不是耿舒說的那樣。
馬援的親信等級非同小可,想要查他,那只有皇親國戚才行。
派出的監軍使者,正是跟馬援有嫌隙的劉秀女婿:梁松。
梁松抵達時,馬援剛好過世。
死人沒有辯解的權利,只能任憑梁松發揮。
我們不知道,馬援是不是有什麼足以扭轉局面的奇策。
但他隱瞞軍情,則是被定罪的事實。
而劉秀便即撤收了馬援的侯印。
京師更有人追加攻擊,說馬援從南方帶回薏苡的果實,是奇珍異寶。
樹倒眾人推,馬援的家屬收了他的屍,不敢送回老家祖墳,只能在洛陽下葬。
沒有人敢來弔唁。
家人只好自行去找皇上請罪。
這才得知當家的犯了「各種」欺君之罪。
這邊要說明一下,馬家的繼承者,不是馬援的兒子。
而是他哥哥的兒子,馬嚴。
馬家上書六次申冤,此外只有一個馬援的同鄉朱勃站在他們這邊。
最後也只是讓馬援得以回葬故鄉。
在這個三窮五絕的時刻,馬嚴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原本馬家是打算跟竇家結親,但隨著馬援得罪梁松,劉秀的另一個女婿竇固,也跟著槓上了馬家。
馬嚴跟叔母(馬援妻)說,我們應該拒絕竇家的婚事……反正人家應該也不打算兌現了。
把叔父的三個女兒,都送進後宮裡,賭一把吧。
最終,賭出了一個明德馬皇后,馬家才得以翻身。
馬援跟徵側放在一起看,是很有趣的。
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在戰場上的交會。
更是兩個人都呈現了歷史的多種角度。
而馬援跟他的女兒,同時也帶出了東漢王朝背後的政治傾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