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裝自己是一個遠方的旅人,為了這美好的博物館而來,假裝我是一個被釀好的句子,寫進明信片之中……天色已墨,信步踅到老街,沿途都是慵懶走逛的人群。孩子們坐在石椅上,警告路人地上有不明髒穢物。風也微微,擦過了我的臉,成為裝飾音,並且彈奏著小鎮,最後,唱成了一守無名歌。
時間是仁慈的彈奏者。
微微被理解的只是事物的投影,以知影這個台語作為書名和開卷首篇,它既雙關,又點出書寫「黑暗的清晰」。所知是偏見,都是自眾多目光光源照見事物一面,看見其中一個投影,這便也是散文書寫的其中一個起點了。另一方面,對事物的認知,常是一種延遲,一如觀看天上的星星,都是幾萬年以前的光。此刻看到的都幾經折射,閃爍不定,但也想連成星座。《知影》所書寫的,似乎是一個寫字人在時間的浮光掠影之中,試圖捕捉成像,一如攝影師的相機與底片,有時,我想此書更像是把墨滴在流水之中,人際如墨點,時間是流水,寫作者試圖在水面上覆蓋宣紙,暈出時空裡的人事,再略為增添幾筆,有山有水,有時是遺憾,有時延遲的了解。
因此《知影》其基底的流動不安,對時間的眾多描述,便是一個散文作者試圖暫時以書寫覆蓋那被時間沖刷的記憶墨點。我們會在其中讀到許多消逝,但作者以冷靜的口吻敘述,似乎這些消逝有時會沖刷出寶石,或者我們也可能捧著一塊平凡無奇的鵝卵石細細觀賞時間所留下的足跡。時間是茶,放涼了也懂得;時間是床,情人們與自己都深陷其中;時間是善良的綁匪,讓所有失蹤都得到一個說明。
如果可以,請把這本書當作某個年代的部落格來看吧。它並不是隨手就在路邊拍照打字即成(也瞬掃即過)的心情文,但也不是投稿文學獎那般得寫出一個技術完滿、有頭有尾的得獎作品集。它是一個寫作者深夜危襟正坐在書桌前,即使不用紙筆,也是好好地開機,在鍵盤上敲下那無處可去的心緒,把字寫成瓶中信,在虛擬的雲端海裡漂。《知影》總讓我想到自己高中大學時,在網路上偶然遇見了的部落客:在不帶音樂的乾淨版面,用很小的字級、無飾線的字體,寫下許多令人似懂非懂的文字,作者可能在書寫時便設定一則親密的人才得以解碼閱讀的暗語,好把外人擋在朦朧的文字外頭但也不致摸不著頭緒。在許多代號和朦朧時空裡,分輯如同部落格的目錄,我得一個個點開閱讀並推測這坐在電腦前的文字主人的樣貌:他去日本了,遇見什麼吉祥物,在腦海裡寫了什麼私人的味覺日記;讀了什麼書,看了什麼電影,文本與現實碰撞在字面加熱瞬間蒸出香氣,也瞬間消失;他幼時的生活、家族心事,很遲很遲地發現阿嬤竟也能把Discovery頻道看出戲劇化的敘事;生活的器物;音樂與時間互相標記,或者互為和聲;也有如同年度散記的一輯,標題是年份,我盤算著作者與自己在當時的年紀,互為對照,他寫他的求學、他的初戀、他的地震,他的紀年變成背景音,我在腦海裡話自己的當年。
散文之散,恐是來自於其隨散而記。我總想到這幾年自己因為追求某種作品完整度或表現,寫散文總是寫得不夠散而處處鑿痕。然而散文在其中所有文類有技術的豁免權,一來它既被讀者等同於作者,便豁免了所謂真實感的營造;二者,就算它不操弄意象、暗藏隱喻、結構工整、搬弄修辭,它依舊因其真而成就散文最重要的特質:透明感。(然而這也是會讓人誤以為「某部落客很會寫應該可以出本書或投個文學獎」的原因,不不不,這真是天大的誤會。)梓評學長這本十多年來未收入任何一本著作的散文隨筆,當然它會是在付梓出版前潤飾,有些文學技藝是內化而書寫時自然流洩而出的美感,但它保留了書寫當下時本意,即便看似帶有私密性質的文字,但我們仍能從這些片面投影的成像,去描摹、想像作者澄澈的心是屬於何種透鏡。
有一篇關乎作者創作論的〈深夜煮湯〉,創作如煮湯,冰箱有什麼材料便熬出什麼味道,只是這鍋湯無關乎他人,卻要追尋的是在同一時間,在不同地方,做所有人。
在場而不出席。
讓事物被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