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9年9月28日 星期六上午
如果我關著房門睡,一天會由抓門的聲音揭開序幕。
如果我是開著房門睡,家裡會出現四處走動的小巧腳步聲。
若是我睡晚了,那小巧的腳步聲會稍停,直到我翻個身或準備起身張眼時,俐落的小身影就會從窩裡跳起,用各種愉悅的舞步引我走到電視櫃附近餵牠吃飯。
這是我們培養出來的默契,每日早晨牠見到我的歡欣鼓舞彷彿一夜不見如隔三秋。牠會快步跑到食物櫃前,用虔誠的眼神注視著櫃子。如果你不理會,牠會努力吸引你的注意,眼神一對上就用下巴抬指食物櫃,告訴你牠還沒有吃東西。牠很愛吃,牠卻從來不會用叫聲討關注、不會對人類撒嬌討好。我感受到牠似乎做不來寵物必備的撒嬌可愛,甚至有種小姐的矜持。只是我仍然半信半疑,狗和人類一樣能有這種脾性嗎?
星期六早上七點多,我是家裡第一個醒的,家裡安靜的不得了。睡前哭得很累,我一夜無夢。就算我一點精神也沒有,還是慢慢把預定待辦事項完成。我晾好洗完的床單,頂著一頭沒整理過的頭髮和哭腫的雙眼從送貨員手中接過之前訂的綠屋頂包裏,一步步扛上頂樓。爸爸要幫沒胃口的我打果汁,結果昨晚修好的果汁機又壞了,弄了半天搞不定還跑出去買螺絲。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麼,這時間他不陪在我身邊,還殘忍地放我自己在家好久好久。
我正在拖地的時候接到喪葬業者的電話,要我準備好巫里喜歡的東西或玩具,到時候會用另一個爐子化給牠。於是我又翻出昨晚想要藏起來永遠不要再看到的東西,從裡面翻出牠的衣服。黃色的帽T是我最喜歡看牠穿的,但是牠從來就不喜歡穿衣服,會用責怪我的眼神盯著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真要強迫牠動起來,牠會像機器狗一樣走路走得極不自然。只要我幫牠把衣服脫了,牠會立刻抖抖身體像是解除封印一樣快樂地先跑上一圈。
我聞聞小衣服,上面還有巫里的味道。既然牠不喜歡,我就不化給牠了,我塞回櫃子裡先眼不見為淨。
再來是牠的窩。
牠最喜歡軟綿綿的窩了,媽媽和弟弟都曾買窩給牠,牠相當捧場。由於牠曾有一段時間很會吐胃酸,我習慣在上面蓋塊不要的布或枕頭套以便每周換洗。我若故意拿著剛曬好的布在牠面前晃,牠會立刻追著布跑。如果我把布丟在地上,牠會馬上踩上去坐好,宣示所有權。牠真心喜歡那些東西,一點也不在意我給牠的不是寵物店的高價商品。
我把媽媽買給巫里的窩、弟嫌我太寒酸,特意在夜市買給牠的新窩、那些用來舖墊的破布之外,也把牠沒吃完的零食全部裝袋。然後呢?牠還喜歡什麼?
牠曾經擁有很多填充玩具,牠會一邊咬著布娃娃,一邊貪心地踢球。爸爸喜歡抓著玩具一邊出怪聲一邊逗牠,把牠的情緒拉抬到很激動,不斷發出低吼聲,一下前進一下後退像跳恰恰一樣。在某段時間以後,也許是牠年紀大了,也許是牠身體不適,牠玩玩具的興趣不再,我把那些沾著口水的臭臭玩具幾乎都丟光了,現在只剩下不能燒的塑膠球。
牠喜歡吃東西,我教牠在我們吃飯的時候不可以出現在飯廳乞求食物,牠會認份地待在客廳,用哀怨的眼神趴著等待。當我們在客廳或是廚房分享水果的時候,我允許牠吃芭樂、蘋果、香蕉、水梨這些偶爾吃也無妨的水果。牠最喜歡跟著愛吃水果的媽媽了,只要媽媽吃水果,一定會想到牠。
牠喜歡跟著我們走來走去,好像怕錯過什麼小祕密一樣,我們要是故意跑起來,牠就跟著追。若我們聚在牠看不到的地方聊天說話,過沒多久就會聽見悄悄靠近的小小腳步聲。我們走到哪都被小眼睛盯著,直到我們從事靜態活動維持很久一段時間,牠才會意興闌珊地找牠最愛的窩躺著。爸爸口氣嫌棄地抱怨巫里在他放假在家時跟前跟後,再用對小孩說話的柔軟語氣跟巫里說:「妳在幹嘛?是跟什麼意思的?」
除此之外,牠再沒有要求什麼了。
那些牠愛的事物,我們沒辦法燒給牠。
媽媽半夜傳了寵物往生處理事宜的文章給我,我早上才看到。我一個字都還沒讀進去,眼淚又把眼眶浸濕。我直接回傳「我不會!」,一股氣湧上來,為什麼我要處理這些事?我根本不想懂!
媽媽又傳訊息:「再看一次,仔細看,知多少做多少。跟巫里好好道別,別讓牠流連人間,好好投胎做人,這生辛苦了,我們會結個好緣,畢竟我們是善待牠的。」
我鼓起勇氣重新讀了一遍,照著文章上寫的步驟跟爸爸借了兩個十元硬幣,在牠倒下的位置旁邊面朝外跪下。我求土地公替眼睛不好的巫里引路,請祂把巫里帶到佛祖身邊好好修行。我想像土地公伯派著威風凜凜的神將來領我那個膽小的孩子,牠沒有什麼捨不得,因為離開的時間本來就是牠選的。牠將褪下毛皮化為人形,踏上泛著金光的路靜靜離開這個家。我一擲聖筊,看來牠真的離開我了。
雖然我一想到牠就會哭,但我心情平靜多了。
某日早晨拍到這張牠靜靜望向外面的模樣,很寧靜平和的感覺
原本預定要做的瑣事都做完了,外面天空有點積雲,聽說有颱風會來,我很怕下午會下雨,急著想去火葬場帶牠回來。弟休假但不想參與巫里的火化,我便催促爸快點出門。寵物喪葬火葬場環境比我想像得還要陽春,從各種意義來說,這是一條我們從來沒想過會走的路。
我向櫃台報上巫里的名字,工作人員領我穿過存放骨灰罐的靈骨塔區,牆面被分成一格格的小空間,存在裡面的骨灰罐旁裝飾著動物照片和牠們喜歡的玩具。我們由短階樓梯上到過世寵物的簡陋靈堂,我看到裝著巫里的紙盒就放在最邊邊的金屬台子上,台前奉著陳舊的三聖佛畫像,背景音樂是佛號機不斷重覆傳唱的佛經。我以為我差不多就快要哭完了,一看到牠的身體我的淚水又自動落了下來。
工作人員不帶感情地介紹一下現在這個地方是做什麼用的,現在三聖佛能幫牠什麼。需要燒給牠的金紙嗎?不用。
需要法師念經嗎?不用。
需要幫牠迴向功德嗎?不用。
我答得太乾脆,他還以為我信基督。
我相信土地公已經帶牠到佛祖身邊修行了,這一些安慰飼主的招數我通通不需要。工作人員領我去拿所謂的往生被,即一張印著圖騰和咒文的大張黃色符紙,最上欄要填上往生動物的名字,最下欄寫我的名字。我想了一下,最後寫上「Wully」而不是「巫里」。
牠的名字是Wully。
懂一點韓文的人就會問牠名字是不是韓文的「我們」(우리,音同Wuli),我總是笑著解釋雖然發音一樣,不過當初取的時候不是韓文。我大四那年不斷跟家人洗腦我大學畢業後準備領養一隻狗狗。考慮到不用常常帶去美容、不用讓小狗挨刀結紮,我想領養的狗狗應該是一隻短毛小公狗。我一邊想像這個小男生的個性很活潑好動,一邊想了幾個符合形象的名字,其中一個就是Wully。
當時我很喜歡俄羅斯男高音Vitas,一開始只是被冷艷形象和炫技般的歌唱技巧所吸引,後來越聽他的歌曲內涵越讓憂鬱的我有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感覺,尤其那首《微笑吧!》的MV,歌詞講的是遇到任何低潮都先試著微笑,MV裡充滿種種負面和死亡意象在高音爆破性地抒發之後,主角和籠中鳥一併消失象徵重獲自由。因為喜歡這首歌,所以名字就從歌名《微笑吧!》的俄文發音Улыбнись(發音ulybnis)簡化成wully,希望有這個名字的小狗可以帶微笑給我們。
至於中文譯名「巫里」純粹因為打字方便,選擇這兩字是因為外觀四平八穩又不撞名。一開始很多人因為牠毛色偏黑以為是「烏里」,在我不斷正名之下,終於大家都看習慣了。我在往生被上寫上「Wully」,回歸我當初為這個名字賦與的意義,就算牠和我當初預設的完全相反,仍是一隻讓我微笑的小狗。
爸輕輕觸碰牠,告訴我牠是冰的。爸爸依舊不會看狀況說話,我真的不需要他來提醒我,現在眼前的巫里只是牠的形體,沒有靈魂。
大概是因為我們提前到,才從冰庫拿出來的身體還沒有退冰完全,觸感就像一個凍了很久的肉塊上面覆蓋一層絨毛,寒氣不斷從皮膚深處傳遞出來,身體硬梆梆地完全沒有彈性。
「如果妳還想摸摸牠,那就先不要把往生被蓋上。若是蓋上去之後就不要再摸牠了。」工作人員說。
我想也不想的立刻回答:「那就直接蓋上去吧!」
工作人員好似很無言地看著我,引導我把往生被蓋在巫里的身上,只留頭部露出。「妳若還有什麼話要跟牠說可以繼續,我十分鐘後再回來。」工作人員默默退出了,剩下我和爸在那裡。
工作人員給我的時間超過了十分鐘,可是他給我再多時間我也沒話說,因為牠已經不在這裡了。我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充滿歉意地摸著牠的耳朵、牠的眉心、牠的臉頰。我才不管什麼蓋上往生被後就不能摸牠了,我只是努力想著我到底還有什麼話能跟牠說。
「這個身體妳不要了、妳就不要了,去佛祖身邊修行吧!」我最後只說了這些。
我們照工作人員所教的步驟,拿著香祈求三聖佛帶牠去另個世界,接下來就是準備火化。工作人員問我們要不要看點火,我答應了。其實我一點也不想,但是我不應該錯過巫里最後的每個瞬間,因為後悔的話也沒有機會重來了。
「巫里看到火要趕快跑哦!」我們送牠到火化室前說完最後一句道別,哽咽著看著工作人員把整個紙盒捧出房間。
另一位工作人員開了監視器畫面讓我們直接觀看,被凍得硬梆梆的巫里被放在桌面上,和覆在身上的往生被一起被移到了火爐裡。一張點燃的金紙先進到爐裡,再從側邊的瓦斯補強,工作人員待火光充滿整個爐內後將爐門推上半掩。這時螢幕就轉掉了,在我們旁邊的工作人員用冷漠的語調問:「你們想要留在這裡還是等一下再回來呢?」
是,因為我錢還沒繳,感覺工作人員最關心的就是這件事了。
據說火化完成需要一個多小時,爸提議我們去走走。我根本沒什麼胃口,考慮到爸早上陪我都沒什麼吃,決定參觀完園區後就騎車到附近覓食。我點了一個素食鍋,看到爸狼吞虎嚥的樣子,真是難為他陪我餓肚子。我偶爾想到難過處就流淚,一邊吸著鼻子一邊緩慢地進食。
巫里已經離開了,牠已經無痛無病地跟在佛祖身邊。但是我該怎麼處理我自己的情緒?該如何從觸景傷情裡走出來?接下來都是我自己的修行。我沒有虔誠的宗教信仰,也不需要發願做功德,我只是覺得,我應該吃素直到牠回歸塵土為止,這個制約是我最後對牠能做的事。
當我們再回到設有三聖佛的簡易靈堂前,只剩細細碎碎的骨頭裝在小鐵盤裡,小得不可思議。我已經無法聯想哪根骨頭原本屬於哪個部位,就連頭骨也碎到不可辨識。現在巫里的肉身已完全消失於人間了,從此只活在我的心裡、我的回憶裡。
工作人員應我要求將骨頭拿去磨粉,最後交給我們一個像禮物包裝盒的圓紙筒,裡面已放好裝著骨灰的小小夾鍊袋,那份量和圓紙筒對比起來簡直少到令人不可置信。他們在我付款前說是公司特約商家所以可以打折,在我付款時又說是由醫院聯絡接體,他們和醫院有簽約所以是全額。我沒有力氣討價還價,只想快點帶巫里回去。喪葬業者誠不誠實也無所謂了,反正那個是巫里不要的身體,多了少了一點也不重要。
我兩手握著紙筒,坐在機車後座,想像巫里正坐在我懷裡跟著我兜風。
不知道是照書養結果害牠社會化不足,還是牠個性本來就內向,一聽說要散步牠會立刻躲到桌子後以為我看不見牠,我拿牽繩牠則慢慢爬行潛進椅子下躲起來。用零食騙、柔情勸導都沒有用。好不容易拉牠走出家門,下樓梯彷彿對牠來說是另個苦行,一階一階跳舉步維艱。街道上的風吹草動都能讓牠一驚一乍,背帶式牽繩一穿在身上似有千斤重,怎麼拉都不走,好不容易走起路,還一付彆扭的樣子。
牠一兩歲時我還沒有正式工作,曾經花上大把時間努力讓牠適應散步。家外頭的世界充滿了陌生不安的聲音和氣味,呼嘯而過的車子就像巨獸一樣亮著眼睛張牙舞爪,或是偶爾突然靠近想交朋友的狗狗或人類,路上遇到的各種刺激讓牠充滿膽怯,每每讓我覺得看到了自己。我感到挫折和生氣,我實在看不順眼牠對舒適圈以外的世界表現出來的恐懼,因為當時的我跟牠一樣懦弱。
照護者的狀態會影響寵物也許是真的。
耗了一兩年時間,我才開始正式上班,接受自己的樣子,也開始成長。每天下班回家帶著牠去巷裡沿著固定路線走一走,牠若害怕走樓梯我就抱牠上下樓梯,不再逼牠跟著人類的規矩一定要靠右邊走,讓牠在路上自在地走走嗅嗅,也不再催促牠要在多久時間內完成散步。我配合牠緩慢的腳步,幫牠警示陌生的狗狗或人類,車子要從身邊經過之前我會先把牠拉到旁邊,一起停下讓可怕的車子先過。於是當我去櫃子裡拿牽繩的時候,牠開始自己走向門口。這樣的進展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這一兩年巫里有點反常,不喜歡散步的牠竟然有時表現出想出門的意思。我生日時收到一個大禮物,阿流下重本買了
模型組送我。為了添購做模型的工具,我請媽媽上菜市場前順路載我去文具店。當我準備好出門時,發現巫里自己悄悄走到門口去了。
「妳也想要跟我們一起嗎?」我問牠。
「可以嗎?」牠用眼神問我,站在門口不動。
「媽媽,巫里好像想要一起去耶!我可以帶巫里一起去嗎?」我轉身問媽媽。
「好哇!」媽媽欣然同意。
我去櫃子裡拿了牽繩和塑膠袋,抱著牠上機車。我讓牠坐在我的腿上,可以自由探頭看外面的車流。牠吐著舌抱怨夏日熱氣逼人,我抬起手幫視力不好的牠遮著不讓太陽直射眼睛。然而牠仍想望著嘈雜的車流,讓陽光附在牠的皮毛上,讓帶著柔軟長毛的耳朵隨風飄動。我很愛那個畫面、那個溫度。
我兩手握著紙筒,坐在機車後座,想像牠就在我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