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軟片公司於不久前正式對外宣布一項全球攝影贊助計畫,廣邀世界各地的攝影愛好人士提案,經遴選後,富士將租借中片幅攝影器材一機兩鏡和一筆獎金作為贊助,協助有心的攝影人完成期盼已久的攝影計畫。贊助名額共十五名,全球五名,區域十名,分別贊助三十萬和十五萬台幣。
乍看到這個消息,我難得想要寫個案子來投,畢竟我每天都在拍照,也想涉足輸出,有點贊助也是好的。
然後我很訝異地發現,想了一兩天,我連一個名目也想不出來。
回溯十年的攝影生涯,似乎只有那麼一次,我曾明晰地寫下一項攝影計畫,且花費三、四年時間,心懷熱情地執行著。
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時的我因為脊椎舊疾而行走不便,也無法久坐,於是趁著工作之餘,我拿起相機往戶外走,每天走一段路作為復健,順手留下幾張路過的風景。我漫無目的地走,無意間闖入了時空留滯的老街區,房子老,磚牆老,連街上來往的人也是老的。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一區又名溝仔尾,曾是花蓮的市中心,也是整座城市最熱鬧最繁華的街區。當年車站還在靠海的老地方,尚未遷移到現今的場址,緊鄰著的那一大片區域就是溝仔尾。它生於日治時期,一群人沿溪落腳,靠著火車站做起生意,有吃有喝也有摸。後來歷經美軍駐台,老城區開了不少酒吧、西服店,一時商機鼎盛,有些眼明手快的,甚至開啟英語速成班讓酒吧女學完了能夠立刻上班。
1951年的花蓮大地震,震毀在地不少房屋,政府核准縣商會在溝上蓋房,這一蓋,就是六十幾年。
那一排溝上人家,後來演變成市區的中心,吃的喝的玩的應有盡有。據不少大人說,早期因為黑道跟聲色場所的緣故,他們的父母常常叮囑,別無緣無故跑去溝仔尾。久而久之,區內和區外的孩子竟像活在兩個世界一般。
後來車站搬遷,黑道逐漸消失,人潮無以為繼,茶室也慢慢收起來,溝仔尾才轉型為年輕人的娛樂場所。
我曾經西服店老闆說,以前日本客人頻繁來台經商旅遊,看在地西服手工好,又比國內便宜,常常第一天先來量身子,等到西服做好了,老闆在特地送去客人下榻的旅館,而且訂製西服之貼身,幾乎不用修改,足以說明當年西服師傅的功夫有多精湛。
當我初次踏入這片街區,溝仔尾已經沒落多年,家家鐵門深鎖,更有不少經年失修的老建築,完全瞧不見往日風華。或許正是緩慢凋零的姿態吸引了我,我花了很多時間遊走溝仔尾,拍攝隨處可見的斷垣殘壁,跟老人家閒談,遙想當年的榮景。
我曾想花一年時間,拍攝溝仔尾的人與物,再花點錢輸出影像,把照片貼在家家戶戶的門口,把整個街區化為展區。如今回想,當然覺得自己太天真,根本沒想到這麼大一場展覽間洽談的繁複和經費的高昂,但也不由得欽羨當年滿腔的熱情,對攝影,對人。
只是萬萬沒有想到,我才涉足不久,溝上人家遇到政府強勢拆遷,連正式的抗爭也來不及,剛冷的怪手便將這一段六十餘年的歷史徹底抹去。
本以爲拆就拆了,將地底下的溪流掘開重見天日,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誰知一紙命令下來,先是切除百年歷史的福住橋,再用厚重的花崗岩鋪上,讓整條溪流再次蓋棺。
那一條滋潤溝仔尾百年的潺潺溪水,蓋上石板後,成為如今荒謬的日出香榭大道。
福住橋拆遷完畢,我在溝仔尾的拍攝也告一段落,從那日起,我再也無法對任何題材或人事提起相同的熱情,再也無力提筆寫下任何計畫,所有的念頭皆是零散而片段,再也凝不成一個句子。
如今也是,我的攝影僅限,常與接案,不再涉及誰的人生。
寫案子?或許,再看看吧。
假使麻木多年的心底對著外面的世界還殘存著那股熱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