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裏?」
「去到故事所在的地方。」
——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
繪本貴在趣味。
趣味,是指要能讓人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反覆翻閱,且每一次都能獲得療癒,或者獲得新心情的書。西班牙的畫家馬爾索(Manuel Marsol )總是在這樣的「趣味」上費盡心機。新拿到的這本《洞》,西班牙原名為「La Leyenda De Don Fermin」(唐費明傳奇),便是在簡單的冒險故事裡,埋藏許多關於西班牙文化元素的彩蛋,原本在時間軸上各自精彩的座標點,紛紛共享一張張彩頁。仔細聽,便是齊聲喧嘩。
《洞》/圖文馬努葉爾・馬爾索(Manuel Marsol )/譯葉淑吟/image3大塊,2022.1。
(關於馬爾索的圖像創作與其他在台出版著作,可參閱
宋珮所撰)
故事的癥結:誰要說清楚?
想當然爾,唐費明(Don Fermin)的傳奇,很容易讓人開始聯想起中世紀的西班牙、那個揮舞長矛要去力戰邪惡風車的騎士唐吉訶德(Don Quijote de la Mancha),一開始都是帶著同樣的神情恍惚,步入冒險的旅程。但《洞》並不糾結在戰鬥,它採用第三人稱的視角,反而以俯瞰和側身觀察的方式,將孩童時的親身經驗,以及對於母文化西班牙的理解,鑲嵌在整趟旅程之中,形成了色彩瑰麗的文化拼圖。
故事很簡單。唐費明魂不守舍地從蜿蜒的道路,一路走進了洞穴。洞穴其大,其無可想像,大概就像深入冥界中心,黑暗不可測,唐費明是否回來,旅程是否結束,沒有人知道。因此傳言四起,唐費明迷了路?還是被惡魔擄走?是發現寶藏?還是變成了看不見的幽靈?最後幾頁,甚至只是把唐費明的一去不返,以吟唱的方式唱過一遍,以「你到底怎麼了?」草草結束。
足以見得,在敘述故事的當下,畫家給了線索,卻完全不試圖給答案,如此的做法,似乎也點出具有「傳奇性的」故事的背後魅力,亦即:
講故事的人取材於自己經歷或道聽塗說的經驗,然後把這種經驗轉化成聽故事的個人。(班雅明)
也就是告訴我們,故事就是這樣,結果怎麼編,怎麼流傳下去,全憑口口相傳,每個人根據自己的經驗想像唐費明的冒險。時間流轉不是重點,重點是在這個時空的片刻,我們發現、創造了什麼。
翻頁中的西班牙靈魂:你抓到什麼,就說什麼
顏色與拼貼
橙紅色的廣闊山地上,唐費明騎馬徐行,讓人想起馬爾索(manuel marsol )在另一本《烈日下的對決》(2020)中畫的的決鬥場景,並特別點出那是在馬德里附近的布拉沃河與紀念碑谷(Rio Bravo and Monument Valley),而事實上馬德里所在地的卡斯提亞高原,的確就像畫裡一樣貧瘠荒涼、舉目無林「最美的景色是在日出或日落之際,大片玫瑰紅或丁香紫的光影覆罩山脈,散發雄偉壯麗的寧靜。」(見《西班牙的靈魂》八旗文化,2020)。
「大片玫瑰紅或丁香紫的光影覆罩山脈」卡斯提亞高原的日落景色/《洞》
馬德里附近的布拉沃河與紀念碑谷,也在卡斯提亞高原的範圍。/《烈日下的對決》(2020)
而書中巨大獅子噴水所在的阿爾罕布拉宮(Alhambra),則位於南部的格拉納達,山丘包圍著公路,往往在到達城鎮的途中遇見城堡廢墟,它們絮語著摩爾人曾經駐足的痕跡,藍綠色的河川與丘陵,花草、幾何圖騰,典型的安達魯西亞地中海氣候區。
阿爾罕布拉宮(Alhambra)/圖片來自Wikipedia
書裡其中的幾張扉頁,黃白四方形間隔紅色正方形,看起來則像是著名淡彩的西班牙花磚,有時候亦用來繪製故事人物或花草,拼拼貼貼前後好幾頁。原來在瑰麗濃烈的圖案之間,淡雅的西班牙「馬約利卡」花磚曾是最早的磁磚之一,甚至曾透過航海影響至台灣。
紅色與幽藍,以及晦暗的山陵,強烈的對比顏色形成了馬爾索眼中的西班牙襯底風景,也形成了西班牙騎士結合流浪漢精神的驕傲。因此馬爾索不想要迪士尼(Disney)的典型公主、城堡與龍,反而以西班牙畫家委拉斯奎茲(Diego Rodríguez de Silva y Velázquez)在17世紀所畫的著名瑪格莉塔公主(Margarita Teresa)替代;城堡也以畫家自己從小浸淫熟悉的羅馬式城堡(如Glesia de la Vera Cruz):結實厚重牆體、半圓的拱式建築為主體,而有著巨大開口的洞穴則在某幾頁曖昧蜿蜒成了長角的蛇,一樣具有吞噬以及黑暗的象徵,卻顯得更靈活更耳目一新。
左: 畫家從小熟悉的Glesia de la Vera Cruz。/右:繪本裡的羅馬式城堡
更不要說那幾隻出現在山巔、洞穴旁的山羊了,那根本是西班牙牧羊人的靈魂所在。
形象與傳說
我喜歡在繪本裡一探究竟,有時候是繪本裡隱含的層次與深意,有時候則是像《洞》明白的有彩蛋可挖,除了背景裡的地理風景與迪士尼叛變,畫家究竟還在書裡藏了什麼法寶?
簡單來說,大多數是形象,人物、動物、還有⋯⋯呃,惡魔!
先談費明先生(Don唐,是西班牙語「先生」的尊稱),他與三世紀的聖徒聖費明(Saint Fermin)同名,所以是不是下意識說了費明先生絕不危害世人(笑)?當然也與慶祝奔牛節盛典有關係,於是書裡的「大頭人」,出現在城堡與洞穴裡,以突兀的形象讓人印象深刻。
費明先生的馬,則懸轡著中古世紀貴族的坐騎行頭,紅色尊貴的布幔,流蘇與金色的繡彩,證明費明先生並非庸才,可能具備強大的個人魅力與才能。然而尊貴的馬兒,卻在洞穴前臨陣脫逃了。
費明先生和城堡裡的許多人(偶),則是參考西班牙撲克(Baraja)裡的中世紀人物形象,最鮮明的是站在城堡前面的小小國王像,幾乎是沒什麼更動般的拼貼上去。
而山上兩相征伐的千軍大馬,則是藉由古斯塔沃·阿道夫·貝克勒(Gustavo Adolfo Bécquer)在19世紀所寫的哥德式恐怖小說〈靈魂山》所延伸出來的。聖殿騎士(紅十字白袍),曾經為了抵禦卡斯提亞國王的士兵與新教人士的攻擊驅逐而喪生,因此埋在山上的聖殿騎士的靈魂與其山上的動物,便長期守護著靈魂山,不肯離去。而主角阿隆索為了博得表妹的親睞,親往靈魂山去拿回一條表妹丟失的藍絲帶,雖然拿回了藍絲帶,人卻也因此犧牲生命了。費明先生的故事究竟和聖殿騎士的鬼魂有何糾葛,這並非一下子可以說清楚的事。也許要問問早逝的瑪格麗特公主。
聖殿騎士(紅十字白袍)與卡斯提亞國王的宗教人士、士兵對抗
瑪格麗塔(Margarita Teresa)公主,挪用自委拉斯奎茲(Diego Rodríguez de Silva y Velázquez)的畫作
「或許在洞穴裡迷路?」
馬爾索(Manuel Marsol )用一整個跨頁繪成了著名的西班牙阿爾塔米拉洞(Cueva de Altamira)的仿作,裡頭的公牛和古蹟裡的牛姿態一模一樣,只是洞穴裡繪成了迷宮似的道路,而費明先生則在迷宮內冒險,不知是開心還是會遇難?
左:阿爾塔米拉洞公牛壁畫(Cueva de Altamira)/右:費明先生在洞穴裡迷路?迷宮中公牛形態和左圖相似
於是下一幅跨頁就安排他在洞穴裡遇見惡魔。長長犄角的的白色山羊,斜目淫笑,不知正在主持什麼黑暗儀式。那正是畫家挪用哥雅(Goya)於18世紀的「黑色繪畫」時期、把山羊等同於女巫邪魔形象的畫作,因此白色山羊代表惡魔,與左邊那個像極塔羅牌中紅色「惡魔」的形象,其實如出一轍,甚至還添加了聖殿騎士、大頭人齊聚在烈火旁,但也許費明先生在遇見惡魔的聚會前一刻,早已直接先栽進青蛙遊戲中的血盆大口。
繪本原圖。青蛙遊戲、紅色惡魔、白色山羊(惡魔象徵)、大頭人偶
呼應上圖,由左自右:取自塔羅紅色惡魔、哥雅(Goya)「黑色繪畫」時期的山羊、2012聖費明節的海報。圖片,皆取自網路、維基百科
「他發現了寶藏?」
繼續往下翻,是一隻噴水的大白獅屹立其中,左邊像是唐費明的人端著一大盤蝦,開心地往台階上走去,右邊獅子口中潺潺的流水則間歇噴出一隻隻類似的紅色蝦子。白獅特寫當然來自前文說的由摩爾人建造的阿爾罕布拉宮(Alhambra)的獅子中庭,而蝦子,掃一下正文前的QR code,可以看見介紹馬爾索工作狀況的影片中,他經常路過的蝦子店,其招牌圖案就是這隻紅色蝦子!所以如果費明先生真的挖到寶藏,絕非只是開心彈起吉他,而是能盡情暢饗愛吃的蝦子!畫家偷偷地將自己的心願藏進故事裡,就像許多俯瞰的視角圖像,其實也暗藏了畫家小時候手執人偶扮戲的回憶與想像。
如果費明先生真的挖到寶藏,絕非只是開心彈起吉他,而是能盡情暢饗愛吃的蝦子!
馬爾索創作過程影片中,路過的蝦子店截圖,與繪本中的獅子口中吐出的蝦子一模一樣。
以至於
「還有人認為:一切都是唐費明在故弄玄虛。」
在偌大的中庭,高大樹木與(唐費明)銅像相互注目著的範圍裡,有一群中世紀宮廷人物圍圈玩盲捉的遊戲,那形象是同樣來自哥雅(Goya)《Blind man’s buff》畫作,只是其中蒙眼的人從女性換成了國王,手中的湯匙則換成了西班牙牌裡的魔杖。而左下角的跌倒騎士看起來就像大鬍子穿盔甲的唐吉訶德;右上角的修女則來自佛朗西斯科·普拉迪利亞(Francisco Pradilla )在19世紀所繪的《瘋女胡安娜》(Juana la Loca),一個為丈夫神魂顛倒的女王。
就在《瘋女胡安娜》的左上角,有個抱著吉他自我陶醉的男人,那是模擬自畢卡索(Pablo Ruiz Picasso)的《彈吉他的老人》(The old blind guitarist);老人左邊是仿自里貝拉(Jusepe de Ribera)在17世紀所繪的《The Clubfooted boy》,一個腳畸型的男孩心滿意足地看著世界。
整張畫裡雜列了17~20世紀西班牙代表性的創作者們的著名畫作人物,人物不分階級、不分悲喜地齊聚一堂,共同襯著卡斯提亞的烈日紅土壤呼吸、玩耍。但主角唐費明卻在城堡的塔樓裡觀望,馬則停在外圍草地。要說是這是馬爾索自己向西班牙創作大師們致敬的場景,並混入了童年時的遊戲經歷,從崇高到幼稚、從偉大到渺小的集合,我是相信的。整場「躲貓貓」的主角究竟是誰,是圖中央的國王?是唐費明嗎?還是畫家馬爾索自己?
雜列了17~20世紀西班牙代表性的創作者們的著名畫作人物,人物不分階級、不分悲喜地齊聚一堂。
改自哥雅(Goya)《Blind man’s buff》畫作
由左至右:里貝拉( Ribera)在17世紀所繪的《The Clubfooted boy》;畢卡索(Picasso)的《彈吉他的老人》(The old blind guitarist);佛朗西斯科·普拉迪利亞(Francisco Pradilla )在19世紀所繪的《瘋女胡安娜》(Juana la Loca)。
就像揭示了某種真相,後一幅跨頁,就是一個人偶劇場,吊在半空中的唐費明,掉在地上的馬頭、鮮紅色布幔的假馬身、遊戲青蛙還是朝空張大嘴巴;劇場上面的裝飾:花草圖騰、魔杖、白獅與長著青蛙眼睛的洞穴⋯⋯是不是說明了這其實是一場戲而已?吟唱從這裡通過山巒、繞過藍綠色溪流、來到蜿蜒似蛇身的山路,傳奇來到了現代。
最後一個跨頁,演示的是唐費明的傳奇(洞穴)已然成了觀光景點,只有孩子還玩起似是而非的傳奇扮裝遊戲,而大人已經翹起腳輕憩一旁,只是欣賞這由來的歷史或遺跡罷了。
還能怎麼樣呢?
西班牙的鬥牛活動早就停止了,現在最知名的牛,當是Osborne酒莊在1956創造的、矗立於山丘上的、具藝術與廣告成分的偉大黑色公牛像了。
左:Osborne酒莊的黑色公牛商標。圖片:來自網路截圖/右:繪本最後一頁的公牛像)
連最後一頁都不忘彩蛋,真是服了費明先生(馬爾索)。
故事來自黑暗的洞穴
找了這麼多彩蛋,除了尋寶與解套的成就感,其實認真想,作為一名讀者,到底從畫家那裡獲得了什麼?答案是畫家寫與畫了一本書?我想絕不僅於如此。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曾在《與死者協商》一書中提過,
故事在黑暗裡⋯⋯進入敘事⋯⋯是一條黑暗的路,靈感之井是一口向下通往地底的洞。
也就是說,「洞」其實是個黑暗之泉,既代表遺跡、也代表未知;可能生,也可能通往死者那裡,甚至代表各式各樣的故事與詮釋。所以在西班牙畫家馬爾索筆下,「唐費明傳奇」會是個從西班牙「洞穴」裡來的故事,只要盤點畫家犧牲了什麼,從洞穴裡、從地底下「交換」出來多少寶物,應該就能大力促成這個故事的完整。
這樣看來,馬爾索其實從死者那裡偷來很多東西,從21世紀、20世紀往回推到17世紀、中古世紀、史前時代的洞穴壁畫,從現在到很久很久以前,他帶著我們縱橫了整個西班牙「牛皮」(見《西班牙的靈魂》),將著名的大咖創作者不分時代齊聚一堂(他們早已成為永恆),帶到我們的眼前,成為詮釋「唐費明傳奇」的一個環節。原來他帶來的不只是一本書,而是一個西班牙傳說的寶藏,或者一段傳奇的見證者。畫家負責揭露和展示,而讀者則負責,繼續維持對所有故事的好奇心。
那麼,只是獻祭上唐費明一人,也算是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