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瀨巳喜男的電影中,有一件事令我感到安然和慰藉,那就是女人與她的房間之間的關係。
成瀨作為片廠出身的導演,擅長拍攝搭景室內戲。運用主題性明確的構圖和近乎無痕的剪輯,在半封閉的空間中創造人物及情感歸屬的流動狀態,本就是此一代電影大師的絕技語法,但我更想談的是他對於女性私領域空間的一種特殊且幽微的重視。電影評論家佐藤忠男在《日本電影的巨匠們》一書如此形容:相對於小津安二郎精工藝品式的電影,成瀨的電影更像是「在路過的小巷子裡,無意中在敞開的門口窺見的庶民生活斷面,乍見之下,給人一種漫不經心而直爽的印象。」
這種不強調故事的節點或視覺上的吸引力,而純粹地以生活景觀之「浸染」,觸引觀眾潛入片中人物的日常,便是成瀨巳喜男的重要特質。至於女性 ── 作為生活空間的主體 ── 藝評人鄭樹森和舒明的對談集《日本電影十大》,便指出了成瀨電影之所以被視作女性電影來討論,乃因其「不僅讓觀眾同情片中的女子,更使觀眾敬重她們」。儘管電影的敘事內容往往是女人的生命哀歌,但她們並不停留在受苦、犧牲、稚齡或甘被玩弄的不幸形象,而更加成熟而主動地,在快速變遷的殘酷浮世中,認清自己的每個選擇,了悟每場際遇的意義。
高峰秀子主演多部成瀨巳喜男電影,本文暫不打算討論她的表演藝術、生涯成就、與成瀨的合作關係,留待未來處理。可以確定的是,她心領神會式的演出無比自然又性格獨特,顯現出她對角色、對整部電影的通透理解。
本文將討論成瀨巳喜男達到藝術高峰的四部戰後作品 ──《女人踏上樓梯時》(1960)、《浮雲》(1955)、《流逝》(1956)和《放浪記》(1962)中,「私人居所」之於女性顛沛流離命運的轉捩象徵。此四作的時代背景,皆置於日本(特別是東京)破繭為工商社會的現代化陣痛期,女性逐漸脫離傳統家庭與婚姻制度,進入生產行列,獲得經濟獨立的入門資格。譬如《女人踏上樓梯時》的銀座媽媽桑和《放浪記》的女作家,儘管日子過得貧困坎坷,她們生活和思考的模式,依然可列居「摩登女子」之席。除了個體面臨的身分轉換,特定集體亦在無可抵擋的歷史洪流下消逝或質變:《浮雲》崩毀而頹靡的敗戰遺緒,通向一座萬物消殞的廢墟,依戀往昔的人難以存活;《流逝》則具體而微地呈現藝伎文化因為賣春禁令而走向黃昏的現況。
總而言之,四部成瀨電影都以平實略帶婉約的手法,鋪敘了注定艱苦的女性人生。她們或許曾經有家,卻為了與誰相愛 ── 或相反地,為了孑然一身 ── 而踏上流浪之途。那些暫時性的居所並不是屬於她們的財產,而僅僅是寄放睡眠和孤寂的地方,但成瀨巳喜男的可貴就在於,他讓這些女性和房間建立起獨特的關係,讓房間作為身體的延伸領土,收攏不輕易流露於外的心緒和疙瘩。
東京居大不易。慶幸的是,隨著時代更迭,女人再也不受房間圍困。她出入自在,隨時可以拋擲一切。
女人踏上樓梯時(When a Woman Ascends the Stairs, 1960)
圭子自從丈夫早逝,便從事銀座媽媽桑的工作獨立謀生,也接濟不事生產的家人。她憎恨這份陪笑的職業,每晚都得忍受酒客的無聊言談和毛手毛腳,結帳時又彷彿這些錢是她乞討來的而非努力賺取的,收入也多半花費在打理門面 ── 奢華的和服和高級香水 ── 導致她必須節儉度日。踏上通往酒吧的樓梯是圭子最討厭的時刻,代表著一個工作夜又沒完沒了地開始。
圭子租了一個昂貴精緻的套房公寓供自己獨居。雖然她基於對亡夫的貞潔情感,拒絕帶客人回家過夜,但她絕不能讓銀座同行或貴客發現自己其實和家人住在窮酸陋屋 ── 如此有傷她的職業尊嚴,因此就算是一個月三萬日圓的租金,她也狠心住了下來。有一晚,圭子把店裡喝醉的女孩帶回家,安頓好之後,就坐在餐桌前記帳。經濟壓力如常榨得她喘不過氣,而年華老去也帶來新的危機:圭子必須開始考慮未來該自己開店,還是找個男人結婚。女孩醒來之後,她們一起吃早餐,她佩服圭子從未賣肉的潔身自愛,但懷疑這種守寡的必要:「難道你不會感到寂寞嗎?」
「當然。」圭子回答。可她總是拼命忍住和陌生人溫存的慾望,害怕放縱一次以後就迷失了,那樣只會陷入更深的落寞 ── 許多個晚上,她咬緊牙關直到長夜將盡。圭子的房間猶如情慾的墓穴,然而她不完全是束縛於未亡人的角色期待之中,而更近乎於小說家羅浥薇薇寫的「酒後的優雅」:擔心自己做出亂性之舉,而流露的一種加倍的戒慎。在旁人眼中,她代表哀傷矜持的聖女形象,唯有這個空曠的房間知曉,她為了活下去付出多少代價。
因緣際會下,圭子放棄獨立開業的念頭,選擇和一個出手闊綽的追求者訂婚,不料對方竟是有妻室無財帛的愛情騙子。失魂落魄的圭子心碎又難堪,於是主動誘惑另一個熟客藤崎上了床。他是個銀行經理,近期內就要攜家帶眷調去大阪的公司,圭子試圖挽留但失敗了。男人已經穿上衣服、打好領帶,她還像個病人躺在自己的床上,眼角帶淚:「我夢見我的丈夫,然後哭了。沒想到醒來之後,我真的流了眼淚。」
銀行經理離去後,年輕的酒吧經營者小松 ── 一個愛慕圭子的同事,造訪了她的住所。他指責她毀掉了自己的清譽,竟然成為了滿街都是的那種隨便的女人,自甘墮落當他人的洩慾工具。他出手打她,隨後又因為自己的不可理喻感到痛苦。圭子疲倦地拉上隔簾,遮住凌亂的床鋪,不想再多說一句地請小松離開。她需要安靜。
「你愛他。原來是這樣的:你愛藤崎先生。」小松恍然大悟,而我亦然。我想起那一幕,是圭子尚未察覺被騙之時,打掃收拾公寓準備搬去和未婚夫住在一起。她身著圍裙,一個人坐在床邊,外頭天色大亮。她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而後來,就算在最自暴自棄的低潮,她也只和自己喜歡的男人做愛,這是圭子能夠繼續生活的原因。
圭子終究回到了原本的酒吧工作:踏上樓梯以後,略施脂粉,強顏歡笑。她像緬懷往事那般穿著典雅的和服,為每個月的公寓租金、家庭花用和計程車費奔波在霓虹之街。然而,每當圭子下班以後,她總是可以回到這個地方 ── 一個她可以思念和哀悼逝者的地方,一個可以哭著夢醒的地方。如同海明威筆下那通霄營業的咖啡店: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
為何圭子必須租下這個房間?我想不只是體面的需求,也是為了某種舒適的藏匿。每當不速之客到訪,她便手握獨處的權力。
浮雲(Floating Clouds, 1955)
日本戰敗以後,赴越南殖民地工作的雪子被遣返歸國。她在殘破不堪的故土,尋找相戀於越南的愛人富岡,一次次被他拋棄,又鍥而不捨地將他追回。以生命為代價,雪子願意賠上一切換來富岡的垂憐。她的偏執和他的幽閉,終將他們引向荒草連綿的盡頭。
雪子初返東京時,寄居在昔日情人伊庭的簷下等待富岡的消息,但富岡不願意和妻子離婚。他提議分手,她疏漠無語,自己搬進了一座臨時搭建棚屋。百廢待舉的城鎮,煙硝味滲入行人骨子,令他們面有焦色;市集以物易物,美國大兵在街上溜達。有一晚,雪子邂逅了一個寂寞的年輕士兵,她沒有拒絕他。就是那個瞬間,雪子決定暫時以這種方式生存下去。
「你乍看也許覺得沒什麼,但對我來說,這裡就像皇宮一般。」雪子如此描述她住的地方 ── 這個大難不死,堅定倖存的陋室。某日,倦容滿面的富岡出現在雪子家外,她開門讓他進來,兩人的神色都緊繃著以掩飾著內心激烈的思念。雪子頭上綁著緞帶蝴蝶結,裝扮有如洋娃娃,或許為了討好那些敲門的外國人。她請富岡在暖桌前坐下,並給了他一張座墊。她煮茶,然後他們說話和抽煙,直到天色漸暗。雪子點亮蠟燭,有人來了,她拉著對方出門走走,不讓他看見坐在裡面的富岡。富岡冷冷問道:「我在這裡妨礙到你了嗎?」雪子不喜歡他說話的口氣,要他走人,他就走了。過了一會兒她再追出去,已不見人影。天氣極冷,沒穿厚衣的她必須盡快回到室內。
另一個訪客是伊庭 ── 雪子的前男友,但準確來說是曾經權勢性侵過雪子的人。他像討債般闖入雪子的房間,索要前陣子借給她的棉被和座墊。雪子面有難色,他便出言羞辱:「是啦,我明白的,沒有這些東西你不好工作吧?」嘲諷她仰賴出賣肉體維生的現狀。雪子一氣之下就從衣櫃扯出三條被褥,和那張富岡坐過的墊子一併扔到地上,要伊庭全部帶走。他把玩著放在桌上的收音機,覺著頗為有趣,雪子聲明東西不是她的,可想而知是某個美國士兵帶來的。
這個房間象徵著雪子的處境:寄居的、拼裝的、流落的、指望的,也是僅剩的 ── 而雪子的處境又指向日本戰後的狀態,那千瘡百孔易於侵略的家園。被剝奪了尊嚴的人蜷入此處,深知其無可庇護卻也是湍河中唯一的浮木。每張男人的嘴都有辦法對一個垂死掙扎的女子吐口唾沫,指控她作賤為娼,殊不知連一件禦寒的頭巾都不擁有的雪子,並沒有抬頭挺胸、安身立命的餘地。她繼續為了重溫愛情而流浪,又因彼此涼掉的胸口而想到死。
當雪子單獨坐在破屋的床角,我想起了一段文字,是來自文化研究學者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的《情熱東京》:「真正引起懷舊之情的,或許是東京毀滅與重建的速度,永遠有個『當年』會讓人非常想念。不久之前,整座城市都是由運河與木造房屋交織而成,而木屋不時會陷入稱為『江戶之花』的大火中。極少數的建築能永恆不朽,這裡可沒有雄偉的石造大教堂⋯⋯」
也許唯一不朽的事物,正是「當年」本身,由銘心之戀和遺跡姿態組成模糊哀美的光暈場景。當富岡和雪子在越南初識的時候,他不太相信她是東京人:「你是鄉下來的吧,你一點也不像東京的女人。」但富岡還沒見過的,是轟炸後的東京,是惹人憑弔和懷念的東京,是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女孩找不到容身之處的東京。被理了平頭的城市,颳起殘喘之風,雪子對富岡說:「我們是靠過去活著的,沒有了過去的我們什麼也不是。」
為何雪子說,這裡對她來說就是宮殿?不因富麗堂皇收藏所有寶物,而因為這個房間是她與所有人重逢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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