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三國,論三國,群雄並起,風起雲湧的年代,哪個姓羊?
為什麼在魏朝過去,西晉興起的年代,會出現羊祜這個人?
說穿了很簡單,兩個字:「外戚」。
就像卞氏在東漢末年並非大族,但因為成為曹操的正室,在曹丕篡漢後,卞氏一躍而成王公貴族。
羊氏的女兒,嫁給了司馬師。
司馬師有記錄的妻妾,共有三人。
一開始的正妻,就是夏侯玄的姊妹,名叫夏侯徽。
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出,司馬師跟夏侯玄的交情有多麼好。
然而,夏侯徽的母親,是曹真的姊妹。
也就是曹爽的姑媽。
雖然是嫁出去的女兒,夏侯徽本身就是曹魏的皇親國戚。
聰明,又有學識。
《晉書》說:「后知帝非魏之純臣,而后既魏氏之甥,帝深忌之。」
后指夏侯徽,帝乃司馬師。
兩個人猜疑日深,在魏明帝青龍二年,司馬師就毒殺了妻子。
要不,《晉書》自排因果。
要嘛,司馬昭故意在史料上留下哥哥毒殺夏侯徽。
這不是隨便說,晉朝的史料非常大方的記錄司馬師各種不良行為。
不是原生皇族的司馬師,就算魏朝有起居注官員,也不會來記他的小八卦。
又或者,司馬師在高平陵之變十六年前,就已經想要消滅魏朝了……
當時,司馬師約為二十八歲,夏侯徽則是二十四。
這算是三個可能性中最低的一個了。
八卦是,後來司馬炎並不打算為這個伯母加諡,即不承認夏侯徽為司馬師正妻。
是在弘訓太后的一再要求下,才於十個月後加封。
弘訓太后,就是司馬師的第三個妻子,羊徽瑜。
羊祜,則是羊徽瑜的同母弟。
他們的媽媽,是東漢大師蔡邕的女兒--不是蔡文姬。
文姬後來嫁給姓董的,不是姓羊的。
當年蔡邕被酷吏陽球盯上,後來決定逃亡江東,就是受了泰山羊家的幫助。
事實上,羊家雖然不是叱咤風雲的戰場英雄,但也是上流名家。
舉凡東漢末孔融、蔡邕,甚至曹魏衛尉辛毗,都跟泰山羊家交情匪淺。
羊祜的一個叔叔羊耽,更娶了辛毗的女兒辛憲英,並當上了九卿之一的太常。
女兒更嫁給夏侯氏……這個可是夏侯淵的孫子,夏侯莊。
羊家從「不上英雄台」,到錯綜複雜的盤據在曹魏內部核心,才是側面為我們說明魏朝世族架構的最好例證。
羊祜出生於曹魏黃初二年,距離東漢滅亡,只有幾個月的時間。
他十二歲喪父,被叔父羊耽收養。
有環境讀書,羊祜也是學得不錯,長大後的他一臉劉秀樣,是舊時代的帥哥,新時代的老人臉。
這時候,夏侯莊的爸爸,注意到羊家有這個新才子登板,就來拉了一下關係,幫哥哥夏侯霸那邊牽一下線。
就這樣,羊祜成了夏侯霸的女婿。
夏侯霸在魏明帝時代,就是大將軍曹真手下愛將。
新增這個九卿界的女婿,大家都很看好,想要給羊祜一份工作。
羊祜什麼都不幹,只想在家吃閒飯。
幾年後,來到曹真之子,曹爽當政年代。
曹爽也對羊祜跟他的好朋友王沈發出徵召令。
王沈覺得,好耶,青年改革,大好機會,就來勸羊祜一起去。
羊祜表示,現在朝廷的局勢,投向曹爽那是要賭身家的,不容易啊。
王沈認為根本有殺無賠啊,幹嘛不去。
結果我們未來人都知道,曹爽敗亡。
王沈因而被免官,回來對羊祜說:「我這才明白你的意思啊。」
羊祜卻回答:「我之前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的。」
這是在演哪齣?師爺給您翻譯翻譯。
羊祜的岳父,是夏侯家大老,曹爽的愛將。
羊祜的姊夫,則是司馬家長子。
司馬懿跟曹爽在朝堂上明爭暗鬥,司馬師又在底下跟青年派好來好去,當時明事理的人,自然認為買曹爽有保障。
不過我們把前面的設定套進來:司馬師先娶了夏侯家的女兒,又娶了曹丕四友之一吳質的女兒,如今,把念頭動到羊家身上……
就算整個羊家猜不透,司馬家真正的意圖,羊徽瑜怕也是略知一二。
附帶一提,羊祜的叔母辛憲英在高平陵之變中,也是一個處變不驚。
即使她的弟弟辛敞是曹爽參軍,她仍然非常有把握的支持司馬懿。
那個,鍾繇的小老婆也是這麼堅定。
到底是司馬懿的女人緣無敵好,還是司馬師的女人緣無敵好,這就說不準了。
總之,在曹爽與司馬懿之間劈腿,那恐怕是老羊耽就下的主意,羊祜倒也未必就是客套了。
然而曹爽之死,牽連到的可不只王沈這種小咖。
羊祜的岳父夏侯霸,更是嚇得逃往蜀漢。
當時夏侯家的姻親怕被牽連,大家都忙著休妻,只有羊祜不動如山。
不久,羊祜的母親過世,哥哥也死了,羊祜「毀慕寢頓十餘年,以道素自居,恂恂若儒者」。
這時候魏晉清談之風已盛,我不太確定,這十幾年來,羊祜是以漢儒自居,還是以魏儒自處。
個人傾向漢儒,畢竟這邊整段都在說他矯矯不群。
重點是他一蹲十幾年。
高平陵是249年發生政變,也就是羊祜接下來的官方記錄,最快就是魏帝曹髦末年了。
在這之前,由於司馬師過世,司馬昭曾經一度徵召羊祜出仕,但他也未到任。
等到曹髦發出徵召令,他才出來為國效忠,而且一下就咻咻咻的升到了皇帝身邊的職位。
兩個可能:一,曹髦欣賞羊祜的文采,加上他正在招募對抗司馬家的人力。
第二,羊祜是司馬昭安插在曹髦身邊的奸細。
基本上,第二種可能性是比較高的。
曹髦很喜歡辯論鬥文,他身邊的文人常常要獻上文章,而且如果你辯贏曹髦,是要受罰的。
但羊祜根本沒在鳥他。
且羊祜非但沒有加入曹髦的政變,更在政變後封爵。這要不是定策有功,就是平亂有功了。
司馬師的過世,或許就是讓一直以來拿不定主意的羊祜,決定全押司馬家的原因。
其實要知道,司馬炎追封伯父為帝,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情。
在這之前,孫權不會加封哥哥孫策為先帝,他的兒孫也不會做。
劉秀同樣只有封哥哥劉縯為王。
而司馬炎不但追封司馬師,更讓羊徽瑜成為太后。
連羊祜跟羊徽瑜過世的母親,司馬炎都一樣追封。
這個梗也埋得夠深了,坦白說,司馬昭的岳母,王元姬的母親,也是羊氏。
羊氏做為西晉外戚的網絡,是密密麻麻。
晉文帝的岳母,晉景帝的妻子,西晉琅邪恭王的岳母,晉惠帝的第二任皇后。
這些全是羊氏。
當然這時候司馬衷還不要想第二任,不過另外三個全都在檯面上,而且關係都已經結成。
更不要說,王元姬是出名的孝女。
羊家,也不只羊祜一個在當官。
自然其中最發達,跟司馬炎最靠近的,就是羊耽一系。
羊祜其實也是羊耽的「養子」。
簡單點說,羊家的弟兄們,幾乎都是司馬炎的表兄弟。
羊家,王家,司馬家,就是西晉初年的「皇室結構」。
而羊祜的特別之處,就在於他擔任過「間諜」。
司馬昭後來把他安置為秘書省總管,秘書監。
鍾會之亂後,更與荀勗共掌機密,統領皇宮禁衛。
雖然羊祜的官職,都不是過去兩漢常見的軍政要職,但他身為司馬昭心腹這一點,已經無人能置疑。
更重要的是,羊祜很懂得在政爭中退讓。
當司馬炎篡魏,大加封賞,原本羊祜也該是開國元勳,實為開國十公。
但羊祜拒絕了,僅進爵為侯。
在各種大官要職上,羊祜也是一再退讓,只願意擔任尚書省右僕射,是尚書三巨頭中最小的。
不過,司馬炎仍讓羊祜擔任衛將軍。
禁軍,是司馬家的起家本。
羊祜的不與九公爭,讓他徹底贏得了表面笑笑,內心小算盤打得劈啪響的司馬炎好感。
也正因為羊祜接觸到了司馬炎真正的用心,所以他提出了「滅吳之策」。
羊祜是深得司馬家真傳的表親,他的滅吳之策,並不是像什麼三道伐吳,出東出西幾萬兵而已。
第一步,羊祜要做的是富饒荊州。
一方面為將來的戰爭,建立最厚實的前線基地--不只要能打,還要能補給不缺。
再次聲明,荊州在東漢,主要的生產能力都在北部的南陽郡,也就是襄陽以北區域。
建安末年以來,中部的南郡更是戰火不斷,什麼荊州漁米之鄉,純屬後代幻想。
就因為這個年代開始,荊州的戰略價值越來越重要,更是西晉南征,東晉北伐的要地。
才讓荊州中部像隴西那種對外戰爭第一線,正式發展起來。
另方面,自然就是收買荊州人心。
長期的南北兩國對峙,讓荊州人難以安居樂業。
羊祜的大絕招,則是「以德服人」(皇叔安息吧)。
他先讓晉領內的人能夠好好生活,這也包含了吳國投降過來的人。
但如果東吳降卒覺得這裡不好,羊祜也就來個「長江沒上鎖」,你們愛去哪去哪吧。
(其實吳國真的施展了「鐵鎖橫江」之計)
當然,羊祜在這裡仍有軍事要務。
他略施詭計,讓東吳捨棄了離襄陽七百里的軍事據點,使得晉軍的邊防壓力大幅下降。
什麼詭計?什麼經過?老實說我找不到。
在東吳的記載,這些年跟晉朝的糾紛,主要來自於交州爭奪戰,這邊東吳占優。
西晉的記錄,則主要仍是落在過去的合肥戰線,或者說淮南戰區吧,這邊西晉占優。
人人都說自己好,《三國志》陳壽最瞭。
荊州線主要的劇情,就是泰始六年跟七年,孫秀的事情了。
「建衡二年(270年,晉泰始六年),皓遣何定將五千人至夏口獵。先是,民間僉言秀當見圖,而定遠獵,秀遂驚,夜將妻子親兵數百人奔晉。」
這可以對得上:我們不難發現,孫秀是因為「民間傳言」加深他跟孫皓之間的猜忌而降。
《晉書》或許就是把這個功勞,算在羊祜頭上了?
司馬炎認為羊祜做得非常好,索性廢掉荊州線長江北面的都督,一併由南中郎將羊祜管理。
不過絕招是「以德服人」的羊祜,就常常輕裝出巡,兵馬少帶,身不披甲。
直到下屬以死相諫,羊祜才改掉這個壞習慣。
泰始八年,司馬炎讓原本的老臣車騎將軍賈充轉任司空,要羊祜上來補缺。
羊祜仍是上表推辭,但司馬炎不聽。
賈充篇有說過,司馬炎很可能已經跟東吳步闡搭上線,正在醞釀投降時間。
司馬炎打算,把這個受降任務交給羊祜。
就在交接車騎隔月,步闡舉城投降,遭到東吳西線大都督陸抗攻打。
司馬炎也非常及時的派給羊祜五萬兵馬前去救援。
這場西陵之戰,在陸抗篇也提過,就不贅述。
然而,晉武帝司馬炎謀畫多時,給羊祜做的這顆球,到底是被陸抗抄截了。
耐不住輿論壓力,羊祜再次從車騎打回原型,不過仍然是坐鎮荊州江北戰線,與陸抗相親相愛了起來。
前面說了,西晉兩大外戚屬,就是羊家跟王家。
西陵之戰,羊祜以軍法斬王家子弟,又曾跟另一個王家人爭執。
而羊祜深得司馬炎之心,即使吃了敗戰,也就是名義上降職,根本諸葛亮。
王家越看羊祜越是不爽。
咱們西晉初第一壞蛋,荀勗就又有登場的機會。
荀勗跟他的好夥伴加上王家,在洛陽大肆傳播羊祜的壞話,當時的人都說:「姓王的當家,羊公都成了沒有德行的人啊。」
《晉書》這一招超妙,事實上,羊公是吳國人給羊祜的稱號。
羊祜搞到自家名聲很臭,但在敵國卻是大好人。這要是司馬炎對他沒有絕對信賴,早就抄家滅門了。
而隨著司馬炎重病痊癒,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晉武帝決定不演了,直接任命羊祜為「征南大將軍」。
這是大將軍等級,可以開府募士。
司馬炎,要求羊祜展開伐吳準備。
京城大家還是反對啦,只有張華這種真心腹出來給羊大將軍讚聲。
而羊祜一伸手,卻不是給自己找參軍,募長史。
羊祜阻止了朝廷招募益州刺史王濬的入京。
王濬是弘農王家人,這個神祕的行為,《晉書》也用神祕學來解釋。
說當時吳國有童謠:「阿童復阿童,銜刀浮渡江。不畏岸上獸,但畏水中龍。」
羊祜認為這個意思,就是對付吳國一定要用水軍(嗯,廢話)。
更重要的,是要找到阿童這個人。
幾經打聽之下,發現王濬的小字,就是阿童,所以留下了他,預備從益州發動上游攻勢。
羊祜提供給司馬炎的戰術,大致是這樣的。
「今若引梁益之兵水陸俱下,荊楚之眾進臨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揚、青、兗並向秣陵,鼓旆以疑之,多方以誤之,以一隅之吳,當天下之眾,勢分形散,所備皆急,巴漢奇兵出其空虛,一處傾壞,則上下震盪。」
益州水陸並進,荊州攻打江陵,淮南進軍夏口,青徐部隊直接往他們首都去,敲鑼打鼓騙騙他。
中央軍被牽制住,我們又多方同時攻打,只要一個角崩了,東吳必然覆滅。
司馬炎表示好棒啊,但卻不能成行。
咸寧二年,鮮卑就大鬧了。
朝廷一致表示應該先對北用兵,只有羊祜說:「吳平則胡自定。」
這就是儒家那一套「真命天子論」,先統一天下,四夷自會來朝。
很智障很超自然嗎?
其實劉秀也驗證過了,坦白說就是國強一統,他國自不敢欺的道理。
有一些細節問題可以討論,但大原則到今天都還是外交的一大重點。
司馬炎想說,再加大羊祜的爵位,讓他說話更大聲。羊祜卻表示萬萬不可。
羊祜的女婿也勸他,這裡布置都妥當了,我們回去爽爽過不好嗎?
他沒理女婿,只是回去跟自己的孩子說:「臣子為了私利,就會違背公事,你們要知道我這麼做的用意啊。」
羊祜留下的記錄表示,他其實對於高官厚祿沒興趣,只是想要完成這個重大的事業。
晉軍無法進攻,吳軍自然就要來找碴。
江夏跟淮南戰區遭到侵攻,反羊祜的派系怎麼會放過?
立刻要求司馬炎責問羊祜為什麼不去追擊吳軍,這樣還不如回復舊制,讓江北都督各自掌控。
使者來到襄陽城宣旨,羊祜回答:「江夏那麼遠,我知道的時候敵人早就跑了。為了不讓皇上責怪出動大軍白跑一趟,這不是我應該做的事。」
「過去曹操設各大都督,其實也跟後來的刺史效用差不多……現在已經不是群雄割據的時代,兵力宜合不宜分,只要謹慎防守就好。若是改回舊制,吳國這種打游擊的戰法,反而會更讓我們顧此失彼。」
司馬炎本來就沒有真的要怪他,這番答辯自然使者也是接受。
可沒過多久,羊祜就生了重病。他要求返回洛陽。
為啥?其實也是羊徽瑜過世了。
羊祜回到洛陽,先去姐姐那邊致哀,才前往皇宮跟司馬炎報告。
不過司馬炎有點怕他從武漢來帶了什麼病毒,就讓張華負責接見。
討論沒什麼重點,主要就是:「趁孫皓以暴治國,趕快消滅他們……不然萬一換了個明君,事情就不好辦了。」
而知道自己快不行的羊祜,更推舉了杜預跟張華來完成這個伐吳大業。
咸寧四年十一月,羊祜過世。
當天大寒,荊州人聽到噩耗,決定休市。
就連吳國的守邊將士也為羊祜哭泣。
羊祜為官清廉節儉,死後家無餘財。
雖然生前有開府之權,但羊祜從來沒有為自己招募手下。
死前更跟家人說,不要在他的棺木中放入侯印,但司馬炎堅持不許,更追贈太傅官位。
所以後來的人,都稱他為「羊太傅」。
據說,羊祜曾經碰過一個看風水的人,說他家的祖墳有帝王之氣。
若是開挖,羊家到他這一代就是斷絕了。
羊祜二話不說,就請人開墳。
風水師看了,表示雖然有所損傷,仍然能夠位至三公,只是可能會斷條手臂。
後來羊祜確實從馬上跌落,摔斷了手,也終生沒有兒子。
但司馬炎感念羊祜至深,就命令羊祜哥哥的兒子來繼承,但羊家一概拒絕,遭到司馬炎嚴懲後,才終於找了一個小弟來祭拜羊祜。
之後一波三折,羊祜的香火,終究是傳不下去。
羊祜這個人,很顯然對於魏朝沒有什麼情感。
比起賈充裴秀等,更可說得上是「大晉純臣」。
但他的行事風格,卻是個謎。
對高官厚祿沒有興趣,或許是性格使然。
可羊祜一生志在滅吳,卻又讓吳人對他感恩戴德。
是純粹的戰略嗎?
羊祜是一個更勝曹操,堪比諸葛亮的戲精嗎?
我想,即使到唐代所完成的《晉書》,也對羊祜推崇備至,或許就是答案。
羊祜的功勞,羊祜的夢想,不是政治上的「一統天下」。
而是終結戰亂的和平。
那也是曹操,是劉備,是諸葛亮,是司馬懿的夢想。
可羊祜終究沒能走完最後一哩路。
亂世得以終結,和平卻不能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