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人物｜當你奮鬥時才會成長──安德魯．加菲爾德

身為一個被電影院養大的孩子，他深深引以為傲，不只這個黑盒子改變了他的人生，對電影的熱愛帶領他走上命中注定的一條路。談及演戲這件事本身，彷彿不是什麼深思熟慮的決定，而是出自難以抑制的衝動與直覺。

這位時不時綻放出孩子氣笑容的大男孩，離不惑之年竟已不遠，演起高中生、大學生仍不顯絲毫違和。安德魯．加菲爾德之於好萊塢也是相當獨特的存在，過去並未闖出較為清楚的定位，剛竄出時戲路看似說寬不寬、說窄不窄，難以區分屬於演技派或偶像型演員，一路與大衛．芬奇、馬丁．史柯西斯、梅爾．吉勃遜等多位知名導演合作，除了不幸腰斬的二代蜘蛛人之外，卻稱不上有一個深植人心的角色，多年來就這麼遊走在商業與藝術，青澀與老練之間。

直到今年，對安德魯．加菲爾德而言是標誌性的一年。憑藉兩部難度頗高的傳記電影，帶來令全球觀眾印象深刻的演出，一為橫跨角色幾十年人生的《神聖電視台》，二是必須唱作俱佳、能歌善舞的《倒數時刻》，不僅笑納今年的金球獎影帝，躋身本屆競爭激烈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陣容之中，也於近期寫下票房奇蹟的漫威超級英雄電影《蜘蛛人：無家日》，重回當年無法圓滿的二代蜘蛛人一角。

更精準一點來觀察：太陽獅子、上升雙魚、月亮水瓶的他，擁有一個美國籍的父親與英國籍的母親，雖然出生於加州洛杉磯，三歲時便在父母安排下搬至英國生活與就學。至於為什麼會說自己是一名運動員、出身運動世家呢？因為他的父親不只是一位專業的室內設計師，還同時身兼一間游泳俱樂部的首席教練，因此安德魯．加菲爾德長期以來不但是游泳健將，更是一名體操選手，熱忠於橄欖球、板球與足球等各種運動。

雖然早在 9 歲就已接觸過表演，但直到 16 歲的時候，於朋友說服下在學校修了戲劇表演課程，才正式踏上這條路。早期參與過不少舞台劇演出的安德魯．加菲爾德，從小螢幕漸漸拓展至大銀幕，而真正於國際影壇嶄露頭角莫屬 2010 的兩部佳片：改編自石黑一雄同名小說的《別讓我走》與大衛．芬奇代表作之一《社群網站》。

一手促成《別讓我走》電影改編的功臣，就是該片的編劇亞力克斯．嘉蘭，他不但是石黑一雄的多年摯友，遠在書籍正式出版前就已著手進行改編，後來更親自執導了《人造意識》、《滅絕》，成為當今科幻迷們寄予厚望的鬼才導演之一。而《別讓我走》電影中，兩女一男的三個要角，分別由凱莉．墨里根、綺拉．奈特莉與安德魯．加菲爾德飾演，安德魯形容這是美夢成真的一次合作機會，讀過劇本與小說後，更徹底受整個故事叩問的存在價值深深吸引，這個角色身上承載著如影隨形的焦慮、感性與生物本能：

同年問世的《社群網站》，是以 Facebook 創立過程為主軸的傳記電影，雖然社群生成的議題相對新穎，但故事本質仍舊大同小異，關乎友誼、忠誠、妒忌、階級與權力。安德魯．加菲爾德也因飾演 Facebook 共同創辦人愛德華多．薩維林一角而備受矚目。

起初，率先注意到他的是《社群網站》的製片之一史考特．魯丁（在他演出愛爾蘭劇作家恩達．沃爾什的舞台劇《Chatroom》時），因此有了參與試鏡的機會。但最特別的是，早在首度嘗試時，他已有預感最終哪個角色會落在自己身上。

安德魯．加菲爾德記得，他在大衛．芬奇面前進行一次又一次的試鏡，且總是圍繞著主角馬克．祖克柏，遲遲沒有唸到愛德華多的台詞，但他有個直覺，似乎劇組希望透過這樣的過程，確認每個人的角色歸屬。然而，就如多數參與其中的演員們，安德魯．加菲爾德原本並不清楚 Facebook 草創時期的爭議，以及藏於社群背後的真實故事；為了做足萬全準備，他於開拍前先讀了劇本以及班．梅立克的暢銷原著《Facebook：性愛與金錢、天才與背叛交織的祕辛》，才徹底被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深深吸引，尤其是艾倫．索金猶如莎士比亞的巧手改編。

在這兩部作品的洗禮下，安德魯．加菲爾德獲得觀眾、影評與大小影展的肯定，一舉入圍了該屆金球獎與 BAFTA 的最佳男配角。有人說他是《別讓我走》真正挖掘到的寶藏，有人說他是《社群網站》最好的一部分，更是這部電影之中的靈魂。

雖然，功名利祿始終不是他奮鬥的主要目標，但自此之後，他儼然已成為一顆耀眼的新星，尤其是第二任蜘蛛人的選角公布的一刻，全世界的鎂光燈瞬間聚集在此位年輕演員身上。

命運說也奇妙，安德魯．加菲爾德三歲時，媽媽親手縫製了蜘蛛人的戲服給寶貝兒子，誰也沒想到二十五年過後，他真正穿上了蜘蛛人的整套裝備。據說在首度試鏡過後，他將三歲時打扮成蜘蛛人模樣的全家福照片傳給導演馬克．偉柏，以及附上一封文情並茂的信，藉以述說蜘蛛人對自己的深遠影響。雖然當時並未確定最終人選，這純粹是安德魯．加菲爾德對此機緣表達感謝之意的方式，此舉感動了馬克．偉柏，覺得這一切似乎都已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

然而搶下蜘蛛人一事，對當年二十七歲的他而言是莫大的挑戰，必須找到一個全新的方法賦予新蜘蛛人真實血肉、活在世人心中。所以他研究蜘蛛，研究牠們的移動、生存方式，盡可能吸收，並特地練習了瑜珈和皮拉提斯。彼德．帕克究竟是男孩、蜘蛛還是蜘蛛人？並不只取決於裝備，還影響著的日常生活、與周遭人的互動模式。蜘蛛的皮膚對外界事物極其敏感，就連微風吹過都會像龍捲風掃過一樣──試想看看，這會對早已習慣忙盲茫生活步調的我們，造成什麼影響？

當消息傳出，第一代蜘蛛人陶比．麥奎爾非常有風度地主動寫 email 給其中一位製片，表示他認為選擇安德魯．加菲爾德是很好的決定；兩代蜘蛛人還展開一場跨世代訪談，尤其雙方都覺得瞬間名氣大漲一事其實相當棘手。陶比．麥奎爾覺得，受矚目有時候會令自己感到不自在，因此這些年來他不斷調整自我，試著擁抱現實生活，盡可能保持友善、開放、自然、坦蕩的態度，同時也必須正視自身對於隱私的需求──「我們只是渴望生命經驗的凡人，但我們同時也是一名演員，誠心希望自己參與的作品可以順利進行。」

陶比．麥奎爾在言談間，亦察覺到對方對彼德．帕克一角的尊重，此位超級英雄不但自幼陪伴著安德魯．加菲爾德，更始終是他心中無比美麗的人物象徵。十九歲時，他第一次接觸到陶比．麥奎爾的《蜘蛛人》電影，跟死黨一口氣看了兩次，還對著鏡子不斷練習劇中台詞，結果竟被朋友嘴賤嘲笑：「你永遠不可能成為蜘蛛人，你永遠不可能成為蜘蛛人」，這令當時的他感到相當沮喪。

有趣的是，這兩位前後任蜘蛛人更不曾預料到，因為他們前後演出了彼德．帕克，還分別成為伊朗生物學家為新品種蜘蛛命名時致敬的對象：一是發現於南伊朗的 Filistata maguirei，另一種是出沒於北伊朗的 Pritha garfieldi。

眾所周知，2012 年《蜘蛛人：驚奇再起》與 2014 年《蜘蛛人驚奇再起 2：電光之戰》成為安德魯．加菲爾德演員生涯至今最大的轉捩點，雖然不見得是美漫迷心目中的出色作品，他的演技卻早已不證自明。當然，話題度衝上巔峰的另一個原因，是在戲假情真之餘，與飾演關．史黛西、後來更拿下奧斯卡影后寶座的艾瑪．史東締造出一對極其可愛、討喜的好萊塢情侶檔。

從未謀面的兩人，第一次對戲時就已迅速產生了化學效應，幾乎可以說是一見鍾情，幕前幕後皆燃起了火花。艾瑪．史東也提過，電影中大部分場景早已寫在劇本裡，但很多瞬間並非如此，那些是他們真正找到了一對男孩與女孩初次墜入愛河的瞬間。

雖然每一段戀情皆有終點，各奔東西的兩人仍有不少溫暖美好的新聞傳出，好比 2017 年艾瑪．史東拿下人生第一座金球獎，他在台下激動站起為她忘情鼓掌；好比三代同堂演出《蜘蛛人：無家日》一事，安德魯．加菲爾德口風嚴密到連前女友都不肯透露；好比直到去年受訪，他談及《蜘蛛人：驚奇再起》時想起的依舊是那些美麗的瞬間：得以遇見彼此，曾經相伴同行 ──

命運果然是對現階段的人生所做出的回應。後來的他們兜兜轉轉，艾瑪．史東有《樂來越愛你》，安德魯．加菲爾德則終於帶來《倒數時刻》，兩人除了能演能唱，更保有一股純真的魅力與理想主義者的稚氣，一度在殘酷現實的打擊下滿身傷痕，曾經黯淡無光，然後各自閃耀，真正在銀幕上撐起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多年以來，安德魯．加菲爾德看見金錢扼殺文化、主導創作，以及經濟掛帥的市場機制，讓拍攝一部電影的焦點不再是那些純粹的事物，只是為了確保是否創造出極大值的經濟效益。這令熱愛電影、重視藝術的他無比心碎，也深深影響了他挑選劇本的原因與方向。

沉寂一年後，安德魯．加菲爾德在 2016 年一口氣獻上兩部質感聲量俱佳的作品：馬丁．史柯西斯的宗教歷史鉅作《沉默》以及梅爾．吉勃遜改編自真人真事的戰爭片《鋼鐵英雄》。若再加上 2021 年的《神聖電視台》，便會發覺這些故事皆和宗教信仰有著密不可分的連結，從下士戴斯蒙．T．杜斯、賽巴斯提奧．羅德里奎茲神父到風靡一時的電視傳道牧師吉姆貝克，這三個角色真正吸引他的是，他們不是被信仰定義，就是失去了信仰 ──

《沉默》改編自日本作家遠藤周作 1966 年的同名小說，為馬丁．史柯西斯籌備超過二十五年的生涯熱忱之作。設定於日本德川幕府禁教令時期，三名葡萄牙天主教司祭為了尋找恩師費雷拉神父而貿然闖入日本，並質疑過去未曾猶豫過的堅定信仰。安德魯．加菲爾德為了準備這個角色下足苦心，花了一年的時間學習耶穌會司祭的生活方式，研讀所有相關書籍，甚至瘦了十八公斤，徹頭徹尾成為了導演眼裡的羅德里奎茲神父。

而身為戰爭片的《鋼鐵英雄》，本質同時是一部反戰電影，始終拒絕拿槍的戴斯蒙．T．杜斯，在二戰沖繩島戰役的鋼鋸嶺奮不顧身搶救了七十五名傷兵，寫下感人至深的真實傳奇。這部電影的蘊釀時間長達十四年之久，而早在觀賞《社群網站》時，梅爾．吉勃遜便已對安德魯．加菲爾德印象深刻，並笑稱即使沒有緊身衣，他仍是一位如假包換的超級英雄，甚至比蜘蛛人更加惕勵人心。他最終獲得了生涯首度角逐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機會。

就如他當初被《社群網站》製片看見的契機，即使備受全球觀眾肯定，安德魯．加菲爾德仍堅持穿梭於劇場，2018 年憑藉著《天使在美國》大放異彩，奪下該屆東尼獎最佳話劇男主角；之後陸續參與了幾部電影，直到 2021 年《神聖電視台》與《倒數時刻》兩部作品，再度將他推至另一座巔峰。

潔西卡．雀絲坦花了十年的時間，將 2000 年的同名紀錄片發展為今日的《神聖電視台》，不但身兼製片籌備資金，並帶來了堪稱完美演出的女主角譚米菲；而譚米菲的先生吉姆．貝克，便是由安德魯．加菲爾德所飾演，兩位演員無論妝容或口音皆揣摩得維妙維肖，一路從青澀大學時期演到頭髮斑白，聯手還原了這對席捲美國七〇到八〇年代的電視傳教驚世夫妻。

吉姆．貝克在戲裡飽受煎熬，安德魯．加菲爾德也於戲外飽受煎熬，因為就在這時候，他的母親不幸被診斷出罹癌消息。在家庭與事業的十字路口上，他曾一度拒絕離家遠赴北卡羅萊納進行拍攝，媽媽反而力勸他準時動身，不願兒子因自己的緣故而錯過這個機會。所以，當時母子倆各退一步，答應假使時候到了，務必讓他及時返家。

2019 年底，安德魯．加菲爾德回到了英格蘭，那是《倒數時刻》開拍前夕，媽媽的辭世給予他極大的打擊，他的世界從此時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必須重新調整精神狀態、內在自我，過去習以為常的生活色調、質地，嘴裡嚐到的、耳朵聽見的，所有事物都不再相同。隨著他漸漸調整自己的步調，來自強納生．拉森的真實故事為他灑上了同理的色彩 ──關於失去至親的悲慟，以及對生命的珍視。

《倒數時刻》是一部少見的音樂劇傳記電影，刻劃了寫下《吉屋出租》的美國知名劇作家強納生．拉森短暫的一生。年僅三十五歲便因主動脈瘤而英年早逝的拉森，為了走在劇作家這條路上不惜賭上一切，除了全心全意投入創作，還持續透過藝術關注多元文化、藥物濫用、愛滋病與同性戀族群，只可惜無緣親眼見證《吉屋出租》創下的驚人紀錄。本片的英文原名《Tick, Tick … Boom!》，亦來自他另一部相當知名的音樂劇。

而這部電影，幕前幕後幾乎可以說全是由熱愛音樂劇的人製作而成，包括曾一手打造出百老匯現象級作品《漢密爾頓》、在此執導生涯首部長片的林–曼努爾．米蘭達；編劇史蒂文．萊文森亦是一位劇作家，邀請多位知名百老匯演員參與，更致敬了一路堅持走在創作路上的藝術家們。多年來，林–曼努爾．米蘭達一直想將《Tick, Tick … Boom!》改編成電影，會將目光落在安德魯．加菲爾德身上，正是因為觀賞了他在倫敦演出的《天使在美國》。

《倒數時刻》之於林–曼努爾．米蘭達也有極大的意義。在九一一事件後，他不停思索自己能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此時強納生．拉森以英雄之姿，適時出現在還只是大學生的他眼前，透過表演傳達給他兩件事：一是，現實往往比你想得更加困難，你的同儕們紛紛走入職場，而你將成為唯一一個不停拿頭去撞夢想之牆的人；但第二點是，如果你熱愛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那上述代價無疑是值得的。而林–曼努爾．米蘭達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只有坐在椅子上寫歌時，才真正感受到「活著」。

當然，林–曼努爾．米蘭達也看過《鋼鐵英雄》和《沉默》，他認為沒有人能像安德魯．加菲爾德一樣，將這些過程變成一場美麗的苦難，那可能也是身為一名演員、企圖在電影中追尋的事物──渴望雨水過後仍會出現彩虹。因此，兩人有了第一次的會面（在壽司店），彼時安德魯．加菲爾德對強納生．拉森一無所知，在細聽導演娓娓道來後，似乎也被這位人物所觸動。然而更重要的問題是：在這之前沒有人知道安德魯．加菲爾德的歌唱功力到哪，他卻先反問導演「什麼時候計畫開拍？」，得知至少需要一年以上之後，他看著林–曼努爾．米蘭達的雙眼，肯定回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唱。」

這同時也是編劇史蒂文．萊文森的疑慮。即使導演再三保證安德魯．加菲爾德會好好學習，但一直到他抵達拍攝現場，親耳聽見他表演其中一首歌時，萊文森才放下內心那塊大石頭，當下他以為是別人站在舞台上，因為這個人聲音裡蘊含的力量與自信令他難以置信，就是如假包換的歌手正在發光發熱。而林–曼努爾．米蘭達從一開始就看見了。

安德魯．加菲爾德花了一年的時間跟著百老匯傳奇聲樂指導學習唱歌，設法唱出「為自己的生命歌唱」的感覺，表現流暢得像是百老匯專業演員，並將鋼琴練到能夠在鏡頭前讓觀眾相信自己是作曲家。同時，《倒數時刻》更隨著他媽媽的辭世，變得愈來愈私密，愈來愈深邃，拍攝期間他日復一日透過強納生．拉森的身體為母親祈禱，日復一日透過強納生．拉森的歌曲和母親溝通，不但要為林–曼努爾．米蘭達唱出年輕藝術家爭扎奮鬥的歌曲，更要為覺得自己被社會拋棄的人、唱出他們的歌曲。

強納生．拉森的生命似乎將這些過程變成一場史詩交響樂，安德魯．加菲爾德不但為他而唱，也像是為自己、為整個群體、為披荊斬棘的前人而唱。

劇中一句台詞，彷彿也望穿了今年三十八歲的安德魯．加菲爾德，其從影之路回顧起來已相當不可思議：BAFTA、金球獎、東尼獎各有斬獲，兩度闖入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入圍名單，《蜘蛛人：無家日》、《神聖電視台》加上《倒數時刻》更讓他成為今年好萊塢的矚目焦點。始終如一的大男孩氣息，加上低調真誠的獨特性格，讓他的戲路持續拓寬，類型亦不受限，能唱、能演，願意不計代價成為眼前的每一個角色，抗拒著名氣，又熱愛著演戲⋯⋯

這些在在證明，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一個安德魯．加菲爾德，在翅膀與牢籠之間，他毫不猶豫做出選擇──「當你奮鬥時才會成長，當你奮鬥時才會變得更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