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這故事是我十年前為參加一個比賽而寫的,那時得到評審之一的也斯先生點評,可惜在頒獎禮上未有機會跟他見面,本想按他的意見修改故事後再給他賜教,只是還未修改隻字,他已辭世了。十年人事幾番新,修改故事這想法沒變,只是再沒有機會給老師點評了。
淘氣的子涓從垃圾桶裡找到一個放大鏡,如獲至寶,拿著它到處把玩,把地上的蟑螂放大,模仿史前巨獸的聲音嘶叫著,又放大牆上各式各樣的告示、廣告,雖然大部分的字她都不曉得,但仍大聲朗讀出來,笑破她哥哥子武的肚皮。
「再弓不能弓…什麼…你笑什麼啊你,難道你會讀麼?」子涓作勢要敲子武的頭。
「我就是比你懂嘍,這個不是『弓』,是『窮』,其他我或者不懂,我就是懂個『窮』字呢。」子武經常記起母親著他長大後有機會要好好讀書,讀好書便不會捱窮。有一次他在垃圾桶裡撿到一本插圖本《水滸傳》,翻到武松的故事,單從插圖來看就覺得武松是個身手不凡的英雄,他直覺認定英雄絕不會捱窮,又受萬人景仰,所以他便立志要做武松般的英雄。
在子涓眼中,子武不是什麼英雄,因為他的腦袋不知為什麼會生出一個怪瘤,這影響了他說話時會口吃,並且容易淌口水。因為這個緣故,子武時常成為別人取笑的對象,子涓最難忍受別人取笑哥哥,所以常常跟別人打架,子武當然會保護妹妹,於是兩人全身都是瘀傷,子武把這些傷痕當作是英勇的徽章,這樣才像武松一樣的英雄吧。
子涓拿著放大鏡都處把玩,世界很多東西在鏡下都變得巨大,當她從鏡的另一面觀看世界,那些東西都變得很小,這種變大變小的神奇力量使子涓樂上大半天,她感到自己好像主宰著這個世界,這份良好的感覺為他倆兄妹顛沛流離的生活平添幾分快慰。
在不遠處有一座荒廢了的教堂,大東和幾個小孩正在賣藝,大東的怒吼直往子武和子涓這邊颷來:「你倆還不快來幹什麼?」大東的身軀在子涓的放大鏡下變得模糊不清,就如他的身世一樣。子武見大東挾住壯碩的身驅,兩眼瞪得差不多要掉出來,真像頭勒不住的蠻牛。
「走吧﹗難道你想今晚捱餓嗎?」子武拉著子涓往大東那邊跑去。大東年約十四歲,是一群小賣藝者的領袖,在他身旁不遠處翻著觔斗的丁平,個子小小的,看上去只有六七歲,事實上已有九歲了;坐在教堂門前石階上的是十二歲的利菁,儼如眾小孩的兇大姊,她剛剛表演軟骨功,正在整理表演的道具;在大東身後的一對雙生兒,一個叫向陽,一個叫向邦,八歲上下年紀,生得活潑可愛,兩張嘴巴天生會說笑話逗人歡心,還會模仿鳥和蟬叫,讓人都樂意丟下打賞的小錢。
子武與利菁差不多年紀,子涓卻只有七歲,在其他孩子眼中最沒有貢獻的,子武常為她出頭,在最初投靠大東時常跟利菁和丁平吵架,更試過被打得頭破血流,在額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疤痕。
「你們倆如果不好好表演的話,休想要吃的﹗」利菁說話時的語氣永遠像把鋒利的剃刀,每個字音都似要割開別人的皮一般。
子武一向不喜歡利菁,所以也沒有放她的話在心上。子涓卻很怕她那野獸般的目光,常常躲到子武的背後。
利菁目光銳利,瞄到子涓藏在背後的放大鏡。「你手上的是什麼玩兒?拿來﹗」子涓死命握緊放大鏡,子武檔在前頭說:「沒什麼,不關你事﹗」利菁身手矯捷,信步已經走到子涓身後把放大鏡搶過來。
子涓放大嗓子嚎哭,子武正要撲向利菁,大東推開他喝令著:「你這樣是想搞對抗嗎?難道你忘了加入我們時承諾遵守的團規麼?後輩要絕對服從前輩,沒有批准不得擅自離隊,發現新東西,不論值錢不值錢也要全部交給前輩,這些你都沒有遵守,只為一個放大鏡就要搞對抗?」子武怒上心頭,心裡已罵著大東和利菁,口卻結巴說不出一句清楚的話來。
「你這個口吃的胖子憑什麼跟我搞對抗?放大鏡要被沒收,今晚沒飯吃﹗」利菁把放大鏡丟進她那個印有毛主席頭像的墨綠布袋裡去,一臉不可一世。
子武緊握拳頭,紅著雙眼罵道:「有沒有飯吃輪不著你批准,要老子說的才算數﹗」子武口中的老子是這班賣藝小孩的領班,他招攬流浪街童加入他的雜技團,訓練他們一些技藝,安排他們到各處巡迴表演,替他賺取金錢,有貢獻又守團規的才得吃。當初子武帶著子涓投靠老子時,答應在三個月內學會一點技藝,才能繼續留在團內生活,現在已一個月了,子武還未學會一招半式,而且生性急躁,常跟團內成員口角,成了不受歡迎份子。這次放大鏡事件,看來也會被老子臭罵,甚至毒打一頓了。
子涓想到這裡,便不由得害怕起來,緊拉著子武的衣袖說:「算吧算吧,放大鏡由得他們拿去吧,我可不想跟你都沒飯吃呢。」
子武嚥了口氣,拖著子涓坐到一旁,利菁展出勝利的笑容,繼續整理道具。
夜幕低垂,雜技團的小孩都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他們的「家」,應該說是老子的「狗窩」——是一間破爛的廟宇。照慣例,老子會先預備各人的晚飯,有時是糕點,有時是剩飯,小孩都不知道老子是從哪裡弄來這些吃的,但在老子點算清楚當天的收入前,誰都不準偷吃。點算好收入後,老子問大東誰的表演最多人打賞,又誰的表演門可羅雀。大東旋即把目光瞄向子武兩兄妹身上。
「沒貢獻,沒飯吃。」老子淡然地說。
子武激憤地喊道:「為什麼我……我們沒……沒飯吃?我們……也……也有幫忙呢﹗」
老子冷峻的眼神緊緊盯著子武,子武頓感不寒而慄;子涓嚇得躲到子武背後,卻不甘地搶著說:「對,我們有幫忙收取別人的打賞,還有執拾表演用的器具呢。」
利菁好像很喜歡針對子涓似的,趕緊在袋中拿出放大鏡遞給老子。
「別聽她說!她只管把玩這破玩意兒罷了。」
老子接過放大鏡,冷冷地質問子武:「都過了一個月喇,你練會了些什麼雜技麼?耍一兩個來看吧。」
子武當然耍不出什麼雜技來,只好捱一頓抽打,老子慣用皮帶懲罰沒「貢獻」的團員,子武緊咬雙唇,極力憋著痛,最終也不敵老子連番狠毒的鞭打,痛得一道黃尿直滾出來。
利菁和丁平看見這個自以為英雄的子武被這樣懲罰,滿意地偷笑著;向陽向邦卻顯得一臉無奈;大東冷眼看著這場「酷刑」,毫不動容,像一個見慣暴力的社團成員,自顧自的抹著自製的英槍——把一柄小刀綁緊在一條木棍上,這是他表演絕技時用的道具。
子涓一個箭步衝前想為哥擋駕,子武反摟抱著保護她,結果他的背被鞭打得皮開肉裂。
深夜時分,各人都返回自己的角落呼嚕大睡,只有子武在痛苦呻吟。他們沒有什麼藥酒可以療傷,子涓只好拿點水來替子武擦血,子武緊咬著衣袖,心想不能再吵醒老子,恐怕醒來還要打他一頓,子涓在微弱的月色影照下,看見子武臉上泛著銀光,原來子武已哭得像缺堤一般。
「對不起,哥,都怪我不好,害得你這樣子﹗」子涓一臉哭得快要崩潰的樣子。
「別哭出聲來﹗一旦吵……吵醒老子,我們就會再次捱罵捱打的了。」子武用沾了血的汗衣替子涓抹淚。
「我很想…想爸爸媽媽啦﹗」子涓聽子武的話,強忍哭聲,但快要憋不住了。
「拜託不……不要再哭……哭喇,我們要……扛住,要不然就……就賺不夠錢拿回……家裡……給爺爺醫病的喇﹗」
這個時候,向陽和向邦拿著些藥膏走過來,示意子武子涓不要作聲,「快快塗上吧,我們受傷時也是用這些的,傷口若發起炎來就不好了﹗」
「你們……不是跟大東他們……一夥的嗎?為……為什麼要幫我們?」子武疑惑地問他們。
「我看你們還是學懂閉上嘴,快快地練好一兩門技藝,這樣或者可以讓你們免受點痛苦。」向陽邊說邊遞上藥膏,子涓立即取過來並替子武塗上。
「你們不是孤兒吧,」向邦拿出兩個麵包,「吃吧,沒力氣怎樣練習表演?」
子涓看見麵包,雀躍地接過來分一個給子武,大口大口地吃。子武說:「我我們當然…不…不是孤兒呢,我們的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當…當曠工,媽媽在家照…顧患病的爺爺。」子涓聽見子武說爸爸,便又哭了起來說:「爸爸不回家喇,爸爸是不是不會回家喇?」子武捂著她的嘴:「都說過不…不…要哭,弄醒老子……怎麼辦?」
向陽說:「我們本來住在離這兒很遠的鄉村,媽媽早死了,一天爸爸說要出城市去打工,不再耕田了,只是一去便沒有回來,音訊全無,我們不能呆在家裡等餓死,也想找回爸爸,所以便來到這兒了。」
「大人們都說我們的故鄉淪陷了。」向邦接著說,「我只知道我們本來是有個家的,現在都沒了。」
子涓一邊哽咽,一邊啃著麵包,突然想起她的放大鏡。「哥,我很想要回我的放大鏡。」
向陽無奈地說:「算吧,所有給老子沒收的東西,休想要回呢。」
子涓不忿地嚷著:「那是我先找到的唷,為什麼要給他?他要那個有什麼用呢?」
子武拍拍子涓的頭,沒好氣地說:「好喇好喇,不……不要為這個吵吵鬧鬧喇,終有一天我……我替你拿回來好嗎?」
向陽問子武:「你不如試試練習叠羅漢怎麼樣?」
子武疑惑著說:「我行嗎?」
想了一晚,子武決定接納尚陽和向邦的建議,一起練習叠羅漢,大東等團員當然不看好,子武卻想通了,若不好好練習,莫說要賺錢回家給爺爺醫病,連自己和子涓都會三餐不繼。
就這樣,叠羅漢四人組成了好朋友,他們一起練習,一起玩耍,他們最喜歡跑到不遠處的池塘裡嬉水,捉捉青蛙和小魚兒,那時候算是子武和子涓最快樂的時光,暫時忘記失去音訊的爸爸、患病的爺爺和媽媽,還有那個放大鏡。
子武隨手在地上檢到一個水樽,把幾條小魚放進去,水樽便變成一個魚缸。子涓的目光隨著「魚缸」裡的小魚游上游下,覺得很好玩呢。
「如果用放大鏡看牠們,牠們可要變成巨魚呢﹗」子涓還沒有忘記那放大鏡。
「就算變成巨魚,也得被……被困在這個水樽吧﹗」子武取笑她的幼稚。
「變成巨魚不就可以衝破這水樽游到大海裡去嗎?」子涓不服氣地說。
「游……游到大海去又怎樣?大海裡比……比……牠大的多得很呢﹗說不定轉眼間便給吃掉了。」子武搖著「魚缸」,小魚被嚇得團團亂轉。
「你不要這樣吧﹗牠們快被你搖死喇﹗」子涓搶過「魚缸」。
「讓牠們經歷些風……風浪,待放生牠們的時候,也可不怕海裡的危險呢。」子武鮮有地展開他那燦爛的笑容。
快三個月了,叠羅漢四人組練得有板有眼,許多途人都喜歡他們的表演,賞錢自然多了。利菁和丁平都看他們不順眼,常跟大東說他們的不是。大東雖然知道僧多粥自少的道理,尤其是老子慢慢接受了子武兄妹,有時更多給他們零吃——這點最讓大東受不住,可是他沒想到子武竟有這般堅忍的毅力,不禁想起自己當初隨老子混飯吃的模樣。
「快想點辦法趕他們走吧。」利菁不耐煩地向大東說。
「誰叫他們的表演受歡迎?誰賺取多點賞錢,老子就對誰好一點。這是規矩。」丁平從地上拾起煙頭,試試重新點燃。
「我有分數,別光看別人,把自己的表演做得更好吧﹗」大東的話使利菁氣上心頭。
大東決定使出絕招來挽回他在老子心目中的地位,因為他是老子從小帶大的,他視老子為老爸,所以他不能被別人搶走自己的父親。
他耍起那柄自製英槍,像個紅伶一樣,他常在夜間練習,為要得更多的賞錢,讓老子更器重他。
他要表演頂英槍。
這當然是一項高難度的街頭表演嘍,尤其是對一個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少年人來說,更是玩命的表演。奈何有很多途人就是要看這些玩命表演才會肯打賞呢,這或許就是住在城市的人的特質吧。
他先照常地耍著英槍,途人大都見慣不怪,起初也沒有很多人圍觀,直到大東清清嗓門嚷道:「現在我要表演頂英槍,請各位多多打賞﹗」說罷擺起架式,先把厚厚的軟墊放在頸項上,再用麻布纏緊,子武見狀立即上前阻止:「喂,不要表演這個,很危險的呢﹗」
大東冷冷回敬他一句:「走開﹗不干你的事﹗」
利菁等團員也示意他用不著表演那麼危險的項目,但一切準備就緒,大東像個專業的亡命表演者,那堅定的眼神使旁人都駐足靜待死亡遊戲一般。
大東預備一切,續說到:「各位先生小姐,若待會我能用頸項把英槍弄斷的話,請高抬貴手,多多打賞﹗謝了﹗」接著二話不說便將刀鋒放到喉頭上,團員都不敢吭出半聲,途人屏息靜氣,大東滿頭大汗,試了幾次,也沒有正式表演,途人開始鼓譟起來,這使大東更緊張。
「求求你…不要…要這樣喇,我…我們…不…不想看見你受傷耶﹗」子武大叫道。
圍觀的途人可不這樣想呢。他們此起彼落的催促大東:「都幹什麼的﹗快點啊,來點刺激的吧﹗」
刀鋒已貼著大東的喉頭,他緊張得可以聽見自己喉嚨的骨碌聲。
就在大東預備表演這個危險項目之際,另一邊廂正響起爭吵之聲。
原來是一班自稱「保安隊」的土豪惡霸正向街邊一個賣褲的小販討「保安費」,那小販還是個孕婦呢。
那個大著肚的小販死命抱著一包褲不放,只聽見「保安隊」其中一個成員大喊:「不交保安費就得充公這些貨﹗還賴著不放手﹗」一手拖倒她。
那時一群民工正經過,看不過眼便去幫那小販,頓時間,竟變成民工與「保安隊」的衝突。
原本等待著大東表演的群眾,都被那邊的衝突吸引過去,子武、子涓和雜技團的成員也聽見有人大聲喊叫「保安打孕婦喇﹗快來幫忙啊﹗」他們蜂擁到喊聲那邊看個究竟。
「你們這班惡霸算什麼保安啊﹗只懂欺凌弱小﹗」大東率先衝向那些惡霸,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很快便來了更多惡霸。「你這些小鬼頭真礙事﹗回去討飯吧﹗沒你們的事﹗」大東和他的英槍雙雙給惡霸推倒在地,子武見狀,二話不說掄起大東的英槍趕退得寸進尺的惡霸,子涓在後面不遠處大喊:「哥哥厲害﹗把他們統統打扁﹗」
可是他們一班孩子哪裡是土豪惡霸的對手,很快他們已被人潮淹沒,慶幸的是事件終究被公安平息了,不幸的是孩子都在混亂中被打得遍體鱗傷。
那天他們都沒有賺取幾多賞錢,大東把衝突事件報告給老子,子武和子涓還怕被老子抽打,豈料老子看他們都被打得頭破血流,隨便罵幾句「他媽的沒用的傢伙」便了事。
那天深夜,在老子鼾聲震天的時候,雜技團成員在圍在一起,互相塗藥膏,不知不覺之間都忘了之前的不快。
跟著的日子如往常的一樣,每天大清早便到市閘表演,晚上回到老子的窩去吃喝拉睡,老子放他們半天假時便到處留連,或是到池塘那邊玩水。
一天,子武跟子涓說:「是時候把你的巨魚放生了。」
子涓雖依依不捨,但明白魚兒是屬於池塘的,不應該困他們在自己的世界裡。
大東他們也來見證魚兒重獲自由的一幕,子武對他們說:「我跟子涓一……一定會努力……賺錢,很快回家給爺爺他……他醫病,而且,我相信爸爸會很快回家的嘍,到時候,我們……要好好的上學讀書,不再在街頭賣藝。」
時光荏冉,子武跟子涓在雜技團都待上了半年有多,大東發現子武時常會發燒,但又不敢告訴老子。「可能跟哥哥腦裡的腫瘤有關吧,可惜我們沒錢醫哥哥呢。」
大東不知何時偷偷的從老子那裡拿回放大鏡給子武,就是趁他睡著的時候放到他懷裡。子武醒來,乍見那放大鏡,都高興地拿給子涓,「都說過……會……會拿回來給你的吧﹗」
子涓興奮地拿著放大鏡在跳舞,走到大牆那裡照這照那。
「哥哥,你現在懂不懂那句有個『弓』字的句子怎麼讀?」
「都說過不是『弓』喇,是……是『窮』。有天大東教我讀了,是『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呢。」
子涓似懂非懂,子武摸摸她的頭,笑著說:「走吧,表演就快要開始喇﹗」
《雜技團》榮獲第三屆香港文學大笪地文學創作(小說)優異獎
本故事收錄在鄭子遴兒童文學故事集《天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