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中的達摩及相關人物研究(張火慶2007.1)
緒論
第一章 宋代燈錄--從片段傳說到整合成篇
第一節:主要事蹟
第二節:重點人物
1、達摩
2、般若多羅 /附:佛大仙、佛大勝多
3、慧可 /附:道育、尼總持、道副
4、波羅提、宗勝
5、香至王、月淨多羅、功德多羅、異見王
6、梁武帝、蕭昂 /附:流支三藏、光統律師
7、楊衒之、宋雲
第二章 明清小說--羅漢與神通
第一節:《達摩出身傳燈傳》
一、主要事蹟之考察
二、重點人物之論析
1、達摩 /附:楊衒之、宋雲
2、慧可 /附:道副、尼總持、道育
3、異見王 /附:宗勝、波羅提
4、梁武帝 /附:蕭昂
第二節:《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
一、中國的羅漢群組
二、相關人物
1、 戲珠羅漢-般若多羅
2、持履羅漢-菩提達摩
3、換骨羅漢-慧可
4、施笠羅漢-梁武帝
第三節:《掃魅敦倫東渡記》
1、不如密多—元通、般若多羅
2、達摩-波羅提、道副、尼總持、道育
3、蕭昂、梁武帝、慧可
第四節:《梁武帝西來演義》
附論:梁武帝的兩種形象
一、諷貶:《達摩傳》、《東渡記》、《禪真逸史》
二、稱揚:《羅漢傳》、<梁武帝累修成佛>
三、全傳:《梁武帝西來演義》
第三章 現代小說--禪意與武術
第一節:《禪法東來-達摩祖師》
一、出身學法
1、母親
2、般若多、三王子
二、繼祖行化
3、異見王、波羅提
三、渡海傳禪
4、梁武帝、跋陀三藏
5、慧可 /附:道副、總持、道育
四、功成身退
第二節:《禪宗外傳-達摩的故事》
一、般若多羅到香至
1、般若多羅
二、菩提達摩現江湖
2、異見王、宗勝、波羅提
三、達摩遇上梁武帝
3、梁武帝與南朝佛教
四、達摩上山會少林
4、楊衒之與洛陽伽藍記
5、慧光與嵩山少林寺
五、慧可斷臂求心安
6、慧可與正法傳承
一、志存佛業、初學小乘
1、父母兄長
2、佛陀跋陀
二、發明心要、繼承遺教
3、般若多羅、佛大先
三、化導宗紛、啟悟王侄
4、異見王、宗勝、波羅提
四、三年苦渡、機緣未契
5、佛陀、耶舍
6、梁武帝
五、少林壁觀、五次被毒
7、菩提流支、慧光
六、慧可斷臂、傳付衣缽
8、慧可
七、從容化滅、隻履西歸
第四節:《中國禪宗佛祖全傳-達摩》
一、達摩的故事
二、相關人物(一):燈錄舊有
1、梁武帝
2、菩提流支、慧光
3、慧可
三、相關人物(二):此書新撰
1、莫依:同門師妹
2、廣智、通眉、慈光:三位住持
3、鐵陀、智仁:兩位武僧
結論
參考書目
緒論
達摩對中國佛教與文化的影響甚深遠,佛學界稱他為禪宗祖師而研究其著作、及對後世禪學的影響;美術界取特定事蹟而繪塑其圖像、考察其造型之美學風格;民間信仰則因崇拜及想像而將他變形為羅漢,少林武門又據傳聞與尊崇而附會其武術。在中國文化領域中,流傳許多以他為名的辭彙、思想、影像、傳說(如一葦渡江、少林面壁、隻履西歸),這些豐富而雜亂的資訊,是多方位、各領域的開放,編成公案、繪成圖像、寫成小說、演成戲劇、練成武功……,形成獨特的達摩文化,每個時代各有偏重與特色,至今千餘年,學界與民間對他的興致依然不減!
但禪宗文獻中有關他的姓名、事跡、言論,大部分是傳說附會,說來說去也就這幾件,這些不同來源的事蹟,不但被廣泛的流傳頌揚、增潤誇飾,且試著貫串統合以寫作完整的達摩(祖師)傳。但佛教行者的傳記,最難寫的不在於事跡的多少、傳說的真偽;而是其行為與心境,相應於佛法修證道的展現,也就是其正知見如何?依何法門而悟?悟後行履有何特色?此乃專業的領域,多數文學作者於此陌生,多憑一般的常識、流俗的信仰,及含糊的想像,仿擬於其他偉人而撰寫。類似達摩這樣的聖者,在中國佛教、藝術、民俗各方面,雖然形象巨大、影響複雜,但傳世而可信的資料不多,佛教界也少有學思深厚、體驗豐富的專家,以如實而靈動的見識與文筆為他作傳,提升讀者的眼界,殊為可惜。
燈錄的取材與書寫,大半出於有意(特定目的)的虛構,且頗有誇張、修飾之處,可視為半虛構的紀傳體敘事;但因曾受皇帝的許可、文士的宣揚,而成為公認的文獻。但燈錄中的事蹟是「片斷傳說」的串聯,彼此的內在關係並不緊密暢通,而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格體。後起小說則依燈錄中傳世已久、而為大眾所熟悉共識的資料,進而從「旁觀者」或「崇敬者」的角度,構思其合乎一般人性的整體感。又加上元代以後,達摩祖師成為民間信仰的「十八羅漢」之一,開始了「禪師」羅漢化的造型;於是燈錄中的達摩「事蹟」與寺廟裡的達摩「圖像」並行發展又相互影響,一方面轉成禪門教學的公案主題,如祖師西來意、梁武不識達摩機;另方面又被民間說部通俗化、神異化、崇拜化。
(一)
筆者的研究動機,乃對於達摩的人格與思想的好奇。如上所說,達摩的多樣性魅力,必有多元性來源,筆者只能處理最初的文獻根據,也就是唐僧傳、宋燈錄的早期傳說,特別是《景德傳燈錄》祖師傳
[1]中所載的各個事件,分別考察其可能的起源,及所根據的禪學理論,暫定為基本情節;並從中抽選有姓名身分、有獨立言行的角色,仿擬於現實界而稱為人物,而以「達摩」為主,觀察彼此之間的親疏、僧俗、正反等關係,再回到文本中論析其個別的功能與互動。
依燈錄本傳而建立了基本「事蹟」與「人物」之後,接著考察明清及近代相關小說的繼承與改寫,逐一探討各小說文本中達摩及其他人物的行為、思想,對照於燈錄本傳的基型,如何「述、作」並進而形成的新建構、新趣味。從其相關事件與人物之數量的增減、敘述的詳略、重點的轉移、形象的變異等,了解不同作者對達摩的關注及興趣之所在。
燈錄本傳中的達摩是由不同來源的傳說整合成型的,每個傳說都有各自的問題,很難視為全體一貫的個人演出;但因他在中國禪宗史的崇高地位,經由文字與圖像的傳播,所發揮的影響力遍及佛教內外之文化領域,上自帝王士大夫,下至四民百姓,衍伸出各種理解與想像,又回頭附會在達摩身上,成了一個開放而互動的傳說系統。從明清到近代的傳記小說中,主要顯示了三種身分:禪宗祖師、持履羅漢、武學宗師,這三種身分既有階段性的演變,也在諸本小說中各有偏重,因而顯現不同的面向與風味。而隨著達摩在小說中形象的變化,附屬的相關人物面目也跟著調整、改觀;如般若多羅、慧可、梁武帝,分別成了羅漢;而達摩發展了少林武學,慧可也須練武才能學禪……。
明清及近代的這些作品,或可稱為「傳記小說」,亦即以小說形式寫作的傳記;但因沒有真人可對照,故不知這些敘寫是否傳神,只能觀察各文本敘述者想塑造什麼形象,以及這些敘寫所呈現於讀者眼前的樣子。雖然,每部小說幾無例外的從燈錄本傳取材,但為了事件與人物的完整性,也都適度或大量的加入創意的虛構。筆者認為可從兩方面論析:一、「身分」定位:禪師、羅漢、武僧?或不同比例的混合?二、「切入」角度:人格、事蹟、言論、思想、成就?或多項並進的互補?
(二)
本書雖部分借用了敘事理論與用語,但重點不在於形式技巧的分析,而是作品中的達摩及相關的事件與人物,他們「做(表現)了什麼事」及「是(成為)什麼樣的人」;包含了「行為」表相、「性格」特徵,及作品述說了哪些內容?為何要說這些?大致上,燈錄與小說兩種文本多採全知型視角、順序式敘述,宣說佛教「開悟成佛」之重要性、及「拜師求道」的困難度。其行動主題是「正法眼藏」的傳承及必備的條件;角色模式可分為:支持(成全)者、反對(破壞)者、旁觀(不契)者。
燈錄本傳以事件為主,而許多傳說事件的組合,用一個「名字」串連;如此組成的達摩,似乎少了完整流動的靈魂,還有些關目要銜接、有些細節要詳述、有些空隙要填補,否則就成了附屬於情節的行動者,而無獨立的性格與心理特徵。明清及近代的達摩小說則試著以人物為主,有較偏重於人格與思想的整體流暢性,甚至仿擬於現實的真人,而對燈錄本傳的事蹟,做了有意識的選捨重構,或特定細節的改寫發揮,或自創新情節以展開新局面。敘述者、敘事角度、敘事結構及人物觀都有明顯的改變。然而,不論是燈錄或小說中的達摩及其他人物,寧可視為一種開放式的人格結構,兼具虛構性、模仿性、與表達主題三種成分,既有相對獨立的特性、也有作品進程中的功能。
本書所研究的幾部作品,與人物傳記有關,且對象是佛教的高僧大德,其言談、行為所展現的人格與思想,及其對佛教、對世人的影響,是寫作的重點,也是筆者所要揭示的。而宗教上的聖者,有其超越凡夫之上的明覺心境、莊嚴身相、及特異功能,不應從一般人迷執惑染的觀點去敘述、詮釋;因此,本書也對這些作品在人物書寫上所用的觀察角度、思想水平、形式技巧,作比較性的個別評論。總之,本書所側重的是達摩的「事蹟」及相關之「人物」之考察,並涉及佛教思想的論析,盼能整體宏觀的呈現達摩從燈錄本傳到小說改寫的過程,其身分形象的變化。以下大略敘述各章節的內容:
(三)
正文依作品所屬的時代,分三章:宋代燈錄、明清小說、現代小說,都有書面文本可參閱。本書除了個別的版本介紹之外,先考察達摩事蹟,次論析相關人物,從事蹟與人物的相互關係中,觀看達摩形象的演變。
第一章:宋代燈錄--從片段傳說到整合成篇
有關達摩事蹟的早期紀錄,在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曇林<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觀>序、道宣《續高僧傳》的片段,較近乎可能的事實,但資料零散而形象模糊。禪宗興起後,為了與天台宗爭法統,而刻意編撰「傳承世系」--上溯至印度的「摩訶迦葉」為初祖,並依《付法藏因緣傳》及《達摩多羅禪經.序》編成「西天二十八祖」,以渡海來華的「達摩」為東土初祖
[2],並開出慧可、僧璨、道信、弘忍之「前五祖」法系,這是公認的;隨後,因南北分宗,各有說詞與著作,如北宗的《傳法寶記》、《楞伽師資記》,未受重視;而其南宗的敦煌本《壇經》、《歷代法寶記》、《寶林傳》、《祖堂集》繼起,漸次增飾達摩的傳說,終於在北宋《景德傳燈錄》與《傳法正宗記》奉敕入藏之後,達摩的完整傳記就確定成型,甚少改變了
[3]。第一節,先就故事的完整起結或不同來源,略分幾個單元,視為組成達摩形象的「主要事蹟」,如(印度)借珠論道、付法說讖、降伏六宗、度化王侄;(中華)會見梁王、渡江面壁、神光求道、試徒傳法、中毒示滅、遊千聖寺、隻履西歸;筆者參考歷代文獻及學者論文,期能考證其事之緣起與可信度,並評析各事件對於塑造達摩為「禪宗祖師」的意義。第二節,除了達摩之外,附屬於主要事蹟中不同功能的角色,亦分別考察他們的真實性與虛構性,並挑出幾位身分特殊、作用較大的,稱為「重點人物」,如般若多羅、慧可、波羅提、異見王、梁武帝等。這些人物相對於達摩的行為訴求,亦可依行動者的角色模式而分類。
第二章:明清小說--羅漢與神通
由於燈錄的成功,達摩的各種事蹟,成了士林所熟悉、喜愛的典故,並繪製為圖像,大致是宋代禪和子的形象,而近似於羅漢,與同時流行的菩薩像成了對照。元代以後,達摩像更納入民間信仰的「十八羅漢」,遍在於各地的寺院中,擴大了流傳的層面,於是「禪師」與「羅漢」就結了深緣
[4]。明代中期因《西遊記》的成功而興盛的神魔(怪)小說中,出現了《達摩傳》《羅漢傳》《東度記》三部以達摩為主角的傳記小說,可說是達摩形象俗信化的推波助瀾、全面開展,其影響所及的層面與深度,雖未有定論,卻呈現了明清之際「達摩傳說」的再盛及轉型之嘗試。
本章的達摩小說,以《景德傳燈錄》《傳法正宗記》《五燈會元》的「西天」「東土」祖師傳為根據,全篇鈔錄或稍作增減,唯在義理、想像上擴大發揮,更通俗、更有趣,或加入某些虛構的人物與故事,這似乎是民間傳說趣味之所在。現存作品中,最完整詳盡的達摩小說,是明.朱開泰《達摩出身傳燈傳》,以燈錄中「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羅」、及「東土初祖達磨」、「二祖慧可」三篇為主,幾乎一字不漏的抄錄,偶而變換幾個俗語、插入幾句補充,或夾帶某些故事,使內容有些雜亂、淺俗,是民間書坊改編以流通的特色;大致保存了燈錄的故事及相關的傳說,可並列這兩種文本,對照其文字、考論其內涵,解決多層次的問題。其次,明.朱星祚《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傳寫了般若多羅、菩提達摩、慧可、及梁武帝四位阿羅漢,他們關係密切,各有來歷與事蹟,但以達摩為中心而延伸。但因這部小說是中國式的「羅漢」群傳,只有重點書寫,未能詳敘達摩的所有傳說,唯一特色是確定其「阿羅漢」的身分,呼應了宋元以來文人畫像及十八羅漢的信仰。
前兩部可說是根據燈錄改寫,或簡或繁,皆不離固定主題;而明.方汝浩《掃魅敦倫東度記》則是借題發揮,在燈錄本傳的架構中,邁開想像的步伐,只取其中的人名與精神,徹底的改編重寫,創造了複雜的腳色、填入了全新的內容、貫注了混雜的思想,自始至終大半情節乃作者另構;而整體上雖有創新的嘗試,但轉移了讀者對達摩的認知,是一個歧出的例外。而清.天花藏主人《梁武帝西來演義》中達摩是配角,只出現於全書的首尾,但由於虛構了「天命、因果」的背景,而使梁武與達摩的會晤,成了宿世因緣,結局雖然話不投機而離去,卻意外的開創了禪宗!
本書分別論析這四部小說的內容,先考察書中「主要事蹟」與燈錄的異同增減,以此為達摩形象的基本資料;其次,抽出幾位較有特色的「重點人物」,作專文論述。由於每部小說在採擷故事、塑造人物、結構形式上各不相同,因此,每一節所列舉的事蹟與人物,也各有特色。既可互相對照、也可查其演變。
此外,本章特別附論「小說中梁武帝的兩種形象」,因為達摩與梁武帝在幾部明清小說中,互為主從,又與民間信仰相互影響,而被形塑為「羅漢」群組之成員。燈錄所載之「達摩事蹟」多為傳說附會,而史載梁武之「崇佛而餓死」也開展了解釋性的傳說;兩人各有來歷與傳說,但因同為佛教名人(禪僧祖師、皇帝菩薩),對佛教的貢獻與影響也鉅大;又時代接近,一北一南、一私一官、一僧一俗,既有各自的丰姿(禪宗祖師、崇佛帝王),也有交會的事蹟,在人物關係中頗為顯眼,各有一、二部專屬傳記,繼續演義,如《達摩出身傳燈傳》《掃魅敦倫東度記》,及<梁武帝累修成佛>《梁武帝西來演義》;而與他倆相關的還有誌公、杯渡等人物,値得專文考論他在傳聞與小說中「神佛化」的過程,及與達摩之間似真似假、亦正亦反的關係。
第三章:現代小說--禪意與武術
明末清初出現了前述幾部達摩小說之後,就沒有類似的書面作品了。而明末由嵩山「少林寺」向外界宣揚的「達摩武學」,正在流行、開展,《易筋經》《洗髓經》、少林拳等借達摩之名,塑造了另一類的形象,散佈於武術界及相關文藝中;與「禪師」、「羅漢」,鼎足而三。民國以後,達摩的多元化形象,仍繼續各自發展,或混合呈現。2000年前後,因「禪宗」研究與「氣功」教學的熱潮,達摩祖師又被提起,海峽兩岸的佛教界、文藝界陸續出版了四部達摩傳記,大致據僧傳與燈錄而編寫,並加入民間傳說或個人想像,而有偏重;如蔡友田《禪法東來》:為青少年而寫,重在介紹達摩的事蹟,及其思想對現代人的啟發。篇幅小而平淺易讀,但因佛教知識的不足而常有誤解。伊凡《禪宗外傳》思想性高而故事性少,佛教的理解較正確,且每有出俗之卓見;缺點是結構雜亂、任意穿插,夾入個人喜好的武術,模糊了禪宗祖師的面目。
程世和《
中國禪宗初祖》文字簡潔、敘事明快,且主題集中、情感含蓄,是白話達摩傳中較好的一本
。但引用「佛教經論」及詮釋「佛法修證」時,卻偏離主題、藉外言之;且過於強調「入世利他」的思想,近於當代流行的「人間佛教」,而遠於傳統禪宗的實情。吳洪激《中國禪宗佛祖全傳》的情節設計,以習武、坐禪兩項活動為主,引岀燈錄中的相關人事,更創造了許多搭配的腳色,衍成一篇「佛、俠」並行的武僧小說!其中的語言行為及服飾山水,都是中國、民間的氣氛,仿同於通俗小說的情趣;在舊有的資料之外,勇於別出心裁,創構出英雄式傳奇作品;文筆活潑而新奇,充滿了抒情的文藝性;但人格氣質與傳統的達摩越離越遠。
本章也分四節論析這四部小說,以「故事」的順序為主,觀察達摩的行跡與性格;並於每個故事段落中,挑出有創意或影響力的搭配性角色(如母親、跋陀、佛大先、慧光等),個別論之。由於是現代作品,在文學理論、寫作技巧、參考資料、言論自由,各方面都比明末清初豐富、更進步,作者主觀的喜好與學養,常自覺或慣性的被帶入作品中,而顯現更多的差異性;但燈錄本傳及前代小說仍有權威性,是現代作者共同的基礎,在繼承與創作中,串聯成一個開放的書寫系統。
這些看似個別成書的作品,在相同的主角及類似的故事中,完成了什麼不同的敘事內容與風格?對於傳說中的達摩有什麼特殊的觀感與影響?這也是本書各章節所要討論的。
第一章 宋代燈錄--從片段傳說到整合成篇
有關達摩傳說的記載,除了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曇林<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及序>,提及其姓名、著作及簡略的事跡之外,主要形象的演述發展是唐、宋以來的僧傳與燈錄,如唐代/ 道宣《續高僧傳》、杜朏《傳法寶記》、法海《六祖壇經》
、《歷代法寶記》、《曹溪別傳》、智炬《寶林傳》、靜.筠《祖堂集》;而更重要的是兩宋/ 道原《景德傳燈錄》、契嵩《傳法正宗記》、普濟《五燈會元》
[5]等。這當然與南宗禪的盛開弘傳而往上推尊達摩
[6],以表明「法有(印度)所本」有關。
燈錄是禪宗歷代傳法機緣之紀錄
[7],可視為禪門師資之「言、行」示範,有其可信度;但宣教之意義大於史錄之考量,是選擇性的取材;若作為人物傳記,似不甚完整與嚴謹。尤其開篇,上溯祖師傳承之西天「七佛」與「二十八祖」,多據傳說而編撰,充滿了宗教想像,亦不妨看作哲理性的文學。以下依《景德錄》卷一、卷二所載達摩傳之情節段落,分幾個單元,詳細考述其來源、意義與疑問。
第一節:主要事蹟
(地區)
(主 題)
( 細 目 )
印度
1、出身學法
1--1、師徒辨珠 1--2、付法說讖 1--3、焚身示滅
2、降伏六宗
2--1、六宗緣起 2--2、破邪顯正
3、解救法難
3--1、異見王毀佛 3--2、宗勝詞窮 3--3、波羅提善辯
3--4、懺罪療疾 (附)先遣二徒來華 3--5、辭王南渡
中華
4、渡海來華
4--1、登陸廣州 4--2、會晤梁主
5、少林傳燈
5--1、渡江面壁 5--2、神光求道 5--3、試徒付法
6、遊千聖寺
7、示滅西歸
7--1、六度受毒 7—2、隻履空棺
達摩的紀錄,其來源多不可知,僧傳與燈錄有互相承襲、增減的痕跡;歷來研究者頗費心思於考證上,卻難有確鑿的定論。茲錄印順法師《中國禪宗史》
第一章:<菩提達摩之禪>所歸納的問題與出處如下:
1、姓名:達摩(洛陽伽藍記、續高僧傳),菩提達摩多羅(歷代法寶記),
達磨多羅(曹溪別傳),菩提達磨(寶林傳)
2、籍貫:西域南天竺國人,是大婆羅門國王第三子。(曇林序)
3、生卒:380?~530;結局是不測所終(續僧達摩傳)、滅化洛濱(續僧慧可傳)
4、先派「佛陀、耶舍」來華,被擯逐、去廬山見慧遠,譯出《禪門經》。(歷代法寶記)
5、渡海來華:劉宋(478以前,抵南越)-北魏(洛陽、嵩山)。(續高僧傳)
6、與梁武帝問答(一):「造寺度僧,有無功德」。(六祖壇經、歷代法寶記)
(二):「廓然無聖」(祖堂集)
7、直傳弟子:慧可、道育(曇林序、續高僧傳、傳法寶記)、曇林、尼總持(寶林傳)
8、菩提流支、光統三藏下毒;示滅「葬熊耳山」、「隻履西歸」。(歷代法寶記)
9、死而復生:宋雲於蔥嶺見之(520),「開棺驗之」乃空。(傳法寶記)
10、梁大同二年(536)示寂,昭明太子作祭文、梁武帝(539)立碑。(寶林傳)
11、著作:達摩論(二入四行、大乘楞伽正宗決),破相論、悟性論、血脈論,達摩大師住世留形內心妙用訣、達磨易筋經、達磨一掌金
這些問題,在後續的學術著作中,再三的被提出、研究、訂正、補充、爭論,至今未完全定論。但大體上是以道原《景德錄》及契嵩《正宗記》所編寫的內容流傳較廣遠;而文人筆記所樂道、民間小說所傳述的,也大多據此二書而發揮。以下引述(節錄)顧偉康,《禪淨合一流略》的一段論述
[8],作為總論達摩文獻與傳說的導言:
達摩入華,正值中國佛教大規模譯經、講授、注疏的時代;達摩堅持了不同的立場與方向,故迭遭非議、備受迫害。達摩禪法「般若化」的特質極明顯:以「理入」「行入」並舉,是定慧雙修、悟見與生活融合。達摩亦有經教依據,及嚴密的邏輯,從言教的聞而思,到不依言教的思而修,不靠神通、不落名相,既有邏輯、又有實踐,自覺聖智、攝化眾生。這種禪法對中國佛教,是般若化的代表,無怪乎達摩「定學」初到中土,執名相之徒不能理解,而大加「譏謗」;而百年之後,道宣力排眾議,高推其「大乘壁觀、功業最高」。
達摩心血結晶的「二入四行」,或非印度現有,而是長期在中國弘法的產物。以《楞伽》印心,則是他觀察、實踐之後的自覺選擇,可能也沒有印度的師承。「排小捨大、獨立一家」,拈出「宗通」與「說通」的對立,以「如來禪」自居,直開後世禪宗「教外別傳」、「不立文字」之先河,這須從當時佛教界「盛宏講授」,而達摩「悲此邊隅,以法(正教)相導」的角度觀之。四卷《楞伽》,以眾生皆有(如來藏)佛性,但為煩惱客塵所覆;若復本淨心,眾生皆成佛。此說簡潔明快、立竿見影,頗契中國人心,故能歷盡艱險而迅速流傳。歷史上的達摩,是南中國化、般若化的典型。……無論是「客觀」的歷史(當年確有其事),或「主觀」的歷史(後世摻入,普被承認、接受而成傳統),其「般若化」的意趣是一致的。領導整部禪宗史的「究竟宗旨」,在達摩的時代就被揭示,且貫穿千年!因此,中國禪宗史必然從「東土初祖達摩」開始。
本書以《景德錄》卷二/ 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羅,卷三/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第二十九祖慧可大師(T51, p216a~ p221a),及卷30/ 菩提達磨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弟子曇琳序( T51, p458b) 所錄內容為主--並參酌《正宗記》卷五、卷六的般若多羅、菩提達磨、慧可三位尊者傳(T51, 738c~p745b),及《五燈》卷一「西天、東土」三位祖師傳--
[9]分為幾個重點單元,探論有關「達摩事蹟」之說來源與相關論題。
1、出身學法:
關於達摩的姓名、來歷、師承,史傳及學者的看法,略有不同;下文以《景德錄》為主,對照其他異說。
1--1、師徒辨珠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7a):
南天竺國香至王第三子也,姓剎帝利;本名菩提多羅,後遇二十七祖般若多羅至本國,受王供養。知師密跡,因試令與二兄辨所施寶珠,發明心要。既而尊者謂曰:「汝於諸法已得通量,夫達磨者,通大之義也,宜名達磨。」因改號「菩提達磨」。
<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羅>(T51, p0216a):
(般若)既得法已,行化至南印度。彼王名香至,崇奉佛乘,尊重供養,度越倫等,又施無價寶珠。時王有三子,其季,開士也。
尊者欲試其所得,乃以所施珠問三王子曰:「此珠圓明有能及此否?」第一子目淨多羅、第二子功德多羅皆曰:「此珠,七寶中尊,固無踰也。非尊者道力,孰能受之?」第三王子菩提多羅曰:「此是世寶,未足為上。於諸寶中,法寶為上。此是世光,未足為上。於諸光中,智光為上。此是世明,未足為上。於諸明中,心明為上。此珠光明,不能自照,要假智光。光辨於此,既辨此已,即知是珠。既知是珠,即明其寶。若明其寶,寶不自寶。若辨其珠,珠不自珠。珠不自珠者,要假智珠而辨世珠。寶不自寶者,要假智寶以明法寶。然則師有其道,其寶即現。眾生有道,心寶亦然。」祖歎其辯慧,乃復問曰:「於諸物中,何物無相?」曰:「於諸物中,不起無相。」又問:「於諸物中,何物最高?」曰:「於諸物中,人我最高。」又問:「於諸物中,何物最大?」曰:「於諸物中,法性最大。」
尊者知是法嗣,以時尚未至,且默而混之。及香至王厭世,眾皆號絕,唯第三子菩提多羅,於柩前入定,經七日而出,乃求出家。
《景德錄》說他本名「菩提多羅」,承其師般若多羅之法而改名,其實是沿用《寶林傳》之名(且似有避其師名諱、或免與「達摩多羅」混淆)而確定之,後世再無更改。案:「達磨」即是「一切法」,漢譯但取其音,後世則泥於字面,解為「通大」之意。
他的出身籍貫,有兩種說法:「波斯國胡人」(洛陽伽藍記)、「南天竺婆羅門國王第三子」(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及序),後者較可信,因此,《續高僧傳》及《景德錄》,也都採用此說。若依《洛陽伽藍記》,達摩是來自波斯的游僧,專以膜拜佛寺、神像而看不出他有禪僧的特徵;《續僧傳》則說他「隨其所止,誨以禪教」;但二書都說他「自稱一百五十歲」,「歷涉諸國」「以游化為務」;並無明確而顯赫的出身,來華之後似乎也不怎麼受歡迎,甚至因為所傳禪法的特異而被譏謗。
至於達摩「辨所施寶珠,發明心要」的內容,《景德錄》所論,重點在不求於外、不起我見,明(自)心、見(法)性的解脫道--此珠有大光明,能照人而不自照,須借人之智光以辨之;人有其珠,則可自見;珠不自言我是珠,因人之辨而名為珠;同樣的,法寶若無智者,亦不能彰明。而聖賢僧之三業示現,即是法寶;相與無相,皆是人類之名言分別;應依法性(空,無自性)而去「人我」之見
[10]。顧偉康云:般若多羅是在問:世上何物最「圓明」?也就是佛法何在?對此,達摩作了極精彩的論述,表現了超凡的悟性。他說:這珠子是「世寶」、「世光」、「世明」,但比不上「法寶」、「智光」、「心明」,而後者當然是唯佛所有。僅此三句,已表現很高的境界,但最透徹的悟性是接下的說明:珠子雖然光明耀眼,但要靠智慧來肯定它是寶貝。真的寶貝只能是第一義、明鑒一切的「智光」,這就是(般若多羅)師的「道」,誰得了此「道」,就得了真寶。達摩這段話,不但點明了禪宗「拈花微笑」所傳的「正法眼藏」是什麼,且作了理論證明;無怪乎般若多羅不僅欣然傳法於他,且把行化震旦,宏大禪宗的重任委之於他。
[11]
上述出身來歷的介紹,《正宗記》卷5對達摩的名號,兩存之,又加了許多敘述:
初名菩提多羅,亦號達磨多羅。……生而天性高勝,卓然不輩。諸子雖處家,已能趣佛理;及般若多羅說法王宮,乃得相見。尋答般若「問珠」之義,才辯清發,稱有理趣;般若奇之,默許其法器。(T51, p0739c)
初王有三子,而其志各有所修;其長曰「月淨多羅」者,好修念佛三昧;其次曰「功德多羅」者,好修福業;其次曰「菩提多羅」者,好通佛理,以出世為務。至是,香至皆命出禮尊者,尊者以三子皆好善,意欲驗其智之遠近,即以王所施珠,使各辨之曰:「世復有加此珠乎?」其一月淨多羅曰:「此寶珠最上,世無有勝之者也;非吾王家,孰能致之。」其二功德多羅,亦如其說。(T51, p0738c)
文中如「天性高勝」「才辯清發」之句,是稱許他的才性;又對三位王子的「名字」依文解義,描述其「趣佛好善」的不同偏重:「月淨」修三昧、「功德」修福業、「菩提」務出世--這只是外顯之性;至於內蘊之智,則須借(事)物以(勘)驗之;而前二子對「珠問」的回答,相對於《景德錄》云「非尊者道力,孰能受之」的尊敬,《正宗記》則改為「非吾王家,孰能致之」的傲慢。這些添加的說明文字,讓敘事更曲折有致,卻也更瑣細粗俗。
同樣的情況,關於菩提多羅「入定、出家」之事,《景德錄》寫的簡略,頗不明其所以;《正宗記》則借題發揮云:
尊者默喜,謂是大法器,必為已嗣。其後,會父病既亟,輒以手覽空,雖左右不能止;菩提多羅因以問尊者曰:「吾父務善興福,平若未有如其為心者;今感疾恍惚,手攬虛空,恐非善終,何其報之相反耶?我甚惑此。尊者果能釋之,願從出家。」尊者曰:「此其業之所應也。……佛謂:人有為善之至,及其終也,報當生天,則天光下垂,如引經綵,欲其終者覽之,而神隨以上征。其光或五色互發者,蓋表其所嚮,乃往天界也。今汝父手有所覽,是亦報生天上也,亦其為善之明效,非不令終。然當其大漸,將有天樂異花應之!」尋如其言。及王崩,二子方甚號慟,而菩提多羅獨於喪所,端然默坐,終朝不興。其二兄怪之,以問尊者,尊者曰:「此子入定,將有所觀,七日當自起,勿驚。」及菩提多羅定起,謂二兄曰:「我欲觀父何往,而他無所睹,但見一日,明照天地。」其父殯已,菩提多羅果告二兄,求從尊者出家;尊者知其道緣純熟,勢不可沮,遂當其師,乃為安其法名。久之,遂以法而付囑曰:……。」(T51, p0739b)
及父厭代,遂辭諸兄,從般若出家曰:「我素不顧國位,欲以法利物,然未得其師,久有所待。今遇尊者,出家決矣!願悲智見容。」般若受其禮,為之剃度曰:「汝先入定,蓋在日光三昧耳。汝於諸法,已得通量,今宜以菩提達磨,為汝之名。」會聖僧,與受具戒;當此,其地三震、月明晝現,尊者尋亦成果。自此,其國俗因以達磨多羅稱之,亦曰菩提王子。(T51, p0739c)
文句加長,描述詳盡,有誇張「報應、神通」之意;
[12]而其內容與文筆,似是以《景德錄》為稿本,而加註、補充,潤飾、訂正,近於佛教小說,留待後文詳述。
1--2、付法說讖
<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羅>(T51, p0216b):
既受具戒,祖告曰:「如來以正法眼付大迦葉,如是展轉,乃至於我。我今囑汝,聽吾偈曰:心地生諸種,因事復生理。果滿菩提圓,華開世界起。」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7a):
師乃告尊者曰:「我既得法,當往何國而作佛事?願垂開示。」尊者曰:「汝雖得法,未可遠遊,且止南天。待吾滅後六十七載,當往震旦,設大法藥,直接上根。慎勿速行,衰於日下。」師又曰:「彼有大士,堪為法器否?千載之下有留難否?」尊者曰:「汝所化之方,獲菩提者不可勝數。吾滅後六十餘年,彼國有難,水中文布,自善降之。汝至時,南方勿住。彼唯好有為功業,不見佛理,汝縱到彼,亦不可久留。聽吾偈曰:路行跨水復逢羊,獨自悽悽暗渡江。日下可憐雙象馬,二株嫩桂久昌昌。」
復演八偈,皆預讖佛教隆替。師恭稟教義,服勤左右,垂四十年,未嘗廢闕。
對達摩未來行蹤的預讖,在《祖堂集》卷二<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和尚>
[13]有17偈之多,前四偈分別指涉梁武帝不契、周武滅法、傅奕詆佛、懷讓弘化,各有註解,茲錄於下:
般若多羅乃告曰:「汝今得法,亦莫遠化,待吾滅後六十七年,當往震旦大施法藥。汝勿速去,當有難起,衰於日下。」達摩問曰:「我去彼國行化,有菩薩不?」師云:「彼國獲道者,如稻麻竹葦,不可稱計。吾滅度後六十七年,各別著人,此國留難,水中文布,自善降之。汝至彼國,南方勿住,彼國天人,不見佛理,好作有緣,而愛功德。汝至彼國,則出不住。聽吾讖曰:
路行跨水復逢羊(路行者,來也。跨水者,過海也。復逢羊者,洛陽也。達摩大師從南天竺國過海而來。初到廣州,次普通八年丁末歲入梁國。)
獨自悽悽暗渡江(獨自者,無伴侶也。悽悽者,若悽也。暗渡江者,梁武帝不悟大理,變容不言,師知機不契,則潛過江,向北魏也。)
日下可憐雙象馬(日下者,京都也。可憐者,好。雙象馬者,志公、傅大士也。
兩株嫩桂久昌昌(兩株者,二木也。二木是林字也。嫩桂老,少也,則是少林寺也。久昌昌者,幾年面壁而出,大行佛法也。)
達摩又問師:「此後更有難不?」師云:「吾滅度後一百五年,而有小難,聽吾讖曰:
心中雖吉外頭凶(心中者,周字也。外頭凶者,周王無道,滅佛法也。)
川下僧房名不中(川下僧房者,俗號僧房為邑,川下邑為邕字也。後周文帝姓宇文,名秦邕。不中者,後周沙汰滅佛法。)
為遇毒龍生武子(毒龍者,武帝父王也,生武子者,生武帝也。)忽逢小鼠寂無窮(小鼠者,庚子也,周武帝庚子崩寂。無窮者,盡滅無也。)
又問:「此後更有難不?」師云:「吾滅度後一百六年有小難,父子相連,亦當不久,作一二三五歲。當此事過,以有人見其意,吾不能明,略與讖曰:
路上忽逢深處水〔路上者,李字也。深水者,淵字也。唐高祖神堯皇帝,姓李名淵也。〕
等閒見虎又逢豬〔等閒見虎者,寅也,唐高祖戊寅年登位也。又逢豬者,亥也,高祖丁亥年崩。〕小小牛兒雖有角〔小小牛兒者,高祖武德四年九月日,有前道士太史今傅奕,先是黃巾,黨其所習,遂上表詆佛法事,十有一條,大略而云:釋經是損國破家,未開益世。請胡佛邪教,退還天竺;凡是沙門,放歸桑梓;則國家昌泰,李孔教行矣。高祖納奕奏書,乃下詔問諸沙門曰:「棄父母鬚髮、去君臣花服,利在何間?益在何情?損益二宜,請動妙釋。」時有琳法師上表,得延五年。高祖崩,太宗即位,再興佛法矣。具如別傳。言半形者,正當挃觸而無害即是。〕
清溪龍出總須輸〔清溪者,山名也。龍者,琳法師;護法之龍,能令傅奕等邪見之徒,總須伏也。〕
又問師:「于此後有聖人出不?」師云:「林下見有一人,當得於道,亦契菩提。聽吾讖曰:
震旦雖闊無別路(震旦者,唐國也。無別路者,唯有一心之法,讓大師化等如此也。)
要假侄孫腳下行(侄孫者,今時傳法弟子也。)
金雞解銜一顆米(金雞者,金州也;讓師是金州人也。一顆米者,意取道一,江西馬祖名道一。)
供養十方羅漢僧(讓和尚付法道一,故言供養。十方者,馬和尚是漢州十方縣羅漢寺出家也)
[14]
此四偈之外,《祖堂集》又借萬天懿之問:「彼天(竺)有菩薩傳教否?」那連耶舍答:「西天諸祖二十七師,悉說此法(尊勝經),名般若多羅;亦有弟子,名菩提達摩。至此土後魏第八帝諱詡,大和十年,至於洛陽少林寺化導,至九年示滅,經於一十五年矣。」又問:「此師後有人能繼不?」以下以「讖曰」說了十二偈,依次從慧可、僧燦、道信,講到石頭希遷,而總結云:
今此國,吾滅後二百八十年中,有大國王,善敬三寶,此前諸賢,悉出於世,化道群品,約有千百億。後所得法,只因一師,興大饒益、開甘露門,能爲首者,當菩提達摩焉。
這麼多讖偈,從達摩說起,經過數百年,又回歸於達摩,預告了「禪宗」的傳承與發展,也肯定了「達摩」上接西天祖師(般若多羅)心、下開東土甘露門的「為首」地位。
《景德錄》只錄了第一偈,《正宗記》則依「吾滅後……年」的順序詳列十二偈讖記,只有前四偈與祖堂集相同,後八偈乃另撰,並總結云:
吾滅後三千年間,凡有十二難,其間有九大難,此總以一偈記之,偈曰:「鳥來上高堂欲興,白雲入地色還清;天上金龍日月明,東陽海水清不清。手捧朱輪重復輕,雖無心眼轉惺惺;不具耳目善觀聽,身體元無空有形。不說姓字但驗名,意尋書卷錯開經;口談恩幸心無情,或去或來身不停。」又曰:「後所有難,悉存此十二句,雖復遠記,非汝一世所睹,然得真天眼,乃可即見。」(T51, p0740b)
所說似乎誇張了些,又評曰:「然般若多羅於諸祖,獨多讖語,而後頗驗之,豈非以法自其後而大盛於中國,欲有所誌耶?將示聖人之心,其所知遠乎?」(T51, p0739b)這些讖偈及其應驗事蹟,當然是後人編造的,顯示中國禪宗對初祖達摩的崇敬與附會,為他的來華傳法,提供了契機的因緣及險難的使命。
1--3、焚身示滅
<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羅>(T51, p0216b):
尊者付法已,即於座上起立,舒左右手,各放光明二十七道,五色光耀。又踊身虛空,高七多羅樹,化火自焚。空中舍利如雨,收以建塔,當宋孝武帝大明元年丁酉歲。
依《景德錄》《正宗記》《五燈》祖代相傳的寫作模式,「師徒辯珠、說偈付法、神變示滅」三段情節是歸在<般若多羅>傳,而「預說讖記」則在<菩提達磨>傳。《五燈》抄襲此說,卻又增入一段:
祖因東印度國王請,祖齋次,王乃問:「諸人盡轉經,唯師為甚不轉?」祖曰:「貧道出息不隨眾緣,入息不居蘊界,常轉如是經百千萬億卷,非但一卷兩卷。」(點校本/頁38)
這段話出自《祖堂集》卷二(點校本/頁59):「(般若多羅尊者)得不如密多法,行化至南天竺國,國王刹帝利,名香至。師因赴王齋次,諸聖盡轉經,唯有師不轉經。大王問師:爲什麼不轉經?師曰:……非但一卷。」是對南印香至王說,下接「爾時大王賜師一珠,光明耀然。」文氣連貫。又註云「具如《寶林傳》也」。可知來源頗早,直接宣示了「不立文字、心無所住」的禪風,卻不為《景德錄》《正宗記》所錄。
2、降伏六宗
2--1、六宗緣起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7a):
逮尊者順世,遂演化本國。時有二師:一名佛大先,二名佛大勝多,本與師同學佛陀跋陀小乘禪觀。佛大先既遇般若多羅尊者,捨小趣大,與師並化,時號二甘露門矣。而佛大勝多更分徒而為六宗:第一有相宗,第二無相宗,第三定慧宗,第四戒行宗,第五無得宗,第六寂靜宗。各封己解,別展化源,聚落崢嶸,徒眾甚盛。師喟然歎曰:「彼之一師已陷牛跡,況復支離繁盛而分六宗?我若不除,永纏邪見。」
《祖堂集》卷二云(點校本/頁62):
達摩大師同學兄名佛大先,此佛大先是佛馱跋陀羅三藏之弟子。佛馱跋陀羅復有弟子名那連耶舍,于南天大化;後來此土東魏高歡鄴都,與五戒優婆塞萬天懿,譯出《梵本尊勝經》一部。
此段文字提及「佛馱跋陀羅」及其弟子「佛大先」「那連耶舍」;但既無佛大先「改師」之事,亦無達摩「學小乘禪觀」之說;更不提「佛大勝多」及其分化「六宗」。故《景德錄》所載多有可疑之處。
案:佛大先於史傳有徵(但出入頗大),佛大勝多則不知何據。印順法師說:「佛陀跋陀羅,譯義為覺賢,於義熙四年(408)頃,到達長安,傳入『說一切有部』佛大先Buddhasena的禪法,受到當時部分學者的推重。這是屬於聲聞乘中,專修瑜伽的瑜伽師,是西元四、五世紀,盛行於罽賓的禪法。……在罽賓舊傳的禪系中,達摩多羅與佛大先,『俱共諮得高勝』,是同從富若羅修學,又有同學的關係。」
[15]也就是說,依罽賓禪法的傳承,佛大先是佛陀跋陀羅之師,而與達磨多羅同學;而所謂「二甘露門」應為「不淨觀」與「安般觀」,是修習瑜伽的前方便
[16],是法門而不是人物
[17];或許因為佛陀跋陀羅來華後所譯出《達摩多羅禪經》,被認為即是「菩提達摩」,而跋陀羅來華(408)早於達摩(478?),故而又成了達摩與佛大先之師。呂澂亦云:
佛馱跋陀曾譯「達摩多羅」和「佛大先」兩家的法門,現存《禪經》僅介紹了佛大先的漸修一法。這就是從二甘露門(數息、不淨觀)方便、勝進兩道各別的退、住、升、進,決定四分開始,進而觀界,修四無量,觀蘊、處,以至暢明緣起,達到禪定的成就。……又佛大先所傳禪法次第,本屬上座部瑜伽師地(舊譯:修行道地)一類,從安世高以來,已傳入中國。到了佛大先,更進一步,「搜集經要,勸發大乘」而接近了大乘瑜伽系。佛馱跋陀的傳譯,就為稍後的大乘瑜伽學說東流,開了先河。
[18]
其次,關於「降伏六宗」名目及其內容,是達摩來華之前的事蹟,卻不見於印度當時的佛教文獻,而早期的中國佛教史傳亦無此記載,唯最早見於《景德錄》,而後為《正宗記》《五燈》所繼承。這裡所謂「佛大勝多分徒眾為六宗」,應是指「小乘禪觀」,而考諸教史,似只有唯識及華嚴曾依判教而有所謂「小乘六宗(我法俱有、法有我無、法無去來、現通假實、俗妄真實、諸法但名)」之說,如印順法師云:「唯識學者曾分小乘學派為六宗:從我法俱有宗到第六諸法但名宗。即空義的逐漸增明,漸與大乘空義相鄰近。……此小乘六宗,不是漸次進化到如此的,是古代學者將發展的學派,從空義淺深的觀點而組成如此次第的。」
[19]水野弘元亦云:「窺基(632-682),將大、小乘一切佛教總分為八宗;另外華嚴宗的賢首大師法藏(643-712),在這八宗之外再加二宗而成十宗,兩者都是將佛教的教說由淺到深排列。……這類見解的結論,只是由哲學理論的角度來考察佛教而得,雖具有部分真實性,但缺乏具體資料作為佐證,也未將宗教中信仰實踐該有的態度納入考量,因此可說是紙上談兵罷了!」
[20]而《景德錄》的六宗:「有相宗、無相宗、定慧宗、戒行宗、無得宗、寂靜宗」與此全然不同,且究其內容未必皆是小乘--不知為何杜撰這段故事?而歷來研究中國禪宗史的論文,對此問題也幾乎略過不談。
而徐文明提出一個獨特的看法:菩提達摩即是「達摩多羅」,他與「佛大先」同學於般若多羅(富若羅),所傳承的是其師所編訂的《修行方便禪經》-又名《達摩多羅禪經》-是輾轉從罽賓傳來的小乘「五門禪」專著;而般若多羅去世後:「達摩多羅與佛大先共同傳持禪經,二人都為西域佛教領袖、禪門宗師;又一起蒐集、編訂禪法經典,提倡大乘。」但在具體的禪法上,二人是有分歧的:佛大先主張「漸、詳,源流清楚、次第分明,原始反終、返本還源,而後證解成道。」與其師所傳的《禪經》相同。達摩多羅則主張「頓、略,大乘禪觀」,融會各家禪法,貫之以道,以「不動觀、真如觀」去除「分別」二見,同歸「中道」
[21]。依此而言,佛大先雖與達摩同學,最後也還是屬於小乘禪法。
至於「佛大勝多」,或即是《續高僧傳》卷16的「魏嵩岳少林寺天竺僧佛陀」
[22],也就是與勒拿摩提共譯《十地經論》的「佛陀扇多」,前引徐文明論文云:
「佛大」即「佛陀」,……「勝多」與「扇多」為一音之轉。從禪法來看,二者所傳都是小乘禪觀;從時間上看,二者都與達摩同時。……(故《景德傳燈錄》所謂:佛大勝多,更分六宗),實際上這是佛陀扇多「結友六人,同修定業」之事的緣生。這一故事也許是《景德傳燈錄》依據僧傳所編,也許確有所據。若此事為真,那麼預言佛陀「與漢地有緣」的道友,就可能是與之同學的達摩。二人在天竺已是故交,後來又相遇於洛陽,孝文帝為佛陀造「少林寺」,達摩亦住錫少林,可能兩人確有交情。
上述說法若成立,確可解釋《景德錄》以來「勝多更分六宗」,「達摩逐一破解」的部分疑案。但若依《續高僧傳》所說,佛陀(扇多)在天竺「結友六人,相隨業道」,而「五僧證果,惟佛陀無獲」--論輩分,六人是道友;論修行,五人已得果;與《景德錄》「分徒眾、立六宗」之說不同。又《續僧傳》中預言的「道友」,若是五人之一的達摩,那麼佛大先是否也在內?果真如此,這三人(六人?)同學的老師應是「般若多羅」,而非「佛陀拔陀羅」--後者是佛大先的弟子,而前者所傳就是「小乘禪觀」《達摩多羅禪經》。
《續僧傳》又說,佛陀在印度修道無成,乃從道友之勸:「遊歷諸國,遂至魏北臺之恒安焉。」並且在「恒安城內康家」提供的別院中勤修,而證得「類似界分別觀中的火大三昧,屬於小乘五門禪法」
[23]。後來隨北魏孝文帝南遷洛陽,於嵩嶽少室山建「少林寺」而居止。這些後事,《景德錄》中都無記載。
那麼,達摩後來提倡大乘(最上乘)禪法,所要面對、辯證的就包含「佛大先-佛陀拔陀羅」、「佛陀扇多-僧稠」兩系小乘禪了
[24]。文中所謂「已陷牛跡」「支離繁盛」「永纏邪見」,似乎是從禪宗「直指人心、頓見本性」的思想而批評這六宗不能「直入」見牛(性),卻於名相、枝葉上錯用功夫,偏離了宗門正統。
如上所論的相關問題,學術界似乎也沒辦法完全解答,只能留待日後研究。
2--2、破邪顯正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7b):
言已,微現神力,至有相宗所,問曰:「一切諸法何名實相?」彼眾中有一尊長薩婆羅答曰:「於諸相中不互諸相,是名實相。」師曰:「一切諸相而不互者,若名實相,當何定邪?」彼曰:「於諸相中實無有定,若定諸相,何名為實?」師曰:「諸相不定,便名實相。汝今不定,當何得之?」彼曰:「我言不定,不說諸相。當說諸相,其義亦然。」師曰:「汝言不定,當為實相。定不定故,即非實相。」彼曰:「定既不定,即非實相。知我非故,不定不變。」師曰:「汝今不變,何名實相?已變已往,其義亦然。」彼曰:「不變當在,在不在故,故變實相,以定其義。」師曰:「實相不變,變即非實。於有無中,何名實相?」薩婆羅心知聖師懸解潛達,即以手指虛空曰:「此是世間有相,亦能空故,當我此身,得似此否?」師曰:「若解實相,即見非相。若了非相,其色亦然。當於色中,不失色體。於非相中,不礙有故。若能是解,此名實相。」彼眾聞已,心意朗然,欽禮信受。師瞥然匿跡。
至無相宗所,問曰:「汝言無相,當何證之?」彼眾中有波羅提答曰:「我明無相,心不現故。」師曰:「汝心不現,當何明之?」彼曰:「我明無相,心不取捨。當於明時,亦無當者。」師曰:「於諸有無,心不取捨。又無當者,諸明無故。」彼曰:「入佛三昧,尚無所得,何況無相,而欲知之?」師曰:「相既不知,誰云有無?尚無所得,何名三昧?」彼曰:「我說不證,證無所證。非三昧故,我說三昧。」師曰:「非三昧者,何當名之?汝既不證,非證何證?」波羅提聞祖辯析,即悟本心,禮謝於師,懺悔往謬。師記曰:「汝當得果,不久證之。此國有魔,非久降之。」言已,忽然不現。
至定慧宗所,問曰:「汝學定慧,為一為二?」彼眾中有婆蘭陀者答曰:「我此定慧,非一非二。」師曰:「既非一二,何名定慧?」彼曰:「在定非定,處慧非慧。一即非一,二亦不二。」師曰:「當一不一,當二不二。既非定慧,約何定慧?」彼曰:「不一不二,定慧能知。非定非慧,亦復然矣。」師曰:「慧非定故,然何知哉?不一不二,誰定誰慧?」婆蘭陀聞之,疑心冰釋。
至第四戒行宗所,問曰:「何者名戒?云何名行?當此戒行,為一為二?」彼眾中有一賢者答曰:「一二二一,皆彼所生。依教無染,此名戒行。」師曰:「汝言依教,即是有染。一二俱破,何言依教。此二違背,不及於行。內外非明,何名為戒?」彼曰:「我有內外,彼已知竟。既得通達,便是戒行。若說違背,俱是俱非。言及清淨,即戒即行。」師曰:「俱是俱非,何言清淨?既得通故,何談內外?」賢者聞之,即自慚伏。
至無得宗所,問曰:「汝云無得,無得何得?既無所得,亦無得得。」彼眾中有寶靜者答曰:「我說無得,非無得得。當說得得,無得是得。」師曰:「得既不得。得亦非得。既云得得,得得何得?」彼曰:「見得非得。非得是得。若見不得,名為得得。」師曰:「得既非得,得得無得。既無所得,當何得得?」寶靜聞之,頓除疑網。
至寂靜宗所,問曰:「何名寂靜,於此法中,誰靜誰寂?」彼眾中有尊者答曰:「此心不動,是名為寂。於法無染,名之為靜。」師曰:「本心不寂,要假寂靜。本來寂故,何用寂靜?」彼曰:「諸法本空,以空空故。於彼空空,故名寂靜。」師曰:「空空已空,諸法亦爾。寂靜無相,何靜何寂?」彼尊者聞師指誨,豁然開悟。
既而六眾,咸誓歸依。由是化被南天,聲馳五印。經六十載,度無量眾。
這裡「有相」「實相」「無相」的詞語混雜,而所論不外乎「實相非相,五蘊皆然;有即是空、空不礙有」「緣起有非實、自性空非無」的理趣。達摩以般若化的理趣,漸次止息了此宗於名相分別的陷溺,掃除心中糾纏的葛藤之後,朗然豁然,無事無心,這才是萬物的本來面目。
無相與實相,名異而實同;彼宗妄分為二,自亂其心。達摩仍見招拆招、以破為立,令波羅提於「非三昧者,何當名之?汝既不證,非證何證」之名言概念的矛盾中轉岀,頓悟「無智亦無得」的本心。以下對另四宗所用「破執不破法」的方法,與此類似。
以上《景德錄》所記「六宗」之義理主張,雖各有分別,然相差不大;達摩所辯破者,亦不在其義理之是非,而是因言遣言、借理去理,令彼眾之心,頓然放下,而歸於「無見、無執、無得」而已。如《六祖壇經.付囑品》云:「不以見為真;若有見於真,是見盡非真。」(T48, p0360c)或如《般若心經》云:「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其實六宗乃佛大勝多一門所分,其內容大同小異而各有所執,闢破一家則六宗皆度也。
3、解救法難
整體而言,六宗的義理含混,學者多略過,不引述、亦不討論。較具深度與禪意的,是以下三段,關於「異見王毀佛」「波羅提說法」「性在作用」等傳說,大約是宋代以後出現的傳說,卻廣受注目與引用。
3--1、異見王毀佛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8a):
後值異見王輕毀三寶,每云:「我之祖宗,皆信佛道,陷于邪見,壽年不永,運祚亦促。且我身是佛,何更外求?善惡報應,皆因多智之者妄構其說。至於國內耆舊,為前王所奉者,悉從廢黜。」師知已,歎彼德薄。當何救之?
此處三個反佛的理由,是中國人接受佛教的過程中,常被儒、道人士質疑、誣陷的題目:
1、祖宗信佛,而壽短祚促。
2、我身是佛,何更外求?
3、報應之說,乃智者妄構。
其中充滿了謬誤與淺見,如韓愈<諫迎佛骨表>云:「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其後竟為侯景所逼,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壽短、祚促,乃往昔業報及今生作為之所致,並非「信佛」的直接負面影響;且歷代帝王對佛教之態度,乃是政治利用多於個人信受,未得佛法的真(實修)利益也。這樣的舉證與推論是不充分的,卻代表儒者的一種看法。
其次,如《六祖壇經.疑問品》:「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T48, p0352b)《高麗國普照禪師修心訣》:「佛性現在汝身,何假外求?」(T48, p1006a)都談及類似「我身是佛」的觀念,這是禪宗悟道者的自覺自肯,本無可挑剔。但說者若不明自性、不見涅槃,則徒然戲論、或鸚鵡學語,淪於不知所云的口頭禪,成了現前妄語,自斷慧命且亂人耳目。
第三,善惡與報應的結合,在中、印兩國乃是理所當然、有事為證的,雖有某些特例,讓人稍起疑惑;但,人類的邏輯與智能不足以否定之。整體而言,相信此理(事)的仍佔多數。認為「智者妄構」的,大抵是從「倫理學功能」上反推的,如呂祖《參同經》下卷,罪福報應章第26:「中古之世,淳氣既漓,為惡者多、作善者少,故聖人以神道設教,明善惡報應之趣、生死輪迴之理,使人遷善而改過。」但「設教」與「事實」是不同的範疇,前者唯論其效果,可信或不信;後者若仔細觀察,必可見其蹤跡;然因果複雜、善惡不定,淺智多疑之凡夫,不易了知,每陷於「一因一果」論,或偏向「撥無因果」論,皆不得其中道之事實。
3--2、宗勝詞窮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8a):
即念無相宗中二首領:其一波羅提者,與王有緣,將證其果。其二宗勝者,非不博辯,而無宿因。時六宗徒眾,亦各念言:佛法有難,師何自安?師遙知眾意,即彈指應之。六眾聞云:「此是我師達磨信響,我等宜速行,以副慈命。」即至師所,禮拜問訊。祖曰:「一葉翳空,孰能剪拂?」宗勝曰:「我雖淺薄,敢憚其行?」師曰:「汝雖辯慧,道力未全。」宗勝自念:「我師恐我見王大作佛事,名譽顯達,映奪尊威。縱彼福慧為王,我是沙門受佛教旨,豈難敵也。」言訖潛去,至王所,廣說法要及世界苦樂、人天善惡等事。王與之往返徵詰,無不詣理。王曰:「汝今所解,其法何在?」宗勝曰:「如王治化,當合其道。王所有道,其道何在?」王曰:「我所有道,將除邪法。汝所有法,將伏何人?」
《景德錄》於「波羅提」之外,另撰「宗勝」(前此傳記,查無此人),《正宗記》與《五燈》依樣抄錄,竟成定局。宗勝此被異見王擯逐出境,達磨令波羅提及時往救,轉敗為勝;宗勝亦自知慚愧,而有以下投崖獲救、歸國重聚的情節: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8b):
時宗勝既被斥逐,退藏深山。念曰:「我今百歲,八十為非。二十年來,方歸佛道。性雖愚昧,行絕瑕疵。不能禦難,生何如死?」言訖,即自投崖。俄有神人以手捧承,置于巖上,安然無損。宗勝曰:「我忝沙門,當與正法為主,不能抑絕王非,是以損身自責,何神祐助,一至於斯!願垂一語,以保餘年。」於是神人乃說偈曰:「師壽於百歲,八十而造非。為近至尊故,熏修而入道。雖具少智慧,而多有彼我。所見諸賢等,未嘗生珍敬。二十年功德,其心未恬靜。聰明輕慢故,而獲至於此。得王不敬者,當感果如是。自今不疏怠,不久成奇智。諸聖悉存心,如來亦復爾。」宗勝聞偈欣然,即於巖間宴坐。……又詔宗勝歸國。大臣奏曰:「宗勝被謫投崖,今已亡矣。」王告師曰:「宗勝之死,皆自於吾。如何大慈,令免斯罪。」師曰:「宗勝今在巖間宴息,但遣使召,當即至矣。」王即遣使人山,果見宗勝端居禪寂。宗勝蒙召,乃曰:「深愧王意,貧道誓處巖泉。且王國賢德如林,達磨是王之叔,六眾所師,波羅提法中龍象,願王崇仰二聖,以福皇基。」使者復命。未至,師謂王曰:「知取得宗勝否?」王曰:「未知。」師曰:「一請未至,再命必來。」良久使還,果如師語。
有關宗勝的事蹟並不見於其他著錄,或許另有來源,或是《景德錄》的創造的搭配性人物;因此,研究上只能直視此人在整體情節中的作用,也就是由他的性格行為之對比而呈現的正面(得師之意、奉命而行)形象「波羅提」--前此已見於《宗鏡錄》卷97(T48, p0939a):「西天波羅提尊者,化異見王,現神通力,乘雲至王殿前。爾時,大王問乘雲者曰:汝為是邪?汝為是正?波羅提尊者答曰:我非邪正,而來正邪。大王若正,我無邪正。王又問曰:何者是佛?波羅提曰:見性是佛。……」此處的波羅提乃「西天尊者」,出現於般若多羅篇中,在他的敘事之後,才接著說(T48,p0939b):「此土初祖菩提達磨多羅,南天竺國王第三之子,常好理論,心念眾生,而不識佛。又自歎曰:世有形法,而易了之;唯佛心法,難有會者。爾時,般若多羅尊者,至于其國……。」似乎是達摩的前輩,而《景德錄》先說他是佛大勝多的分支「無相宗」的首領,被達摩攝服之後,收為弟子;身分降級,而事蹟(度化異見王)不變,又因宗勝的映襯,而在禪宗史上更顯耀出名。
3--3、波羅提善辯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8b):
師不起于座,懸知宗勝義墮,遽告波羅提曰:「宗勝不稟吾教,潛化於王,須臾理屈。汝可速救。」波羅提恭稟師旨,云:「願假神力。」言已,雲生足下。至大王前,默然而住。時王正問宗勝,忽見波羅提乘雲而至,愕然忘其問答。曰:「乘空之者,是正是邪?」提曰:「我非邪正,而來正邪。王心若正,我無邪正。」王雖驚異,而驕慢方熾,即擯宗勝令出。波羅提曰:「王既有道,何擯沙門?我雖無解,願王致問。」王怒而問曰:「何者是佛?」提曰:「見性是佛。」王曰:「師見性否?」提曰:「我見佛性。」王曰:「性在何處?」提曰:「性在作用。」王曰:「是何作用?我今不見。」提曰:「今現作用,王自不見。」王曰:「於我有否?」提曰:「王若作用,無有不是。王若不用,體亦難見。」王曰:「若當用時,幾處出現?」提曰:「若出現時,當有其八。」王曰:「其八出現,當為我說。」波羅提即說偈曰:「在胎為身,處世為人。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辨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遍現俱該沙界,收攝在一微塵。識者知是佛性,不識喚作精魂。」王聞偈已,心即開悟
[25],悔謝前非,咨詢法要,朝夕忘倦,迄于九旬。
史傳中這段故事的源流與意義,據冉雲華先生說:
《祖堂集》首先改寫歷史,將「見性」思想列為達摩教旨。……《宗鏡錄》增加二點︰其一、引用《首楞嚴經》的文字,將「自性」與「佛性」統一起來。其二、西天「尊者波羅提」也有「見性是佛」與「性在作用」的教義。《宗鏡錄》記此事於第二十七祖與「此土初祖」之間,但未明言這位「尊者」是否是西天第二十八祖;也沒交代他與祖師有任何關係。到了《景德
傳燈錄》中,波羅提忽然變成禪宗此土初祖在天竺時的師侄;而他的「見性」之說,也變成奉達摩之命而提出的論說。到了契嵩的書中,達摩與波羅提的關係,再次予以肯定,並且在他的《傳法正宗定祖圖》,乾脆說「見性成佛」之說,是菩提達摩自己的教義。禪宗其他的傳心教材,如《碧巖錄》《無門關》《祖庭事苑》等,接踵而起,合唱「見性成佛」,是達摩祖師所傳的「心法」。除此而外,不及別家。這種獨尊一家之言,排除歷史真相的百家異說,正是典型的宗派意識。這種定型成史的教旨,卻沒有歷史事實根據。
[26]
也就是說,宋代禪徒為了證明「性在作用」「見性成佛」的宗義,乃是源自初祖達摩之真傳,因而迂迴的編造了這段達摩在印度弘法護教的傳說--若就禪宗門派而言,主要是六祖門下「洪州宗」人的創見,如楊維中云:
洪州宗對形而上的本體論不感興趣,以爲心體隱微難見,唯有通過具體的、可見的、現實的心之作用,才可以呈現清淨的心體。正是從此思路出發,洪州宗提出了‘性在作用’的命題,並且將其貫徹到日常生活和修行解脫中去。‘性在作用’的命題,傳說是波羅提爲印度異見王說法時提出的,實際上卻是洪州宗人的創發。此最早見於《寶林傳》,《景德傳燈錄》所記稍詳,……這裏所講的‘性’之作用即指主體之見聞覺知及其日常行爲。
[27]
燈錄的編撰在「南禪」確立之後,因此,將本宗已成共識的的思想風格,追加於前輩身上,也是一種詮釋上的慣例。
3--4、懺罪療疾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8c):
時異見王復問波羅提曰:「仁者智辯,當師何人?」提曰:「我所出家,即娑羅寺烏沙婆三藏為受業師。其出世師者,即大王叔菩提達磨是也。」王聞師名,驚駭久之。曰:「鄙薄忝嗣王位,而趣邪背正,忘我尊叔。」遽敕近臣,特加迎請。師即隨使而至,為王懺悔往非。王聞規誡,泣謝于師。……師遂辭王曰:「當善修德,不久疾作,吾且去矣。」經七日,王乃得疾。國醫診治,有加無瘳。貴戚近臣憶師前記,急發使告師曰:「王疾殆至彌留,願叔慈悲,速來診救。」師即至慰問。時宗勝再承王召,即別巖間。波羅提亦來問疾。謂師曰:「當何施為,令王免苦?」師即令太子為王宥罪施,崇奉三寶,復為懺悔,願罪消滅。如是者三,王疾有間。
這段故事,是順著前文而來的發展,因波羅提的智辯,引起異見王的崇敬與好奇,追問其師承,而回轉來歸宗認親,於是叔侄相見,懺悔泣謝;達摩預告其罪業將起現行,應多修善以補過;雖然,仍不免得疾瀕死,乃有請師救危之後事。《景德錄》並未明說異
見王「業-報」的關係,《正宗記》據以推演,頗有跨示神異之意:
……尊者辭王,卻返其所居曰:「王益宜興福,非久恐有疾作。」尊者去方七日,王果感重疾。……因請於尊者曰:「王疾已篤,生耶死乎?大師有何方便,為其救之。」尊者即離座,以手探王之體,……曰:「死則必陷惡趣。」二沙門曰:「此何以驗之?」曰:「吾適以候五蘊法見之耳。」二沙門曰:「大師道力勝異,可為其興何福業,得免斯苦。」尊者即使太子與其權臣,大赦囚徒,廣放生靈。尊者復命炷香,為懺其罪。少頃王疾果損,稍辨人事,謂左右曰「我適夢一大蟒極長,初吐火逼灼我體,尋被一長人以左手持之,投於曠地,我即清涼,遂得起,馳出一鐵門,於是遽醒。」王疾既平,益得其叔。
按,王此疾亦可說是「毀佛」之報。後來雖已聞法心悟,且求師懺悔,但其惡業已成,
現世報應,發為身疾,幸得王叔代為安排各種「興福減罪」之事,乃能救回性命。這段事蹟,或許是想像的虛構,而有其宗教宣傳的目的--對中國歷代皇帝「滅佛」之舉的警告與鞭尸。《正宗記》以一貫的玄怪筆法,渲染達摩的奇技(候五蘊法)及國王的墮落(惡趣),雖有怵目醒心之效,卻流於通俗瑣碎。
【附錄】:達摩為王懺悔療疾之後,在印度的最後事蹟,便告別親友,渡海東去。而《歷代法寶記》卻說達摩在此之前,曾派二徒「佛陀、耶舍」先來華,被擯逐、去廬山見慧遠,譯出《禪門經》
[28]。按此乃將「佛陀跋陀羅」(359~429)誤為兩人,且視為達摩之徒;慧皎《高僧傳》卷2佛馱跋陀羅(T50,p0334c)云:
有秦沙門智嚴,西至罽賓,睹法眾清勝,乃慨然東顧曰:「我諸同輩,斯有道志,而不遇真匠,發悟莫由。」即諮訊國眾:「孰能流化東土?」……(佛馱)少受業於大禪師佛大先,先時亦在罽賓,乃謂嚴曰:「可以振維僧徒宣授禪法者,佛馱跋陀其人也。」嚴既要請苦至,賢遂愍而許焉。於是捨眾辭師,裹糧東逝。……聞鳩摩羅什在長安,即往從之。什大欣悅,共論法相,振發玄微,多所悟益。
後因預言「我昨見本鄉有五舶俱發」、及弟子自言「得阿那含果」兩事,而「大被謗讀,將有不測之禍」,於是「與弟子慧觀等四十餘人俱發」,南下廬山:「沙門釋慧遠,久服風名;聞至,欣喜若舊」,不僅寫信替他辯解,且留他同住,「請出禪數諸經」;但他「志在遊化,居無求安;停止歲許,復西適江陵。」最後,「以元嘉六年卒,春秋七十有一」。從這些資料看,「佛大先」才是他習禪的業師,向智嚴推薦他渡海東來;初至長安,從鳩摩羅什,因為所學不同
[29],受到排擠而離去;在廬山譯出《達摩多羅禪經》等,後又遊化多年乃卒。若勉為解釋,也可說是「佛大先」遣二徒「佛馱、智嚴」來華傳授禪法--而達摩(多羅)與佛大先曾同學於「佛陀跋陀」「般若多羅」,若就小乘禪觀的傳承,達摩乃是「佛馱、智嚴」的師長;且在他倆之後才來華。至於「佛陀耶舍」亦實有其人,且與「佛馱跋陀羅」同列於《高僧傳》卷2,「譯經」中:「罽賓人也,婆羅門種」;岀家學佛,曾遊沙勒國,鳩摩羅什後至,從他受學,「甚相尊敬」;羅什到長安,勸姚興迎之,別立新省於逍遙園中,共譯經律;「後辭還外國………不知所終」。耶舍是法藏部的比丘,與達摩、佛大先的系統不同,或許只因他是罽賓人,且曾來華,與鳩摩羅什是亦師亦友的關係,所以有此誤傳或附會。
此雖一家之說,不為僧傳、燈錄所取;而近人新撰的達摩傳記,頗有採用此事的,故先附錄於此備查。
3--5、辭王南渡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9a):
師心念震旦緣熟,行化時至,乃先辭祖塔,次別同學,然至王所,慰而勉之曰:「當勤修白業,護持三寶。吾去非晚,一九即回。」王聞師言,涕淚交集曰:「此國何罪,彼土何祥?叔既有緣,非吾所止。惟願不忘父母之國,事畢早回。」王即具大舟,實以眾寶,躬率臣僚,送至海壖。
所謂「震旦緣熟,行化時至」,雖是呼應般若尊者「待吾滅後六十七載,當往震旦」的囑咐,但如何是適當的時機,只有達摩自知;或許在降服六宗、度化王侄之後,南天五印的佛教,大致底定;又有波羅提(法中龍象)、宗勝等弟子弘揚護持。因此,達摩可於垂老之年,遵師命而向未知的國度另展化緣:「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景德錄》的離別交代很簡要,《正宗記》則於敘事中誇示神通:「達磨化導其國,已六十餘載,思遵其師之教,謀欲東征。即以神力,往辭般若多羅塔廟;復至宮掖告別。其王尋知六眾之徒,思欲來別,尊者即各就其眾之所,化坐寶蓮,皆為說法以慰安之。 」
4、渡海來華
4--1、登陸廣州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9a):
師汎重溟,凡三周寒暑,達于南海,實梁普通八年丁未歲九月二十一日也。廣州刺史蕭昂具主禮迎接,表聞武帝。帝覽奏,遣使齎詔迎請,十月一日至金陵。
達摩來華的時間、路線、遭遇等問題,《景德錄》說達摩於「梁普通八年(527)」丁未歲九月扺南海;同年十一月,屆於洛陽,卻說是「後魏孝明太和十年也。」同樣的錯誤又出現在:「端居而逝,即後魏孝明帝太和十九年丙辰歲,十月五日也。」按,達摩來華之年(527)三月,梁武帝改為「大通元年」,也就是「北魏孝明帝孝昌三年」;而面壁九年後入滅,應是「梁大同二年」(536),北魏以分裂為二,也就是「東魏天平三年、西魏大統二年」。《景德錄》卻兩次錯寫成「後魏孝明帝太和」;這個錯誤來自《祖堂集》卷二(點校本/頁62~67):「菩提達摩至此土,後魏第八帝諱詡大和十年,至於洛陽少林寺化導。」北魏第六帝孝文(471-499)名「宏」,第八帝孝明(515-528)名「詡」,而「太和」乃孝文帝的年號。
這問題《正宗記》卷5(T51, p0744b)就提出不同的看法:
菩提達磨之東來也,凡三載,初至番禺,實當梁武普通元年庚子九月之二十一日也。或曰:普通八年丁未之歲。州刺史蕭昂以其事奏,即詔赴京師,其年十一月一日,遂至建業,法駕出迎之還宮。因詔尊者陪坐正殿,帝乃問曰:……尊者知其機緣不契,潛以十九日去梁渡江,二十三日北趨魏境,尋至雒邑,實當後魏孝明正光之元年也。初止嵩山少林寺,終日唯面壁默坐。……居魏方九年,尊者一旦遽謂其徒曰:吾西返之時至矣。……居未幾,尊者乃奄然長逝。其時必後魏幼主釗、與孝莊帝廢立之際耳;是歲乃當梁大通之二年也,以其年葬於熊耳山。……其後魏使宋雲者,自西域返,與達磨相遇於蔥嶺,……。
《正宗記》將達摩來華的日期,提前為「梁武普通元年(520)庚子九月之二十一日」;同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北趨魏境,尋至雒邑,實當後魏孝明正光之元年也。」九年後「奄然長逝……是歲乃當梁大通之二年(528)也」,也就是「北魏孝明帝孝昌四年、或孝莊帝永安元年,戊申」。契嵩對這樣的更改,有一段解釋:
嘗見古祖圖引梁寶唱《續法記》所載:達磨至梁,當普通元年(520)九月也。而《寶林傳》云:在普通八年(527)丁未,即其年過魏,當明帝太和十年。然「太和」非明帝年號。又曰:達磨滅度亦在明帝太和十九(495)年。而明帝在位秖十二歲,即無十九年;又以丁未推之,即是明帝末年神獸之歲(528),其歲明帝已崩。……今取(普通)元年庚子為準。其諸家所見八年丁未,亦不敢即削,且兩存之,識者詳焉。……所謂達磨既出家得法後,尚隨侍其師四十餘年;又依師所囑,且在南天竺行化,更六十七年;又東來,在路二年;及到中國,九年方化去;恰是其壽一百五十歲。如此則諸家所載達磨支、竺兩處事跡,稍不差也。
而《五燈》繼其後,依據《景德錄》而修正:先說:「梁普通七年丙午歲九月二十一日」抵華,提前為丙午(526)年;卻又說「帝覽奏,遣使齎詔迎請,當大通元年丁未歲也,十月一日至金陵。」「十一月二十三日,屆於洛陽,當魏孝明帝孝昌三年也。」回到了丁未(527)年;「端居而逝。即(西)魏文帝大統二年丙辰十月五日也。」也就是536年。年號雖然改正了,但多岀的一年卻沒說明。
因此,關於達摩在華居留的年代,燈錄就有三種版本:《景德錄》527~536,《正宗記》520~528,《五燈》526(527?)~536。歷代學者對此多有不同看法,如陳清香云:
道原所撰的《景德傳燈錄》中的達摩傳,……其年代謬誤多處,皆是承襲《寶林傳》而不察;……《傳法正宗記》的卷5傳述了天竺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尊者傳上、下篇,其內容大半是承襲了《景德傳燈錄》所載,但是也有部份是修訂了《景德傳燈錄》的錯誤,也有再作推衍增加的,如達摩東來的日期:「菩提達摩之東來也,凡三載。初至番禺時,當梁武帝普通元年庚子(520)九月之二十一日也。」但他又不敢將《景德傳燈錄》等以前的禪宗史傳全部推翻,而畫蛇添足地說:「或曰,普通八年丁未之歲,州刺使蕭昂以其事奏。」……但蕭昂不可能以刺史的名義,面奏梁武帝,應是事實。而受詔赴京師到達建業的日期改為「十一月一日」……。到達魏晉的時間,修正為「北趨魏境,尋至雒邑,實當後魏孝明正光之元年也」。達摩的壁觀、慧可的斷臂,居魏九年、傳法於門徒,奄然長逝、葬熊耳山、宋雲卻再見他獨攜「隻履西歸」等,這些情節都和《景德傳燈錄》裡相似,不過,契嵩未提「六度中毒」事,逝世的年代也推訂為梁大通二年,以改正《景德傳燈錄》所述的後魏孝明帝太和十九年丙辰歲十月五日之說的不合理。
[30]
蔡日新則說
[31]:《洛陽伽藍記》卷一「永寧寺」中,有兩處提到了菩提達摩:「時有西域沙門菩提達摩者,波斯國胡人也,起自荒裔,來遊中土。見金盤炫日,光耀雲表;寶鐸含風,吹自天外;歌詠讚歎,實是神功。……修梵寺有金剛,鳩鴿不入,鳥鵲不棲。菩提達摩云得其真相也。」永寧寺始建于熙平元年
(516),於永熙三年
(534)二月被火燒光。從《洛陽伽藍記》的記載來看,達摩祖師不只是確有其人,而且他的來華至少是在534年以前的事情了。至於《洛陽伽藍記》所記的菩提達摩,是否就是後人所認為的禪宗初祖,似仍有考究的必要。查《續高僧傳》卷十六:「菩提達摩,南天竺婆羅門種。神慧疏朗,聞皆曉悟;志存大乘,冥心虛寂;通微徹數,定學高之。悲此邊隅,以法相導。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隨其所止,誨以禪教。……」從道宣法師所載的「初達宋境」一語來看,達摩祖師來華的時間至少也在宋亡以前
(479)。而以後的文獻,如《寶林傳》、《祖堂集》、《景德錄》等書,都說達摩祖師是梁普通八年
(527)九月二十一日從廣州登陸的,這些記載便與《續高僧傳》所載達摩來華的時間,相去近三十年。相比之下,我們寧可相信道宣律師的記載,而對於後面的幾種文獻,則聊供參考。……達摩祖師在中國弘法的最大時間跨度為421-537,共116年;最小跨度為478-534,共56年。
關於這些爭議,徐文明有獨特的看法,茲整理如下:達摩即是「達摩多羅」,生於晉廢帝太和五年
(370)之南印度,與「佛大先」同學於有部宗匠「般若多羅」;達摩撰《雜心論》,解釋法相、兼述禪法。般若多羅卒,達摩與佛大先蒐集經論、弘揚大乘,又吸收「般若」思想、揚棄五門禪,創立了「大乘頓禪」;在罽賓行化多年,宋元嘉四年
(427)惠覽來此從學。達摩後又回南天竺化眾數十年。劉宋泰始三年
(467),東渡來華(廣州),居「訶林(法性)寺」,並至京師求見「求那跋陀羅」,受贈四卷本《楞伽經》;北魏太和十年
(486),北渡至魏,遊化嵩、洛,這段期間,曾教授弟子「僧副」。北魏孝明神龜二年
(519),遊「永寧寺」;梁武普通八年
(527),聞梁武好佛,乃再次南下,不契其意;又北渡,住錫嵩山少林寺。梁武大同二年、西魏大統二年
(536),端居而逝,卒年167歳
[32]。這是一個精確又圓融的履歷表,調和了兩個差距甚大(續僧傳與寶林傳)的說法,並且符應了《景德錄》與《五燈》的內容。
4--2、會晤梁主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9a):
帝問曰:「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師曰:「並無功德。」帝曰:「何以無功德?」師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帝曰:「如何是真功德?」師曰:「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帝又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師曰:「廓然無聖。」帝曰:「對朕者誰?」師曰:「不識。」帝不領悟。
這是達摩與梁武「三段問答」的傳說,久已聞名於世[33];但關於其來源及真偽,學界亦多所質疑。案,敦煌本《壇經》第一次出現達摩與梁武的對話:
(使君問):弟子見說達摩大師化梁武帝,帝問達摩:「朕一生已來造寺、布施、供養、有功德否?」達摩答言:「並無功德。」武帝惆悵,遂遣達摩出境。未審此言,請和尚說。六祖言:實無功德,使君勿疑。達摩大師言「武帝著邪道,不識正法」。使君問:何以無功德?和尚言:造寺、布施、供養,只是修福,不可福以為功德。功德在法身,非在於福田。自性法有功德。……自修身即功、自修心即德。功德自心作,福與功德別。武帝不識正理,非祖大師有過。
[34]
其中的意義是:一、分別「福業」「功德」為邪正之異,而收歸「自性自修」;二、達摩禪在北方(重「禪法」的環境)開端,私相傳授,卻不得官方僧俗之接受,甚且被迫害致死。據云,這段話是唐代禪宗為了與梁武帝「劃清界線」而杜撰的,卻因此建立了象徵性的關係,成了後代「達摩事蹟」的重要情節。是達摩來華後唯一接觸的帝王,作為負面的形象反顯了達摩禪的高深直截,非南方義學所知、亦非北方禪法可比。時代前後的《
歷代法寶記》卷1(T51,p0180c)也說:
達摩多羅聞二弟子(佛陀、耶舍)漢地弘化,無人信受,乃泛海而來至。梁武帝出城躬迎,昇殿問曰:「和上從彼國將何教法,來化眾生?」達摩大師答:「不將一字教來。」帝又問:「朕造寺度人、寫經鑄像,有何功德?」大師答曰:「並無功德。……此乃有為之善,非真功德。」武帝凡情不曉,乃辭出國。
《祖堂集》卷二(點校本/頁69):
爾時,達摩和尚泛海東來,……刺史蕭昂出迎,奏聞梁帝。十月一日而至上元,武帝親駕車輦,迎請大師,升殿供膳。
是時志公和尚監修高座寺,彼請寺主靈觀曰:「汝名靈觀,實靈觀不?」靈觀曰:「唯願和尚指示。」志公曰:「從西天有大乘菩薩而入此國。汝若不信,聽吾讖曰:
仰觀兩扇,低腰撚鈎;九鳥射盡,唯有一頭。至則不久,要假須刀;逢龍不住,過水則逃。」爾時,靈觀則以紙筆錄於記之。
爾時武帝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師曰:「廓然無聖。」帝曰:「對朕者誰?」師曰:「不識。」又問:「朕自登九五已來,度人造寺,寫經造像,有何功德?」師曰:「無功德。」帝曰:「何以無功德?」師曰:「此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善因,非是實相。」武帝問:「如何是實功德?」師曰:「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武帝不了達摩所言,變容不言。達摩其年十月十九日,自知機不契,則潛過江北,入于魏邦。
志公特至帝所問曰:「我聞西天僧至,今在何方?」梁武帝曰:「昨日逃過江向魏。」志公云:「陛下見之不見,逢之不逢。」梁武帝問曰:「此是何人?」志公對曰:「此是傳佛心印觀音大士。」武帝乃恨之曰:「見之不見,逢之不逢。」即發中使趙光文往彼取之。志公曰:「非但趙光文一人,闔國取亦不回。」
冉雲華云[35]:按菩提達摩與梁武帝會面的說法,最早見於西元774年編成的《歷代法寶記》,其中有關「功德」的問答,被認為是「荷澤派」所製造的初祖神話,並非歷史事實。到了西元第九世紀初,智炬編成《雙峰山曹侯溪寶林傳》,這幾句話被抄寫流傳,當作史實。《祖堂集》卷二所記的達摩與梁武帝對話,又增加了一些文字。除了以撰寫歷史的方法,使禪宗的傳統及教義定型以外,其他著名的數位禪師,還以創作與評述並用的「公案」,使禪學定型統一。《碧巖錄》第一個公案:梁武帝問達摩大師「如何是聖諦第一義」?又說「達磨遙觀此土有大乘根器,遂泛海得得而來,單傳心印,開示迷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所說的故事,沒有歷史根據,全是禪宗意識形態的表現。
而張勇更細考其事云(節錄):梁武與達摩「廓然無聖」的問答,後世流傳極廣;然不見於六朝記載,甚至《續高僧傳》;最初出自《祖堂集》卷二達摩傳。若由傅翕乃「彌勒應身」而觀,再對照武帝於壽光殿與大士共論真諦,而「帝默然,大士退」的記載,及<梁朝傅大士頌金剛經>序「志公問帝曰:識此人否?帝云:不識。志公言:此是彌勒菩薩分身,下來助帝揚化。」可以看出:達磨與武帝「廓然無聖」的傳聞,實源自大士與蕭衍的一系列關涉;晚唐五代時,傅大士竟成了禪僧們塑造達磨形像的素材!這段杜撰的因緣,鼓山神晏曾經言及:「所以道:句不當機,言非展事;承言者喪,滯句則迷;不唱言前,寧談句後!直至釋迦掩室,淨名杜口。大士梁時,童子當日,一問二問三問,盡有人了也。」《祖堂集》蓋據石頭門下的傳說,而增此段因緣;卷二的達摩傳,亦不妨視作石頭一系的觀點。也許因為石頭的徒屬,如牛頭僧侶一般推重傅翕,乃至將達磨傅翕化吧
[36]!
以上是傳說來源的考察,思想的詮釋則以《碧巖錄》為典型
[37],而近人胡蘭成的另類觀點
[38],亦可對照參考。又,此事雖然疑點頗多,卻是重要關目;或可如是認為:達摩的時代,南北朝分立,而諸宗並弘;若他只在北地傳法,而沒試過南方,總是個缺憾,所以安排他在廣州登陸,所接觸的就是一國之尊梁武帝!
5、少林傳燈
5--1、渡江面壁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9a):
師知機不契,是月十九日,潛迴江北。十一月二十三日,屆于洛陽,當後魏孝明太和十年也。寓止于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人莫之測,謂之壁觀婆羅門。
案,《景德錄》云:「潛迴江北」;此「迴」字不知何意?《正宗記》寫成「潛以……去梁渡江。」而《天聖廣燈錄》則 改為「過」,較無疑問。
而達摩於少林寺之「面壁」「壁觀」,是傳誦千古的話題;較早的紀錄是《續高僧傳》卷16 /菩提達摩傳(T50, p0551c):
有道育、慧可,此二沙門,年雖在後,而銳志高遠;初逢法將,知道有歸。尋親事之,經四五載,給供諮接。感其精誠,誨以真法:如是安心,謂「壁觀」也;如是發行,謂「四法」也;如是順物,教護譏嫌;如是方便,教令不著。然則入道多途,要唯二種:謂理、行也。
道宣是概括性的介紹達摩禪法,並無解說。《景德錄》則讓它成了象徵性的行為:「面壁默坐」,且有了「壁觀婆羅門」的外號。學術界對此問題,或考察其事之「真假」,或論析「壁觀」的真義、與「二入四行」「楞伽傳燈」的關係。如,鈴木大拙說
[39]:<四行觀>雖非達摩留給後世「直透禪的核心」之最佳著述,卻是他最可信的文章。「二入」之教,出自《金剛三昧經》
[40],達摩將經中的「覺觀」換成了「壁觀」,所謂「壁」,指「牆壁」「峭壁」,與「立」合用,成了「壁立萬仞」的片語,以形容「不可攀越」的高牆、或表示「堅定」的態度,如「不動明王」。若只是「面壁坐禪」的修行,怎能(如《續高僧傳》所說)在佛教界造成革命性運動、引起激烈的反對?《景德錄》引「別記」的一段文字
[41]綜括了達摩教學中的特別信息,「壁觀」的根本義,須在禪師的「主觀」中求,也就是那「高度集中,絶無任何觀念與感官形象」的境地,如《金剛三昧經》所說「軟心眾生,其心多喘」,「令得堅心,得入實際」;內心有喘
[42],就不自由、未解脫;必先堅定、沉著、自制、專一,乃可入如來禪。
鈴木的看法,引《金剛三昧經》為證,有其獨見之處:「壁觀」乃禪者相應於道之心境,而不只是面壁打坐的行為。尤其,達摩之渡海傳禪,能令慧可悟道、而下開禪宗百代之傳承,其祖師之悲智所示現的「大乘安心之法」
[43],似不可解為「凝視牆壁、空心靜坐」的修行(禪定)方法,如月溪法師云:
《傳燈錄》中載有菩提達磨大師<略辨入道四行>,細加審察,實出偽讬,其口脗義味,全不相類;如篇中「捨妄歸真」、「凝住壁觀」、「息想無求,有求皆苦,無求乃樂」、「無慳於身命財,行擅捨施,心無恡惜」等語,全是中、小二乘教下之語,若與「廓然無聖」「無有功德」相對照,則其旨趣懸絕,通塞分明矣。「壁觀」並非達磨禪法,初因際會未諧,故面壁默坐,如愚似訥……。達磨面壁,非習禪也;宗門悟道之後,不假修習;若尚有修,則未徹悟。達磨乃悟後之聖,故知面壁非禪。且歷來宗門祖師,皆反對「空心靜坐」,……荷澤神會禪師云:「若有凝心入定,住心看凈,此障菩提,未與菩提相應,何由得解脫。」宋.範覺禪師《林間錄》云:「菩提達磨自梁之魏,經行嵩山之下,倚杖少林,面壁燕坐而已,非習禪也;久之,人莫測其故,因以達磨為習禪;夫禪那,僅諸行之一,何足以盡聖人?」達磨禪法,拋卻虛文,惟務實際,使人頓徹根源、直證佛果,故能掃支離之弊、起禪學之衰,蔚成大宗、掩蓋一切,所傳《楞伽經》為宗門矩臬。
[44]
這段話從佛法之「修證」立論,與鈴木所說類似,或較契合於達摩之心法、呼應於南禪之道風。而佛教學者另有專業的論析,如楊曾文
[45]云:菩提達摩開啟中國禪宗的源頭,被後世禪宗奉為初祖。他的「二入四行」禪法,以體悟自己的「真性」為最高宗旨。真性就是「佛性」、也就是《楞伽經》中的「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後世禪宗的所謂「如來禪」就是源自達摩的禪法。又歸納為四點:一、從「禪觀」和「實踐」兩方面,達到覺悟解脫;二、「般若中觀」思想,是達摩禪法主要的理論基礎;三、說「即心是道」,修行應著眼內心的覺悟;四、世與出世不二,菩提不離日常生活。……四行中的「理」「道」「法」「性淨之理」與理入的「理」「真性」,是一個意思,大乘「般若」說的畢竟空、諸法實相、中道、真如、法性等,也是「佛性」說的自性、自心、心性、佛心、佛性。……由此可以認為,理入是要在「禪觀」中體認「真如佛性」;行入的四項,是在日常修行、傳教和生活中貫徹契合于真如實相的六度。
從上所述,所謂「壁觀」可以作兩層含義的解釋:一、「面壁而坐」:即坐禪時面對牆壁(禪室的牆壁、山洞的石壁),由於牆壁「靜止」、並色彩「單調」,易使人入定。二、是「內心無喘,心如牆壁」:使心與外界隔絕,凝心入定,寂然不動,可由此悟道。
徐文明的解析
[46]更完整而明晰:達摩傳授道育、慧可的是「大乘安心法門」,分四點說明:一、其法要在「
安心」,即「理入」:由「壁觀」而實現「坐禪明理」之自悟。二、轉而向外「
發行」,即「行入」:在身行實踐中鞏固、驗證其理悟;在日常生活中體味、強化修禪的道果,乃「借事練心」之自修。三、「
順物」以防護譏嫌:隨順現實狀況及個人特點,不令己陷於危逆。 四、「
方便」而教令不著:隨立隨遣,不執於言說,可免其滯於化城。
一、二,乃修練身心,堅固不動;三、四為行化世間,弘法度人。如所述達摩禪法以一心(安心)為宗,而分四點,次第分明又完整系統。而「壁觀」為達摩獨創的禪法觀門:形式上,即「面壁」端坐(站立),此觀法來自「地遍處」;內容上,即「無自無他,凡聖等一」之平等觀、「堅住不移」之不動觀,及「不隨言教」之實相觀。緣「牆壁」作觀,可進而緣「一色無色」「平等不動」的真如;也就是,通過相似的「有相」牆壁,而體解「無相」真如,由此藉境安心,證果得道。另,「面牆」意為:不事學業、徒耗光陰;達摩以此表示「一心習禪,不隨言教、不執義解」,與《楞伽》宗旨相符。
如上所引,教界與學界對此文獻的不同的詮釋,各有預設與證據,很難抉擇何者確定為是,仍須多方考察驗證,暫且並陳其說,以為參考。
5--2、神光求道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9b):
時有僧神光者,曠達之士也。久居伊洛,博覽群書,善談玄理。每歎曰:「孔老之教,禮術風規,莊易之書,未盡妙理。近聞達磨大士住止少林,至人不遙,當造玄境。」乃往彼,晨夕參承。師常端坐面壁,莫聞誨勵。光自惟曰:「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濟饑,布髮掩泥,投崖飼虎,古尚若此,我又何人?」其年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光堅立不動,遲明積雪過膝。師憫而問曰:「汝久立雪中,當求何事?」光悲淚曰:「惟願和尚慈悲,開甘露門,廣度群品。」師曰:「諸佛無上妙道,曠劫精勤,難行能行,非忍而忍。豈以小德小智,輕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勞勤苦。」光聞師誨勵,潛取利刀,自斷左臂,置于師前。師知是法器,乃曰:「諸佛最初求道,為法忘形,汝今斷臂吾前,求亦可在。」師遂因與易名曰慧可。可曰:「諸佛法印,可得聞乎?」師曰:「諸佛法印,匪從人得。」可曰:「我心未寧,乞師與安。」師曰:「將心來,與汝安。」可良久曰:「覓心了不可得。」師曰:「我與汝安心竟。」
慧可來歷及求法之事,最早見於《續高僧傳》卷16<慧可傳>(T50, p0551c)
釋僧可,一名慧可,俗姓姬氏,虎牢人。外覽墳素、內通藏典。……年登四十,遇天竺沙門菩提達摩,遊化嵩洛,可懷寶知道,一見悅之,奉以為師,畢命承旨;從學六載,精究一乘,理事兼融、苦樂無滯;而解非方便,慧出神心。
及周滅法,與可同學,共護經像。……遭賊斫臂,以法御心,不覺痛苦;火燒斫處,血斷帛裹,乞食如故,曾不告人。
有慧滿者,滎陽人,姓張。舊住相州隆化寺,遇那說法,便受其道,專務無著;一衣一食,但畜二針,冬則乞補,夏便通捨,覆赤而已。……貞觀十六年,於洛州南會善寺側,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其旦,入寺見曇曠法師,怪所從來;滿曰:「法友來耶?」遣尋坐處,四邊五尺許,雪自積聚,不可測也。
傳中只說慧可於傳播禪法時,遭賊斫臂而「以法御心、血斷帛裹」,「乞食如故,曾不告人」。又「慧滿」禪師,曾夜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而臥起如常。後來禪史的編者,將慧可遭賊斫臂、與慧滿臥雪三尺,混爲一談,附會為「立雪、斷臂」的故事,雖不可信,但兩人爲法獻身的表現,自唐以來爲禪家所樂道,如智炬《寶林傳》卷8引法琳<慧可碑>云,慧可「立雪、斷臂」,以示決心,乃得達摩「安心」法門。後來的禪學史籍,多承襲法琳,而不取道宣說;如淨覺《楞伽師資記》卷1 (T85, p1285b):
齊朝鄴中沙門惠可,承達磨禪師後。其可禪師,俗姓姬,武牢人。年四十,遇達摩禪師遊化嵩洛,奉事六載,精究一乘,附於玄理,略說修道,明心要法,真登佛果。……又云:「吾本發心時,截一臂;從初夜雪中立,直至三更,不覺雪過於膝,以求無上道。」
釋菩提達摩,……為我震旦國人故,航海而至嵩山;時罕有知者,唯道昱、惠可,宿心潛會,精竭求之,師事六年,志取通悟。大師當時從容謂曰:「爾能為法捨身不?」惠可因斷其臂,以驗誠懇(案,餘傳云「被賊砍臂」,蓋是一時謬傳耳。)自後,始密以方便開發,頓令其心,直入法界。……。
釋僧可,一名惠可,……少為儒,博聞,尤精詩易;知世典非究竟法,因出家,年四十,方遇達摩大師,深求至道;六年勤懇,而精心專竭,始終如初聞。大師言:「能以身命,為法不吝?」便斷其左臂,顏色不異,有若遺土。大師知堪聞道,乃方便開示,即時其心,直入法界。
《楞伽師資記》借慧可之口自云「截臂、立雪」以求道;《傳法寶記》不但承襲此說,又加「案語」以否定《續高僧傳》的謬傳。以上二書,乃北宗禪之作,而「捨身求法」的道心,堪為佛門四眾之取法,因此,南宗的燈錄也採錄此說,又溯源於世尊的「本生」故事,以強化其典範性;如《祖堂集》卷二(點校本/頁69)云:
有一僧名神光,昔在洛中,久傳莊老;年逾四十,得遇大師,禮事爲師。從至少林寺,每問于師,師並不言說。又自難曰:「古人求法,敲骨取髓,剌血圖像,布髮掩泥、投崖飼虎。古尚如此,我何惜焉?」時大和十年十二月九日,爲求法故,立經子夜,雪乃齊腰。天明師見問曰:「汝在雪中立,有如何所求耶?」神光悲啼泣淚而言:「唯願和尚開甘露門,廣度群品。」師云:「諸佛無上菩提,遠劫修行。汝以小意而求大法,終不能得。」神光聞是語已,則取利刀,自斷左臂,置於師前。師語神光云:「諸佛菩薩求法,不以身爲身,不以命爲命。汝雖斷臂求法,亦可在。」遂改神光名爲惠可。又問:「請和尚安心?」師曰:「將心來,與汝安心」。進曰:「覓心了不可得。」師曰:「覓得豈是汝心?與汝安心竟。」達摩語惠可曰:「爲汝安心竟,汝今見不?」惠可言下大悟。惠可白和尚:「今日乃知,一切諸法本來空寂!今日乃知,菩提不遠!是故菩薩,不動念而至薩般若海!不動念而登涅槃岸!」師曰:「如是!如是!」惠可進曰:「和尚此法,有文字記錄不?」達摩曰:「我法以心傳心,不立文字。」
增加了大段解說性文字,以般若空的思想呈示悟境,其句法類似六祖的悟道偈:「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T48, p0349a)是身心脫落之狂喜,而發為連番的讚嘆!達摩也直接印可之,這就是禪門師徒的以心印心,不假辭色、不做人情。《景德錄》所載,與此相同,而更精簡有力,師徒之間的授受,結束於「我與汝安心竟。」而不作任何說明,何等俐落!至於問答中的禪門名句「以心傳心,不立文字」,已見於唐.宗密《禪門師資承襲圖》:
達磨西來,唯傳心法,故自云:「我法以心傳心,不立文字。」此心是一切衆生清淨本覺,亦名佛性,或云靈覺。……欲求佛道,須悟此心,故歷代祖宗唯傳此也。(卍續藏110冊,p870a)
[48]
又,關於這段傳說的深意,顧偉康
[49]云:史傳是「因護經像,為賊斫臂」,加工就成了「為求大法,自斷其臂」的壯舉;更編造了「不覺雪過膝,以求無上道」的感人情節。隨著禪宗的發展,淺薄的「傳說」被加入深刻的內容;「祖師之不平凡」的故事,被賦以具體的宗意,露出強烈的南禪意趣--南禪按自己的需要,設計了「東土祖師」的故事。從慧可開始,主要著墨於表現他們「開悟」與「傳遞」禪體驗。按南禪的風格,慧可開口就直指「諸佛法印,可得聞乎?」達摩的回答不是「四諦」、「八正道」,也不是四卷《楞伽》,而是「諸佛法印,匪從人得。」佛法只能向內心求,但慧可的毛病在「我心未甯,乞師與安。」達摩識破了他的病根,說:「將心來,與汝安!」慧可思索良久,乃察覺自以為「未安」的心,不知在何方!實際上無須達摩為他「安心」,「心」自足自滿,完美無缺,不可「覓」、也不必「安」。達摩這個「竟」字,助慧可實現了最後的飛躍,展示了無限風光。慧可的悟解是典型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而徐文明總結前人所論云:神會(淨覺)所記,可能出自《揚楞伽鄴都故事》,為禪門內傳信史;道宣則取之傳聞,不足憑信
[50]。筆者亦認同此說,以作後續的論述。
5--3、試徒付法
以下是達摩西歸之前,勘驗四徒、而咐囑慧可的故事: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19b):
越九年,欲返天竺,命門人曰:「時將至矣,汝等盍各言所得乎?」時有道副對曰:「如我所見,不執文字,不離文字,而為道用。」師曰:「汝得吾皮。」尼總持曰:「我今所解,如慶喜見阿閦佛國,一見更不再見。」師曰:「汝得吾肉。」道育曰:「四大本空,五陰非有,而我見處,無一法可得。」師曰:「汝得吾骨。」最後慧可禮拜,依位而立。師曰:「汝得吾髓。」乃顧慧可而告之曰:「昔如來以正法眼付迦葉大士,展轉囑累,而至於我。我今付汝,汝當護持。并授汝袈裟,以為法信。各有所表,宜可知矣。」可曰:「請師指陳。」師曰:「內傳法印,以契證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後代澆薄,疑慮競生,云吾西天之人,言汝此方之子,憑何得法?以何證之?汝今受此衣法,卻後難生,但出此衣并吾法偈,用以表明其化無礙。至吾滅後二百年,衣止不傳,法周沙界。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潛符密證,千萬有餘。汝當闡揚,勿輕未悟。一念回機,便同本得。聽吾偈曰: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師又曰:「吾有楞伽經四卷,亦用付汝。即是如來心地要門,令諸眾生開示悟入。」
本段有幾個主題:1、四徒與勘驗 2、法印與袈裟 3、四卷《楞伽經》。以下依次論說:
印順法師《中國禪宗史》第一章、第三節云:達摩的弟子,《續僧傳》依曇林所記,僅道育與慧可二人。到《歷代法寶記》,多了一位「尼總持」,並有「得我髓者慧可、得我骨者道育、得我肉者尼總持」的傳說。三弟子的傳說,傳入日本的《內證佛法血脈譜》、宗密《中華傳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祖堂集》,都承襲《法寶記》。惟《寶林傳》在三人外,加「得吾血者偏頭副」,而成四弟子說。「偏頭副」,大概是引用《續僧傳》卷16「僧副傳」的。僧副在北方,從達摩禪師出家。建武年間(494~497)來江南,普通五年(524)就死了。關於弟子們悟入的內容,宗密《師資承襲圖》作:尼總持「斷煩惱,得菩提-得肉」、道育「迷即煩惱,悟即菩提-得骨」、慧可「本無煩惱,元是菩提-得髓」。到了《景德錄》,才有四人得法的內容,除了改「得血」為「得皮」外,慧可以「禮拜後依位而立」為「得髓」。
如上所說,四位弟子各有來歷、或「不知何據」,卻漸次合併、隨師熏學,而各有體會,並接受勘驗;最後,慧可以「不可說」的行動,表達他的悟境,呼應了「迦葉微笑」的典故,得達摩的印可為東土二祖。燈錄敘述達摩「授衣、付法、傳經、說偈、遺言」極為詳細而慎重,表達了大乘禪法在中國傳授(紮根)的艱苦與危難。前引顧偉康
[51]云:四徒各呈所見,道副講了「不立文字」的道理;尼總持所說是「頓悟」的教旨;道育言下「直接抓住」佛法。三人說的都是「教外別傳」的南宗義,但犯了共同的錯誤:付諸語言,就落第二義了。因此,達摩作了保留的肯定。相比之下,慧可什麽也沒說,只站出來,向達摩顯示他已「安心」,而佛法與世間的奧秘,全在於此!終於,達摩將「正法」「衣缽」傳給中國人,完成了西天「神譜」向東土「人譜」的過渡。
其次,「傳衣、付法」的問題,楊曾文從禪宗史考察
[52],而認為:「這在南北朝是不可能的。」此說是神會提出的,如<南宗定是非論>:「從上以來,俱有相傳付囑。……達摩在嵩山,將袈裟付囑與慧可;……內傳法契,以印證心;外傳袈裟,以定宗旨。」「法雖不在衣上,表代代相傳;以傳衣為信,令弘法者得有秉承、學道者得知宗旨,不錯謬故。」又<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云:「達摩大師乃依《金剛般若經》說如來知見,授與慧可;授語以為法契,便傳袈裟以為法信。」當初,弘忍向慧能傳法,把一領袈裟作為紀念品相贈,是可能的;此後,慧能或他的弟子,便說這是從「達摩以來」的傳法袈裟。神會以繼承「弘忍袈裟」為禪門正統的標誌;並建立「祖統」說,以達摩為唐國初祖、西國第八祖,上溯到從釋迦佛受法的大迦葉。據此,則達摩傳「衣、法」於慧可的事,乃是神會杜撰、附加的,如
《歷代法寶記》卷1(T51, p0181b):
(慧可)又問大師:「西國誰人承後,亦傳信袈裟否?」大師答:「西國人信敬,無有矯詐;……承後不傳衣。唐國眾生,有大乘性,詐言得道得果,遂傳袈裟,以為法信。譬如轉輪王子,灌其頂者,得七真寶,紹隆王位;得其衣者,表法正相承。」
而後燈錄採其說,漸成定局;如《祖堂集》云:
達摩云:「爲邪法競興,亂于正法;我有一領袈裟,傳授與汝。」惠可白和尚:「法既以心傳心,復無文字,用此袈裟何爲?」大師云:「內授法印,以契證心;外傳袈裟,以定宗旨。雖則袈裟不在法上,法亦不在袈裟,於中三世,請佛遞相授記。我今以袈裟,亦表其信,令後代傳法者有稟承,學道者得知宗旨,斷衆生疑故。」(點校本/頁69)
師乃云:「一真之法,盡可有矣,汝善守護,勿令斷絕。汝傳信衣,各有所表。……內傳心印,以契證心;外受袈裟,而定宗旨,不錯謬故。吾滅度後二百年中,此袈裟不傳,法周沙界,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於後得道,還近千萬。汝所行道,勿輕末學。此人回志,便獲菩提,初心菩薩,與佛功等。」(點校本/頁72)
《景德錄》所載,或與上引資料有關;心(法)印與袈裟,內證外信,對於宗派內部的秘密傳承,有其神聖性、象徵性,也是佛法有效性的證明。
第三,四卷《楞伽》是「求那跋陀羅」於元嘉十二年(435)~泰始四年(468),從南海到廣州之後譯出的。《景德錄》卷三:「師又曰,吾有《楞伽經》四卷,亦用付汝……。」括號內註云:
此蓋依《寶林傳》之說也。按宣律師《續高僧傳》可大師傳云:初,達磨以《楞伽經》授可曰:「我觀漢地,唯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若如傳所言,則是二祖未得法時,達磨授《楞伽》使觀之耳;今《傳燈》乃於付法傳衣之後言,……恐誤也;兼言「吾有」,則似世間未有也。此但可依馬祖所言云:「又引《楞伽經》文,以印眾生心地。」則於理無害耳。
案,所謂《景德錄》之「誤」,或不從《寶林傳》開始,而是更早的杜朏《傳法寶記》,在達摩「密以方便」令慧可「直入法界」之後云:
然四、五年間,研尋文照,以《楞伽經》授可曰:「吾觀漢地化道者,唯與此經相應。」學徒有未了者,迺手傳數遍云:「作未來因也。」
又有案語:「餘傳有言『壁觀』及『四行』者,蓋是當時權化,一隅之說;□跡之流,或所採摭,非至論也。」洪修平云:達摩以「般若」為主的禪法,在中國北方、南方,都未受歡迎;此或即是他轉而以四卷《楞伽》傳佛心印的契機。
[53]
釋惟賢則詳論此經與「達摩禪」的關係
[54]云:求那跋陀的譯本,則最能表現此經的原始形態,流傳最廣、與禪宗的關係也最緊密。《楞伽經》為法相唯識系與如來藏系的重要經典,與禪宗相聯繫的內容為:「三界唯心」說、「藏心自性」說。全經以離名絕相的「第一義心」為宗,心為本體,立證無相,乃達摩、慧可所謂「南天竺一乘宗」以《楞伽經》為其禪法經據的初衷。道宣《續高僧傳/習禪篇》論曰:「審其所慕,則遣蕩之志存焉。觀其立言,罪福之宗兩捨。」呂澂認為:原始禪宗思想,和四卷本《楞伽》密切相關,慧可重視《楞伽經》的原因,在於經文明白解釋了「佛性」和「人心」的關係,這是受達磨「借教悟宗」理入的啟發。湯用彤認為《楞伽經》雖為「法相有宗」典籍,但其說法,著眼於破除妄想、顯示實相,所明在「無相之虛宗」。所謂南天竺一乘宗,即上承《般若》法性之義。據上述,達摩在北魏傳授的,是以《楞伽經》為依據的大乘禪法。
6、遊千聖寺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20a):
乃與徒眾往禹門千聖寺。止三日,有期城太守楊衒之,早慕佛乘,問師曰:「西天五印,師承為祖,其道如何?」師曰:「明佛心宗,行解相應,名之曰祖。」又問:「此外如何?」師曰:「須明他心,知其今古,不厭有無。於法無取,不賢不愚,無迷無悟。若能是解,故稱為祖。」又曰:「弟子歸心三寶亦有年矣,而智慧昏蒙,尚迷真理。適聽師言,罔知攸措。願師慈悲,開示宗旨。」師知懇到,即說偈曰:「亦不睹惡而生嫌,亦不觀善而勤措。亦不捨智而近愚,亦不拋迷而就悟。達大道兮過量,通佛心兮出度。不與凡聖同躔,超然名之曰祖。」
衒之聞偈,悲喜交并。曰:「願師久住世間,化導群有。」師曰:「吾即逝矣,不可久留。根性萬差,多逢患難。」衒之曰:「未審何人,弟子為師除得否?」師曰:「吾以傳佛秘密,利益迷途,害彼自安,必無此理。」衒之曰:「師若不言,何表通變觀照之力?」師不獲已,乃為讖曰:「江槎分玉浪,管炬開金鎖。五口相共行,九十無彼我。」衒之聞語,莫究其端。默記于懷,禮辭而去。師之所讖,雖當時不測,而後皆符驗。
關於楊衒之的「佛教因緣」及「會晤達摩」二事,學者多有持疑的,如余嘉錫<四部提要辨證>云:
至於衒之為人,則道宣(續高僧傳)所記最得其實。……道宣憾其排斥僧徒,遽詆為庸猥不經,則衒之生平必不信佛。……而《景德錄》較其與達摩語,自稱「弟子歸心三寶有年,智慧昏蒙,尚迷真理」云云。此蓋僧徒造作誣詞,以復其非毀佛法之讎,猶之謂韓文公屢參大顛耳,不足信也。
又,林靜怡云:
依據隋唐資料記載,有的(歷代三寶記)說他(衒之)做過「期城太守」,有的(廣弘明集)說他做「秘書監」,都不甚明確……。關於楊衒之對佛教信仰的態度,歷來有三種看法:一種認為,他是強烈的排佛論者,其主要的論據是《廣弘明集》卷六所列「古來王臣訕謗佛法者二十五人」,楊衒之列名其中,其記載如下:「元魏末為祕書監,見寺宇壯麗,損費金碧;王公相競,侵漁百姓。乃撰洛陽伽藍記,言:不恤眾庶也。後上書,述釋教虛誕,有為徒費;無執戈以衛國、有飢寒於色養,逃役之流、僕隸之類,避苦就樂,非修道者。又佛言:有為虛妄,皆是妄想。道人深知佛理,故違虛其罪;故又廣引財事乞貸,貪積無厭。又云:讀佛經者,尊同帝王;寫佛畫師,全無恭敬。請沙門等同孔老拜俗,班之國史。行多浮險者,乞立嚴敕,知其真偽,然後佛法可遵,師徒無濫;則逃兵之徒,還歸本役,國富兵多,天下幸甚!」……。一種認為,楊衒之是一為虔誠的佛教弟子,其說源自唐釋道炬《寶林傳》中載楊衒之「早慕佛乘」,向達摩請益。……一種是折衷的說法,認為楊衒之旣非激進的排佛,也非崇佛的信徒;但他對佛教信仰有很深的認同與期待。
[55]
若楊衒之不曾出任「期城太守」,且對佛教並無信仰,則於「千聖寺」與達摩相見的可能很小;但或許因為他寫《洛陽伽藍記》,卷一提及達摩雲遊洛陽永寧寺,並贊美寺觀;遂被後世禪家引為同路人,又偽造他的提問,以彰顯達摩「明佛心宗,超然曰祖」的思想;這可說是燈錄編者「自問自答」慣用的手段,楊衒之只是眾多被利用的「歷史名人榜」之一(如梁武帝、寶誌公)。如詹秀惠云:
衒之肯定的記載……達摩禪師曾經遊歷永寧寺,而且在自述登塔後,用「時有」二字,似乎衒之曾在雲遊浮圖時,親自會見過達摩。……可惜的是達摩抵華、至魏及寂滅歲月,諸多傳說,紛岐不一,很難取信。最早寫成達摩傳的唐釋道宣《續高僧傳》又只說他:「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遊化為務,不測於終。」沒有確定年歲記載,無法藉此考定衒之登塔之年。但是如依宋釋道原《景德錄》校語所說,達摩至洛陽時為魏孝明帝正光元年(520),逝世時為魏孝莊帝永安元年,(528),和我們推定衒之登塔之年在熙平元年至武泰元年間的說法,完全符合。就因《伽藍記》有衒之與達摩可能相見的記載,而《續高僧傳》又說:「磨以此法(壁觀、四行)開化魏土。識真之士,從奉歸悟,錄其言語,卷流於世。」既然達摩開化魏土,曾有識真之士,從奉歸悟,衒之又被認為嘗在永寧寺見到達摩,因此《景德錄》便有一段衒之和達摩問答佛乘「祖」及宗旨的對話,這又是衒之行蹤的一種傳聞,未必可信,但所以有這種傳聞,和《伽藍記》文中的記事和思想有密切關係。
[56]
至於達摩所說,不外乎般若中觀「泯除二元(善惡、智愚、有無、迷悟、取捨)對立」的思想,以此無戲論的心量,平等隨緣的度世而已。其次,又因楊衒之請師久住,達摩答以「吾即逝矣,多逢患難。」衒之乃追問其事,祖不獲已而作讖,衒之聞而不知云何,作禮而去。案,此事或從《祖堂集》卷二<達摩>改寫,文字上略有不同:
爾時,達摩領衆,云往禹門千聖寺,止得三日。時有期城太守楊衍問師曰:「西國五天,師承爲祖。未曉此意,其義云何?」師曰:「明佛心宗,寸無差誤,行解相應,名之曰祖。」又問:「唯此一等,更有別耶?」師答曰:「須明他心,知其古今;不厭有無,亦非取故;不賢不愚,無迷無悟,若能是解,亦名爲祖。」楊衍又問曰:「弟子久在惡業,不近知識,勤生恭敬,被小智慧而生纏縛,卻成愚惑,不得悟道而致於此。伏願師指示大道,通達佛心,修行用心。何名法祖?」師以偈答曰:「亦不睹惡而生嫌,亦不觀善而勤措,亦不捨愚而近賢,亦不抛迷而就悟。達大道兮過量,通佛心兮出度。不與凡聖同躔,超然名之曰祖。」楊衍作禮:「唯願和尚久住世間,化導群品!」師曰:「吾則去矣,不宜久停;人多致患,常疾於我。」楊衍而問:「是何人也?願師指示,當爲知之」。師曰:「吾寧往矣,終不明焉,恐損此人。汝若要委,聽吾讖曰:江槎分玉浪〔江者,流也;槎者,支也。玉浪者,三藏。總言流支三藏也〕管炬開金鎖〔管炬者,光也;開者,統也;金鎖者,毒藥。〕五口相共行〔五口者,吾字也;相共行者,與吾爭行佛法、生嫉法心。〕九十無彼我〔九十者,卒字也;無彼我者,無彼此之我也。〕楊衍而作禮曰:「旦辭尊長,願善保慶!」(點校本/頁71)
該書人名錯為「楊衍」;又向答摩請法之自述中有懺悔、有自覺、有道心,比《景德錄》更婉轉生動;而楊衍恭請「住世弘法」、達摩暗示「久留遇難」的對話,也較淺白易懂;而楊衍並無「為師除難」的想法,也沒有「通變觀照」的質問,只表達了關懷與祝福之意。僧俗相安、公私分明,較切合他的身分。
7、示滅西歸
7--1、六度受毒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p0219c、p0220a):
(師曰):「吾自到此,凡五度中毒。我嘗自出而試之,置石石裂。緣吾本離南印來此東土,見赤縣神州有大乘氣象,遂踰海越漠,為法求人。際會未諧,如愚若訥。今得汝(慧可)傳授,吾意已終。」……時魏氏奉釋,禪雋如林,光統律師、流支三藏者,乃僧中之鸞鳳也。睹師演道,斥相指心,每與師論義,是非蜂起。師遐振玄風,普施法雨,而偏局之量,自不堪任,競起害心,數加毒藥。至第六度,以化緣已畢,傳法得人,遂不復救之,端居而逝。即後魏孝明帝太和十九年丙辰歲十月五日也。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葬熊耳山。起塔於定林寺。
達摩遇害之事,《景德錄》乃有所承襲,而《正宗記》則有不同看法:「傳謂:達磨六被毒藥,乃菩提流支之所致,然乎?曰:此蓋為《寶林傳》者未之思也。……蓋後世以流支嘗屈論於達磨,意其為之,假令少驗於讖,亦恐當時黨流支者竊作。昔刺客有為北宗之徒,而往害六祖大鑒,是豈秀師之意耶?」案,《傳法寶紀》云:達摩初到嵩山,「時罕有知者」,唯道育、惠可兩人奉師;「其後門庭日廣,時名望僧,深相忌嫉;久不得志,乃因食致毒。大師知而食之,毒無能害。……因集門人,重明宗極,便噉毒食,以現化焉。」附注云「此惡人名字,世亦共聞,無彰人過,故所宜隱。」這為後來確定是「菩提流支、慧光」投毒,設下了伏筆。
[57]如
《歷代法寶記》卷1 (T51,p0180c) :
時魏有菩提流支三藏、光統律師,於食中著毒餉大師;大師食訖,索盤吐蛇一升;又食著毒,再餉,大師取食訖,於大磐石上坐;毒出石裂。前後六度毒,大師告諸弟子:「我來本為傳法,今既得人厭,久住何益!」……遂因毒而終。
王仲堯云:
京洛地區的「菩提達摩─慧可」禪僧集團……整個北朝,都是屬於「民間禪」的活動方式。達摩禪當時不為主流社會看好,也曾受到上層佛教界相當大的排斥。作于唐中期的《歷代法寶記》、《寶林傳》等楞伽禪系統的禪宗史文獻中,甚至說,達摩是被「菩提流支三藏」和「光統律師」在食中放毒而毒死的。……《歷代法寶記》說:慧可是被菩提流支、光統律師僧
黨毒害的,《傳法寶記》《寶林傳》中,也明說慧可是被僧人、或僧人勾結官府害死。看來,慧可及其所率導的禪僧集團,不但與據統治地位的官方佛教地論師集團,還與官方禪師兩方面,都有深刻矛盾,這種矛盾還曾非常激烈。
[58]
顧偉康亦云:
《傳法寶記》說:慧可在鄴都時,受人毒害,但毒不能害。《歷來法寶記》和《寶林傳》則說∶流支與光統的徒黨,要陷害慧可,於是「入司空山隱;後可大師佯狂。」最後還是被誣告,說慧可是「妖」,為成安縣令所殺害。《景德
傳燈錄》從而《五燈》則更把迫害的故事溯到達摩大師;……查諸史書,光統律師和流支三藏固是「僧中之鸞鳳」,但絕無演道不及,六度下毒的卑鄙行徑。但反過來,若無一點根據,何以所有的禪書都講到此事,而且都一脈相承地「栽贓」於光統、流支的頭上?……在十卷《楞伽》和四卷《楞伽》的背後,是「瑜伽行派」和「三論學派」、印度文化與中國文化的對立。……《續高僧傳》卷35附、法神傳:「其經本(四卷楞伽),是宋求那跋陀羅三藏翻、慧觀法師筆受;故其文理克諧、行質相貫,專唯念慧,不在話言;於後,達摩師傳之南北,忘言忘念、無得正觀為宗。後行中原,慧可禪師創得綱紐。魏境文學,多不齒之;領宗得意者,時能啟悟。」(達摩)慧可在北魏「地論師」的大本營裏,摒十卷《楞伽》,而傳四卷《楞伽》,弘揚南中國文化精神,其弘法的自覺性、和由此而來的沉重壓力,當然是可想而知了!
[59]
事實上,流支與慧光兩位法師曾經共事,於中國佛法之貢獻極大,思想卻未必一致,尤其《十地經論》的傳譯,在「勒那摩提」、「菩提流支」間,有不同的見解,從而摩提弟子「慧光」、流支弟子「道寵」之間,也顯出師承的不同。因此「地論」的弘揚,以相州為中心,分為南、北兩派;北道派受了攝論學的影響,而有變化;南道派保持了純粹的傳統,且名德輩出,獨盛一時。慧光又是四分「律宗」的開祖,有三教、四宗兩種「教判」說。也就是說,以流知與慧光的身分、學養、德行、成就,都不必去打壓或剷除達摩本人;禪宗文獻的誣指,乃別有原因,或流派後學的諍怨,追溯於開宗祖師;總之,是整個北地佛教界的派系恩怨,卻藉這兩個人名來迴避。
7—2、隻履空棺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T51, p0220b):
後三歲,魏宋雲奉使西域回,遇師于蔥嶺,見手攜隻履,翩翩獨逝。雲問:「師何往?」師曰:「西天去!」雲歸,具說其事,及門人啟壙,唯空棺,一隻革履存焉。舉朝為之驚歎。奉詔取遺履,於「少林寺」供養。至唐開元十五年丁卯歲,為信道者竊在五臺「華嚴寺」,今不知所在。
初,梁武遇師,因緣未契。及聞化行魏邦,遂欲自撰師碑而未暇也。後聞宋雲事,乃成之。代宗謚圓覺大師,塔曰空觀。
「宋雲遇達摩」的傳說,從《歷代法寶記》卷1 (T51,p0180c)來,而被燈錄承襲:
葬于洛州熊耳山。時魏聘國使宋雲,於蔥嶺逢大師,提履一隻;宋雲問:「大師何處去?」答曰:「我歸本國!汝國王今日亡。」……宋雲歸朝,舊帝果崩,新帝已立。宋雲告諸朝臣說:「大師手提一隻履,歸西國去也。其言:汝國王今日亡。實如所言。」諸朝臣並皆不信,遂發大師墓,唯有履一隻。
但因《景德錄》與《正宗記》所載達摩的「卒年(536、528)」不同,兩人何時會見?「後三歲」是539或531
?案,「宋雲岀使西域」是北魏史上的大事,林靜怡云:宋雲等人西行的「岀發」與「回京」時間,各資料(洛陽伽藍記、魏書釋老志、魏書厭達傳、北史西域傳、佛祖統記)記錄不一,最長期限約是:北魏孝明帝熙平元年(516)~孝昌二年(525),所以不可能於蔥嶺巧遇達摩
[60]。
此事旣非信史,則禪門編造傳說的重點,在於「佯死」以示「神異」;類似的故事,據吳海湧的考察
[61],東漢已有此技倆,多用於擺脫困境,或神仙家「遊戲神通」的體現,如桓譚《新論》:「方士有董仲君,罪繫獄,佯死,臭自陷出,既而復生。」
[62]後代更慣用之,《太平廣記》錄有許多例子,如卷30,張果:「武后召之,出山佯死於妒女廟前。時方炎暑,臭爛生蛆,於是則天信其死矣。後有人於恒州山中見之。……天寶初,明皇遣使徵果,果聞輒卒。弟子葬之,後發棺,但空棺耳。」又卷9,孫登:「(楊)駿錄之,不放去,登乃卒死。駿給棺,埋之於振橋。後數日,有人見登在董馬坡,因寄書與洛下故人。」卷12 ,董奉:「日中時,奉死,(杜)燮以其棺殯埋之。七日後,有人從容昌來,奉見囑云:為謝燮,好自愛理。燮聞之,乃啟殯發棺視之,唯存一帛。」又,杜光庭《仙傳拾遺》卷三,薛賾:「後無疾而卒,有異香雲鶴天樂之異,山下及觀中,咸聞見之。及葬,空棺而已。」同類的故事如此之多,而「佯死復生、現身異地、空棺留物」的模式又全然相似;則達摩傳說的編者,借幾位歷史人物(魏文帝、宋雲)而仿作,以表現佛教宗師(阿羅漢)的遊戲神通,亦無不可。
有趣的是,宋代僧俗對此傳說,多有出言作評、或演為公案者,如:黃山谷<漁家傲>:「面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葉親分付,只履提歸蔥嶺去,君知否?分明忘卻來時路。」《法演禪師語錄》卷2(T47, p0658b)云:「祖師遺下一隻履,千古萬古播人耳。空自肩擔跣足行,何曾踏著自家底。」《禪宗頌古聯珠通集》卷6,東山空云:「梁魏山河本太平,無端容此老狐精。九年皮髓分張盡,只履空棺更誑人。」《五燈》卷12,洪州泐潭景祥禪師:「僧問:達摩西歸,手攜隻履;當時何不兩隻都將去?師謂:此土也要留個消息。復謂:一隻腳在西天,一隻腳在東土,著甚來由?僧無言以對。」卷26,宋徽宗皇帝:「七百年來老古錐,定中消息許誰知;爭如隻履西歸去,生死何勞木作皮。」《碧岩錄》54則,雪竇頌云:「兔馬有角,牛羊無角,絕毫絕釐,如山如嶽。黃金靈骨今猶在,白浪淘天何處著?無處看,只履西歸曾失卻。」
這些評述的大意是:「只履西歸」,若以神通視之,而游參求悟,將無所得;達摩九年說法,傳法大事已了,而顯此神通,實乃多餘,且有眩人耳目、欺誑後人之嫌;若達摩示寂,乃捨用歸體,則應果位齊泯,何必多此一舉?也有從「化身度世」來附會,卻被掃除知見的,如《佛祖歷代通載》卷九論曰,先引:「契嵩明教著《傳法正宗記》稱達摩住世凡數百年,諒其已登聖果,得意生身,非分段生死所拘。及來此土,示終葬畢,乃復全身以歸,則其壽固不可以世情測也……。」(T49,p549a)接著不以為然的說:「二祖禮三拜後,依位而立,當爾之際,印塵劫於瞬息、洞刹海於毫端,直下承當,全身負荷,……烏有動靜去來、彼時分而可辯哉!」(T49,p549a)
總而言之,「隻履空棺」所誇示的神通,是神仙道教的俗套,又違背了禪門宗風,可說是達摩傳記的敗筆!又延伸出「遺履供養少林寺,被竊而不知所終」的話柄。這樣的結局,對「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禪宗,真是自降格調!
關於梁武帝「撰碑」之事,《景德錄》只略說如上,而《正宗記》卷5(T51, p0743c)敘其事之前後頗詳:
此後學者乃信;緇白之眾,皆靡然趨於尊者。然其聲既振,遂聞於魏朝;孝明帝嘗三詔不動,帝亦高之。遂就錫二摩納袈裟、金銀器物若干,尊者皆讓去,凡三返,帝終授之。居魏方九年,……葬於熊耳山。魏遂以其喪告梁,梁之武帝即賵寶帛,悉詔宗子諸王,以祭禮而供養之;太子為之文,其略曰:「洪惟 聖胄大師!荷十力之智印,乘六通而泛海;運悲智於梵方,拯顛危於華土。」及聞宋雲之事,益加追慕,即成其文,其略曰:「為玉疊久灰,金言未剖;誓傳法印,化人天竺。及乎杖錫來梁,說無說法,如暗室之揚炬、若明月之開雲;聲振華夏,道邁古今;帝后聞名,欽若昊天。」又曰:「嗟乎,見之不見,逢之不逢;今之古之,悔之恨之。朕雖一介凡夫,敢師之於後。」
[63]其為帝王仰慕之如此也。
而傳說蕭統之文,亦刻石立碑於熊耳山下「定林寺」,唯文字與《景德錄》略有不同
[64]。對此事及碑文的真偽,張勇云:
後來南宗人士心目中的達磨形像,實滲和進了傅翕的影子,還可從今傳所謂〈菩提達磨大師碑〉而見出。該碑僅存區區八十四言:「及乎杖錫來梁,說無說法。……帝后聞名,欽若昊天。嗟乎!見之不見,逢之不逢,今之古之,悔之恨之。朕以一介凡夫,敢師之於後」一段,不僅文理鄙謬,亦且頗乖實情:撰碑人本即梁皇,郗后又早卒,自不應曰「帝后」;本與達磨不契,何來「欽若昊天」?蕭衍素以法王自視,更不可能曰「朕以一介凡夫」云云。何況,梁武一貫啖名好勝,絕不會於「見之不見,逢之不逢」後,更為達磨撰碑呢。考「見之不見,逢之不逢」乃《祖堂集》卷二達摩傳中誌公之語;「說無說法」,又襲雪竇《頌古百則》傅大士講《金剛經》時「便於座上揮案一下,便下座」的公案:此〈菩提達磨大師碑〉,當是十世紀以後的南宗禪僧、特別是石頭一系的人士,參考有關傅大士的傳說而臆造的。(參觀錢鐘書《管錐編‧全梁文卷六‧〈達磨碑〉之偽》)
[65]
《正宗記》所說:達摩生前,魏明帝三詔、三賜;達摩滅後,魏以其喪告梁,梁武帝詔「宗子諸王」祭之。這些舉動,是不符史實的;達摩當年在北方的民間傳教,屢受官方教派的排擠;因此,不可能有此名望,讓魏帝欽重賞賜,並向梁國告喪、致祭。燈錄原文的類似問題頗多,有待於學界的繼續研究。
第二節:重點人物
唐代至兩宋,禪宗大行於世,禪徒將祖師以「聖徒傳」的形象寫作,誇飾神化其言行,動機內容與頗複雜,有傳聞的事實、信仰的附加,及宣傳的手法,真相與虛構相涵融,滿足人性多方面的需求,較一般的(歷史)人物傳記,多了些神秘、超越的成分--不可思議的神蹟與能力,是「宗教現象」的構成要素--且常為了對讀者「警惕」或「起信」,而加重這部分的情節。從上對燈錄中達摩事蹟的個別考察,可以得知:原本只有零散的紀錄,且不甚一致;禪宗成立之初,為了爭法統,而編造歷代傳承世系,「西天二十八祖」的名單確定之後,為了填入應有的內容,而蒐集、重組原有的資料,並追溯、填充部分的空白(印度的家世與經歷),給他一個完整的生平,呈現獨一無二的人格造型。而這些宗門內部的傳說,除了「作偈預讖」「化火自焚」「宗勝獲救」「波羅乘雲」及「中毒不死」「隻履西歸」等,稍涉「神異」之外,整體重點在於呈現達摩卓絕的意志、超凡的智慧、廣大的悲心,及高峻的風格,這是作為「禪宗祖師」必備的條件與特質,配合<二入四行>解行並重的法要,透顯出一位人間性豐富、體驗性札實的大修行者,為「禪宗」奠基定調、為「高僧」示範立型,其對於中國佛教與文化的影響極其深遠。而作為佛門人物之傳記,其文學性如何,亦可進一部論析。
我們也不妨把燈錄中的「達摩」敘事,視為佛教高僧的「傳記體」宗教小說,抽出其中所有人物,分析他們與達摩的關係,並評論他們的「角色」作用。此處以「正法的傳承」為主,依其「聖俗」「親疏」而分兩部分:直系(禪宗之傳承世系)、旁及(社會之僧俗往來);前者是重點,後者為陪襯,主從相應而成文。列表如下:
直系
(禪)
-(印)波羅提、宗勝
般若多羅-菩提達摩-(中)慧可、道副、道育、尼總持
旁及
僧:(印)佛大先(少林寺/佛陀扇多?)
(中)流支三藏、光統律師
俗:(印)香至王、月淨多羅、功德多羅、異見王
(中)蕭昂、梁武帝、楊衒之、宋雲
1、達摩:
直到《景德錄》為止,達摩的所有事蹟,仍是拼湊成形的,並且有些問題有待修正與發展,這與一般的歷史傳記(先有文獻紀錄,再作文筆剪裁)不同,「宣教」的作意大於「記實」的需求--宗教的傳播,不能免於「神話、傳說」的附會,而不同於「人、事」為主體的歷史;禪文獻紀錄「祖師」,是為了樹立「宗教偶像」,而非描述「歷史人物」;難免有臆想、創造的成分。而如何串聯這些片段傳說,注入流動的血氣精神,而成「獨立統一」的人格體,這就是作者眼光與功力之所在。整體而言,「燈錄」所述的達磨是宿慧天然、乘願再來,所以,生為王裔而志在出家,其師般若多羅對他有起悟點化之功,及勘驗印可之恩;付法之後,便是長達七十年的悲願行化,廣度印、中兩國的眾生;雖然有點誇張,但如此豐功偉業,乃足以呈現達摩之為中華禪宗初祖的資歷。
又,達摩在印度期間:降伏「小乘六宗」,統一佛教宗旨;度化「異見王」成為佛教的外護;因而聲馳五印、化被南天。這兩件事或是有根據的,或有所暗示;對照於「來華」之後,與梁武帝話不投機,而潛隱嵩山、授徒付法、隻履西歸,以及前五祖的冷淡遭遇(不得王公貴族的禮遇、不受佛教主流的接納),如此差別的命運,也許是強調「佛法傳承」及「開宗立派」的艱辛,以此禮讚「達摩祖師」的功德吧!禪宗的「西天二十八祖」傳說,是在中國完成的,尤其後三位
:不如密多-般若多羅-菩提達磨,對於達摩禪法直承
佛陀-大迦葉的「正法眼藏」,讓中國禪宗取得合法的血脈證明,極為重要。
[66]因此,重點不在個人的性向與特徵,而是佛教心法(正法眼藏)的傳承永續--所謂「傳燈」「傳法正宗」之定義,是佛法與宗派的「命脈」在每位祖師言行所展現的之一致性與集體性--個人只是傳宗接代的道具,雖有不同的業報因緣,但同依此「心法」而證悟,也都表現了對「法脈」的使命感;因此,重複著這樣的模式:出身(出家尋師、修行證果、衣法付囑)--傳燈(行化覓徒、勘驗印可、付法示滅),如是形成一個循環無盡的法流;而個別「自我」的差異性只展現在教學(傳法)的風格上。這裡試以《景德錄》及《正宗記》存錄的內容,勾繪一個達摩的「基本」形象:
出身南印度剎帝利種,是「香至王」的三王子,本名「菩提多羅」;從小宿慧天然、有菩薩(開士)根性;雖無意於王位而志在出家,但未遇明師開發,因此,暫居宮中而有所待。這段期間,也曾與「佛大先」、「佛大勝多」同學,向「佛陀跋陀羅」修習小乘(五門)禪觀,或許也接觸了大乘思想。
後因(佛教)西天傳承「二十七祖」般若多羅來訪,通過「借珠為喻」的勘驗、指點而悟道,並迴小向大,改名「菩提達摩」;此刻,已確定畢生的志業,但是間的因緣未了,仍須隨順。
直到父王去世,達摩並不隨眾哭號,卻獨自於柩前入定七日,觀察父王的「死後歸向」,於確定父靈生天、子道無虧之後,乃向而二位兄長說明素願,離宮出家,依般若多羅受戒。隨侍於師側四十載,承事供養。彼時,達摩或已五、六十歳,於師恩已盡弟子之孝,於悟境(聖胎)亦全長養之功;而「己事已辦」之後,「弘法利世」之心自然生起,乃問其師:「當往何國而作佛事?」其師說:等他入滅之後六十七年,達摩可往東土震旦「設大法、接上根」,必有大成就;並以偈讖預言了未來佛法的興衰及達摩的行藏;最後,更將歷代祖傳的「如來正法眼」付囑,達摩就成了「第二十八祖」。傳法得人,般若多羅也隨即示滅。
達摩先在本國,以解脫自在的智慧、神通及辯才,降服了由佛大勝多分化的「小乘六宗」,收歸門下,統一南印度的佛法;並因此聲教遠播,六十年內,度化無量眾生。此時香至國的王位,已傳繼於達摩的姪兒「異見王」,對祖宗崇信的佛法,起疑而輕(慢)毀(滅),又恐前朝舊臣為此諫爭,乃皆廢黜之。達摩既歎彼薄德,更思有以救之;又不便於親自出面,乃觀察弟子中,唯(無相宗)波羅提「宿因」與「辯慧」兼全,可當其事。而另一位百歲的老僧「宗勝」,因貪功而抗命,潛往宮中,對異見王廣說法要,卻被反詰而理屈,並斥逐出國,自愧無能而投崖,得神人救起、並為他說偈慰勉。達摩懸知此事,仍命波羅提前去救之,以「性在作用,八處見之」的理趣,開悟彼王之心,而懺悔前非,叔侄相見。不久,國王得疾彌留,由達摩代為作懺滅罪,乃漸復原。
至此,本國佛法興而無事,達摩也一百二十歲以上了,卻想起師尊的遺言:「震旦緣熟,行化時至」;於是,告別徒眾眷屬,隻身渡海,三年後於廣州登陸,由刺史蕭昂迎接,護送至金陵,會晤梁武帝,而有三番問答,機緣不契;達摩乃私下離去,渡江北上洛陽,到嵩山少林寺面壁。其間,收了幾個徒弟(道副、道育、尼總持),而更重要的是,「神光」僧前來求法,以「立雪、斷臂」表其誠,感動達摩而為他「易名」、「安心」。九年後,達摩勘驗四個門徒的悟境,逐一講評,而選定慧可為東土禪法的繼承人,付以正法眼、袈裟、《楞伽經》,並預告兩百年後,法門的興衰。
付法之後,此地之大事已畢,原欲回天竺;卻又與徒眾往遊禹門「千聖寺」,為期城太守楊衒之開示「般若中道」之理,令彼領會宗旨。並預言:久留中國,必遭患難。最後,又對慧可說:「我五次中毒而不死,乃有所期待;而今傳法得人,可無遺憾了!」據當時佛教界的局面,可能是魏國官僧「光統」律師、「流支」三藏,因法諍不勝而起害心,暗下毒手,至第六次,達摩就不再抗拒的而入滅了。然而,三年後,魏使宋雲在蔥嶺遇見達摩,提著一隻革履,自云「往西天去!」宋雲回國,報告此事,門人乃開棺查驗,遺體不在,僅存「隻履」,留下一個永遠的迷思!
以上,綜合燈錄之說,整理為達摩祖師傳之初型。而從各本燈錄所載資料之同異詳略,可發現彼此心中的達摩形象,並不全然吻合--這似乎是一種可理解的文學現象,亦即:人物「傳記」應儘可能客觀呈現傳主的面貌與行跡,但在取材與書寫的過程,必受特定的視角所牽引,而有作者主觀的詮釋;也就是以個人當時的視野與思維,而對傳主資料的「選擇性」重構。因此傳記的寫作,是「敘事」與「詮釋」並行或融合的,在虛、實之間遊走,編織傳主的生命事件,並賦予特定的意義、塑成預設的形象,給讀者一個清晰可辨認的人物。類似達摩這樣的高僧,出現於世間的唯一任務是「上求佛法、下化眾生」,自度與度人;而燈錄中的「祖師」當務之急,則是確立宗派的傳承,因此敘事的主題簡化為「為法求人,如燈相續,輾轉付囑,護持勿斷」的重複操作,並收攝於師徒之間「以法為心」的感應道交;一代又一代,固定模式的再三複述,顯示某種儀式性的莊嚴。而燈錄中的達摩,就是這麼一位「身世、性格,德行、智慧,修證、傳承,自度、弘法」極其完美而無與倫比,且承先(印)啟後(華)而影響深遠而的高僧,,稱之為「大乘菩薩」或「觀音大士」的化身(祖堂集),有點籠統抽象,總不如「達摩祖師」梵漢合稱的響亮、親切!
2、般若多羅 (附)佛大仙、佛大勝多
般若多羅在燈錄中有獨立的傳記,但他的名號與地位,卻因「達摩之師」而重要。《景德錄》卷2 (T51, p0216a) :
是時有婆羅門子,年二十許;幼失父母,不知名氏,或自言瓔珞,故人謂之「瓔珞童子」。遊行閭里,丐求度日,若「常不輕」之類。人問:「汝何行急?」即答云:「汝何行慢?」或問:「何姓?」乃曰:「與汝同姓。」莫知其故。後王與(不如密多)尊者同車而出,見瓔珞童子稽首於前,尊者曰:「汝憶往事否?」曰:「我念遠劫中,與師同居,師演摩訶般若,我轉甚深修多羅。今日之事,蓋契昔因。」尊者又謂王曰:「此童子非他,即大勢至菩薩是也。此聖之後,復出二人:一人化南印度,一人緣在震旦;四五年內,卻返此方。」遂以昔因故,名般若多羅。
簡短有致,《正宗記》卷5(T51, p0738b)則添枝加葉:
(不如密多)尊者亦謂王曰:「吾昔將至此國,嘗夢一奇童,持寶蓋趨我之後;此必聖人,出王所治,以相繼傳法。」王曰「下國豈有至人耶?」曰:「王無謙,是必應之。」先是,其國有婆羅門子,幼無父母,孑然放達,自號瓔珞,閭里不能測其為人。一日,遽發隱語曰:「神人腳踏土,會裏逢龍虎;是日趣王來,王便隨他去。」自是,出處益不常。及王與尊者駕,至其舊城之東,此子特來迎之,禮於駕前,尊者語王曰:「所謂王國之聖士,此其人也。」尊者即謂瓔珞曰:「汝記往事乎?」瓔珞曰:「我念昔同法會,……緣當復會,故此相候。」蜜多謂王曰:「此子蓋大勢至菩薩降跡,為吾嗣法。然其後復出二大士,其一先化南天竺,而後緣在震旦;然其九年,卻返本國。」尊者即為之剃度……。
若就故事的傳奇性而言,「瓔珞童子」比「菩提王子」(正宗記/ T51, p739c)更神秘而靈活,且有多處對照:如「婆羅門」對「剎帝利」,「幼失父母、遊行丐食」對「父兄俱在、貴冑王子」,「大勢至菩薩」對「觀音大士」等。而其行為的放達、言談的機鋒,又知宿命、為嗣法,種種神異跡象,較不具人間性,似只為了銜接「不如密多」與「菩提達摩」之間的傳燈!忽然而來,人不能測;自說昔緣,名乃大顯;而其名號,應是燈錄作者的妙解:摩訶「般若」+甚深修「多羅」,恰如「達者,通也」+「摩訶,大也」,就成了「達摩」。
然而,得法為二十七祖之後,其行跡似乎嚴肅、老成了,燈錄也只記一件事:「行化至南印度,以所施珠(驗)問三王子」,而默許「菩提多羅」為傳燈之法器:若從《景德錄》的「知(達摩)師密跡」,或可解云:他已徹底了知三王子的根器與志向,但借「試珠」為題,公開勘驗並證明之,以昭示大眾也。在禪門的教學中,為師者須有擇法眼,且能慧眼知人、因材施教,既不可傳其非器、亦不應失其正機;徒尋師、師亦擇徒,若有「深明的旨,堪傳法印」的學子,當下師資道合,則傳衣付法,而後繼有人了。但因其父兄尚在,故暫且「默而混之」,不急於拆散天倫之樂;只是留在宮中陪伴,為三位王子解釋各種疑問,並觀察時節因緣。直待老王駕崩、後事確定,因達摩之請,「知其道緣純熟,勢不可沮」,乃滿他之願,為他剃度;這是他洞明世事、通達人情之處。而之後的傳法、留偈,預告了禪學與達摩的未來命運!
付法之後,般若師隨即示滅:「即於坐上起立,舒左右手,各放光明二十七道,五色光耀;又踊身虛空,高七多羅樹,化火自焚,空中舍利如雨,收以建塔。」大修行人為了啟發四眾之信心,不惜「以身作證」而無所不極;於最終之入滅,亦不空過;如般若師所示現者,可說是西天祖師之通例,幾乎成了一種神聖的儀式
[67]。
從上燈錄對般若多羅的敘述,頗多精采之處;可說是總結了西天二十六代的傳承之精華,全部交付二十八代的達摩,讓他集歷代祖師之大成,而普施法藥,乃得「化被南天、聲馳五印」,「經六十餘載,度無量眾」之後,既無虧於本國,又渡海傳燈於東土。中國禪門對他的感念,尊為「大勢至菩薩」,與達摩之為「觀音大士」並列。
(附)佛大仙、佛大勝多
這是達摩傳說中登記在案的兩位「同學」,雖只有簡短幾句,卻透露了一些訊息:
時有二師:一名佛大先,二名佛大勝多,本與師同學「佛陀跋陀」小乘禪觀。佛大先既遇「般若多羅」尊者,捨小趣大,與師並化,時號二甘露門矣。而佛大勝多更分徒而為六宗……。
如前所考,佛大先、佛馱跋陀羅、那連耶舍、達摩多羅、般若多羅等人的師徒關係、及禪法來歷,學界所見或有小異;而以佛大先與(菩提)達摩(多羅)同輩,且先小(乘)後大(乘)、並稱「甘露門」,則大致共許。達摩未遇般若(以此為人名,喻為「初期大乘」之代表)之前,或曾自學經論、或亦從師習禪;而所學禪法,即流行於當時、且普傳至震旦之小乘(五門)禪--達摩與佛大先、佛大勝多同學,並此為基礎,互相切磋、宏揚,
似乎頗有成績,招引了許多學徒。而後,般若多羅來此邦行化,這三位或曾經同往問法,
結果是:達摩與大先受化而改學新法,勝多則不契而堅持本流;此所謂志不同則道不合、
道不同不相為謀,彼此各尊所學、各展化源,並不相妨。然而,多年之後,達摩得般若之付囑而繼為二十八祖,即有廣傳正統而攝化支流的使命;此時,佛大先與佛大勝多這對於正法的開展及學人的慧命,是很不利的,因此成了達摩「祖師」即位後的第一件任務。可以說,大先與勝多在燈錄中,分別扮演了「同志相生」與「異見相離」的兩個方向,而或同或異的因緣,都助成了達摩的道業、豐富了達摩的形象。
3、慧可,(附)道育、尼總持、道副:
繼達摩之後,慧可被立為「天竺二十九祖、東土禪宗二祖」。燈錄中關於他的生平
經歷,已轉為漢文化之之敘事風格。《景德錄》卷3(T51, p0220b):
第二十九祖慧可大師者,武牢人也,姓姬氏。父寂,未有子,時嘗自念言:「我家崇善,豈無令子?」禱之既久,一夕,感異光照室,其母因而懷妊。及長,遂以照室之瑞,名之曰光。自幼志氣不群,博涉詩書,尤精玄理;而不事家產,好遊山水。後覽佛書,超然自得;即抵洛陽龍門香山,依寶靜禪師出家受具;於永穆寺,浮游講肆,遍學大小乘義。年三十二,卻返香山,終日宴坐。又經八載,於寂默中,倏見一神人謂曰:「將欲受果,何滯此耶?大道匪遙,汝其南矣!」光知神助,因改名神光。翌日,覺頭痛如刺,其師欲治之,空中有聲曰:「此乃換骨,非常痛也。」光遂以見神事白於師,師視其頂骨,即如五峰秀出矣!乃曰:「汝相吉祥,當有所證;神令汝南者,斯則少林達磨大士,必汝之師也。」光受教,造于少室……。
這段故事頗具神異性,或從《祖堂集》取材而又增潤之
[68]。禱神得子,雖是民間信仰之俗套,而意義多端:積善之家,必得佳兒;虔心祈神,必有感應;而更重要的是,保證此子的非常來歷及未來的成就--從前世至今生的修行之延續、累積、完成。因此,天生而超凡的「志氣」與「才學」,也是必然的;其次,由飽讀儒典、兼涉老莊
[69],而終結於佛書,並慨然有出世之志
[70]:
「孔老之教,禮術風規,莊易之書,未盡妙理。」「後覽佛書,超然自得;即……出家受具。」可說是中國士人一種「心智升進」的次第
[71]。出家後,以其聰慧之材,遊學「講肆」、遍解「法義」,卻不得安心;乃回寺修定,「宴坐八載」;此時,達摩恰也隱居嵩山,「面壁九年」;兩人的行徑,相映成趣,甚或彼此感通。由於道心深切、定慧精勤,又是上根利器,乃得護法神(於禪定中)告以「大道」之所在,又為他更換「頂骨」,這些明說(其南)暗示(五峰)的瑞相,經寶靜禪師的判讀,確定為「南方/五乳峰/少林達摩大士」,並鼓勵他前往拜師求法:「當有所證」。以上是前半段經歷,是培植道基的「預備」階段,名為「神光」期(異光照室而孕、神人指點而行);此時,已是萬事具備,只欠「明師」開發。
僧傳與燈錄對「神光尋師、達摩付法」的傳說,多所著墨,而有前後承襲之跡,如
《續僧傳》卷16 (T50, p0551c)云:「(可)年登四十,遇(菩提達摩)……,可懷寶知道,一見悅之,奉以為師,畢命承旨,從學六載,精究一乘。」《楞伽師資記》卷1 (T85, p1285b):「(可禪師)年四十,遇達摩禪師,……奉事六載,精究一乘。」《傳法寶記》云:「(達摩)至嵩山,時罕有知者,唯道昱、惠可,宿心潛會,精竭求之,師事六年,志取通悟。」「(可)年四十,方遇達摩大師,深求至道;六年勤懇,而精心專竭,始終如初聞。」《祖堂集》卷二(點校本/頁69):「年逾四十,得遇大師,禮事爲師,從至少林寺。」都說是四十歳才遇見達摩,以他當時的學佛經驗與獨到眼光,深知達摩殊勝的道行,故欣然奉為己師,承事六年,而竭心盡力的參學,始終不放逸。這是關於「師徒遇合」的一般性敘述,至於禪門特有的「考驗」「直指」等關鍵性描寫,則在眾所皆知、耳熟能詳的「立雪、斷臂、安心」三段典故。
如前文所述,《景德錄》總括融會了《楞伽師資記》《傳法寶記》《祖堂集》等書的記載,而細膩生動的改寫:神光雖經神人指點,懷著「深求至道」之心,到了少林寺,每天早晚,恭敬的參拜侍候,達摩卻毫不理睬。這只是初步的挫折,也展現了後世禪門的高峻;在此之前,神光的出家學佛,乃智能所及而得心應手,只未遇高人,故無突破性長進;他或有這樣的自覺,因而對眼前的困窘,他取法古聖而反求諸己,確信「真乘大法」須有捨身棄命的決心,乃得求之。他深思於此事而不顧及積雪之過膝,達摩雖憫而問之,而神光所答,取自《法華經.化城喻品》(T09, p0024c):「能開甘露門,廣度於一切。」此事非過量之器,不能承受;而明眼之師,亦不妄開;因此,又進一層訓斥,遂有自斷左臂的急切,達摩終於首肯,而為他「易名」。若論宗教情操,他所展現「為法忘身」的震撼力,及師徒之間毫不姑息的對應,成為一種禪門典範。
入門之後,登堂求法的機鋒,關鍵在達摩「將心來,與汝安」與慧可「覓心了不可得」兩句,《景德錄》《正宗記》都是隨問隨答,只有《五燈》在對話之間插入「良久」,這是極細膩的過程描述:慧可常識性的拋出,卻被達摩專業性的彈回,頓時陷入苦思,乃至於在禪定的狀態下,週遍細密的尋伺「心」在何處;而這種深細的止觀,是緩慢費時的。此時,受困於「迷」與「悟」、「有」與「無」的概念之混沌,往昔順口而不知所云的「我(假名)心」,突然失落,遍尋不著、且捏造不得;於是,疑情勃發而凝結成團,逼到了臨界點,卻無力突破;苦悶之極,只能如實說「不可得」--長久以來依他建立一切存在與認知的「心」,竟如夢幻空花無覓處?至此,慧可已回到家門外了,只待達摩的呼喚、肯定:「心不可得,故不安即是安!」慧可於此「明心見性」
[72],並依慣例,悟後仍須隨侍師側,一者長養聖胎、淨除習氣;二者承事供養,報答師恩。
六年(或九年)後,達摩師於東土之化緣已畢,要回印度(當年對異見王的的諾言:吾去非晚,一九即回)。於是安排了一場勘驗,要從弟子中選拔一位繼承人;其實,以達摩徹底的洞察與多年的相處,早就認定慧可是出格過量之機,勘受如來法眼之付囑,但為了取信於眾,仍須公開考試、當場評定,以免日後弟子起爭執(如慧能之星夜逃亡)。而其形式與意趣,類似《論語》<公冶長>的「盍各言爾志」,或<先進>的「亦各言其志」,讓弟子自由的呈心所見,並分別指點其缺失;最後是「喟然歎曰:吾與點也!」禪門自稱「選佛場」,學人為悟道成佛而來,其「見地」真假,在明眼禪師之考驗下,昭然立判;因此,身口意三業的展現,皆是答案,道副、道育、尼總持三位「各言所得」的內容,並非不正確、不高妙,只未融入個性、化於無形,故仍所有見、有可說也!而慧可
自從當年「安心」,至今「無事」,久已能所雙泯、真俗無礙了,只因師尊之問,且出禮拜,兩心相應,說什麼都是多餘
[73]。
達摩乾淨俐落的講評,所謂「皮、肉、骨」,雖有漸近之跡,總之隔了一層,未入其中、不得其髓也。片言成定局,接著就是傳衣法了。達摩欣然托付,慧可也當仁不讓,雖無隆重複雜之(加冕)儀式,而前心後心、一授一受之間,自有「正法常住」之莊嚴。達摩曰:「內傳法印,以契證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前者沒問題,後者卻有疑,慧可云:「法既以心傳心,復無文字,用此袈裟何爲?」(祖堂集)又云:「西國誰人承後,亦傳信袈裟否?」(歷代法寶記)達摩的回答是:雖然「袈裟不在法上,法亦不在袈裟」;但今傳此衣,乃為了後代「傳法者有稟承,學道者知宗旨」,「斷衆生疑」故、「不錯謬」故。(祖堂集)譬如轉輪王子「灌其頂者,得七真寶,紹隆王位。」而傳法祖師「得其衣者,表法正相承。」而「西國人信敬,無有矯詐」,故「承後不傳衣。」(歷代法寶記)這些早期的問答,可補充《景德錄》:「云吾西天之人、言汝此方之子,憑何得法?以何證之?」也就是從西竺到東土、由達摩而慧可,這中間血脈法統的轉接,由誰公證?不只南北朝的佛教界排斥,唐宋以後的天台宗仍有爭辯
[74]。燈錄的附會與解釋,雖不合當年的事實,也不足以說服他宗之質疑,但於安定自家內部的信仰,則是有效的。慧可就這樣接受了法偈、袈裟,成為繼達摩之後的西天二十九祖?/東土第二祖。至於印度是否另有分枝傳承?或慧可以下是海(教)外別傳?就不得而知了。
衣、偈之外,又付以《楞伽經》四卷,或許是以「心法」為宗、以「經義」為教,悟前「藉教悟宗」、而悟後「以經印心」,宗、教雙通,則法門不落空也。
達摩最後的遺言:「(吾)見赤縣神州,有大乘氣象,遂踰海越漠,為法求人。際會未諧,如愚若訥;今得汝傳授,吾意已終。」對慧可而言,是肯定、也是承擔。達摩完成了任務,即可隨緣入滅;慧可才開始其行程,如何度世利生?一切的成敗順逆,法界自有安排,本來不必預設;而世間的事相,多少動人情思。達摩的中毒而死,慧可並沒有追究;而空棺隻履的遊戲,他也不曾多說;只是順其自然而安之,因為,達摩及歷代祖師的「慧命」,已活躍在他身上、也充滿在宇宙中。「為法求人」與「傳法得人」,只是象徵性的,以人身為「法器」的傳遞接續,一代又一代,人來人往而法燈常明!
(附)道副、道育、尼總持
這三位弟子,在燈錄中並無個別的敘述,且是突然同時出現,只為了搭配慧可,以接受達摩的堪驗。如前引《續僧傳》:「有道育、慧可,……尋親事之,經四、五載,給供諮接。感其精誠,誨以真法。」(T50, p0551c) 《傳法寶記》亦云:「時罕有知(達摩)者,唯道昱、惠可,宿心潛會,精竭求之,師事六年,志取通悟。」這是文獻紀錄中,達摩最早的兩位弟子,由於慧眼獨具、且事師精誠,而得達摩親授「大乘安心之法」,可說是優秀弟子,其成就僅次於慧可。《歷代法寶記》則說:「唐國有三人得我(達摩)法:……得我髓者惠可,得我骨者道育,得我肉者尼總持也。」(T51,p0181a)多了一位尼總持,卻不知來歷,後世傳說乃梁代「尼道跡,號總持」
[75],又附會為「梁武帝之女明練公主」
[76],都無確實的根據;但達摩弟子中有比丘尼,且悟性不低,也是禪門佳話。而《寶林傳》在此三人,加「得吾血者偏頭副」,而成了流行的「四弟子」說;《續僧傳》卷16云:「釋僧副,姓王氏,太原祁縣人也。……性愛定靜,遊無遠近,裹糧尋師,訪所不逮。有達摩禪師,善明觀行,循擾巖穴,言問深博;遂從而出家,義無再問,一貫懷抱,尋端極緒,為定學宗焉。」(T50, p0550b)僧副在北方,從達摩出家,齊/建武年來江南,梁/通五年(524)去世;他雖然從學甚早,而時間不長,且偏愛定學,不甚了解達摩禪法,故較晚列入弟子群中。
上述資料,整合於《景德錄》中,改「血」為「皮」,並依序為:慧可、道育、尼總持、道副,又補入三段「各言所得」語,並對比於慧可的「禮拜無言」,以便於達摩的講評。燈錄安排了三位師弟妹,以陪襯(墊高)慧可師兄,亦如佛大勝多、佛大先之於達摩的例子。而後來的禪門中,也不再有他們的消息。宋代,天台與禪宗卻因「三人得法」的異說,再啟爭論
[77],但似乎無損於《景德錄》的定局了。
4、波羅提、宗勝
達摩在印度辯破六宗之後,「既而六眾,咸誓歸依。」這是他第一批弟子,其中有許多人在達摩的辨析、指誨之下,或「心意朗然」「即自慚伏」,或「疑心冰釋」「頓除疑網」,或「即悟本心」「豁然開悟」;並從此回小向大,為印度的大乘佛教効命。當達摩為了異見王毀佛而憂之時,六宗徒眾「亦各念言:佛法有難,師何自安?」而達摩「遙知眾意,即彈指應之。」六眾聞云:「此是我師達磨信響,我等宜速行,以副慈命。」「即至師所,禮拜問訊。」師徒之間的默契,令人感動。而在這群弟子中,以無相宗的「波羅提」與「宗勝」較出名,燈錄細述了他們的事蹟。
案,「波羅提」或乃「Prati」的漢譯,其字義或曰「各別」「順向」
[78]、或「到達」
[79],在這裡用為人名,其事蹟初見於《宗鏡錄》97,稱為「西天波羅提尊者」,為了度化異見王,而「現神通力,乘雲至王殿前」;然後便是「我非邪正」及「見性是佛」的問答。
這段傳說中的人事、對話,不知從何而來,卻在禪門中影響深遠。《景德錄》承襲此說,卻將「波羅提」降為達摩弟子,奉命行事;這樣的改變,讓不明來歷的他,有了完整的身分,且與「宗勝」對照,更突出了他超凡的「悟境」、「機智」,與「傳承」意識,確有大將之風、堪為龍象之選。
依《景德錄》的安排,波羅提曾代表「無相宗」,與達摩往來辯論,直到「聰明」使盡、「知見」不起之後,乃悟得清淨無為的「本心」:
有波羅提答曰:「我明無相,心不現故。」師曰:「汝心不現,當何明之?」彼曰:「我明無相,心不取捨。當於明時,亦無當者。」師曰:「於諸有無,心不取捨。又無當者,諸明無故。」彼曰:「入佛三昧,尚無所得,何況無相,而欲知之?」師曰:「相既不知,誰云有無?尚無所得,何名三昧?」彼曰:「我說不證,證無所證。非三昧故,我說三昧。」師曰:「非三昧者,何當名之?汝既不證,非證何證?」
從這段話中,他不自覺的糾纏在「概念思維」的矛盾中,無力拔出或放下,而達摩以反詰語,一層又一層的遮其非、除其困,終於雲去日出,頓見本來,於是「禮謝於師,懺悔往謬」。若與後文「性在作用」對看,則迷、覺相差!達摩深知他是可造之材,故為他授記,並預告法難:「汝當得果,不久證之。此國有魔,非久降之。」這都是因果必然之事,達摩只是隨順而成就之。
接著,是「思救異見王」的情節;六眾雖踴躍,當其任者誰?達摩觀察彼此因緣,唯二人較適當,又有差別:「其一波羅提者,與王有緣,將證其果;其二宗勝者,非不博辯,而無宿因。」《景德錄》別撰了「宗勝」,以搭配「波羅提」;多方面映襯,讓敘是更生動。兩人同屬无相宗,且前後勸說異見王,卻一信己意而敗事、一奉師命而成功--恰如前段文,由「佛大先」衍生「佛大勝多」,也是一趨於大而正、一溺於小而邪,對照成章。
燈錄中的「宗勝」,是個勇於承擔而闇於自量的人,頗以「俗情」卜度其師而違逆師教;百歲比丘,自請赴難,可謂老當益壯;而達摩辭以「汝雖辯慧,道力未全
[80]。」與王之宿因既無、內證之力用又缺,縱有膽量與辯慧,仍不足以撥亂反正。達摩說的委婉,宗勝卻因愚勇自恃而猜疑其師:「恐我大作佛事,映奪尊威。」又自我打氣:彼雖「福慧」為王,我是「受佛教旨」之沙門,世間王劣於出家師,必能勝也。於是,不告而往,與王論辯,竟致理屈而被擯。案,禪宗乃「直指」「傳心」的法門,最重「師徒」的一心相應;學人對禪師須是全生命的信賴與托付,若有絲毫的猜疑、自作主張,則如倒覆、搖動、破漏的法器,不能有效承接祖師的涅槃體驗。因此,學禪成就的關鍵,多在「視師如佛、任其調教」的道心與信心。宗勝的愚暗取敗,即因其心不柔軟。惟一可取的是佛弟子尊嚴,無懼於「人王」的權威也。
但就技術上,宗勝以佛法強加於人,欲令世法合於佛法,而見王乃以世法駁斥佛法,這可說是宗勝之過,於佛法未得心要,故不能隨緣示現,以慈悲方便循循善誘,反而激怒了見王。達摩已知宗勝「不稟吾教」,心行忤逆,所說雖有理,不契國王機也!萬法因緣生,是不能勉強的。身為出家人,宗勝可說是「戒行謹嚴而少智慧」,且頗有「為法捨身」的勇猛,因此投崖自盡;神人感其愚誠,不但救其命,且為他說偈;此偈頗有深度:說他八十歲以前所師(無相宗)非正,故而盲修瞎練;後被達磨降服,得以親近薰習,由聲聞而入道。雖有少許智慧,實非自力所致也,卻以此橫生彼我輕慢之見,於祖師、於佛法、於同修(三寳)不知珍重敬愛;這種輕法慢人的心,乃是有漏(污染)因,必生煩惱果,也得不到國王的信敬。然而,眾生的貪瞋,來自無明,若有自覺或被指出,知非即離,亦不失為「善補過」者也。從頭到尾,燈錄創造的「宗勝」,雖於史無據、於禪無功,卻寫的很生動、很悲情,是個有個性的人物。
波羅提秉師之命、假師之力,乘雲而來;先以此神通懾服見王,心中並無預存之見解,唯云:「王既有道,何擯沙門?我雖無解,願王致問!」這種修行人的氣度,既謙虛又自肯;王怒而問,乃是虛問、挑釁的問,我直以答,是實答、誠懇的答;既以誠相待,又當仁不讓,正是「切磋真理」應有的態度。若比較前後兩人對王的諍言,則宗勝由外論之,說教之意重,而不親切;波羅提由衷而發,將心比心,既肯定王亦有佛性,且遍現於見聞覺知、行住坐臥,只不自識而已。以這樣同理心的回答,王既不能迴避「本然之性」,亦無可廢黜「法爾之法」。
由於弟子的智慧,才顯出祖師的高明;師徒以道相感,相得益彰--這是佛門的慧命傳承,有勝於世俗的倫理親情;對於志在修道或於佛法得受用的行者,禪師才是值得仰重皈依的;而這種默契於道的深密關係,本非俗情所能解、彼亦不求人知。波羅提奉師之命,為了解救見王「毀佛」之過而來,自須有非常手段,也就是要讓對方深切的了解:「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痴」,並不是佛法有什麼過失,而是個人久習的偏見,也是身不由己、甚至是不知所云的,但現實上卻造成自、他的障礙與傷害,這才是達磨所不忍見的--不為佛教爭是非,而為眾生解倒懸--也是為什麼宗勝強人所難而徒增其怒,波羅提因勢利導而令彼心開的原因。佛法乃「法爾如是」的事實,問題在個人心眼的明與無明,而不可於「山高水低、火熱冰涼」的現象上另生意見,自取煩惱。波羅提既已自悟本心,又善借其師之威德,等於是師徒同心合力,降服異見王,可視為一場正邪之爭、覺迷之辯也!
5、香至王、月淨多羅、功德多羅、*異見王
南印度香至王,是個含糊的名稱,無須考察其確實的地理位置與歷史存在;他的角色功能在(1)為達摩的「出身背景」定調:是剎帝利種姓,且似乎有「崇奉佛乘、尊重供養」的傳統。這樣的家世,可說是聖者優勢誕生的環境,也是聖者自覺選擇的道場。香至王提供了這些,也算是廣結善緣、護持佛法;此外,並無個人特質與功業的描寫。其次,(2)為三個兒子引見般若多羅,之後就去世了;而(3)達摩也因他的去世,而無後顧之憂,得遂出家之願。他的三項功能是一致的,算是隨緣布施、隨喜成全的善男子。又,對照於隔代孫子「異見王」的輕毀三寶,則是個變數。而《正宗記》從達摩於柩前「入定七日」而引申的插曲:香至王生前雖「務善興福」,病中卻「以手攬空」,讓達摩有「恐非善終」的疑惑,除了請般若師解釋,又親自入定查證,終於確定「為善之至,報生天上」的結局。這又強化了香至王「善行善報」的形象;若對照於異見王的「趨邪背正、逆祖毀佛」而致「感疾殆死,必陷惡趣」,則是「謗法惡報」的反例。可惜的是,香至王雖崇佛供僧而不修行,命終只得天福之報;異見王雖毀佛滅法而能懺悔,將來或可入涅槃之門。
至於同父而生的兩位兄長,是用來襯顯達摩,處富貴而不染、心出家而不諍的形象。《景德錄》對他倆並無任何描述,只在「以所施珠,試其所得」時,表達了「寶中之珠,唯尊者能受」的讚美,但對般若師而言,這是一種俗情:其心眼囿於世間之價值,且有相對性之能所(達摩則直說「有道之僧」即是「法寶」,遠勝於世珠),終極的成就,或如其父,是個崇佛護法的國王。而《正宗記》則於此處擴大發揮、深入描寫,以諸兄與達摩的多層對比,顯示達摩「天性高勝、卓然不輩」的超越性(不為世寶所迷、亦不為俗情所牽);例如:先肯定「諸子雖處家,已能趣佛理」,且「皆好善」,而其志各有所修,但似乎把諸兄所修的「念佛三昧」與「福業」歸為事相、世間善,而唯三王子的通「佛理」、以「出世」為務,是趨向解脫道的心行。其次,改寫前引(景德錄)二兄的答語,云:「非吾王家,孰能致之!」這樣的口氣,就顯得傲慢與粗俗了。更因類似的智淺心蔽,而不能體會其么弟深遠出離的內蘊;父王駕崩,二兄號哭甚慟,卻對他柩前入定的行為:「怪之,以問」,經般若解說、達摩轉告,乃知其心跡。而最後是:達摩出家學佛,二兄繼位為王。一僧二俗,判然分道;而多(?)年之後,由二兄傳位於子侄輩之「異見王」,才又與達摩會面。
燈錄中的異見王,是以「輕毀三寶」的形象出場,給「聲馳五印、度無量眾」的達摩又一次破邪(迷)顯正(悟)的因緣。取名為「異見」王,就是「異」於眾人之「見」解也;登錄並未說明他「反佛」的心理背景,而他提出的三點說詞:「我之祖宗,皆信佛道,陷于邪見,壽年不永、運祚亦促」「我身是佛,何更外求」「善惡報應,皆因多智者妄構其說」,雖缺乏思考與查證,而陷於情緒性的偏見;又為了執行「滅佛」政策、革新「治國」理念,須先排除「前朝」舊臣的阻礙:「國內耆舊,為前王所奉者,悉從廢黜。」只因個人的迷惑,卻造成全國性的災難!若想挽回佛教的厄運、解救國王的惡報
[81],就須有高超的智慧方便,以破其迷、啟其信--此即是達摩與波羅提的任務。
「異見王」或乃象徵性人物,為中國史上「滅佛」帝王的縮影;其激烈的言行與悔過的報應,亦可供當政者參考。依燈錄所載的南印王世系,異見王乃「達摩」之侄,也就是「月淨」或「功德」二王之嫡子
[82]。如前所述,達摩的父王與二兄,雖亦崇佛敬僧,或許是一種信仰與傳統,但志不在修行悟道;因此,以無明之心、行有漏之善,雖善而不足以度己化人;若又貪執於此類功德,則可能荒廢了俗諦人事之作為,而招來「崇佛怠政」之譏;異見王或鑑於此,而有變法圗強之思,只手段太躁進、考慮欠周詳,故引起僧眾的疑慮,而曰「佛法有難」,如何挽救之?達摩不僅知「王心」、亦且知「眾意」,是必須出面處理,以解法難而平輿論。但在他看來,這只是個人一時的偏執,故唯歎其「德薄」,而判曰「一葉翳空」;事態並不嚴重,挑個適當人選去說清楚就可以了。
如達摩所知,異見王雖蔽於對立的偏見,其實是「明理懂事」之君;宗勝突然入宮,向他廣說「法要,及世界苦樂、人天善惡」等事,他也理性的與之「往返」引證、質疑(徵詰)而「無不詣理」;他並沒有訴諸帝王權威而強詞拒諫,反而是宗勝的方便不足,無法體貼入微而化導於無形。最後,王直逼其心的反問:「汝今所解,其法何在?」宗勝沒能當下就個人的體證而直說無上道,卻弄巧成拙的反擊:「王所有道,其道何在?」這就落人把柄了,王於是譏諷的說:我之道「將除邪法」,汝之法「將伏何人」?也就是說:你所說的法,既不能折伏我,令我心開意解,則是無益於世之「邪法」,正是我的「治國之道」所要掃除的。宗勝至此,可說是遊說不成,反受輕貶;相對的,異見王更可因此自負、自是,強化滅佛的正確性。
然而,宗勝之敗,乃其心地未明、又逆緣行事,此不足為佛教咎也;達摩預知其屈,另遣波羅提往救:「恭秉師旨」的威德、「乘雲而至」的神通,果然先聲奪人,讓異見王愕然注目;而「我非邪正,而來正邪」的自信、「王既有道,何擯沙門」的詰難,激怒了國王的驕慢心,而重施故技的問:「何者是佛?」卻不知波羅提乃「悟道已久,將證其果」的小師,非但慧辯無礙,且與王有(宿)緣,可說是僧尊王貴、勢均力敵:異見王緊迫追問,波羅提方便導引,逐漸的化解其敵意,而轉為虛心求教,最後是「聞偈開悟」!大乘佛法的風格是,不逆緣強行、亦不尋枝摘葉,而以順勢利導、直截根源,令當機者自知其非、自悟其心!心為萬法之本,心正,則一切行為皆正,無須另外對治。異見王乃今迷途知返,而「悔謝前非」「咨詢法要」,從輕毀三寶的惡逆王,變成了皈佛敬法的善男子,異見王從此與祖傳家訓「同見」同行。又從波羅提得知其師乃「王叔達摩」,再次驚駭、懺悔!雖貴為王裔,而無知狂慢如斯?祖宗信佛之果報,縱不足為法;而王叔證道之事實,豈可忽視?「我不克荷負,妄抑聖教,累吾尊叔
[83]!」於是敕臣迎請,叔侄相見,王雖心開而悔過,而謗法之惡業已造,雖至親不能代受,亦不得抵銷;
縱有達摩尊者代為懺罪興福,也只能重罪輕報,不遺禍於將來也。因此,見王以待罪之身,受惡疾(惡趣)之報,給後世王者一個警惕;這才是燈錄將《宗鏡錄》卷97的異見王(T48, p0939a),改寫為「達摩之侄」、並增入「毀佛受報」之事的作意。
認叔歸宗、懺業信佛之後,深知佛法之利益、師尊之重要,當達摩決定去國「東渡」時,王頓失依怙的哀告:「此國何罪,彼土何祥?」「惟願不忘父母之國,事畢早回!」這是發自心底的吶喊,如久醉方醒、大病初癒的人,心力仍不踏實,有賴於至親眷屬之扶持也。到此為止,異見王以「負面」形象,助成了宗勝、波羅提的道業。
6、梁武帝、蕭昂 (附)流支三藏、光統律師
燈錄中,除了香至王之外,達摩所接觸的兩位帝王,都是「負面」角色,禪宗學者編造這類故事,或為了抬高沙門之地位,表示「出家乃大丈夫之行,非王公將相所易為![84]」或為了告誡世間帝王:佛法有「多層次、難思議」之利益,不得輕毀、亦不可迷執。以中國為例,歷代帝王之「崇佛」或「滅佛」,多半別有居心,而不相應於佛教之真義也;然其中的因緣事相,有同有異、複雜多端,亦不可簡化而論。達摩傳說中,南印度之「異見王」與南中國之「梁武帝」是兩種典型:
異見王滅佛:趣邪背正,不聞達摩法;因波羅提指點而悟道,懺罪修福而國安。
梁武帝崇佛:執相求福,不契達摩機;因寶誌公解釋而追悔,捨身怠政而國亡。
以「虛、實」觀之,燈錄中的異見王,是杜撰之人物,或影射於中國佛教史之法難,具如上文所述;而梁武帝,則是實中有虛,借人說法,以顯禪宗之高峻,不屈己媚俗也。
史書所載蕭衍的生平行事,就充滿了傳奇,不易了解;如何雲<論梁武帝—我爲什麽會是一個佛教徒>[85]說:在短促紛亂的南北朝,歷史獨給了梁武帝罕見的長壽、及空前絕後的「帝王佛教徒」身份;雖是個俗人,但他身上凝結了極其崇高的人格奇迹;佛教信仰之於他,不僅是自覺自願而堅實可信的,且是寬廣、自由、富於美感的,幾乎囊括了佛教文學、藝術、建築及儀軌制度等層面。然而,這種奇迹及原創性,也使他成爲歷史上尷尬的帝王:在治國理政的過程中,幾無任何道德瑕疵或才具不濟;而幾度「捨身」佛寺,又讓人難以接受。這種矛盾的觀感,在他身後不久,即見諸史評。《南史.本紀》先承認「自江左以來,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獨美於茲!」接著又指斥云:「帝留心俎豆,忘情干戚,溺於釋教,馳于刑典……自古撥亂之君,固已多矣,……未有自己而得,自己而喪。」對信仰的過份關注,幾近於放棄王權,這是人們所不解、乃至鄙視之所在。隨著歷史的遞進,其真實、人本、豐富的歷史細節與真實底蘊被湮沒,只留下「溺於釋教」的面孔。唐宋以下,儒家的恢復與強化,這張面孔在主流文化中越來越模糊、陌生,成爲大「異數」:梁武帝既精熟於儒家經典,更實踐了儒家理想,他符合且超越了儒家尺度,而往前延伸出佛教信仰;這信仰在他是身體力行、至死不渝,且其「原創性」影響後世殊深。這樣,儒家的史官就不知所措了,因爲,梁武帝從根本上違背了中國「實用理性」的傳統,也就是「敬鬼神而遠之」的原則。
帝王與教徒的雙重身分,不只對儒家是尷尬,對佛教也是難堪,吳海勇<梁武帝神異故事的佛經來源>
[86]云:梁武帝對佛教的扶助與崇信,敕斷血祀、捨身出家,制懺儀、訂僧規,以身作則的推動,使南朝的佛教盛況超前,而其晚景卻孤獨餓死、國破家亡。「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的興亡經驗,是歷代「反佛者」援以立論的證據,如衛元嵩<天和二年上書>、《顏氏家訓.歸心篇》、唐太宗<貶蕭瑀手詔>、傅奕<請除釋教疏>、韓愈<論佛骨表>
[87];雖也有持平之論,如王通《中說.周公篇》云
[88]。但梁武既不利於佛教,唐代禪宗亦有「棄車保帥」的言論,如敦煌本《六祖壇經》云……;此雖非佛教正理,但有唐釋子對「梁武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的指控,多規避之以免觸痛,如法琳《辯正論.十代奉佛篇》、明概<對決傅奕廢佛法僧事>等云云。
因此,禪門文獻中梁武與達摩的會晤、問答,是據其崇佛事跡、取其信仰心態而杜撰的,亦實亦虛,既不否認他對佛教的貢獻,也不混淆他對修行的誤解;讓這個典故在「禪門」與「教界」長久流傳,頗有鑑誡教化之意義。達摩在印度全面性的成功,包括了扭轉異見王的偏執,讓祖代相承的大乘禪法,廣播於南天五印;接著還要渡海撒種於中華,卻在登岸初會梁武帝,就受了挫折;達摩當機立斷,隨即渡江北上,另開法緣。為什麼達摩一觸即走,不給第二次機會;卻寧可到嵩山面壁九年,單傳慧可?若依敦煌本《壇經》,達摩是被武帝「遂遣出境」;《
歷代法寶記》則先是「梁武帝出城躬迎,昇殿問曰……。」而後因「武帝凡情不曉,乃辭出國。」《祖堂集》則多了「刺史蕭昂出迎,奏聞梁帝」,而武帝「親駕車輦,迎請大師,升殿供膳。」對話之後,武帝「不了達摩所言,變容不言」;而達摩「知機不契,則潛過江北,入于魏邦。」後因志公之對曰,武帝「乃恨之,……即發中使趙光文,往彼取之。」《景德錄》先有「廣州刺史蕭昂具主禮迎接,表聞武帝。」帝覽奏之後,「遣使齎詔迎請」至金陵。然後,三番問答而「帝不領悟」,達摩「知機不契,……潛迴江北。」從最初的「驅逐出境」到後來的「偷渡北上」,達摩越來越有「見機而作」的主動性,他是觀察整體因緣,知其不可而擱置;梁武帝則態度上先迎後拒、心情上先喜後怒,有點意外而不知所措;他本想藉「佛國高僧」的稱譽,以增添「佛心天子」的光彩--他自認是虔誠的佛教徒,作了很多佛事(講經說法、建寺度僧、造懺立法之類),且極力推展於南國,足與北魏較量。他甚且自稱「菩薩戒弟子皇帝」,並接受群臣之稱為「皇帝菩薩」
[89];他是如此得意的,向達摩誇數他龐大的佛教事業,誰知達摩給了他當頭棒喝:「並無功德!」看似熱鬧的宗教活動,雖屬欣慕三寶之善法欲,仍然是污染有漏的影像;與自淨其意、頓除無明的「心體」無涉。亦唯清淨無漏的「涅槃妙心」所顯之三業,乃有所謂的「功德」;這是以自悟「本心」為基礎而隨緣「利他」的禪法,不是空談玄理、廣作福業的梁武帝所能懂,卻激怒了他,而反唇相問:「若我所作無功德,那什麼是第一義?」「你又是誰,憑什麼判定真、俗?」這已不是請教,而是譏諷;達摩並不隨風起舞,只堅定的說:「若問此心,無聖亦無誰。」梁武以帝王之尊於大庭廣眾中,連三番受挫於域外僧,且被剝個片甲不留、一絲不掛;此時若確有道心,恰可迴光返照而豁然開悟!可惜,凡情未盡、勝解不契,終究錯失了也。
三招之後,旋即縮手,因對方毫無招架之力;達摩隨而不告而去!雖然志公多嘴,以「觀音大士」之名恫嚇,梁武帝果然「著相」而懊悔,派人去追,卻早已機錯緣失,杳無蹤影了。而這次賓主不歡的「當面錯過」,卻讓達摩到了北方,面壁受徒、傳法慧可,成就了禪宗的根基;梁武帝追悔不及,也只能密切注意相關消息,做些形式上的補償:「及聞化行魏邦,遂欲自撰師碑,而未暇也。」在南梁「因緣未契」,去北魏而「教化大行」,兩相對照,頗難以為情。而聽說達摩入滅,好做表相的梁武帝,便欲親撰碑文以紀念之,卻總是無心而再次耽誤;直至「聞宋雲(葱嶺遇師)事」,乃勉強寫成之。
後文這段補述,曲盡了梁武帝的複雜心跡,這位文武雙全、福壽兼得、儒佛兩棲的帝王,在雄才大略的背後、志得意滿的心底,其實是脆弱、不安的;政治上的圖謀與成就,乃局勢所逼,非性所樂;親情的安慰與佛教的洗滌,才是他所滿足、所依賴的,尤其到了晚年,時事人心逐漸失控,他也無力(意)振作、挽回。於是,「宗教的許諾」就相對重要了,他狂熱投入佛教的事業,寧可相信此類作為所積致的功德與救贖;或者說,個人生前與死後的希望,全部寄託在此。而不知名的達摩,卻遠從佛教的故鄉來到他面前,以權威明確的語氣,否定了他畢生的奉獻與最後的得救!教他如何不「惆悵」(壇經)「變容」(祖堂集)?燈錄說他(對達摩所言)「凡情不曉」(
歷代法寶記)「不了」(祖堂集)「不領悟」(景德錄),是必然的,也是彼此「不契機」的原因。回到歷史現場:梁武帝最後「城破、餓死」的決局,是應驗了達摩的前瞻性判決?或啟發了禪宗的後註式杜撰?
關於梁武帝「自撰碑文」之事,《正宗記》有詳細的補述,說達摩「入滅、安葬」後,北魏向南梁「告喪」,梁武帝「即賵寶帛,悉詔宗子諸王,以祭禮而供養之」,有(昭明)太子的祭文;三年後,因「 隻履西歸」的傳說,梁武帝更追慕而撰成了碑文。前後兩文的來歷,雖然可疑,卻表達了禪門借梁武言行以增達摩聲價的作意。
(附)流支三藏、光統律師
達摩怎麼死的?既不學西天祖師的「世緣已盡,化火自焚」,也不是東土異人的「入於深山,不知所終」;那麼,他的入滅,是被迫、遇害的?為何不避免,或另有隱情?
達摩的結局,卻被仿同於「師子尊者」式的法諍謀害說,並扯出了兩位不可能的嫌犯。為了引起教內的同情,流支三藏、光統律師在燈錄的抹黑下,勉為其難的客串了歷史罪人。《傳法寶紀》只實錄「罪行」而隱去「作案者」之名:「其後(達摩)門庭日廣,時名望僧,深相忌嫉;久不得志,乃因食致毒。」《歷代法寶記》《景德錄》則直指其人,又誇張其事:「於食中著毒餉大師;大師食訖,索盤吐蛇一升;又食著毒,再餉,大師取食訖,於大磐石上坐,毒出石裂;前後六度。」「睹師演道,斥相指心,每與師論義,是非蜂起。……偏局之量,自不堪任,競起害心,數加毒藥。至第六度。」兩位僧中鸞鳳竟成了忌妒、陰險、惡毒的小人。這是嚴重的指控,後代學者雖多方考證,還其清白;然而,史上多少冤案,求之於始作俑者,多半是別有懷抱,非關真相也。
7、楊衒之、宋雲
燈錄在達摩對慧可曰「今得汝傳授,吾意已終」之後,隨即與徒眾去「禹門千聖寺?」住了三天。此事乃預定行程,或臨時起意?是應邀說法,或古寺遊覽?文中都無說明。且隨後就「端居而逝」,也沒說是在千聖寺,或回少林寺。總之,前因後事都不清楚,似是為「楊衒之」量身訂做的插曲。如前所述,史書中的楊衒之,是排佛者或信佛人?曾否任職「期城」太守?曾在洛陽會見達摩?都無定論。而禪門學者卻頗看重他,從寶林傳以來,將他改造為「早慕佛乘」「歸心三寶」的善信外護,並讓達摩專程去「千聖寺」為他解惑開示;這些貴賓式的待遇,或因他是「達摩(在華)行蹤」的第一位紀錄者?或因達摩在北地受官方僧眾的排擠(迫害),也須有他這種身分的佛教徒作見證。
《祖堂集》《景德錄》於是借題發揮,編造了大段的問答;先借楊衒之的勘問,而確定達摩是「西天五印,師承為祖」的真傳,並詳說「明佛心宗,行解相應」,「須明他心,知其今古」之自覺覺他、涅槃世智,並通達無礙之義。得此證明之後,楊衒之乃自陳「弟子久在惡業,不近知識;……被小智慧,而生纏縛,卻成愚惑,不得悟道。」「智慧昏蒙,尚迷真理;適聽師言,罔知攸措。」並懇請達摩為他「指示大道」「開示宗旨」;達摩感受了他的志誠,於是唱誦了以下的名偈:「亦不睹惡而生嫌,亦不觀善而勤措。亦不捨智而近愚,亦不拋迷而就悟。達大道兮過量,通佛心兮出度。不與凡聖同躔,超然名之曰祖。」這也就是後文所謂「斥相指心」,雖不離般若中道之旨,然而聞思「信解」易,修行「證悟」難;祖師的現身說法,以全生命作證的肯定與加持力,對迷惑無知或猶疑不決者,如撥雲霧而賭青天,頓悟本地風光!衒之有生以來,初見法性,其習慣性之情感反應,徹底釋放而混一;果然,佛法是真、祖師無欺!
楊衒之激情、感恩的請師(佛)住世,廣度群生。這是初嚐法味者,深感世間之珍貴,無過於此,故油然而生「與民由之、兼善天下」的推及心。達摩則觀察因緣,已知眾生之根性複雜,對佛法的理解也多差異,又加上無明煩惱的驅使,有某些人將危害於他;而他既為了「傳法、利生」而來,寧可自甘其心、默受業報,也不發人陰謀,令彼受罰。這是通達因果、為法捨身的聖者之心,對貪瞋成性的眾生,唯有悲愍,而無怨恨,亦即達摩自說的「報冤行」
[90]。楊衒之雖聞師言,卻以凡情追問,要達摩示現「通變觀照」之力,令後人知有此事;達摩不得已,乃為讖以誌之,楊衒之雖然猜不出,卻才滿意的離去。燈錄說:讖語所指涉的人事,後來都應驗了;也就是下文「流支三藏與光統律師,六次下毒,謀害達摩」的傳說。
總括言之,楊衒之在燈錄中有驗證達摩之「祖師」地位、揭發官僧之「下毒」真相的雙重作用;以他的「太守」身分及佛教資歷,對親身參與見聞的事件,頗有作證的公信力;因此,燈錄給了他貴賓的禮遇,不僅納入佛弟子之列,且由達摩親自為他指迷啟悟;最後更應他之請,留讖為記。這表示了對他的「親密」之意,讓這位《洛陽伽藍記》的作者多了一個側面形象,永受禪宗後學的尊敬與紀念。
宋雲,也是史有其人。北魏孝明帝時,胡太后攬政,為了博取佛教徒的擁戴,結好西域諸國,以鞏固內部統治;乃從眾僧中選出宋雲、慧生等人,派往天竺求經;前後
歷時五年,求得大乘經一百七十餘部。《洛陽伽藍記》中有<宋雲行記>,詳細記述了宋雲西行的事跡。然而,亦如梁武帝、楊衒之、菩提流支、慧光,被燈錄有目的之借用,
且虛構特定事件、改造舊有形象,成了達摩傳說的配角;宋雲也只取其出使西域、往來求法的身分,讓他在東來西往必經的葱嶺,巧遇「示滅三年」的達摩;既自報行蹤、又轉告國事,讓去國多年、消息隔絕的宋雲,來不及起疑;直至歸國轉述時,才造成轟動;
而經過查證,兩件事都屬實。故事重點在於達摩的神蹟,宋雲只是被(達摩、燈錄)利用以促成「懸疑」的媒介。而達摩是佯死而「歸本國」(歷代法寶記),或已死而「西天去」(景德錄)?又為什麼當年渡海東來,如今卻走陸西歸?這兩個問題,亦非宋雲所能分辨、答覆。若無宋雲,或許就沒這些節外生枝、混淆視聽的把戲了。
結論
達摩之為宗教「祖師」,其神聖性的來源,最重要的是「證悟」與「傳承」,也就是「正法眼藏」的獲得與傳付(西天正統/般若多羅、慧可);而傳奇性的表現,所涉及的人事則較複雜,依次如:生而不凡的家世(南印王族:父/香至王,兄/月淨、功德)、超越的智慧與志向;求學過程的師兄弟(同/佛大先、異/佛大勝多);得法之後的行化,則先降伏旁門(小乘六宗)、後挽救法難(毀佛王侄),遂統一教界、高舉正法而收受徒眾(順/波羅提、逆/宗勝);隨後,遠走異鄉,開拓新道場。起初,不被了解,無功而去(梁武帝),隱居山寺(少林)以俟時、示現奇行(面壁)以駭俗,而慕名投靠者漸至(道副、尼總持、道育),聲名日盛、門庭日廣,引起同行之忌妒與迫害(流支、慧光);命定之繼承人(神光-慧可)登門求法,嚴格考驗其道心、直指根源令開悟。外界之妒害愈急,乃對眾徒施以勘驗,從中擇定傳法弟子,付囑衣缽。慧命已傳、世緣已了,而往千聖寺巡禮古蹟,向有緣人(楊衒之)作最後的開示,並留讖預記;隨即償業入滅--多年後,再現神蹟(空棺隻履)說緣起法:滅而非滅(死、無),生而無生(活、有)。這是在燈錄中已完備的「聖僧」形象,雖是從許多傳說中取材,但經編作者的詮釋性改寫、當政者的權威性認可,其事蹟與理趣,就成了典型;後代學人縱然提出學術性反駁或創意性重寫,也多以此為基礎而修正或發揮,而不至於離題太遠,或面目全非。
第二章 明清小說--羅漢與神通
如上所述,燈錄乃集合諸多的傳說片斷,拼湊完成「達摩」的基本形象,某些片斷仍繼續發展;而達摩的圖像也逐漸定型,結合民間信仰而成「十八羅漢」之一。明清之際,隨著《西遊記》之類神魔(怪)小說的盛行,也出現了幾部以達摩為主、或與達摩有關的通俗小說,如:
1、明(萬曆)朱開泰:《達摩出身傳燈傳》--簡稱《達摩傳》
2、明(萬曆)朱星祚:《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簡稱《羅漢傳》
3、明(崇禎)方汝浩:《掃魅敦倫東度記》--簡稱《東度記》
4、清(康熙)天花藏主人:《梁武帝西來演義》--簡稱《西來演義》
學界對這四部小說的評價也不高,尤其是前三部,多視為《西遊記》流行之後,書坊主(如:余象斗)與下層文人(如:羅懋登、鄧志謨、吳元泰等)為了趕潮流賺錢而編寫的神魔小說
[91],如陳大康云:「這些作品都是圍繞人們熟悉的神祇,將各種民間傳說,較有條理的組織為小說;其藝術水準與余象斗或鄧志謨相較,是在伯仲之間。在組織各種素材時,作家們免不了要有敷衍增飾,而又越不出《西遊記》的影響。」(頁424)又云:「觀其作品之簡陋粗率,以及刊行之迅速」,(頁431)「都粗劣不堪,毫無魏晉志怪小說雋永瑰奇的品格。蕪雜淺陋、率無可觀,是對他們最恰當的概括性評價。」(頁433)又云:「若案當時普遍流行的關於小說創作的見解,他應以正規史料為改編的依據」,如此編寫的作品,就只能是「藝術形式的高僧傳」,「是對於佛教與佛教徒的歌頌,萬曆後期的神魔小說中,確有這樣的作品,如朱星祚的《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的主要內容就是截取《高僧傳》《五燈會元》等佛教典籍。」(頁415)而林辰云:
在眾多羅漢中,達摩是把佛教傳入中國的最有功者;他雖然位居釋迦嫡傳的四大羅漢之後,卻是中國佛教徒心目中眾望所歸的羅漢。《達摩出身傳燈傳》可分為出身與傳燈兩部份,共七十則,一則一個小故事,連綴起來便是達摩生平事蹟的簡介。
《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和《達摩出身傳燈傳》作者雖係兩人,而文風頗為一致:半文半白、敘事簡約,都缺乏小說味道。」
[92]
或因《羅漢傳》與《達摩傳》以「僧傳」「燈錄」為情節依據,僅添加少許個人想像,雜入儒佛會通(三教合一)的思想,將文字細節淺俗化,在格局受了限制,而不能靈活開展。《東度記》則大步跨越這些侷限,而隨自意的借史說故事、借佛談倫常,鋪張時空、演義人事,時有巧思妙想與奇句佳言;但過於另撰別裁的結果,遠離了燈錄中的達摩形象,很難讓人信服。以下即依這四部小說的出版先後
[93],詳加析論。
比較而言,燈錄所載,乃宗門子孫的自我定位與對外宣示,是出家人依「修道」之經驗而建立「祖師」之典範與「心法」之傳承,是宗教的目的。而小說所寫,則是民間文士的借人說法而寓教於樂,乃一般人因「好奇」之心情而描摹「高僧」的行誼與「神異」之事蹟,是遊戲的需求。不同的書寫動機與旨歸,讓小說有更自由的筆觸,去構想更合乎人情的「通俗化、神異化」的祖師形象。
第一節:《達摩出身傳燈傳》
這是中國小說史上,有系統詳述達摩「生平事蹟」的唯一作品;其故事亦依前章《景德錄》的內容分段而演義增潤,並引用了《正宗記》的某些獨家報導,而顯得更完整,幾乎概括了所有相關情節,可說是最完整的「達摩傳」通俗版。雖然文字粗俗錯漏,且插入一些迷信無稽的情節(如:降伏百怪、超度孤魂、岳神聽經、猿鶴參禪、白日升天、參見如來之類),與全文的旨趣不甚相應,但大體而言還是純正可讀的。
小說的架構乃據《景德錄》原文,且抄且註,並於每段故事後附兩三首文字淺俗的「有詩為證」,或於傳統情節中插入一兩段不搭調的插曲,或打散燈錄文本,改用淺俗的語言敘述,……以這些手法改寫成小說,對於不能直接閱讀「燈錄」的一般讀者,既可享受故事性的趣味,又重點式的保留了史料。陳大康云:
(此書)是圍繞人們熟悉的神祇,將各種民間傳說較有條理的組織為小說,……又越不出《西遊記》的影響。
[94]
這本小說與《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都是在《西遊記》的影響、神魔小說的風潮下,由出版商主持編撰的,作(編)者可能是同一個人,而之所以獨挑達摩另撰,可見他是被國人公認為「阿羅漢」的典型--西方佛教傳承的第二十八祖、東渡來華開創禪宗的初祖--然而達摩的來歷與事蹟,可信的資料甚少,「燈錄」的記載大多可疑;小說收集民間傳聞、參入個人揣想,只製造更多的問題、更模糊的印象;或因達摩是近乎信仰傳聞中的人物,可發揮、重寫的還很多,只未出現類似「西遊記、濟公傳」的高手來創作,所以沒有較出色的作品,而達摩的形象總是限於靜態的佛教畫(雕)像,或流於附會的武術氣功。
此書的版本有: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1992(《 古 本 小 說 集 成》: 131)10 X 17; 155 頁;上 圖 下 文。此 書 又 名《 新 鐫 全 像 達 摩 出 身 傳 燈 傳 》4卷 70 則, 卷 一、 二、 四 不 署 撰 人, 卷 三 署 逸 士 朱 開 泰 修 撰。 各卷 題「書 林 清 白 堂 楊 麗 泉 梓 行」。作 者 朱 開 泰, 身 世 不 詳, 當 是 明 代 隱 逸 之 士。此 本 據 盛 宣 懷 所 藏 本 影 印。 原 書 有 缺 頁, 因 無 其 它 刊 本, 故 無 從 配 補。 與 台北天 一 出 版 社, 1985《 明 清 善 本 小 說 叢 刊 》的 本 子 同 出 一 源,但 文 字 較 清 晰。劉玉才<前言>云:「該書分則不分回,每則均有標目,各卷則數不一;每則文末都附有偈詩,文字多有錯訛。」
其次,書中分卷的插圖與標題如下:
<新刻全像達磨出身傳燈傳 卷之一 書林麗泉楊氏梓行>
插圖主題:玉帝慶寿、達磨出世、師徒辨珠、達磨盤論、佛法相傳、師傳衣缽、未來先識、師徒辯論、白日昇天、達摩演教、辨論經典、脩立六宗、達摩演教、眾徒变相、達磨坐禪、夜觀星象、辨論妖魔、降伏百怪、達摩除害、闢戒行宗、欲往南渡、師闢六宗、闢破五宗、眾徒誦觧、達摩點化寂靜、寂靜拜謝師父、超度孤魂、見王毀壞三宝、見王不听諫本、眾臣罷聀、眾臣通知達摩、眾徒參破禪機、遣徒醫救見王、途中救雀、途中自嘆、宗勝屈於王辨、遣徒辨救宗勝、波羅雲端救難、波提二建章、見王波提相傳、神人點化宗勝、異見王悔悟、(缺兩頁)、差使迎接達師、波提請旨立寺、叔侄敘旧、究問宗勝。
文中標目:玉帝降神出世˙達摩慧辦˙達磨更名˙達磨得道˙問師??˙究問吉祥˙夛羅圓寂˙達磨提化本國˙分立六宗˙思闢六宗˙達磨闢有相˙達磨悟闢無相˙達磨定慧宗˙闢戒行宗˙闢无得宗˙闢寂靜宗˙達摩歎六宗˙眾臣上建章休毀三宝˙達摩再求見老臣˙達摩思救國王˙宗勝潛見國王˙屈於王辦˙波羅見国王˙宗勝捐軀投崖˙見王差使迎接達師˙為王懺罪
<新鍥全像達摩出身傳燈傳 卷之二 書林清白堂楊麗泉梓行>
插圖主題:宗勝從容辞詔、使臣呈進辞表、達摩勸王修德、達摩為王懺罪、達摩辞王南渡、國王海(堧)餞別、達摩海堧別王、達摩計伏蛟龍、摩師離舟登岸、達摩收伏神虎、達摩行至南海、簫昂隆礼迎接、簫昂表聞武帝、武帝發財建殿、達摩公館坐禪、武帝迎接達摩、達摩行入新殿、武帝入殿參謁、武帝自伐功德、達摩不滿武帝、武帝請問聖諦、達摩潛回江北、達摩面壁少林、達摩演教三子、二子侍立左右、達摩觀壁皆空、神光撫髀自嘆、神光誠心好佛、神光少林求師、神光參謁達摩、達摩面壁自若、神光侍立師側、神光立志求師、神光久立雪中、達摩憫問神光、神光皈依佛教。
文中標目:宗勝從容辞詔˙達摩為王療病˙達摩辞王南度˙國王海堧餞別˙達摩收伏神虎˙達摩舟達南海˙蕭昂具表奏君˙梁王接見達磨˙梁武帝捨身事佛˙梁武帝自矜功德˙武帝不悟經義˙達磨嵩山演教˙神光棄儒從釋˙神光欲從達摩˙神光勵志求師˙神光立雪從師
<新刻全像達摩出身傳燈傳三卷 逸士 朱開泰 修選
書林清白堂 楊麗泉 梓行>
插圖主題:立雪論道、神光斷臂見志、講論修道、為光改名、論談功果、師傳法器、岳神听經、師設經筵、求師安心、別往魏國、遣使南渡、使臣進貢、魏帝詔宋雲、使臣見達摩、志欲西渡、師訓眾徒、一傳慧可、慧可受傳、參破玄機、慧可听經、歎息慧可、龍虎參禪、百鳥阻留、猿鶴參禪、父老觀寺、眾神接師、辭退父老。
文中標目:神光斷臂見志˙達磨為光改名˙慧可請問法印˙岳神听師講經˙國王思慕達摩˙少林寺訪師˙志欲西歸˙初授慧可˙江北龍吟虎嘯˙嵩山鶴唳猿啼
<新刻全像達摩出身傳燈傳 卷之四>
插圖主題:眾岳神相會、岳神欲留達摩、岳神參拜禪師、達師礼待岳神、達摩再傳慧可、慧可講誦諸經、慧可立夜坐禪、達師點破佛教、師徒嘆敘、遊千聖寺、眾僧迎接、太守為師除難、迎接太守、達師使法求雨、龍王助雨、達師昇天、蔥領遇逢達摩、宋雲回至本國、宋雲回朝復命、二王具立禪師、武帝立碑、遺履少林、武帝吊孝、眾官祭奠、慧可祭師、六宗主祭、見王祭達摩師、武帝祭師、代宗呈祭、雲端現相、點化慧可、指慧逃走、慧可欲逃、慧可說法、眾人鬥講、欲謀慧可、羅漢赴會、如來指歎、超度孤魂、眾尊誦講、孤魂听講、追趕慧可、慧可足生雲、慧囑波提法器、白日騎龍昇天。
文中標目:土神望問岳帝˙岳帝挽留達摩˙達摩再授慧可˙達摩三授慧可˙達摩遊千聖寺˙楊太守謁達摩˙太守為師除難˙武帝迎請達摩˙達師指慧逃走˙羅漢赴會
結論:插圖主題及文中標目,依序排列,好似連環圖,且多用簡體字,「摩、磨」通用。而更奇特的是,有少部分「圖文」與小說「內容」無關,似乎自成體系,如:玉帝慶壽、達磨出世、達摩計伏蛟龍、達摩收伏神虎、岳神听經、師設經筵、龍虎參禪、百鳥阻留、猿鶴參禪、父老觀寺、眾神接師、辭退父老、眾岳神相會、岳神欲留達摩、岳神參拜禪師、達師礼待岳神、達師使法求雨、龍王助雨、達師昇天、雲端現相、點化慧可、指慧逃走、慧可欲逃、慧可說法、眾人鬥講、欲謀慧可、羅漢赴會、如來指歎、超度孤魂、眾尊誦講、孤魂听講、追趕慧可、慧可足生雲、慧囑波提法器、白日騎龍昇天之類,充滿了「怪力亂神」之說,是民間通俗小說的常套;但有些是「有標目而無內容」,或「雖有內容而勉強插入」,大體上並不破壞抄自燈錄的情節結構。若從全書首尾、及文中插增的這類「神道」名目來看,或許另有傳說來源或寺廟圖繪,編者收集之後,放在書本的上半頁,以吸引讀者;正文則依燈錄而抄襲、改寫。此書可能兼供民間於舉辦「佛教法會」或「節慶娛樂」時之講唱,於每段「散文」敘事之後,多有「詩歌」複唱(一般的「有詩為證」、或特定標題如「百姓捨身詩、梁武不悟詩、達摩面壁詩」等),成了韻、散夾雜的形式,藉以莊嚴道場、薰習人心之用。
一、主要事蹟之考察
以下依前章,燈錄所載之事蹟
分段,順序引出本文
[95],就每個「故事段落」審查小說對「燈錄」的抄襲、增減與發揮,是否展示了從「雅正之論」到「通俗之趣」的轉化。
1、出身學法
菩提達摩禪師,南印度香至國王第三子也,姓剎帝利,初名菩提夛那(羅);性極聰慧、質極純篤,好善佈施,名聞里閈。早年有志沙門,第未得高人印証;及遇二十七祖般若夛羅遠來行化,香至國王方崇奉佛教,接見夛羅,即隆礼供養,賜施以无價宝珠;又命三子師事之。故達摩得為南渡始祖,其源流蓋出此處。
雖是簡單幾句總敘,卻給了讀者明確的提示,並引起下文的好奇與興致。這裡有個地理方位的問題,達摩從天竺渡海來華,燈錄及其他小說多云「東渡」「西來」或「東來」
[96],乃就印度「西天」與震旦「東土」相對言之
[97];而本書卻多說是「南渡」,如:「南人幸而西人悲」、「但有南渡,必有西歸」、「自西竺海壖之地……登大舟以渡南濱」、「自西竺至南海」、「西方達摩師,渡江南來演教」、「西來佛」、「南渡未幾,即可西歸」、「吾係西方之人,汝乃南方之子」、「吾離南印而至東土」、「今得子傳授,則南來之意已終」、「(異見王)遣使南渡」、「敘其南來始末」、「如來南渡之意」、「為東土始祖」。這些文句中,天竺之為「西方」「西歸」則同,震旦為「東土」或「南方」則異;雖偶云「西來」,而大多曰
「南(來)渡」,甚至曰「渡
江南來」,令人猜想作者是不詳於世界地理、或故意錯置方位,或乃暗示「達摩先到北魏,參觀了洛陽伽藍;之後才渡(長)江而南,會晤梁武帝」?
1--1、師徒辨珠
一日,夛羅師與三王子在法堂講談經典;有頃,出國王所賜之珠,問三子曰:「此珠圓明可愛,人身世上有何物可能比及?」夛羅問雖在珠,实窺三子所得也。長子、次子固於尋常所見,皆曰:「此珠七宝中尊,固无踰也。」二子獨羨徑寸无價之珠,不知人身方寸之珠也。獨三子菩提夛那曰:「此是世宝,未足為上;於諸宝中,法宝為上。此是世光,未足為上;於諸光中,智光為上。若人能明是宝,宝不自宝;有人能办(辨)是珠,珠不自珠;則愛己、又能愛人;人不徒自達,方為圓明莫及。」夛羅嘆其慧办(辯)。……般若夛羅又謂菩提夛那曰:「明於論珠,必明於論相,且問:諸物中何物无相?」夛那曰:「諸物中不起无相。」
小說乃依燈錄改寫,但詳略不同,略去了幾段重複舉例的論說,於義理上並無欠缺;但延伸為「愛己愛人、達自達他」的菩薩道;且所提及的「法堂」,應是《百丈清規》之後的禪門施設。又對話中添加的說明,即是小說的手筆,表現作者的理解、也協助讀者的閱讀。雖偶有誤解、別解,或淺俗化,卻是書坊改編、民間流通的特色。
1--2、付法說讖
夛那(羅)器其不凡,遂謂曰:「聆子慧辨(辯),於色相已磨刮皆空,於宗旨已通達殆尽,吾為汝更名曰達摩。夫達磨者,通大之仪(義)也,子顧名思义,如來正統,予日望子傳之。有詩為證:「三子均為帝裔苗,菩提慧办果无俦;夛羅知未(為)傳灯噐,欲把真宗向彼投!」(以下印刷有錯疊,難以辨認)達磨自從遊於夛羅門下,……一味恭秉教义,服勤左右。……達摩傳了夛羅衣缽,因謂師曰:「吾勤為法,當往何國而作佛事?願垂開示!」夛羅尊者曰:「汝雖得法,(只今一)未可遠遊,且止南天,待吾滅後六十年餘,當往震旦,設大法藥,直接上根,目下慎勿速行。」達摩又問:「彼处有大士比(堪)做法器否?千載之下有留難否?」夛羅尊者曰:「汝所化之方,獲菩提者不可勝数;汝至南方(不可),彼國眾民徒好有為功業,而不(可)見如來妙理,亦不可者(在)彼久留。」又說偈曰:「路行跨水復逢羊,獨自栖栖暗渡江;目(日)下可憐雙象鳥(馬),三(二)株嫩桂久昌昌。」達摩又問般若師曰:「自兩端之外,此後更有何事?乞為開示。」般若師曰:「此後一百五十年,筆(彼)當有小難相臨。」達摩又問:「後當有解救否?」夛若師曰:「吾有讖語數言,遺子參驗。讖曰:心中雖吉外頭凶,川下僧凶(房)名不中;為遇毒龍生武子,忽逢小鼠寂無窮。」達摩曰:「百五十年後,當有小難,弟子已聞讖命矣!弟子千百年未來,上人皆見之眉端,此後事乞再為開示。」般若曰:「越後二百二十年,林下有一人當得道果;吾有讖記……:雲(震)旦雖開无敬(別)路,要假兒孫腳下行;金雞解啣一粒粟,供養十方羅漢僧。」
小說即據燈錄改寫,大致無多更動;又加入「有詩為證」的評議,乃說話式敘述者介入以引導讀者的認知;文字通俗而活潑,已脫離宗門子孫之「法統」意識,而轉為教外閒人看故事之筆趣。雖偶有錯字,而無大礙。但於其名「達磨」兩字拆開,分別釋云:「通達」宗旨、「磨刮」色相,意思是:通達一切法空,不被色相所迷;依此悟道證果,可繼承法脈,荷擔如來家業。這是小說的新解,聊備一說。
1--3、焚身示滅
宋孝(武)宗大明元年,般若師自放二十七道神光,在空現出一十八變,而白日升天而逝矣;達摩祖將師皮囊闍維,舍利建塔。始繼其志、述其事,價(行)化本國。遠近眾生,知達摩道得真傳,皆靡然向風從之,竊隙光以自點、浚餘潤以自游。
小說乃依時間先後敘述,<般若多羅>與<菩提達摩>兩傳交插,而刪改了部分內容,如「白日升天」,不似佛教用語;又改「化火自焚」為「收尸闍維」;且誇張達摩的知名度與影響力。事雖無稽,情可認同;而補述之兩句「竊隙光……浚餘潤……」,文義優美而生動。
2、降伏六宗
2--1、六宗緣起
達摩在本國弘宣佛教,遵師者昔日「未可遠行」之命也。時本國有二禪師,一為佛大仙、一名佛大勝夛,早年與達摩同學佛陀跋陀小乘禪觀;佛大先獲遇般若夛羅,始悟昔日所學之差,二人遂棄其學而學焉;慕道之僧,得高人印心,一點即化,當時號為「二甘露門」。達摩與佛仙、大勝夛,先是學術同一源流,獨勝夛沉溺於旁門小乘,不知夛羅為正派,遂更分徒眾而立為六宗門戶。第一有相宗,第二无相宗,第三定慧宗,第四戒行宗,第五无得宗,第六寂靜宗。各封己解,別展化源,聚落崢嶸,駁談喧鬧。達摩師喟然歎曰:「勝夛自身已陷牛跡,況復支漏學盖而山分六宗?我若不除,永纏邪見--佛法不揚,雖彼更分之過,亦吾阿縱之罪也。」達磨師為如來扶正統,欲正六宗之謬,自思曰:「合而壁(闢)之則勢愈固,驟而正之則言无浙(漸);莫若循次與彼辯証,則正可以袪邪、真可以除妄。服得一宗則諸宗(六)望風歸付(附)。儒者待異端,不惡而嚴之道也!吾何唯獨不然?」
小說直抄燈錄的內容,但補入些許解說,讓意思更曲折詳明;文字也寫的好,淺白中有修飾。唯插入「儒者待異端,不惡而嚴之道也!」之語,則非印度人所當說也。宋明以來,中國文人的「儒學」教養與「釋道」情結之隱顯離合,每以複雜交纏的心思,表現於小說中,成了一種特殊的文化生態。接下去即是達摩逐一辯破(度化)六宗的過程:
2--2、破邪顯正
(實相宗)一日,達磨師微現神力,潛至有相,問曰:「一切諸法何名实相?」彼眾中有一薩婆羅答曰:「於諸相中不互諸相,是名无(实)相。」師駁之曰:「一切諸相而不互者,若名无(实)相,當何定邪?」薩婆羅答曰:「於諸相中实无有定,若定諸相,何名為实?」師父曰:「諸相不定,便名无实。汝今不定,當何得之?」彼曰:「我言不定,不說諸相。當說諸相,其儀曰(義)亦然。」師又曰:「汝言不定,當為实相。定不定故,即非实相。」彼曰:「定既不定,即非实相。非故,不定不變。」師曰:「汝今不變,何名实相?已變已往,其義亦然。」彼曰:「不變尚(當)在,在不在故,故變无(实)相,以定其義。」師曰:「实相不變,變即非实。於有无中,何名实相?」薩婆羅心知吾師去潛達,即以手指虛空曰:「此是世間有相,亦能空故,尚(當)我此身,得以(似)此否?」師曰:「若解实相,即見非相。若了非相,其色亦然。當於色中,不失色體。於非相中,不礙有故。若能是解,此名实相。」彼眾聞言(已),心意即(朗)然,欽禮信愛(受)。師即瞥然匿跡。
(無相宗)一日,達磨師又微現神力,至无相宗,問曰:「汝言无相,尚(當)何證之彼眾有波羅提答曰:「我明无相,心不現故。」師曰:「汝既心不現,尚(當)何明之?」彼曰:「我明无相,心不取捨。尚(當)於明時,亦无當者。」師曰:「於諸有无,心不取捨。又无尚(當)者,諸明无故。」彼曰:「入佛三昧,尚无所得,何況无相,而欲知之?」師曰:「相既不知,誰云有无?尚无所得,何名三昧?」彼曰:「我說不證,證无所證。非三昧故,我說三昧。」師曰:「非三昧者,何尚(當)名之?汝既不證,非證何證?」波羅提聞師办折(辯析),即悟本心,禮謝於師,懺悔往謬。祖既(記)曰:「汝尚(當)得果,不久證之。此國有魔,非久降之。」言訖,忽然(其師一時)不見。
(定慧宗)達磨師一言能使有相宗、无相宗開悟,於是又徃定慧宗,問曰:「汝斈定慧,有(為)一有(為)二?」彼眾中有婆蘭陀者,乃一宗領袖,对曰:「我師所教定慧,非一非二。」師曰:「既非一二,何名定慧?」彼荅曰:「在宗(定)非定,處慧非慧。一即非一,二亦不二。」師駁之曰:「尚(當)一不一,尚(當)二不二。既非定慧,約何定慧?」彼曰:「不一不二,定慧能知。非定非慧,亦復然之。」師曰:「慧非定故,然何知哉?不一不二,誰定誰慧?」婆蘭陀聞師之言,昔日陷溺迷障,(渙)然冰釋。為問曰:「佛法无疆,論慧辨慧命之矣!」
(戒行宗)有相宗帰吾教、无相宗帰吾教、定慧宗亦帰吾教,戒行宗與吾為二,則佛道分裂,吾性尤有愧也;次日,達磨師又至戒行宗,問曰:「何者名戒?何者名行?尚(當)此戒行,為一為二?」彼眾中有一賢者,不道姓名,出席對曰:「一二二一,皆彼此(所)生。依教……不及於行,內為(外)非名(明),何名為戒?」彼曰:「我有內外,彼已知斍(竟)。既得通達,便是戒行。若違背說,俱是俱非。言及清淨,即戒即行。」師曰:「俱是俱非,何言清淨?既得通故,何談內外?」賢者在夣斍関,一呼即醒,謂師曰:「不登高,不知天之高;不入底,不知地之厚也。予始悟今是而听辨矣。」師曰:「吾过数年,必徃南渡,(師曰)汝(南渡)後功德廣大矣!」。
(無得宗)
四宗雖已開悟,无得宗與彼寂靜宗,沉迷犹故也;達磨師不忍置之二宗於度外,亦欲收帰至一之中。一日又至無得宗,問曰:「汝云无得,無得何得?既无所得,亦无得得。」彼眾中有宝靜者荅曰:「我說无得,亦(非)無得得。尚(當)說得得,无得是得。」師曰:「汝得既不得,得亦非得。既云得得,得得何得?」(彼曰:)「非得,得是得;若見不得,名為得得。」達磨師曰:「得既非得,得得无得。既无所得,尚(當)何得得?」宝靜聞言,拜首謝曰:「若非金繩,誰開斍路?若非宝筏,几堕迷川[98]!弟子今知回頭矣!」達磨:「汝今虔心慕道,脩完自然,功德浩大。我今把二藏经卷,與你収下。」靜者荅曰:「謹依佛法!」。
(寂靜宗):最後,達磨師到寂靜宗,問曰:「何名寂靜,於此法中,誰靜誰寂?」彼眾中亦有一尊者荅曰:「此心不動,是名為寂。於法无染,名三(之)為靜。」師曰:「本心不寂,要假寂靜。本來寂故,何用寂靜?」彼曰:「諸法本空,以空空故。於彼空空,故名寂靜。」非(師)駁之曰:「空空已空,諸法亦尔。寂靜无相,何靜何寂?」彼尊者一聞師言,如紅炉点雪,須臾融化。謝曰:「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庙之礼、百官之畜,禅師今日之謂也!弟子何幸,而聞萬言之美,方悟之矣。」
六宗未闢之先,各立門戶,與達磨師並立為二;六宗既悟之後,各去邪就正,與達磨師混而為一。由是化被南天,声馳五印,經厯六十載,普度无量眾,所謂:妄不悟(能)滅真,邪不能勝正是也。
小說的文字雖有些錯亂刪漏,然對照於燈錄,不礙於解讀;且後段補寫之答語及詩句,意思簡要而有概括性(詳後文專論)。整體而言,於「燈錄原文」前後所添加的,通俗、活潑的解說及詩偈,讓呆板抽象的佛教語言,更具有情味的變化。
3、解救法難
3--1、異見王毀佛
如來三宝之道,无一人不篤信,无一人不宗重,无不欽敬佛宝;獨達摩之怒(侄)有曰異見王者,不信佛道、軽毀三宝,謂虛无寂滅之教,堂(當)擯之門墻之外,不令竄入於名教之中,尝對群臣曰:「朕之祖宗,敬信佛道,陷于邪見,致壽年不永,祚運亦促。且我身是佛,何更外求?善悪報應,皆因夛智之人妄構其說,以簧鼓斯民,朕欲闢其非以矯其誕,崇儒者中正之道,俾澤我生灵、鞏我皇圖,可矣!」王雖明於黜邪而闇於用舊,凡碩德元勳,為前王所叙用者,一旦廢黜殆尽,不令其列聀於朝。美毀三宝詩:「人皆信佛朕宗儒,不為虛无所惑愚;……。」見王即令指揮,毀其三宝,眾臣諫曰:「我主因此小事,毀壞三宝,不可悟(誤)了佛法,昔有地藏王无子,只生三女,二女皆招付(駙)馬,只有第三女妙善,堅心不肯招,國王聞知此事,大怒,即令其出家;其父再害他,即賜法場絞死,忽見一虎,如天神似像,將他肉身背在山林,各樣神佛俱來朝拜。我主聽臣等奏,不可毀壞。……不依臣奏,臣等退班。」異見王聞言大怒:「老賊无礼,把(地)藏王彼(比)孤,眾武士听吾旨到(下),將数老賊打罷官聀,各人依律施行!」(達摩師曰:)「毀言出於一人之私,毋國(用)毀也;佛道不可毀也。不知其是,不必重;既知其非,不必毀。眼前唯聞尊信者為羅漢,不聞輕毀者為聖賢;忠厚長者,毀言不出於己;毀佛無法,只新(彰)其薄也。……不信佛則忘善,不用舊則廢法。德薄者蒙厚禍,我不思(可)坐視宗庙論(淪)亡,當思有以救之。」
此事本是燈錄的虛構,小說又加以附會發揮,穿插了一些不可能發生在印度的觀念與故事,如:闢佛崇「儒」的行為,及「地藏王與妙善公主」的故事。案,所舉故事中的地藏王應是「西域興林國妙莊王」之誤;而「令其出家」「法場絞死」「虎揹屍身」等情節或來自《香山寶卷》的相關的傳說
[99]。除了這個隨意牽合、錯誤百出的插曲之外;小說對燈錄原文的修潤,有其合情的想像與細節的描寫,呈現一個精采生動的場景,有對話、有動作,有議論、有情緒,寫的極好,讓虛構的情節,更具小說敘事的可讀性
[100]。
3--2、宗勝詞窮
即念無相宗中二首領:其一波羅提者,與王有緣,將証其果,此可以使者。其一宗勝者,非不博辯,而與異見王無宿因,此不可以使者,尚未令彼前行見主,觧說其身之禍。時聞六宗徒眾私相議曰:「國王有難,師何自安?」達摩師心會其意,而彈指應之,盖欲有所指揮,第未宣洩於口也。眾聞指声相告云:「此是吾師達磨信響,我等宜速行,以副慈命。」即超至師所,礼拜問訊。達摩師識得大眾來意,即啟口曰:「一葉翳空,孰能剪拂?」宗勝厉声應曰:「我雖淺薄,敢憚其行?師有指揮,唯命是諾!」達磨曰:「汝雖慧辯,道力未全。令汝見王,恐難感化;汝是(且)退休,別有主議,不可倉卒!」宗勝潜自謂曰:「我師恐我見王大作佛事,名譽顯達,映奪尊威。縱彼福慧為王,我是沙門,受佛教如來傳法,(肯)何難抵敵?見王不信佛教,以致如此,弟子即下起行。」言訖,即潛至王所,廣說法要及世界苦薬(樂)、人天善惡等事。王與之徃返徵請(詰),無不詣理。……異見王素不信佛教,即見宗勝屈於慧办恊理,即問曰:「汝所觧說,其法何在?可明白論來!」宗勝曰:「佛法治化,可以比類而覌,欲知佛法,先當要論治化!且問王所云道,其佛法安在?」王又問曰:「朕所有道,將除邪法。汝所有法,將伏何(人)?」宗勝无以对。
這個段落的故事,燈錄原文就寫的很曲折起伏了,有人物對比、心理活動,有師徒感應、僧俗辯論,也有神通變化、禪機指點,受教懺悔、回心團聚……;如此豐富扎實的內容,被敷演為小說,也只是穿插一些解說性文字,讓它更通俗易讀而已。但偶有不知來由而突然插入的,擾亂了整個結構,如在宗勝與異見王的問答中,多了一段「救雀、贈金」事(詳後文引述),似與進行中的主題無關!
又,結尾一首充滿了中國道教味的西江月:「王母瑤池駕鶴飛,蟠桃爭献舞腰肢;臘殘乳燕穿簾幙,春到流鶯囀柳枝。香滿座□酒盈卮,神仙壽祝茂年詩;庭前戲綵雙雏鳳,堂佛誦經十二時!」也很突兀,似乎是舞台演戲之「祝壽」辭,卻攙入正文中。
宗勝先時用(因)辯論不給,被王斥逐,遂退藏深山,自嘆曰:「我今(日)百出(歲),八十為非。(師曾許我)二十年來,方帰佛道。性雖忍(愚)昧,行施(絕)瑕疵。不能禦難,(好我)在生何用?因此事不能辨及見王,生不如死?」言訖,即自投崖。俄有神人以手捧承,置于巖上。宗勝觀看,並无一人,真乃異哉。……宗勝作詩:「行絕瑕疵驗証修,不能禦難重遺憂;深為(思)莫若投崖死,虛度浮生八十秋。」美宗勝詩:「衣冠復賜意惓惓,但恐相逢又見嫌;且把一心行正道,管教父子得團圓。」(案,以下缺兩頁)宗勝聞了神人偈言欣然,即於岩間宴坐。
……又詔宗勝帰國。左右大臣奏曰:「宗勝被王謫貶,自愧不能為王禦難,捐軀投崖,已亡多時,臣矯詔不敢奉命。」王告其叔祖曰:「宗勝之死,皆出於朕。不知大慈,為朕如何懺悔,方免斯罪。」達師曰:「无傷也,宗勝現在巖間宴息,有詔往召,彼即至矣。」王聞宗勝在,大悅,即遣使詔之,使至山中,果見宗勝宴坐崖下,禪寂自若。……話說宗勝在岩中坐禪,忽見天使詔臨,即對使從容曰:「貧僧无能,不能分毫裨益國家,誓願老朽岩泉,證修佛事。王之国濟濟多士,達磨是王之叔,現為六眾所師表,波羅提亦沙門領袖法中龍象也,願王崇仰二聖,以福皇基。臣不敢奉詔趋陪左右,煩使者善為我辞焉!」……本日,持詔官尚未復命,達摩師問王曰:「使陳奉尺三詔,知取得宗勝还国否?」王曰:「事難遙度,未可知也。」師曰:「一詔不至,再詔始來。」少頃使還,呈上宗勝辞表,果如師語。王大驚服,再遣使詔之。……時宗勝承王再召,亦(即)別岩間而帰国見王。
小說沒增減什麼內容,只借題作詩,先讓宗勝自嘆:「虛度浮生八十秋」,再勸他放心:「且把一心行正道」。這也預告了下一段情節:見王懺罪,詔宗勝歸國,師徒團聚。
3--3、波羅提善辯
達磨師此時未離慈座,始知宗勝义堕,遽告波羅提曰:「宗勝不稟吾教,潜行徃化国王,而屈於理办(辯)。汝可速救。」波羅提恭稟師旨,云:「願假神力。」須臾,雲生足下,波羅提直至王殿前,默然而位(住)。之時王正與宗勝辨駁,忽見波羅提乗雲而至,愕然忘其問荅,曰:「乗空來者,是正是邪?」提即荅曰:「我非邪正,而來正邪。王心若正,我无邪心(正)。」王雖驚異,而驕慢方熾,即擯宗勝令之遠出。波提曰:「王即前(既有)道,何擯沙門?我雖无觧,願王致問。」見王怒而問曰:「子之宗佛,必以佛為是也!且問何者是佛?」波羅提荅曰:「佛之教,雖不滯於有、亦不論(淪)於无,惟見性是佛而已。」見王又問曰:「師見性否?」提荅曰:「我不見自性,惟見佛性。」王問曰:「性在何處,惟子所見?」波羅提曰:「性在作用上見之。」時王曰:「性蘊於中而難知,情發於(外)而異(易)見;子徒作用上見性,蓋(盍)亦令我見之!」提曰:「性其(之)作用,現前即是,王自不見耳。」王曰:「寡人作用上亦有性否?」提曰:「作用種種皆是,王若寂然不用,其体亦自難見。」王曰:「若當用時,現处有幾?」提曰:「陛下每日作用,其出現時,大概有八。」王曰:「既有八处出現,當為寡人言之。」喟然嘆曰:「佛法不可有悟。」波羅說偈云:「在胎為身,处世為人。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辨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又云:遍現俱該沙界,收攝在一微塵。識者知是佛性,不識喚作三魂。」異見王聞波羅提所說偈言,方寸之(了)然領悟,乃悔前日輕毀之非,而求今日逃歸之是,遂咨詢法要,朝夕忘倦,迄于九旬。……
時見王在国中,復問波羅提曰:「智辨(辯)雖出性生,亦由師訓,今日仁者諄諄智慧,果從學何人得來?」波提荅曰:「師不在遠,子帰而求之有餘。師(王)問臣出家授業師,即娑羅寺烏沙婆三藏是也。若問臣出世師,雖名達磨,實王之叔菩提也。天漬(潢)有仁者、王(玉)牒有如來,大王今日悟後之問,徒能羨人之徒(師),不能宗自之叔,竊為大王不取也!」王聞祖名,勃然驚駭久之。謂波羅提曰:「鄙薄忝嗣王位,而超(趣)邪肯(背)正,忘我德(得)道之叔,取罪深重,偈維(曷惟)其已。」………提荅波詩:「菩提王叔某之師,超悟禅宗見性虗;勃(敕)使請迎求懺悔,欽崇三宝末犹初。」又詩:「脩佛无真德,如來觧悟禅;夣中人喚醒,披霧覩青天!」次日,見王(迎接)具駕等候(遽敕近臣),迎請叔父返国。達師即隨使而至,為王懺悔前非。王聞達師規誡,及百拜泣謝。
此段全依燈錄而抄襲,又增補了幾段語意「相對」的句子,如先說佛陀之教「不論客觀之有、無」,但「見(自)性是佛」;並解釋云「我不見自性,惟見佛性。」這兩個術語的意涵,可同可異
[101];在禪宗則「自性即佛性」,不必於文字上分別增擾。又以國人所熟悉的「性、情二分」說,有助於閱讀上的理解。情節與義理既無可發揮,則在文辭上修飾,也是小說的文學表現之一。(詳後文之人物專論)
3--4、懺罪療疾
師日辞王曰:「臣且暫去,陛下當益善德;臣瞻龍体,不久當有疾。」達摩师去後七日,王果得疾,国醫診治,日漸加重,不見瘳愈。貴戚近臣憶师前日辞去之言,即發使迎师曰:「主上遘疾彌篤,願請慈悲,速來診救。」师聞告,即隨使至闕問疾。時宗勝承王再召,亦(即)別岩間而帰国見王。波羅提亦趋至禁榻問疾。宗勝波羅提問师曰:「目今當何施為,令主上免此疾厄?」师曰:「療疾无他策。」着令東宮太子為王宥罪施恩,崇奉三寶,復為懺悔,消除向日輕毀罪業。如是行事者三,王疾始愈。有詩為証:「圣躬頤养失天和,預識將來有厄磨;辞去叮嚀无別話,急宣修德保沉疴。」
小說仍依《景德錄》舊說,不取《正宗記》的感夢附會,可謂簡潔扼要。
3--5、辭王南渡
達摩师在本囯演教六十餘年。一日,念震旦緣熟,行化時至,乃令治裝戒行,先辞祖塔,次別同斈,後至王所告行,且慰而勉之曰:「臣去後,陛下當當勤修白業,護持三宝。吾去非晚,一九即回。」王聞師言,涕淚交集曰:「叔父去留,関囯家休咎;此囯何罪,彼囯何祥?既云震旦有緣,去志已決,車轍非所能挽;第慈悲雖大,惟願不忘父母之邦,功还果滿,早掉帰帆,姪之大幸。」……次日,異見王以叔父達摩师遠行,乃具大舟,與左右臣僚(侈)供帳餞別于海壖之地,揮淚言曰:「離多会少,古語然也。叔父在囯,不特寡人相安於无為;慈悲一去,則南人幸而西人悲也,敢問帰期?」達摩曰:「臣忝奉教沙門,如來演教之身,普济天涯之客;帰期无有定準,聚首亦難逆料。但有南渡,必有西帰;今日汎匕揚州,他時翩匕葱嶺,是其驗也。」有詩為証:「叔父宜留鎮此邦,為何話別戒行裝?海壖祖餞情難捨,回首天涯是異鄉!」
小說本於《景德錄》,而又造情以潤文,刻劃叔侄兩人的情意,極為細膩;唯於安慰王侄時,略有誤差:悟道心通的祖師,預知未來的行程,本無不可,但汎海登陸的地點寫為「揚州」,或乃本書編校之疏漏,也就是「羊城」「廣州」的混淆;或者改字為「揚舟」亦可,唯對仗不工整。同樣的問題「南渡」對「西歸」,現實的方位也有誤。
4、渡海來華
燈錄的記載到此,接入「登陸廣州」「晤對梁武」的故事。小說卻插入兩段有關「降龍、伏虎」的情節:
達摩自西竺海壖之地,別親王而離鄉井,登大舟以渡南濱,无非為傳燈之也。迨及海隅時,忽見巨浪滔天,有一蛟龍,形勢甚大,自下而升,其舟几覆数次,在舟諸人无不驚愕,惟達磨師顏色不変,欣笑自若而已。從容言曰:「此特河海中一微孽耳,汝等何驚怖之若是耶?第此孽不除,終為大害。」復以佛箒指之曰:「汝之大,弗虞也;吾患汝之變小耳。」須之(臾),彼龍果變小,達摩師遂以缽盂撈之,其龍猶如繩繫,莫之能動。達摩師以之擲於海,比眾人皆異之。……
將及南海,達摩師登岸西行,遠見一座高山,巉岩峻嶺,林木森森。詢及行者曰:「此面高山,是何處所?」行者荅曰:「乃紫章三峯是也。其中猛虎甚多,行路之人受其害者,不可勝紀(記)。汝僧獨自前行,祇自已其生耳。」達摩曰:「行止雖存乎人,死生實由於天;天寿予,而虎不能為我夭;天奪予,而汝不能為我留。猛虎其如予何!」遂不听行者之言,遽尔前徃,近山下,忽見一猛虎,猝然而至,達摩以佛箒招之曰:「汝當歛跡藏形,毋傷生灵,可也。」其虎摇首擺尾,如犬之逢家主,不忍釋去。既而達摩前往,虎亦莫知所之。
在中國流行的「十八羅漢」或「五百羅漢」的群組中,必有「降龍、伏虎」兩尊,其信仰上的其意義是源遠流長的;雖然入選的名單多有不同,但很少附加在達摩身上。而這裡降龍故事或取自《增一阿含》卷14「降龍歸缽」的原型:「(爾時,世尊)結踟趺坐,正身正意,繫念在前。是時毒龍見世尊坐,便吐火毒。……世尊入慈三昧,漸使彼龍,無復瞋恚,時彼惡龍,心懷恐怖,東西馳走,欲得出石室,然不能得……入世尊缽中住。」
[102]而更直接的來源,或乃唐.釋法海撰《壇經》舊序:「(寶林)寺殿前有潭一所,龍常出沒其間,觸撓林木。一日,現形甚巨,波浪洶湧,雲霧陰翳,徒眾皆懼。師叱之曰:汝只能現大身,不能現小身。若為神龍,當能變化,以小現大,以大現小也。其龍忽沒,頃復現小身,躍出潭面,師展缽試之曰:汝且不敢入老僧缽盂裡!龍乃游揚至前,師以缽舀之,龍不能動。師持缽歸堂上,與龍說法,龍遂蛻骨而去。」小說借此二事,以莊嚴達摩的形象,展現了祖師的無畏、慈悲與神通。
4--1、登陸廣州
達摩師自西竺至南海,登巨艦、汎重溟,经幾多風浪、值幾多險恠,凡三周寒暑,始達于南海,實梁普通七年庚子歲九月廿一日也。廣州刺史肖昻,武帝族兄也,適在公署听政,聞百姓報道:「西方達摩師,渡江南來演教。」遂洗心潔服,隆礼迎接,送至公館供养。每日叨陪左右,求其講觧;百姓創見西來佛,紛紛礼拜皈依,咸願捐貲,鼎建殿宇,以普求済渡。……刺史迎接詩:「報道如來南渡江,慌忙顛倒着衣裳;請迎公館隆供養,每日叨陪講法王。」百姓皈依詩:「創見西方活佛臨,紛紛礼拜乞金繩;捐貲建殿須臾事,盖為慈悲觧済民!」蕭昻以達摩南來,普済甚盛(心也);況主上宗信佛教,一聞有僧南來演化,甚折莭也。事不容閟,乃具表奏聞武帝,武帝閱表,龍顏大喜,謂左右臣子曰:「此寡人誠心所感,事佛之報也。」遂遣使備法駕,至廣州迎請;又詔萧昂護送達摩至金陵見駕。帝一面發庫藏,鼎建宝殿,以作如來宅舍;一面詔(中)書生繕寫经卷,以便如來講觧。刺史具表詩:「蕭昻具表奏梁王,達祖南來降吉祥;利益囯家非小可,顓祈宸断自參詳。」……梁王建寺詩:「達磨南渡闡如來,梁王殷勤建殿臺;迎至金陵相接見,捨身事佛亦何騃!」
達磨師在公館坐禅,忽謂刺史蕭昻曰:「君可促裝,朝中遣使迎請,法駕不久及門,詔君護送,及今未至,可將州事托付何人署理……。」越兩日,詔書果至,一如達磨師所言,蕭昻愈傾心敬服。
及師迢逓至金陵,武帝沐浴斋戒,旗幡鼔楽,燈燭香花,自出都城迎接。本日車馬填街,人民塞市,一則爭覩人王、一者快覌活佛,此時此際,沉檀撲鼻、簫管沸耳、幢幡奪目,縉紳失其貴,甲冑失其勇;雖堂堂天子,亦不自知尊,惟知達摩之為大矣!……武帝接着達摩,執弟子礼,侍立左右;命儀衛如王者,送至新佛殿安頓,武帝亦随至新佛殿叅謁。此時覌見達摩慈容燁燁、宝像煌煌,恨不得與之俱化,又踵旧日所為,甘願捨身事佛;又出帑內金銀,為建道場功果。君者,民之表;一國人王,尚自捨身事佛,天下效尤。又执(孰)不願為佛事?書云:「梁王事佛尤謹,此之謂也。」……百姓捨身詩:「堂堂天子鎮華夷,百姓覌瞻作表仪;万乗帝身甘事佛,卑卑黔首悉捐躯。」
達摩抵達中國的確定年月,依前引學界的考證,孰是孰非,仍無定公論;而小說則云:「達于南海,實梁普通七年庚子歲。」可能是抄襲《五燈》,而「庚子」應是「丙午」(526);後文又云:「遂端而遊,即魏荘帝永安元年戊申十月十五日也。」這是梁武大通二年,北魏孝明孝昌四年(528),是《正宗記》的說法;前後抄兩書,已是錯亂,且來華到入滅,前後只隔兩年
[103],這是明顯的錯誤。在故事的結尾又云:「魏莊帝永安元(528)年,宋雲奉詔往西域封王;偕西域使同往少林寺,訪問達摩。」而「達摩師在少林別了宋雲,面壁九年,功完行滿」。也就是說,宋雲於528年岀使時,曾見過達摩;九年後達摩功成、傳法、入滅,應是536年。
至於登陸的地點有說是「南海」「番禺」「廣州」「南越」「南粵」「羊城」,就當今的地理位置乃是廣州
[104]。
小說又云:「廣州刺史肖(蕭)昂,武帝族兄也。」
[105]案《南史》列傳41、《梁書》列傳18,都說他是「高祖(梁武帝)從父弟也」,也就是「堂弟」;而《梁書》又云:「(天監中)復以輕車將軍出為廣州刺史。普通二年(521),為散騎常侍、信威將軍。……大同元年(535),卒。」若依此傳,則蕭昂是梁武帝的「堂弟」,似曾做過「廣州刺史」,但應在「天監」末、「普通」初(502~520),之後就改任別職;因此,達摩來華的期間,若依《正宗記》所說(520~528),較有可能在「廣州」會面。
又云:達摩「渡江南來」,是否暗示達摩先到洛陽,之後渡河南下?書中大篇幅描寫他所受全國上下狂熱的歡迎,這與僧傳、燈錄所載不合,但小說寫得很熱鬧、很誇張,甚至借用了類似《資治通鑒》懿宗咸通十四年春,遣使詣法門寺迎佛骨的場景:「廣造浮圖、寶帳、香輿、幡、幢、蓋以迎之,皆飾以金玉、錦繡、珠翠。自京城至寺三百里間,導以禁軍、兵杖、公私音樂,沸天燭地,綿亙數十裏。……富室夾道爲彩樓及無遮會,競爲奢靡。」以及蘇軾《韓文公廟碑》的詞句:「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又說:梁武帝建殿、寫經、捨身,似乎都為了達磨,這也是錯誤的;而這正是小說想像之能事,讓所有行為(事件)有因有果的繫屬於主要人物身上。
4--2、會晤梁主
武帝自投見達摩,叨陪不離左右,自矜其功德,問曰:「弟子自即位以來,宗信佛教,平日在国中,恐棲佛無所,則為建寺;恐誦佛無本,則為寫经。若此之類,不可勝紀,不知有何功果?」達摩曰:「如來功德,貴務其大者实者。主上造寺寫經,此卑卑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雖有非实,何功德足云?若以此為功德,多見其不知量也!」武帝怃然自失,又側席問曰:「如聖人所云,必何如作為,乃為真实功德?」達摩曰:「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一味在性灵上体認所謂大者实者,寺(之)創(建)與经之繕寫,初不関於修持急務;縱不暇及,亦不言其修証有虧。」……梁王自談功德之后,始不事外面作為,收入在性中脩証。弟(第)着己用功者,由精会粗易;郛郭(廓)従事者,由粗入細難。梁武浮名好佛,兢兢在言語文字上探討,及至談禅語偈,漠然无得也。一日帝又請問達摩師曰:「圣諦之文,弟子口尝誦之;圣諦之义,弟子心尝思之;其奧妙精微,非淺觧胸襟所能測識。第一义之旨,今願竊有請也。」達摩曰:「圣諦之义,文字雖多,一言以蔽之曰:廓然無朕(聖)而已。」朕之一言,至矣尽矣!梁武觧悞(悟),則文字化為真詮,達摩南來選佛,梁武其首班矣!帝惟不然,又問曰:「对朕者誰?」達摩曰:「不識。」夫不識即无朕,无朕即不識,不識、无朕,二而一者也。帝犹然不悟,佛家点化弟子,只在一字之間,三教不觧,机不合矣!規規為虗文所拘畱,非達摩西來之意也。……梁武帝不悞詩:「一隅甫舉反三隅,始足談玄號上儒;三四發明渾不觧,依然蔽錮一愚夫!」
小說對此事的增飾發揮,多有奇想與妙句--若始終據燈錄抄寫、敘述,則失之板重;故偶然依個人的世俗之見,暢快的串句作文,開發另一種風格的語言與情趣。小說在這一段,對梁武帝好佛而錯用心的矛盾,有詳細描述;對達摩不將佛法做人情的高峻,也有獨特詮釋。雖偶因冗長瑣碎的說理,俗化了燈錄原文的語氣、淺化了禪門公案的機鋒,卻不失為一種淺易可讀的角度。
5、少林傳燈
5--1、渡江面壁
本月十九日,不告於王,遂潛回江北;十一月廿三日,屆于洛陽。當魏孝明帝正光元年也,寓止於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人莫之測識,謂之壁覌。……達摩嵩山面壁詩:「少林嵩岳好脩持,面壁其中寂語詞;匪為一身完証果,多因等待續灯児。」
達摩扺洛陽的年代,《五燈》云「孝昌三年/ 527」,小說則錯為「正光元年/ 520」。但詮釋達摩的面壁,深得其意。達摩在印度久已悟道證果,渡海來華乃為了弘法傳燈;因此,「面壁」的行為是一種等待、示範(如下文「面壁示教詩」云:達摩面壁意深微,示眾修持志莫移),以「靜默坐禪」的方式,既可屏除外緣應酬、且不須徒勞心力說法,正所謂「居易以俟命」及「來學不往教」之意;達摩暫時以此安身養息,亦在此靜候有緣人。此即前章引述月溪法師的看法:「壁觀並非達磨禪法,初因際會未諧,故面壁默坐,如愚似訥……。達磨乃悟後之聖,故知面壁非禪。」小說另有一段敘述,為燈錄所無:
達摩在少林寺面壁,從游之徒有道副、道育、尼摠持諸人,朝夕趋陪,以求済渡。評三子証脩,雖有浅深不同,然游於達摩門者,彬彬皆偉物!……
達摩因梁武顓在言論上脩持,不従寂靜中証悟,卒於佛無成、於道无得也。遂懲此弊,一味面壁而坐,以寂滅示三子。壁雖障於目前,彼之剖破藩籬,達覌无際,壁不能翳其毫忽。居于方內者,(斍)面前多封(閉垣)墻;超於域外者,眼裡无全牛。斍層峦叠壁列於前,彼視之皆空矣。
故達摩九年面壁,不特達摩心坚石穿,壁因達摩坐覌,亦化其頑石,勒成一尊達摩。迄今嵩山石壁,儼然有達摩尊遺像,非其坐覌之大驗歟!
……達摩面壁示教詩:「達摩面壁意深微,示眾修持志莫移;勿道眼前坚莫鑽,功夫克己剖藩籬!」達摩覌壁皆空詩:「石壁徒能障浅衷,高人達览境皆空;性天湛湛原无物,壁立叅前有主翁。」
此云:三位弟子同在少林寺,向達摩學法,且都是「彬彬偉物」,但未必是傳燈之法子;因此,達摩雖有教無類,卻沒有個別指點--他還在等待。而達摩之所以「壁觀」,乃因梁武帝偏在名言形相上求佛;為了糾正這樣的過失,故以「寂靜無為」教示弟子。而關於「壁觀」的內容,小說別出新意的詮釋,亦自成一說。
另外,因達摩面壁九年,「亦化其頑石,勒成一尊達摩。」這是少林寺「身影入石」的傳說,不知何時開始,前人多有考察,而未定真假
[106];小說好奇,採錄此傳說為「達摩坐覌之大驗!」可視為一種神蹟崇拜而存之。
5--2、神光求道
(婆羅門)有一僧人名神光者,人品清俊,資性聦慧,表表一曠達之士也。久居伊洛,博覽群書,善談玄理。每抚髀歎曰:「孔老之教,禮術風規,莊易之書,未尽妙理。孔老予不獲出入其門墻,荘易予不獲從尤(遊)其左右;與其浮慕前修,勿若求師近代,何代无賢?顧人自得耳。」神光進退于儒釋之間,終舍正斈而從左道,故功名富貴,等若浮雲;証果脩持,好如飴醴。……神光曠達詩:「仪表魁梧行莫羈,灵襟空洞逸绳規;偉材若付良工手,斲就能将大厦支。」……神光好佛詩:「家雞野鶩両提衡,厭舊歡新出世情;二祖若教難誑誘,達摩衣缽孰相承!」神光僧聞達磨大士乃西天得道比丘也,現寓止於嵩山少林寺面壁,欣欣喜曰:「纔說无師卻有師,古人負篋従师,不憚千里,況嵩山去此甚近,所謂至人不遥,舉步即親者也。欲求觧脫,非至人点化不可,欲師至人,非從游其門不可。有志而莫之斈,是謂自棄……」(下缺印一頁)……少林寺叅謁達摩,求其訓誨。達摩見神光之來,恐亦好名之士,易為迁就搖惑,不專志傳燈者也。達摩南來,正欲得中人以上,與之語上;勿論他後日得髓,且試他今日來意;意稍不誠,一挫即却矣。故面壁自若,不知身後有人叅謁;緘默自若,不知左畔有人乞言。神光僧不以師為吝教,惟罪己為不誠;來意精專,可盟金石。師坐終日,彼亦侍立終日;師面壁坐,彼面師立;師不語,彼不去,如此效誠者半月。神光叅謁達摩詩:「躬往嵩山謁達摩,求他容受說波羅;至人若肯傳神髓,大地黃金酪攪河!」一日,神光僧又自思曰:「不鑿石,不逢玉;不陶沙,不見金。奕秋小数,不專心致志,且不得也;況如來宗旨,可以二三之見求之乎?且古人刻志求佛,遺行班班可考,有敲骨取髓者、有刺血済飢者、有布髮掩泥者、有投崖飼虎者,若此之類,難以枚舉,況我又何人,敢不益励乃心?肯以師不礼貌,(輟)少变其志;佛難人為,(輟)委靡其行乎?」神光僧為從師志一,慕道精專,忘卻天時人事,時當十二月,天大雨雪,使非励志之夫,鮮不畏寒卻不矣,彼依然堅立不動,惟知求教明心,不知六花裂体;逮遲明,積雪過膝,其寒冷當何如者?自常人論之,身為重,道為輕,縱師不以我為誠,亦不関甚紧要,何為苦莭如此?彼則謂:師之難我、雪之侵我,未必非彼蒼玉成之意,過膝何足恤!縱雪積过腰,亦所甘心也。此情此際,雖鬼神可格、金石可头矣!達摩師始憫而問之曰:「汝久立雪中,當求何事?」光含悲曰:「惟願和尚慈悲,開甘露門,廣度群品而已。」達摩師見神光僧所為,濟人而非濟己、利物而非利身,志向可謂公且偉矣!遂語言曰:「諸佛无上妙道,曠劫精勤,雖難行而实能行,雖非忍而实所忍。若水小德小智胸襟,輕心慢心斈問,一旦希頓悟其真乘,徒勞勤苦,何免於得哉!以子之立雪,志非不堅;以子之普度,心非不廣;第適所云,无上妙道,非僅僅奈(耐)冷之夫,頓超真乘而諧滿慈悲之願也。」
神光僧本日聞師誨勵,感激與奮迅交併,自思曰「天下無難事,都來心不專;立雪不足以見志,断臂始足以鳩心。」乃潛取利刀,自斷左臂,置于師前。達摩師見其剴切如此,嘆曰:「真如法器也!」遂為弟子。……且說達摩師自得了神光弟子,潜自喜曰:「不意晚年獲一佳士!不惟如來宗旨有托,吾南來選佛之應,亦不虗矣。」一旦喚而謂曰:「上古諸佛,最初求道,每每為法忘形;子昨斷臂吾前,亦不亞古人七形苦莭。且智慧不遥,勤求可與,吾為汝更名曰慧可。命名有深意,子當顧名思義,慧者益求其慧,可者益求其可,愈証脩則愈渾化,直至无慧名、无可稱,方為功行完滿。」……神光僧獲備員為達磨弟子,又幸達摩為之更名,不勝雀躍,以得承訓為幸。一日,從容請曰:「弟子從遊門下,為作佛也。顧作佛自法印始,不知諸佛法印,可得聞乎?」達磨欲慧可收斂在灵性上用功,不欲在見聞上探討,故應之曰:「諸佛法印,匪從人得。」慧可聞言即悟曰:「人在郛廓,心者性灵。匪從人得,必從心悟,可知已。」自後,慧可言語文字,皆視為糟粕,一片在性灵融會体忍(認)。
一日,慧可、道副、道育諸徒,在法堂坐,听師講經說法。……本日慧可當直,尚未進經開講,先啟口問曰:「太宇清寧,天君寂若,庶几妙道有得。今弟子心夛震撼不寧,何以能悟无上宗旨?……請師且為弟子安此未寧之心。」師曰:「汝欲心寧,可將心來安。」慧可曰:「覓心了不可得。」師曰:「既不可得,則子心境,吾已安之矣!」
小說對這段傳說多所發揮與增插,也是文、詩並陳,曲折而鮮活。
雖所寫乃「佛僧」傳記,卻不貶抑本土文化,如神光雖選擇了佛教,卻稱為「左道」;這種或許是儒者出版商的矛盾心態。而讚美神光「曠達」「好佛」的詩句,又以「家雞、野鶩」的平衡,「厭舊、歡新」的趨向,及「誑誘」的形容,暗示了:先有慧可自覺的取捨,達摩乃能順此因緣的導引他。
5--3、試徒付法
以下是達摩西歸之前,勘驗四徒、而咐囑慧可的故事:
(達摩師)面壁九年,功完行滿。一日,欲西返天竺,乃謂從游眾門人曰:「吾早年遇般若師傳授,謂六十年以前,當在本国行化,所謂:時未至不敢出;六十年以後,當往震旦行化,所謂:時已至不敢違。且曰:震旦之地,所獲法器菩提,不可勝紀;從游眾生,令之契悟神明,勿規規狥有為功業。南渡未几,即可西帰,无得久住。今我兢兢佩服師訓,……自南海登岸,接見蕭昂;金陵獲瞻帝主,嵩山知遇汝輩,一味在契悟神理上發揮,勿令浮慕有為事業。雖班班皆我之身教,实源源遵師之心法也。……第佛化少弘,功行小滿,吾能乆拘此哉!可止則止,可行則行,時不我與。汝諸生其謂之何?」眾徒曰:「願師乆住中華,済渡万方群品。」……
達摩師欲將如來衣缽傳與諸徒,不知何人可膺重托。又謂眾徒曰:「時至矣!菩提將不久去矣,汝等從游有年,欲將正法付汝行持,汝无謂隔塵難言,試各言所得,我將採焉。」一門人名道副者,先言曰:「如弟子所見,不執文字,不離文字者,可以傳正法乎?」達摩曰:「子之所見,狥外遺內,得吾之皮,可與共斈者也。」次一人名尼總持者,白其所得曰:「某亦惡乎見哉!弟子今日所解,如慶喜見阿閦佛國,一見更不再見,如此而已。意者如來正法属我行持乎?」達摩師曰:「子之所見入而未深,得吾之肉,可與適道者也。」繼二子之後一門人名道育者第三進曰:「……四大本空,五蘊非有,而我見处,無一法可得。此可以傳正法乎?」達摩曰:「子之見……大而未化,乃得吾之骨也。」最後,達摩問慧可曰:「爾之見何如?」……慧可本日,默默不言,只頓首禮拜其師,拜畢,依位而立。三子哂之曰:「不白所得於言,惟示所為于身,吾等不知其何所見也。」達摩喟然嘆曰:「必如子之見,始得吾之髓,子其達權人哉!吾與可也。」遂以如來正法眼囑受慧可,且示以偈云:「吾本來茲土,傳教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107]」……達摩既授慧可以正法,又密喚慧可叮嘱曰:「昔如來以正法眼付迦葉大士,流傳幾十代至般若多羅,多羅師知我可爲法嗣,揭殘燈而授之於我,我來南土,轉求法嗣,惟子可膺重托,又將此遺照而付之於汝;汝當体我之心,善為護持,無令統緒断絕。又授汝袈裟一領為法信。二者表曰:內傳法印,以契證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後代澆薄,疑慮競生,言吾係西方之人,汝乃南方之子,從何得法?憑何證驗?汝今受此衣法,庶卻後日所生疑難,但(出)此衣法,用以表明化無窒礙耳。吾滅後二百年,衣止不傳,法周沙界。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潛符密証,千萬有餘。汝當闡揚,勿輕未悟。一念回機,便同本得。」……達摩授了慧可法印、袈裟,又喚叮嘱曰:「吾有楞伽經四卷,亦用付與汝。此經関係非小,乃如來心地法門。令汝後日開示眾生,俾得從談入悟。」
燈錄中慧可「拜師、求法、悟道」一氣呵成的敘述,在小說中由於達摩「脩潔以待時之至」將去未去,而將「傳位定祖」之事,分三階段、不同時的進行:說(付法)偈、授(袈裟)衣、傳(楞伽)經。事件過程放慢,以便於細看詳寫,這在閱讀心理上是有必要的。小說的敘寫,對燈錄原文有註釋點化之效,是可欣賞者。
而經眾所熟悉的多層考驗之後,感動了達摩,確定他是傳燈之法器,為他「易名」,並借問答而直指其心,慧可終於悟道而安心。這過程頗精采,小說也極其迂迴詳盡的設想、發揮,以宣洩個人之才學與體會,雖多有背離禪宗風格的「俗情」說理及「神異」事蹟,卻正是小說情趣化用心之所在。如文中添入一段「岳神聽經,兩人同悟」的插曲(詳後文引述),透過「岳神」與「慧可」於體驗上的互相發明,及達摩的同時印可,道育的作詩讚嘆,讓燈錄中這件私相傳受的公案,成了法堂直指、大眾見證的佳話。雖是杜撰,卻增加了故事的神秘性與崇高性,證明了悟道的「禪師」也是人天(三界)師,可令神人同參而並悟。
6、遊千聖寺
一日,達摩謂諸徒曰:「數日間,為各處使臣膠撓,未及談得佛事。今日稍暇,携汝輩同往禹門千聖寺一遊,何如?」諸徒曰:「唯命是從!」……且說期城太守楊衒之,一生宗信佛教,每遇僧人,俱隆禮接待。聞得達摩師在千聖寺遊玩,即放下政事,躬造千聖寺謁見達摩,隨問曰:「西天正印,師承為祖,其道如何?」達摩師荅曰:「明佛正宗,行解相應,名之曰祖。」又問曰:「此外更有何義?」師曰:「須明他心,知其古今,不厭有無。於法無取,不賢不愚,無迷無悟。若能是觧,故称為祖。」衒之又問曰:「弟子歸依三教亦有年矣,而智慧昏蒙,尚迷真理。適聽師言,罔知攸措。望師慈悲,開示宗旨。」師知太守來意懇切,即為說偈曰:「亦不睹惡而生嫌,亦不覌善而勤措。亦不捨智而近愚,亦不拋迷而就悟。達大道兮無量,通佛心兮出度。不與凡聖同躔,超然名之曰祖。」
本日太守聞師說偈,悲喜交并。言曰:「願師久住世一日,化導群有。」師曰:「吾即逝矣,不可久留。根性万差,多逢患難。」衒之曰:「未審何人,弟子為師除得否?」師曰:「吾以傳佛秘密,利益迷途,害彼自安,必無此理。」衒之曰:「師若不言,何足以表通变觀照之力?」祖不獲已,乃為之讖曰:「江槎分玉浪,紅炬開金鎖。五口相共行,九十無彼我。」衒之聞師此語,莫究其端。但默記于懷,本日稽首拜謝其師而去。案達摩禪師示楊衒之讖語,雖當時不測,而後皆符驗。
如上所述,且不論「同遊千聖寺、會見楊衒之」的真假,小說承襲了這段情節,並補敘達摩之所以岀遊的原因,承接上文云:「寺外灯燭耀煌、旗幡紛隊,張盖司香、羿輿掌駕,会集如林,(投刺者、逓簡者)不可勝紀」而來;達摩是為了弘法傳燈而來華,一切言行以佛法為重;俗緣的應酬,適可而止。正所謂修行人無私事、亦無俗務也。其次,又介紹楊衒之「宗信佛教,每遇僧人,俱隆禮接待」,故而專程往見達摩,乃情理中也。有此前言,接下去的問答,全抄燈錄,不另發揮也。
7、示滅西歸
7--1、六度受毒
(達摩曰):
「吾自西天到此,五度中旁門之毒,出而試之,置石石裂。其毒太苦,汝何慎之防之!……今吾離南印而至東土,豈無謂哉?見赤縣神州廣有大乘氣象,故踰海越漠,不惮艱辛,為法求人也。詎意際會不諧,潛回江北,面壁山林,如愚若訥耳。今得子傳授,則南來之意已終,復何留哉!」……
時荘帝崇奉釋教,禪雋詣闕如蝟,有林光統律師、流支三藏者,俱僧中之鸾鳳也。見師(遠來)演道,斥相指心,每與師議論,不免是非蜂起。(眾)達摩師在中土獨振玄風,普施法雨,故偏局之量,自不能堪,競起害心,數中毒藥。前五度中毒,師以業緣未滿,旋中旋觧,逮薬中至六度,師以化畢,傳法得人,彼中之師安之,不復觧救,遂端(居)而遊(逝)。即魏荘帝永安元年戊申十月十五日也。本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慧可眾徒葬砌于熊耳山,起塔於定林寺[108],並具文以祭之。
小說抄襲燈錄,只多了「前五度中毒,旋中旋觧」的說明。而人名卻寫為「林光統律師」,這是對燈錄原文「禪雋如林,光統律師」的斷句與增字之錯誤,而成了「禪雋詣闕如蝟,有林光統律師」;後文則並稱為「林律師、流三藏」,一錯再錯。
7—2、隻履空棺
……且說梁(異)見王,自別達摩以後,无日不惓惓而語其西福也。一日,備办貢仪,謹具□□□書一通,遣使南渡。一的(則)進貢中国以□□,一則迎接達摩以还国,時魏莊帝永安元年正月五日也。魏帝覽其奏問,收其貢仪,對來使曰:「汝国王欲接達摩西渡,現今達摩容(客)居少林;洛(汝)徃少林,事(或)旦暮遇之矣。」言訖,宴待來使于五鳳楼,詔宋雲出使西域。
宋雲奉詔往西域武(封)王,偕西域使塵(臣)同(往)少林寺,訪問達摩。達摩在少林寺面壁而坐,西域使臣將異見王之書,奉達磨之落,達摩覽之,不勝欢欣曰:「国王安否?」使臣曰:「无恙。」達磨又曰:「功完行滿有定,何劳遠來,以受此奔波之苦乎?……予有数語,留為後騐。」遂說讖曰……:「火另勿生心,山頁令人尋;兩木不同根,目九亦非真。」……
魏荘帝継体為一国人主,性亦好佛,但林律師、流三藏,當時號為僧(中)鸾鳳,故魏帝宗信,在此未及求証達摩也。及聞達摩在所□少林寺面壁,悟觧弟子,惠可斷臂,授衣功果,表表不凡,私心甚艷慕之;遂遣使徃少林寺,迎請入朝演教。達摩在日,人多忌之、毒之、毀之、阻之;達摩逝去,人多奇之、信之、思之、慕之。使臣賚詔入寺,達摩已圓寂多時,弟子慧可輩,星夜具表,同使臣朝呈謝□。魏帝閱慧可表,心殊愴然,深以不得奉教為歛(歉),詔慧可闡揚其化。……
宋雲別了達摩,望南而还,山迎水送,越数月跋涉,遂到之(了)中華勝地。次日,整冠服,上京伏命;魏帝見宋雲出使於国,有勞光慰,荘帝問曰:「大夫遠使西夷,曾有故人否?」宋雲荅曰:「……臣帰国,行至葱嶺,遇見達摩禅師手持隻履,翩翩獨徃。臣問:師何徃?彼對曰:西天去朝佛!」……魏帝即詔遂(遣)道副眾徒子啟報視之,報(棺)中惟存隻履,帝大驚訝,遂遺書梁王……。梁武帝聞達摩在魏国,教化大行,已自悔悟,欲親灑宸翰,為達摩作去思碑,後因幾(機)務刻決不遑,遂停止其事;及聞達摩圓寂,亦欲與之撰碑,敘其南來始末,有志未果。逮今接得魏主敘「達摩葱嶺遇宋雲」書,大為驚駭,悔不能慧悟,闡明宗旨,徒為此有漏之因,有孤如來南渡之意,遂親撰碑,勒石以孝其成,又賜徽號曰「敕封圓斍大法禅師」。魏帝又降詔,取遺履于少林寺供養,名其塔曰「宝(空)覌宝塔」,門人慧可傳其法衣,稱其師(其)為東土始祖。
小說先有一段插敘云,異見王於528年遣使來華,進貢魏朝,欲接達摩回國;魏帝因此詔宋雲岀使西域「封王」--達摩傳中,屬於「印度」部分的人事,多不可考,或乃中國禪徒杜撰,燈錄載之,小說又添枝加葉的牽合,南印與北魏,竟因達摩而邦交往來--類此附會無稽的故事,只為了提高達摩的身價,顯示他在印度之「王叔」及「二十八祖」的身分。又說,宋雲與「西域使臣」去少林寺訪問達摩、轉達王書,聽其說讖預告「將受毒害」及「蔥嶺再見」之事。這段情節雖是虛構,卻合於小說的人情與因果,讓歷史事件(傳說)的敘述更滋潤更聯繫。
第二段乃追敘達摩初來北土,魏莊帝雖「好佛」,而身邊已有流支、慧光二位高僧,故無暇旁顧;後來傳聞漸多,欲迎入朝演教,卻已圓寂。幸而,正法傳承,後繼有人,這可說是達摩東渡,唯一或首要的任務。
承上文,因南、北二帝的欽重,故達摩身後,備極哀榮;小說編造了十四篇輓詩:(梁王)撰碑詩、賜諡詩,及武帝、魏荘、蕭昂、宋雲、道副、尼總持、道育、慧可、見王、宗勝、波羅提、六宗諸人的的「哭詩」。此外,有一篇眾弟子的「祭師文」,然後又有:(唐)代宗祭詩、又祭詩、又詩………,與前詩重複。這些詩文的內容,大致是達摩「生平事蹟」的概要敘述,類似佛經「長行」之後的「偈誦」,並無新意,卻安排的像「公祭會場」的熱鬧。達摩「出身、傳燈」的正文,到此結束。
二、重要人物之論析
整體而言,此書中的人物與形象,並無關鍵性的增減或改變;主體是依燈錄原文抄寫,再於部分的句、段之間,加入一些「通俗文字」及「有詩為證」,完成小說形式的轉化。而這些俗文與詩句,對燈錄原文有註解、導讀、修訂、評論、總結的多重作用,可歸為「虛構敘事」與「情感詮釋」並行的傳記小說
[109]。
人物的敘寫,相對於燈錄則有增有減:般若多羅、香至王及二王子、佛大先、宗勝波羅提等人,大抵沿襲舊形,無多變更,較可另外專論的是異見王、梁武帝、慧可。
1、達摩 (附)楊衒之、宋雲
小說開始的一段總敘,除了燈錄所載的身世,又添加了性行志向的描述:「性極聰慧、質極純篤,好善佈施,名聞里閈。」如此智、德生俱的善人,雖出身貴裔而不染於世間:「早年有志沙門,第未得高人印証。」果然,天從人願、或業報使然,得遇(二十七祖)般若多羅而學道受法,成就了一段佛法因緣:「達摩得為南(東)渡始祖,其源流蓋出此處。」這段文中所謂的源流,兼及世俗來歷與神聖傳承,以南印國王子而出家學道,其宿世的慧根,既得「正法眼」祖師的開發,如燈焰之接續,照明三界六道,給眾生滅暗離苦的希望。
本書不自覺的以當代文化及個人觀點去詮釋古典,多少改變了時空人事的感受。如般若多羅與三王子「在法堂,講經典」,並以國王所賜珠問三子,小說云:「問雖在珠,實窺三子所得也」。而長子、次子「固於尋常所見,獨羨徑寸之珠,不知人身方寸之珠也。」獨三子云:「若人能明是寶、能辨是珠,則愛己又能愛人,方為圓明莫及。」於是,多羅「嘆其慧辯」。這裡附加的解釋,文字通俗而易懂,且人物的思想、性格也更明顯。本段的主旨是:雖有懷寶之弟子,也須識寶之祖師,乃能開展;此即是為法求人、因人傳法之師徒相知。小說又將菩提多那的答辯,演義為「愛己愛人、達自達他」的菩薩道。
又如:般若多羅為他改名云:「(汝)於色相已磨刮皆空,於宗旨已通達殆盡。」分別解釋「達」與「磨」,望文生義,也是一種遊戲;後文卻引燈錄舊說:「達磨者,通大之義也。」並勸勉云:「子顧名思義,如來正統,予日望子傳之。」新舊並陳,其名之義更豐富;而代為「改名」之用心,也更明確、更殷重了。又以「有詩為證」強化其意:「多羅知為傳燈器,欲把真宗向彼投!」接著是依燈錄所述之「傳衣缽」,及行止之安排:「且止南天,慎勿速行;……六十年餘,當往震旦。」並說三偈以「遺子(汝)參驗」;達摩乃歎曰:「弟子千百年(之)未來,上人皆見之眉端!」這類的對話,更具互動性的情意;師徒心中的親密與信賴,勝過世俗的父子兄弟。
般若現神變而入滅,小說云「升天而逝」;達摩乃「繼其志、述其事」而行化本國;這是預定的生涯,而小說誇云:「遠近眾生,知達摩道得真傳,皆靡然向風從之。」所憑藉的似乎是二十七代祖師相傳的威名。燈錄以後的達摩(傳)小說,常遞名片似的抬出「西天二十八代佛祖」的頭銜,攝受一切僧俗,這是不合於當年的事實的--禪宗的師資傳承,是唐宋之後的禪門學者追加的,祖師們不可能預知其位序。但對於中國讀者,「身分、名位」的功能是具體而直接的。
般若入滅之後,達摩在印度的弘化事蹟,主要有兩件:「降伏六宗」與「度化王侄」;這兩段故事同出於虛構,而各有所指:前者是教內的宗派分裂,是師兄的「旁門」;後者乃教外的政治迫害,是王侄的「異見」;依時間先後,達摩先「安內」而後「攘外」,前者親自出面,收編了各封己見的徒眾,組成大乘僧團;後者由徒弟前往,說服了輕毀三寶的國王,轉為佛教護法。這兩件大事,既是達摩在印度的業績,也是他聲威遠播的根本。小說對這兩件事功,也詳加敘寫:
關於「六宗」的緣起,先說達摩早期(小乘禪觀)的同學中,佛大先得遇般若師之後,「始悟昔日所學之差」,「遂棄其學而學焉」;這種知非即離、從零開始的道心,也是修行人的剛骨;小說又云:「慕道之僧,得高人印心,一點即化。」能徹底揚棄舊知見,心空如洗,只以真理為依歸,這正是學道的法器,於承受大法時,較無障礙;故師者樂於捨命指點,弟子渴於全盤領受,彼此一心、相應無間,同化於真如法界!僅憑這樣的道基,及直承於祖師的悟境,達摩與佛大先就遠超於執守舊學、不求突破的佛大勝多;故小說批評他「沉溺於旁門小乘,不知(般若)多羅為正派。」而脫胎換骨的達摩,深知勝多及六宗的陷溺,必將誤己誤人,乃喟然歎息、自勉的說:「佛法不揚,雖彼更分之過,亦吾阿縱之罪也。」修行的大是大非,關係於眾生的慧命,若不挺身辨明,等於默許邪見亂正,其過失極重!小說以詩諷曰:「勝多沉溺小旁門,分立諸宗大亂真;身且不知牛跡陷,何為喧鬧亂紛紛?」因此,須破「六宗」之邪,以顯「佛祖」之正。經過反覆自思,而有所抉擇:「合而闢之則勢愈固、驟而正之則言无漸;莫若循次與彼辯証,服得一宗,則諸宗歸附。……旁門立六宗,狂奴傲主翁;建議驅除策,縱容漸次攻!」六宗岀於一師,大同小異,故破其一而解其六。這段文字描述達摩繼承祖位後,以「如來正統」為己任,而思有所為的膽識,除了思想須明辨(正可袪邪),方法也須善巧(不惡而嚴),如壇經(T48, p0351c)云:「欲擬化他人,自須有方便;勿令彼有疑,即是自性現。」
接著是過程的敘述,依燈錄的次序,逐宗辯破;小說變化其文而以這樣的形式為起結:「一日,達摩師微現神力,潛至有相,問曰……瞥然匿跡。」「一日,達摩師又現神力至無相宗,問曰……忽然不見。」「達磨師一言能使有相宗、無相宗開悟,於是又徃定慧宗,問曰……。」「有相宗歸吾教、無相宗歸吾教、定慧宗亦歸吾教,戒行宗與吾為二,則佛道分裂,吾性尤有愧也!次日,達磨師又至戒行宗,問曰……。」「四宗雖已開悟,無得宗與彼寂靜宗,沈迷猶故也;達磨師不忍置之二宗於度外,亦欲收歸至一之中。一日又至無得宗,問曰……。」「最後,達磨師到寂靜宗,問曰……。」雖是再三重複的行為,敘述上卻有漸進的層次感;且反映了達摩的心理,也就是愧見佛教裂、不忍行者迷的使命感,這使他不辭辛勞的登門辯駁,欲令彼開悟。而六宗之首領也都不負所望,知非悟真、捨小向大,如「婆蘭陀聞師之言,昔日陷溺迷障,渙然冰釋。」「賢者在夢覺關,一呼即醒,謂師曰:……不登高,不知天之高;不入底,不知地之厚也。予始悟今是而聽辨矣!」「寶靜聞言,拜首謝曰:若非寶筏,幾墮迷川!弟子今知回頭矣!」「彼尊者一聞師言,如紅爐點雪,須臾融化。謝曰: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禮、百官之畜,禪師今日之謂也!弟子何幸,而聞萬言之美,方悟之矣。」確實是可造之才,雖一時迷入,終得悟出,也不枉了達摩為法為眾的苦心。小說口語化的應對,寫來頗生動。又每次辯問之後,都有詩三首:其一(七言)是對該宗的提問,其二(七言)乃彼首領的答辯,最後(五言)則是達摩的回覆;茲錄其一與三:
「宗名實相意何如,幸為修陳發我遇。只恐相空無實相,多因幻妄墮迷途。……實相何能變,有中怎說無?婆羅能是解,逃墨必歸儒!」
「實相諸徒已覺非,此宗無相亦須規。問渠無相居何義,恐與沙門道裂支。……無得三昧相,莫當三昧名;婆羅聞慧辨,即悟性三靈。」
「定慧為宗立戶門,願將奧義訴知聞;如來定慧非同汝,圓妄難容勢道存。……值數而違數,當名不副名;金繩開覺路,革舊自歸誠。」
「一祖同仁佛量弘,不令度外蟹橫行;宗名戒行非天謂,指出平川路上人。……依教即有染,破教何云依?通達是非故,揭封似剖籬。」
「勤修無得曷言僧,得了真宗斷業根;無得名宗應有意,請君為我說真原。……修佛無真得,如來解吾禪;夢中人喚醒,披露睹青天。」
「寂靜名宗出所傳,循名責實請君言!區區亦有寂靜旨,不識參同與改轅。……萬法盡歸空,誰教相寂宗?慧人爐點雪,瞬息一陶融!」
這些詩之語義,或深或淺,卻能扣住法義的重點;所用的詞句與典故,通俗中有雅正、靈活中有嚴肅,此處所錄之第一與第三,合而觀之,即如達摩之自問自答,辭意完整,可視為燈錄原文(義深難懂)之補註。結語又云:「六宗未闢之先,各立門戶,與達磨師並立為二;六宗既悟之後,各去邪就正,與達磨師混而為一。」前二後一的對比、真妄邪正的消長,可說是達摩祖師提化本國的第一件功德,所謂「六宗悔悟盡歸慈,化被南天譽溢閭;六十餘年施普度,億千萬眾生亨衢。」對正法的流通、眾生的救度,是何其重要!小說從信仰與教化的立場,肯定了達摩的作為,也滋潤了燈錄的情節。而除了久舊有對波羅提的授記之外,小說又多了對(戒行宗)賢者曰:「吾過數年,必往南渡;汝南渡後,功德廣大矣。」及對(無得宗)寶靜曰:「汝今虔心慕道,修完自然,功德浩大。我今把二藏經卷,與你收下。」這兩段或別有所指,但語義不明,且後文並無交代,或屬多餘,姑且存而不論。
第二件是「思救異見王」(詳後文專論)。
教內統一、祖國安定之後,便是「震旦緣熟,行化時至」,達摩乃治裝成行,見王與臣民相送登船。小說在海行三年之後,插敘了兩段歷險記,以坐實「登巨艦,泛重溟,經幾多風浪、值幾多險怪」的敘述,並藉此展現達摩的悲智與神通,強化其「高僧」形象;這也是震旦國人所信仰而樂見的神蹟:先聲稱達摩東渡(祖師西來)之意:「別親王而離鄉井、登大舟以渡南濱,無非為傳燈之事也。」以此展開「法統」東行、「禪宗」別傳的盛德大業。然而,就如佛法初來漢地,以神通(方術)而開路;達摩來華傳禪,亦須適度的顯現其定力與異能,因此安排了這段「降龍、伏虎」的故事:
迨及海隅時,忽見巨浪滔天,有一蛟龍,形勢甚大,自下而升,其舟幾覆数次,在舟諸人无不驚愕,惟達磨師顏色不変,欣笑自若而已。……以佛箒指之曰:「汝之大,弗虞也;吾患汝之變小耳。」須臾,彼龍果變小,達摩師遂以缽盂撈之,(擲於海)。
將及南海,達摩師登岸西行,遠見一座高山,(其中猛虎甚多,行人受害者,不可勝記。)……(達摩)遽尔前徃,近山下,忽見一猛虎,猝然而至,達摩以佛箒招之曰:「汝當歛跡藏形,毋傷生灵,可也。」其虎摇首擺尾,如犬之逢家主;(既而,莫知所之)。
這兩段插曲或借自不同的傳說
[110],而合併示現於達摩身上,且讓同船的旅人共賭,四處傳揚,為初到東土的達摩預先造勢(見下文);這是很有說服力的本事,也滿足了民間信仰的需求。而接下去的會晤梁武帝,卻「機、法」不相契,小說以詩歎曰:「自從西竺至海南,窮途苦阻也曾嘗;披衣躡足忙登岸,未知何日返道壇?」
抵華之後,最先會見梁武帝,卻不歡而散;南方不是駐足地,恰如其師般若所預言:「彼國眾民,徒好有為功業,而不見如來妙理,亦不可在彼久留。」達摩毅然「潛回江北」,寓止於嵩山少林寺,轉換形象,成了默不可測的異僧;小說只稱之「壁觀」,而刪去「婆羅門」。有面壁詩曰:「少林嵩岳好脩持,面壁其中寂語詞;匪為一身完證果,多因等待續灯兒。」久已證果的達摩,在印度弘法六十餘年,以百歲以上的老身,渡海東來,只為了覓得大乘法器,將西天佛祖相承的正法眼,傳播於東土。在南朝的經歷,讓他了解:此事須隨緣而審慎,因此較好的方式是「等待、觀察」。
以下這一段是小說的虛構,意在「懲前毖後」:不但解釋了達摩面壁的緣起與內容,且影響了弟子求法的心態與考驗。在此自設因果,串聯了梁武(前)與慧可(後)的事蹟,有多項對比:俗/僧(身分)、官/私(背景)、南/北(文化)、敗/成(修行),甚至可說,因梁武的愚行而間接成就了慧可的道業--這是燈錄所不能的創意手筆。
先云:達摩在少林寺面壁,「從游之徒有道副、道育、尼摠持」諸人,證修雖有淺深,而彬彬皆偉物!小說不提三人的來歷,卻有一致的教導:「因梁武顓在言論上修持,不從寂靜中證悟,卒於佛無成、於道無得也。」這是達摩行化中華的第一印象,為了懲此弊端,乃「一味面壁而坐,以寂滅示三子。」又面壁示教詩云:「達摩面壁意深微,示眾修持志莫移!」這或也暗示了「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的宗風;而長期「無言默坐」之教學方式,對此三子也是一種道基的培養、心性的考驗。達摩寧可失之審細,而不願再次賤賣;且三人目前的根器仍不明顯,有待進一步的觀察。
至於達摩的面壁,並非無所事(觀)的禪定,小說在傳統的詮釋之外另創新說,雜用佛道兩家的思想:
壁雖障於目前,彼之剖破藩籬,達觀無際,壁不能翳其毫忽。居于方內者,面前多封墻;超於域外者,眼裡無全牛。覺層巒叠壁列於前,彼視之皆空矣。……觀壁皆空詩:「石壁徒能障淺衷,高人達覽境皆空;性天湛湛原無物,壁立叅前有主翁。」
以俗(方內)觀之,因其心執於色,故眼前「實有」牆壁之障礙;若以道(域外)觀之,其人已無二元對立之能所、戲論;其心通達,故雖層巒叠壁,彼「視之皆空」而自在無礙,無物可掛心。故而:面壁九年如一瞬,看似坐觀實無心;人壁雙泯唯一相,眾說紛紜不相干……。這是很得體的講法,重點不在於牆壁之有無,而是心識之迷悟,可呼應學界所說的「平等、實相、不動」觀--這是禪法的實踐,不止於說理;若深切行之,久必見效:「故達摩九年面壁,不特『心堅石穿』;亦化其頑石,勒成一尊達摩(影像)。」前者是佛法的修證,悟者「心開」而境(壁)因之空;後者乃民間的傳說,坐久「身定」而物(石)與之化。小說兼收雅俗,以滿足觀者之好奇,又作詩以張揚之:「自古人為萬物靈,從來有志事終成;試觀面壁高山石,日久年深肖像形!」
有前段插曲為引子,接入神光「棄儒從釋」「勵志求師」的節目,就慎重紮實了。小說對「神光求法、慧可得道」的過程,頗有興趣,且似乎靈感泉湧;因此,在燈錄的基礎上借題發揮,大作文章,其中有獨特的體會、也有勉強的附會,更不乏自作解人的誤會;但所有這些加長篇幅的敘寫,表現了作者的真誠與興致,雖然有點繁冗瑣碎,卻給讀者較多的文辭參考,以認識達摩與慧可的事蹟。他們的形象雖沒什麼改變,但經過小說化的處理,漸趨於「通俗」與「情感」的表現,也算是一個向民眾靠近的偶像化過程(詳後文專論)。
為慧可安心之後,達摩「面壁」又經九年,該是離東土、返天竺的時候了。小說先讓達摩自述:昔在印度,遵師之教,「時未至不敢出、時已至不敢違」;來中國之後,會梁武、教門徒,一切說法,皆在「契悟神理」上發揮,不令浮慕「有為」事業;這一切雖「皆我之身教」,實「遵師之心法」也。如今「佛化少弘,功行小滿」,如來衣缽也傳付慧可,諸事已辦、世緣已盡,即可離去了。小說卻在此插入一段「龍虎猿鶴,不忍師去;高道岳神,挽留達摩」的情景,極盡鋪張之筆:
江北自達摩潛回以來,聞說少林寺,有龍來禮師說法,有虎來伏地聽經,如此者数年;師不為怪,人不為異。及達摩師志欲西歸,物亦效靈,江北父老夜夜見空中一龍,不興雲、不佈雨,只一味吟躍,其聲悲憫;……又見山中一虎,不呼風、不攫物,只一片舞呼,其聲哀號。
達摩昔日講經,猿猴也曾獻果、仙鶴也曾銜花;一旦歸去,猿鶴失去主人,若無所依;猿聲啼破天邊月、鶴唳悲殘五更風;叫者心寒、聽者酸鼻。……唯達摩自知之。自後,不告門人,一面修潔以待其時之所至。
少林寺外燈燭耀煌、旗幡紛隊、張蓋司香、羿輿掌駕,會集如林,不可勝紀;少頃又見山行外投刺者、遞簡者,不逾時即佈散而去。如此者數晚,眾人始知少林寺面壁之師。不次日,諸人潔己趨前,願求普渡,達摩師俱爲講經說法而罷。
(中岳)帝曰:「吾方會集四方岳帝,侍從經筵聽講,如何頓捨其去?……」次日,嶽帝果化為蒼頭耆老,竟入寺中來,叅謁達摩,……伏地請曰:「弟子果本山岳神,昨日天上歸來,聞至人整旅西歸,不肖特來懇留上人,久住此山,俾下神得終其證修之業!」達摩曰:「吾業未完,何能去得?汝欲聽經,何須作鬧!」遂爲岳神說偈曰……。
大修行人所在之處,必有「龍天」護法,令諸有情,親近三寶、同沾法益;因此,達摩之思歸(印度),達摩之歸,不特眾生欲其留,百物亦不利其去也。故而,龍虎哀號、猿鶴啼淚
[111],驚擾了山中的修道人,也引來了山外的慕名者,或挽留、或求教,達摩師俱爲講經說法而罷。更特別的是,之前化身旁聽而悟道、並皈依佛教的「中岳帝主」,已約集了四方岳帝,要來恭聆聽達摩講經;此事與四岳「神格的提升」關係甚大,故再次化形,執弟子之禮,請(達摩)師久住此山,以圓滿諸神的證修之業。達摩告以「吾業未完」,而暫緩了離山之日程。這段插敘,雖是小說編造,與燈錄原文搭不上調,卻符合民間「佛教至尊、三界歸命」的信仰;也讓達摩內在性的修證與地位,經由各方神靈的烘托而形象化的提高。
面對這些場合,達摩只是修潔以待、隨順因緣,於無所得中滿眾生願;亦如彼「隨緣行」所云:「若得勝報、榮譽等事,是我過去宿因所感,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從緣,心無增減;喜風不動,冥順於道。」而修行人的本色,是不攀俗情、不湊熱鬧,因此而有「
遊千聖寺」的舉動。燈錄未說此行的緣起與目的,小說則補述云:「數日間,為各處使臣膠撓,未及談得佛事;今日稍暇,携汝輩同往禹門千聖寺一遊。」達摩渡海東來,乃為法求人,而無別事;且悟道者,從法化生,亦無俗事;人情酬答,乃不得已而應之。如《羅摩經》云:比丘集坐,唯行二事,「
說法」或「
默然」
[112]。
小說將此釋為:藉岀遊之便,攜徒眾於室外教學。至於為楊衒之說法,乃臨時起意,只因他放下政事,隆禮接待,且來意懇切,達摩乃隨所問而開示宗旨,並說讖待驗;衒之「悲喜交并」「稽首拜謝」而去。這段抄襲燈錄之文,而無增減。
雖有上述眾生渴仰、人神懇留之奇聞,卻也有不耐他榮、必欲除之的陰謀。緣起相對的世間,愛之者欲其生、惡之者欲其死,誰能定其是非?前文達摩已向楊衒之暗示:「吾即逝矣,不可久留;根性萬差,多逢患難。」之後,或許就在千聖寺毒發入滅。關於流支三藏、光統律師「偏局之量,競起害心」,而五度下毒,卻因達摩「業緣未滿」,而隨中隨解;至第六度,因「傳法得人」,遂不復救之。整段敘事,小說幾乎是述而不作,唯於文中自稱「正統」,而說流支為「旁門」;這種意識型態,在印度時,亦相對的用以貶斥「六宗」徒眾。
達摩滅後,小說補敘云:魏莊帝亦好佛,但因林(慧光)律師、流(支)三藏,當時號為「僧中鸞鳳」,故魏帝宗信其(抹黑)說辭,而未求證於達摩之是非也。後來聽到達摩在少林寺的事蹟與成就,私心艷慕之,乃遣使迎請入朝演教;而使臣賚詔入寺,達摩已圓寂多時。魏帝愴然,以不得奉教為歉,乃下詔由慧可闡揚其化。……這也是虛構的,但小說以「達摩在日,人多忌之、毒之、毀之、阻之;達摩逝去,人多奇之、信之、思之、慕之」對比,突顯人心的曲折、人情的落差;雖為達摩伸冤,卻不至於遺恨--因為,正法得人傳續,達摩千古留名;生前不寂寞,死後更風光!
傳法之使命,既已完成,則達摩的生死去留,已不重要;因而,下文「現身蔥嶺、空棺隻履」的行為,乃屬多餘。小說據燈錄改寫,文字通俗而活潑,也有敘事時序的變化,如延續上文,宋雲出使之前,曾往少林寺訪問達摩;之後,就去了去西域三年,回程於蔥嶺遇達摩,而有「隻履何往」的對話;然後,接入云:「宋雲別了達摩,望南而還,山迎水送,越數月跋涉,遂到了中華勝地。」小說先敘宋雲回國,因魏帝之問:「遠使西夷,曾遇故人否?」乃倒敘蔥嶺遇師之事;如此改寫,讓這件神蹟成了宋雲個人的說辭。其次,自稱「中華」而呼彼「西夷」,不失儒者本位;而達摩對宋雲曰:「西天去朝佛!」則不是活著回印度,而是證果歸法界。又魏帝稱達摩為「東土始祖」……。這些補述,一者、讓梁武帝的形象略有轉化,悔其「不敬」與「不智」而辜負了佛法因緣;二者、魏莊帝也有機會彌補當年「不識達摩禪」的疏失。正是傳統小說的「圓滿」結局。
2、慧可 (附)道副、尼總持、道育
前文云:道副、道育、尼總持三人,從遊達摩於少林寺,「朝夕趨陪,以求濟渡」;小說雖稱許他們是「彬彬偉物」,又評曰:「升堂矣,第未入於室也。」在達摩看來,他們是可教之材,卻非「傳燈」之器;因此,雖收納於門下,示之以面壁,而未施予個別指導;在這之前,要具足的共同條件甚多,如信、戒、定、慧,及傳承意識、同修情誼等。詩曰:「達摩選佛到中華,爐冶英才作葉伽;三子共沾春雨露,兢兢鼓棹覓靈槎。」
三人先出暖場,之後才是神光:「人品清俊、資性聦慧,……曠達之士也。」「偉材若付良工手,斲就能將大厦支。」對二祖性行的描述,是燈錄所無,卻是小說的擅長;又云:神光「博覽群書、善談玄理」之餘,雖不滿足於中國傳統的(儒、道)世學,仍有所保留的說:「孔老,予不獲出入其門牆;莊易,予不獲從遊其左右。與其浮慕前修,勿若求師近代。」前聖已過去,不得已就教於今賢。又旁敘曰:神光進退于儒、釋之間,最後的抉擇是「捨正學而從左道」,這是儒家本位的用語;小說的觀點在敘事與批判之間移動,亦儒亦佛、半士半商,採多角度的切換,據燈錄(禪僧之作)而變化其(書商之筆)文,以適應通俗小說的市場。
又云:「欲求解脫,須至人點化」;「欲師至人,須從游其門。」而聽說達摩「乃西天得道比丘也,現寓止於嵩山少林寺。」於是,動身前往參謁。以下分三層敘寫:
1、達摩對梁武帝失望之後,見神光來參:「恐亦好名之士,易為遷就搖惑,不專志傳燈者也。」因此,寧可失人,而不失言;先不理睬,看他的反應如何。接著,細寫神光的反求諸己:「不以師為吝教,惟罪己為不誠」;為了表示來意精專,於是「師面壁坐,彼面師立;師不語,彼不去。」如此效誠半個月,達摩仍故意忽視其存在;他想起古德為法捨身的事蹟:「況我又何人,敢不益勵乃心?……古人為道幾捐生,何獨區區不殞形?得與達摩為弟子,勝如虛度過浮生!」然後,便是「慕道精專,忘卻天時」而立雪過膝。小說在此以「常情」與「道心」對比--自常人論之:「身為重、道為輕,縱師不以我為誠,亦不關甚緊要,何為苦節如此?」彼(神光)則謂:「師之難我、雪之侵我,未必非彼蒼玉成之意,過膝何足恤!」此刻,達摩乃憫而問曰:「所求何事?」神光含悲答曰:「願開甘露門,廣度群品。」這兩句乃燈錄原文,小說又分析其意云:「神光僧所為,濟人而非濟己、利物而非利身,志向可謂公且偉矣!」針對這種大乘菩提心,達摩的要求就更高、更嚴:汝之「志非不堅、心非不廣」,然而「無上妙道,非僅耐冷之夫可頓超而諧滿也。」一層又一層的考驗,可說是門庭高峻;而神光亦不愧為大心勇士:「聞師誨勵,感激與奮迅交併」,乃自思曰:「天下無難事,都來心不專。」於是自斷其臂,達摩嘆曰:「真法器也!」終於收為弟子--達摩竊喜云:「晚年獲一佳士,不惟如來宗旨有托,吾南來選佛之應亦不虛矣!」並為之改名曰:「智慧不遥,勤求可與。……命名有深意,子當顧名思義,慧者,益求其慧;可者,益求其可。愈證修則愈渾化,直至無慧名、無可稱,方為功行完滿。」師徒之間的應對,婉轉寫來頗傳神--類似這樣以燈錄為骨架而補肉、通血,讓這些古董人物,再次生動的走向當代讀者;這正是小說望文生義、隨物賦形所成就的美感。
2、入門一段時間之後,慧可正式問法:「從遊門下,為作佛也。……諸佛法印,可得聞乎?」此處的「從容請曰」,已不同於往日的焦慮,整體的身心狀況歸於平靜純一,對佛法的感應力也較強(所謂:太宇清寧、天君寂若,庶幾妙道有得),疑問的層次因此更深入、更全面;而達摩卻認為還欠火候,要他「收斂在靈性上用功」;慧可第二次受教,有所體會:「匪從人得,須從心悟」--這是從名言概念的思維,轉向起心動念的自覺,也就是由聞思而修觀的實踐;唯有如此,乃能觸及深層意識的動機、心態,並以般若正見而淨化之;這也須長時的練習、浸泡。如《頓悟入道要門論》卷下/諸方門人參問語錄云:「佛是心作,迷人從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覺。」
3、又過了不知多久,眾徒在法堂「聽師講經」,慧可自陳其心「不寧」並請達摩為他「安心」,接著即是燈錄中「覓心」「安心」的對話。小說在此插敘了一段「岳神聽經」的故事:
忽見一老者,姿容蒼古、冠服莊嚴、步履從容、言談慷慨,直趨至法堂,求達摩講經;諸徒接見,道是坊廓致仕隱翁,獨達摩識是「嵩山岳帝」,不洩其機。與之進,待以賓禮;賜之坐,以聆講說。本日,慧可僧當值,尚未進經開講,先啟口問曰:「太宇清寧、天君寂若,庶幾妙道有得。今弟子心,震撼不寧,何以能悟無上宗旨?……請師且為弟子安此未寧之心。」師曰:「汝欲心寧,可將心來安。」慧可曰:「覓心了不可得。」師曰:「既不可得,則子(之)心境,吾正(已)安之矣。」老者獲聞「安心」之說,不覺了然大悟,降階謝曰:「經從耳進,須用心融;心稍不寧,則上人開發,祇說鈴也。弟子所以去佛道遠者,亦為染着聲色相,天君所以膠擾不寧,今後予知所從事矣!」慧可曰:「心本常空常寧,滯有則實、狥象則擾,吾徒必境相兩忘,始為了證佛事。」師曰:「二子之談,善哉!」本日遂輟講,相笑而別。……道育讚嘆詩:「佛法相傳總是心,虛無寂滅是金鍼;靈臺染着些兒物,不是如來去後音。」
燈錄中,只有達摩與慧可兩人,在「立雪、斷臂、易名」之後,一氣直下、電光石火般的交鋒,成就了師徒之間的以心傳心,敘事簡要、節奏迅捷,是禪門教學的俐落、斬截; 小說卻改成僧團式共修的場景,祥和而溫馨,大眾在行禮如儀中聽經、薰習,或呈心、求教;為師者平時講經,有問則答,若遇特殊因緣也有格外手段。這裡突然帶入古貌古心的「岳帝」來法堂聽經,慧可卻也在此時發問,題意不外乎燈錄的「我心未寧,乞師與安。」小說卻有兩層誤解:先是「心、道」二分,安心乃可悟道;事實上,將心求道、有道可求,也是心之所以「不安」的原因。其次,將「與汝安心竟」拆為「子之心境,吾已安之」。這樣的錯誤,卻不影響小說的結局;岳帝與慧可聞此(安心)說而同時開悟,前者云:「耳入心融,不著其相,天君乃寧,去佛不遠。」後者曰:「心本空寧,滯境則擾,心境兩忘,了證佛事。」兩說有淺有深,各如其人;達摩皆稱許之,而不再多言。小說讓旁觀的道育以詩複述其旨,他是達摩四徒中,悟境最近於慧可(得達摩之骨)的;若以此詩之義理,對照後文勘驗之說詞(四大本空,五蘊非有;而我見處,無一法可得),則差了一層。也就是說,小說虛構的這段故事,在修證的體驗上,弄巧反拙,降低了達摩與慧可的境界。
又過了幾年,達摩欲傳「如來衣缽」,卻不知誰可托付;於是對眾徒曰:「汝等從游有年,試各言所得,我將採焉。」接著是,四徒由淺而深,依序自陳;這是燈錄作意排列的,小說取其結構而增其文字,如前三徒各加了前後文:「如弟子所見,……可以傳正法乎?」「弟子今日所解,……如來正法屬我行持乎?」「育也其庶乎!……此可以傳正法乎?」顯示他們自矜其所見,且於(傳持)正法有所得之心;慧可則云:「異乎三子者之擇。」所見所解,盡在不思議中;而所謂「正法、衣缽」,亦不曾動念及之。這樣的悟境與胸襟,遠超於三子之上。小說又借孔子之言
[113]給達摩作講評:道副「狥外遺內,得吾之皮,可與共學者也。」尼總持「入而未深,得吾之肉,可與適道者也。」道育「大而未化,乃得吾之骨也。」而慧可「得吾之髓,其達權人哉!」遂以歷代傳承之正法眼,付囑慧可,並示以偈云。這樣的加註,頗有創意,又結合儒家經文,多了傳統學問的親切感。最後,更分別以詩重述之:
道副開先白所長,只從文字作行藏;不知紙上皆糟粕,非執非離象亦忘。
總持解見亦無他,一見阿羅即玉家;釋氏正宗堪付托,秤星莫認定盤差。
四大本空五蘊無,正宗寂滅庶幾乎!秤星見處法無得,可作沙門一嫡嗣。
慧可惡乎撰異哉,向師禮拜效捐埃。少回依位從容立,不見言談緩煩腮。
詩句雖不甚雅正、易懂,也不失為通俗之戲作。
公開授以「正法」之後,又經多日,乃密喚慧可云:般若師昔揭「殘燈」而授於我,我今將此「遺照」付於汝,汝「當體我之心,善為護持,無令統緒斷絕。」又授「袈裟」為法信,以除「後日疑難」、以表「化無窒礙」。最後,又付與《楞伽經》四卷云:「此經關係非小,……汝後日開講,眾生裨得從談入悟。」小說更改燈錄原文(開示悟入),以呼應此經「藉教悟宗」之旨,頗為切要。
慧可得法之後,大致就是繼承「西天」祖位,並代領「達摩」僧團,處理相關的法務。小說只在達摩入滅後,附了四人的哭詩,道副:「今日西天歸去也,孰為澄映萬川星?」尼總持:「至味卻從師揭去,依然食肉一凡夫。」道育:「再獲老師為冶化,甫能廣大盡精微。」慧可:「肩挑重擔非容易,恐負傳燈屬望私。」並由慧可率眾葬砌于熊耳山,起塔於定林寺,並具文以祭之:「維魏永安元年月日,弟子慧可、道副、道育、尼總持等,謹以庶饈齋果之儀,致祭東土始祖、達摩圓覺禪師之柩前……。」異國師徒一場,如來正法別傳;從此,達摩緣盡西歸、慧可法遍隋唐!
燈錄之慧可本傳結束,小說卻意猶未盡,而離題另撰以下神話:
次日,武王祭畢,達摩在雲頭呼慧可曰:「佛性好悟耶?佛祖欲傳燈耶?法器指破耶?」慧可見達師顯,願求指示。……慧可聞師指點,收拾袈裟衣缽法器,正當二鼓逃走。……眾徒聞說慧可逃走,欲去趕上:「結果此賊,方消吾恨。」波提曰:「不可。師在,傳燈與他。今日達師升天,我與汝眾人行凶耶?」……波提追趕慧可,慧可知他來追,急急忙忙而去。波提觀見慧可,呼曰:「慧師等吾,同去行化,普度眾生。」越趕不上,慧可足下生雲。波提方拜為師。……次晚,囑贊已畢,即普度眾生。忽見一猛虎伏在壇下,慧師隨次跨虎,虎忽然飛騰在空中。……慧師隨虎而下,誦講諸品經卷。喚波羅提曰:「我今欲回雷音寺朝佛祖,你在此依法而行。」說畢,即現毫光閃閃,見旗幡鼓樂齊鳴。武帝元年七月二十四日,神光圓寂升天,壽歲一百一十九歲。
除了文字的重複錯亂之外,內容也佛道不分、雜湊成篇,可與本書插圖的標題配合:「武帝吊孝……雲端現相、羅漢赴會、如來指歎、超度孤魂、眾尊誦講、孤魂听講、白日騎龍昇天。」可說是「荒怪淺陋」之極!與燈錄的事蹟,全然脫節,且多不可理解;如達摩顯靈,指點了什麼?慧可又為何半夜逃走?而這位「波提」是誰?是否印度波羅提的誤植?而眾徒追趕、波提先到的情節,是模仿《六祖壇經.行由品》「惠明大庾嶺奪衣求法」的傳說
[114]。而慧可圓寂(隋文帝開皇13年,年107歲)之前,少了傳法於「僧璨」的故事,結尾詩似呼暗示「波提」繼祖位而弘禪宗。這麼多的疑問,又加上「雷音寺,如來佛講經,尊者各帰位次」;及「天宮」「瓊漿」「跨虎昇天」「超度孤魂」等形象,彷彿回到了《西遊記》的場景,或竟是民間法會的實況,而達摩事蹟就成了現場演出的節目!
3、異見王 (附)宗勝、波羅提
小說在達摩「降服六宗」之後,先誇張佛法的普受性云:「如來三寶之道,無一人不篤信、無一人不宗重。」以此對照異見王一人的「不信、輕毀」,甚至說佛法乃「虛無寂滅」之教,當「擯之門墻之外」,不令「竄入名教之中」。接著又對群臣列舉「佛教不可信」的三點,並宣布:朕欲「闢其非以矯其誕」,崇「儒者中正」之道,以「澤我生靈、鞏我皇圖」--抬出名教及儒者之道以對抗佛家,正是中國統治者之口吻。又論彼廢黜舊臣之行為是:「明於黜邪而闇於用舊」;而議見王雖是這麼說,眾臣仍不以「毀佛」為然,而諫曰:不可因上述小事「而誤了佛法」;並舉例證明三寶「不可毀壞」,以強硬的口氣說:「不依臣奏,臣等退班。」異見王本自恃聰明而反佛,卻被臣子比為謀害親女的「地藏王」,更是火上加油,而強制執行其政策。君臣所見不同,必害於國;達摩不得已出面云:「佛道不可毀也。……眼前唯聞尊信者為羅漢,不聞輕毀者為聖賢。」這的確是古今可觀察的事實,不論是世間之勸善或出世之解脫,佛法只有正面之功而無負面之過;若有,也是三毒凡夫的誤解、錯用。又云:「不信佛則忘善,不用舊則廢法。」「我不坐視宗廟淪亡,當思有以救之。」此論堂正而有力,不下於正式的批駁文章。而整段敘事中,人物的言行表現與心理描寫,詳細有致;又借達摩之口,對此事作兼顧公(佛法)私(宗廟)的評論;如是活潑多樣的語言,讓燈錄的事蹟有了民俗的趣味。
六宗弟子也為異見王之事而憂,達摩心知眾議而彈指應之;在選派弟子時,小說明言:波羅提「可與使」,宗勝「不可與使」;而宗勝自請(師有指揮,惟命是諾)而被拒(汝且退休,別有主議,不可倉卒),卻不聽教令而私行;到了王所,往返辯論之餘,宗勝曰:「佛法、治化,可以比類而觀;欲知佛法,先論治化。且問,王所云道,其法安在?」此語遭王惡口反問,宗勝辭窮,陷入困境;達摩懸知,乃速遣波羅提往救。詩曰:「宗勝沙彌慧辯雄,殿前解說有涵容;……詞窮莫應君王駁,吩咐波羅往解難。」以上雖是依燈錄而略加註解而已,然因燈錄之文簡而意略,一般讀者不易明了;得此小說之助,乃曉暢無餘。尤其每個段落的「有詩為證」,有多種功能:不僅可複述文義,且提示重點、承前起後,又加上韻散相間,讓敘事更完整而多姿。
波羅提與王之問答,全同於燈錄,唯加了幾句哲學術語:「佛之教,雖不滯於有、亦不淪於無,惟見性是佛。」「我不見自性,惟見佛性。」「性蘊於中而難知,情發於外而易見
[115];子徒作用上見性,盍亦令我見之?」雖因多言而支離了燈錄原義,也是小說之一解。而異見王聽了偈言,欣然領悟:「乃悔前日輕毀之非,而求今日逃歸之是」,向波羅提咨詢法要,朝夕忘倦……。加了「悔前、求今」兩句,描寫其內心轉折的關鍵,在疑網頓除而自性朗然,前日邪見蔽心而毀佛,錯在我而遷怒於彼,可謂是無知而妄為!借此返照,亦可批判昔時三個說辭:一曰「我身是佛,何更外求?」此理雖是,而說者若不「見性」,則如鸚鵡學語,毫無真實受用;且佛性遍一切處,悟之即是,更無內外。二曰「祖宗信佛,而壽短祚促。」此乃錯誤之聯想,不合乎因果之真相;倒而論之,不信佛教、輕毀三寶,未必就壽永祚長,此亦不可簡化而反推;如前所述,業報之複雜,本非天人淺智所能曉了,尤不可雜以偏見情執而說也。三曰「善惡報應,乃智者妄構其說。」關於報應之事理的認知,應分兩層考察:是如實呈現、或神道設教,兩者之真假,不可一概而論也。
異見王因覺悟而獲新生,對佛法起深信解而求知若渴,其治國之道亦必如法而行,今後可名為「同見王」了;波羅提此舉,不僅拯救了國王之慧命,也挽回了國家之厄運。見王欽服之餘,追問波羅提的師承,小說補云:「智辯雖出性生,亦由師訓。」兼顧了天賦與師教,頗得其實--宗教的超越性智慧,凡夫不可能無師自通,甚至是全靠善知識的的開發、傳授。而波羅提先暗示:「師不在遠,子歸而求之。」次答曰:「臣之出世師,實王之叔也。」又諷云:「大王今日悟後之問,徒能羨人之師,不能宗自之叔。」較之燈錄原文的簡直,小說有迂迴調侃之趣。見王聞而驚駭,波羅又提醒云:「菩提王叔某之師,超悟禪宗見性虛;敕使迎請求懺悔,欽崇三寶末猶初。」將重點轉到王身上云:聖者是汝之叔、懺悔在汝之心,但肯回頭,一切現成!因緣成熟時,不早也不晚!這樣的指點,也呼應了達磨對慧可所說「一念回機,便同本得」之意也。見王如夢中被喚醒,乃備駕迎請叔父返國;須是如此,乃顯得達摩「祖師、王叔」雙重身分之尊貴也。
而理屈被擯的宗勝,退藏於深山,自愧不能為王禦難,故而投崖自殺;卻被神人救起,並慰勉之。這段故事,小說缺了兩頁,故無燈錄中「神人說偈」的內容,卻有二詩,一曰「宗勝作詩」云:「行絕瑕疵驗証修,不能禦難重遺憂;深思莫若投崖死,虛度浮生八十秋。」又「美宗勝詩」云:「衣冠復賜意倦倦,但恐相逢又見嫌;且把一心行正道,管教父子得團圓。」可略知其內容大概。隨後,因見王悔悟而遣使召回,宗勝雖曾辭詔,卻經不起見王再詔,只得回國覆命。
到此為止,叔侄相聚、師徒復合,可說是圓滿結局了;但見王(往昔)所造毀佛業,雖已自悔悟、又得達摩代懺,然重罪而輕報,亦不可免,七日後得疾瀕死;幸賴達摩之安排救治,王疾乃癒。
接著是達摩東渡之前,向見王告別;小說細寫叔侄之對話,頗為感性;王涕淚交集曰:「叔父去留,關國家休咎」,而既然去志已決,非所能挽:「第慈悲雖大,惟願不忘父母之邦,功還果滿,早掉歸帆。」次日,於海壖餞別,又揮淚曰:「叔父在國,寡人相安於無為;慈悲一去,則南人幸而西人悲也。」這些話是燈錄所沒有的,卻頗相應彼此的身分:王的語氣柔軟如實,除了依戀孺慕之情,也確知佛法於修身治國之功效、及大修行者隨時指點之重要,這是他悔悟之後的體驗。因此,隔日再次問歸期,志誠懇切而無修飾。相對觀之,達摩不改修行人本色,雖置身於眷屬之中,而不受俗情之絆,莊嚴堅定的說:「如來演教之身,普濟天涯之客;歸期無有定準,聚首亦難逆料。」所行所言,一切以佛法為重,而隨順因緣無預設、亦無牽掛。但為了安慰王侄,也留讖以為後日之驗:「但有南渡,必有西歸;……君王若問歸來日,蔥嶺翩翩遇使旋。」然而此讖所言,在燈錄之結尾,只云「手攜隻履曰:西天去!」是入滅證果、或佯死歸國?並未明說。
小說於達摩去國多年後,補敘一段:「且說異見王自別達摩以後,無日不卷卷(拳拳)而語其西福也。一日,備辦貢儀,謹具□□(奏問)而書一通,遣使南渡。一則進貢中國以□□(示好),一則迎接達摩以還國。……自憶當時別叔尊,海堧祖餞兩語讖;懸懸終日空張望,冥冥數載雁無影。春去春來人不見,修書遣使渡南濱;一來貢獻中華主,更欲覓訪骨肉親。」而「魏帝覽其奏問、收其貢儀,……詔宋雲出使西域。」使者與宋雲先往少林寺謁達摩,奉王書以問候,達磨曰:「功完行滿有定,何勞遠來?」又留讖以為後驗,不外乎「中毒、葱嶺」之事。小說虛構了見王遣使東渡的故事,既以表述見王之思念,又藉此連結了「宋雲出使」之事--見王「思親」來朝貢,宋雲「奉詔」往封王;去之前,訪達摩於少林;歸之途,遇達摩於葱嶺。雖是杜撰,極巧妙而圓滿,讓小說中的人物與事件,有了心理聯繫、因果關係;也填補了燈錄中個別「事蹟」之間隙。
小說最後,則錄了幾首祭拜達摩的哭詩:
見王:「不意慈悲出譜宗,為予懺悔禍災躬;渡南不返西天去,叔姪緣慳業落空。」
宗勝:「誤入旁門賴覺迷,正宗揭示日披霾;亦趨亦步宗心印,詎意天遊不及依。」
波羅提:「旁門陷溺已經年,恃得禪師為濟援;今日庶幾正宗脈,敢忘仁者意拳拳!」六宗:「我為先年失所依,紛紛淪溢小旁支;幸師濟我歸真覺,海闊天高佩德輝。」
從這些詩中之意可知,達摩並未回印度;因而,當年受恩深重的王侄與弟子們,也只能在本國遙祭、永懷他們心中的佛門「正宗」達摩「禪師」了!
小說中的異見王,顯得明智而多情,不似歷史上的昏君或暴君,只是從來缺少「智慧長者」之引導,以至於執持世俗的邪見(誤解),作出「毀佛黜舊」的舉措;而當他折服於波羅提的慧辯,心開意解之後,立即懺前非而求今是;又得知彼之「祖師」即我之「王叔」,心中的悲喜交併,包含了犯錯的悔恨、惡報的恐懼,及知非即離的清涼、聞法得救的欣慰。這一切雖來得太遲,卻是今生最珍貴的教訓,而竟然來自「出家得道」的達摩王叔!他對這位從小聞名而未見的傳奇長輩,充滿了感激孺慕之情,依戀不捨,突然從固執己見的國王變成了隨順佛教的護法!這樣的改變,是在小說的感性敘述中,點滴完成的!
在這個事件中出現的相對人物:「宗勝」與「波羅提」,則依然是配角,獨立的描寫也不多;宗勝仍是老而頑固、辯而不慧,敗在不聽教令--從師學道的關鍵在於「信」,對善知識的「不信」,乃是宗教上最大之惡,其心既剛強難化、亦不得證量加持,修行怎能成就。以他這樣的出家耆宿,所犯的過失(違逆師意),竟與異見王(輕毀三寶)同類;自心已偏,又如何正人?小說在宗勝潛往王所「廣說法要」之後,突兀的插入一段故事:
宗勝、慧辯二人,行至中途,偶見籠內有一鳥雀,宗勝欲救度,復問達摩師曰:「不能度之,何以達?」師曰:「汝此去,吩咐他詐死,豈不度之?」宗勝拜謝即往。途中自嘆曰:「佛法無疆,我佛如來,逢難救難、逢災救災。」……忽然有一孩童哭,哭啼乞救。宗勝問曰:「汝啼哭,何也?」其子答:「父母雙亡,家下無力資送埋葬,我欲自盡。」宗勝、慧辯二人聞言,即取數兩黃金贈他……。
這段應是誤植,除了「救雀」「贈金」兩個主題,與「思救異見王」無關之外,文中的「慧辯」,在本書出現很多次,本意是「善能抉擇是非的智慧」,此處卻誤為人名。若勉強解釋,是從「救難濟危」的(現實)利益去詮釋佛法,也給了宗勝「見義勇為」的形象;至於「詐死以度之」的智慧,仍屬於達摩師,卻有些玩笑性。總之,這是個充滿了俗趣的插曲,略過無妨、刪除亦可,保存之而論其編寫之粗濫,也無不可。
4、梁武帝 (附)蕭昂
達摩初抵南海、登陸廣州之後,小說發揮了極大的想像,以誇張他的聲名與魅力;不但用了「達祖、達摩師、西來佛、西方活佛」等民間稱謂
[116],且由百姓傳報:「西方達摩師,渡江(海)南(東)來演教。」梁武帝堂兄蕭昂乃「洗心潔服,隆禮迎接,送至公館供養。」燈錄中的達摩,或無顯赫的名望,刺史蕭昂也只形式性的「具主禮迎接,表聞武帝。」小說則分層敘寫,極其熱鬧:百姓「創見西來佛,紛紛礼拜皈依,咸願捐貲,鼎建殿宇,以普求濟度。」而蕭昂「每日叨陪左右,求其講解。」如此哄抬達摩的地位,或許是元明以來,隨著羅漢圖像與燈錄傳說的流布,而累積的祖師崇拜。
經過一段時日,蕭昂觀察兩件事:「達祖南來降吉祥,利益國家非小可!」而「主上宗信佛教,聞有僧南來演化,甚折節也。」認定這是國之盛事,不得私密之,於是奏聞於梁武帝。
小說接著描述武帝閱表之後「龍顔大喜」,並得意的對臣子曰:「此寡人誠心所感,事佛之報也。」他是寧可如此理解並相信,直接將達摩的東來傳教,視為他虔心奉佛的感應,而納入私人的功德。為了表現他的歡喜、奉承,乃動員全國的人事:一面遣使往迎、又詔蕭昂護送;一則發庫藏以建寶殿、詔書生以寫經卷。就在緊鑼密鼓的嘉年華會前夕,小說卻嘲諷的曰:「達磨南渡闡如來,梁王殷勤建殿臺;迎至金陵相接見,捨身事佛亦何騃!」身為當事人的達摩,冷眼旁觀南國百姓與王臣的激情演出,這與他渡海傳禪的宗旨似有差距,卻也不妨入鄉隨俗、靜觀其變;他在坐禪中自然心通,向蕭昂預告「可將州事托人代擬,不日予與君行!」隔日,果如其所言,而蕭昂愈敬服。小說在敘述中對比「聖、俗」心境的(冷熱)反差,構成有趣的畫面,並延伸到「金陵晤談」的類似場景;這是燈錄所不及的文學性(構思)效果。
達摩到了金陵,武帝「沐浴齋戒,旗幡鼔樂」,出城迎接。以下用了許多對句、排句以誇飾民眾參與的狂熱:「車馬填街、人民塞市,一則爭覩人王、一者快觀活佛;……。」結論是:「雖堂堂天子亦不自知尊,惟知達摩之為大矣!」此處以「人王」與「活佛」對比,在百姓心中各有尊貴,唯今日乃達摩為主角,而梁武帝作陪,更增光彩;下文又云:「武帝接著達摩,執弟子禮,侍立左右」;又命「儀衛如王者,送至新佛殿安頓,武帝亦隨至新佛殿叅謁。」東晉以來,君權不高於貴族與沙門,梁武帝在佛教體制中是優婆塞,對「出家法師」禮敬供養、並自稱「弟子蕭衍」,是如法的;何況,奉佛甚勤的他,也可藉由域外高僧的揄揚,以強化佛教治國的理念。因此,表面是一場雙贏的活動:武帝越尊崇達摩,越等於自抬身價;所謂以屈為伸、與彼俱進也。於是有許多象徵性的動作:「踵舊日所為,願捨身事佛」;又「出帑內金銀,建道場功果」。在梁武帝看來,這些表態是値得的。小說以詩論其效應曰:「堂堂天子鎮華夷,百姓觀瞻作表儀;萬乘帝身甘事佛,卑卑黔首悉捐軀。」可說是不仁不智的示範也。
果然,其迂曲隱晦的心態,不久就受挫崩解了。梁武雖形式上對達摩執弟子之禮、盡地主之誼,「叨陪不離左右」;而其心驕慢、自矜功德,並不了解佛法的真義、也不認識達摩的道行,他貪著於外顯的佛教事業,而荒廢了內心的修證功夫。小說攤開此事而分段細寫:某日,梁武試探的問:「(弟子)平日在國中,恐棲佛無所,則為建寺;恐誦佛無本,則為寫經。若此之類,不可勝紀,不知有何功果?」這些內容就是他崇佛修行的重點,說了是要達摩肯定、讚譽他;然而,梁武虛問、達摩實答曰:「如來功德,貴務其大者、實者。……若以此為功德,多見其不知量也!」小說並不全盤否定這些事相,只較其量而說為「小、虛」;梁武的初步反應是「憮然自失」,於是又側席問曰:「何如作為,乃為真實?」此問半實半虛,達摩又提醒云:須是「在性靈上體認」,因為「智圓體寂真功德,不落人間色與聲!」至於創寺、寫經之類,「縱不暇及,亦不言其修証有虧。」說得何其詳實明白,梁武若真修行人,則唯有依教奉行而無須多言了。小說在此略作停頓,讓梁武有反省改進的餘地。果然,表面上似有體會,從此「不事外面作為,收入在性中修證。」這就給敘事多了一番曲折:梁武雖聞而能行,致力於性中用功;但凡夫習久成業,扭轉不易;而帝王的福報,也讓他浮於名、泥於言,而對「著己用功」、滅情斷愛的修行,很難相應,故「漠然無得」也。所謂「布施供養福無邊,心中三惡繼續造」,加減乘除的結果,依然是三界六道的眾生,何時乃得出離之緣。
接著是第二番問答,小說仍加入許多敘述性文字,調慢了燈錄的速度、緩和了禪門的機鋒;又將「聖諦」二分為可誦之「文」、可思之「義」,並云「第一義之旨,奧妙精微,非淺觧胸襟,所能測識」,因而竊有所問。事實上,這種「唯證乃知,餘莫能測」,的心境,難以言詮;達摩的回答:「一言以蔽之曰:廓然無朕!」只換一個字,意思全變了
[117];後文更扣住「朕」字,連結餘下文的「對朕者誰」而大發議論:「不識、無朕,二而一者也。」小說是筆誤而望文生義、或改字而別出新解?這其中言而無言的妙旨,或唯作者自知,小說卻故作神秘的說:梁武若能解悟,「則文字化為真詮」,而「達摩南來選佛,梁武其首班矣。」歷史已成定局,小說也只是重蹈其跡、再嘆其事而已。對非器眾生說甚深法,是失言取辱;而梁武猶然不悟,「為虛文所拘,非達摩西來之意也。」小說忍不住又以詩諷之:「一隅甫舉反三隅,始足談玄號上儒;三四發明渾不解,依然蔽固一愚夫!」為此公案作了結論。
小說對梁武帝的敘寫,比燈錄細緻而通俗,內心的轉折也更迂迴;其中有作者的誤解、也有創意,在當時流行的神魔小說中,此書也算是一個據史(燈錄)演義的嘗試;整體雖非上乘作品,細節頗有別解用心,如寫蕭昂的慌張(報道如來南渡江,慌忙顛倒着衣裳)、武帝的熱絡(帑內金銀如土芥,道場功果鬧天堂)、百姓的瘋狂(人民塞市馬填街,爭睹西天活佛來),似乎將有大作為;但幾番對話之後,彼此不契,情意頓冷,達摩乃私下遁去(梁王不是如來器,決志潛回抵北江);前熱後冷,對比成諷,從敦煌本《壇經》、《歷代法寶記》開端的捏造,經「燈錄」的修潤坐實,小說又據以加油添醋,梁武帝的部分形象,漸次豐富而成型。
達摩中毒示滅後,小說補敘一段後事:
梁武帝聞達摩在魏國,教化大行,已自悔悟,欲親灑宸翰,為達摩作<去思碑>。後因機務刻決不惶,遂停止其事。及聞達摩圓寂,亦欲與之撰碑,敘其「南來始末」,有志未果。逮今接得魏主「敘達摩蔥嶺遇宋雲」書,大為驚駭,悔不能慧悟,闡明宗旨,徒為此有漏之因,有辜「如來南渡」之意,遂親筆撰碑,勒石以表其誠。又賜徽號曰:「敕封圓覺大法禪師。」撰碑詩:「……有意屬孤孤莫識,西天歸去會無門。」……哭詩:「憶昔拳拳啟發予,愧予蒙昧莫潛孚;於今持履西天去,尚得慈容面阿孤?」
蕭昂哭詩:「我佛南來演正宗,獲瞻寶像效趨從;思聞圓寂西天去,孰為開迷覓正宗?」
這些文字當然是偽造的,梁武帝或從未會見(聽過)達摩,而禪門杜撰了「金陵晤談」之後,以此為反面教材,從燈錄到小說,越描越黑;說當年不契禪機而致達摩北去,
後雖追悔,亦不積極;及聽說他在魏國大行其道,才想撰碑紀念之,以攀附其盛;卻再次耽擱;必至達摩圓寂、顯靈之後,乃隨喜成事。其態度的猶豫,亦如其奉佛之執相,只誤己又誤人;雖自悔「不能慧悟」,有辜「如來南渡」,但禪門無「後悔」,若不能當機立斷、言下開悟,則當面錯過了,若悔箭入心,徒增其病而已。梁武的「不契」,是始終如一,再多的攀緣、補救,只暴露其心之執迷與不安,而無助於達摩給他的啟示。
至於達摩的封號,《景德錄》云(T51, p0220b):「(唐)代宗諡『圓覺大師』,塔曰『空觀』。」《傳法正宗論》卷2 (T51, p0783b)則云:「始達磨道顯於魏,而梁之武帝遺魏書曰:『共賴觀音分化。』又曰:『聖胄大師』。」小說所寫,顯然有誤。
小結:
《達摩出身傳燈傳》明確的將達摩的傳(記、說)設定為兩部分敘述:「出身」「傳燈」,前者是「自修取證」:降生、立志、求法(尋師)、出家(修行)、悟道。後者是「傳法度眾」:說法(辯諍)、覓徒、勘驗、傳心、入滅。所有這些情節與人物,可引述達磨滅後慧可的<祭師文>,總結其大要:
維魏永安元年月日,弟子慧可、道副、道育、尼總持等,謹以庶饈齋果之儀,致祭「東土始祖達摩圓覺禪師」之柩前而言曰:
嗚呼,天生精儲粹孕,瑞罩祥籠,異香馥鬱襲人,神光燁耀滿室。先祖正印,屬彼承之;後裔法衣,屬彼襲之;旁門偽學,屬彼闢之。在南印,則南印眾濟;在東土,則東土化彌。彼蒼卓見於此,故發祥於西域,令彼由家以及國。(般若)多羅早見於此,故傳燈於南印,由親以及疏。寶珠辨而二兄讓智,六宗辟而萬眾皈依。異見王輕毀如來,則為之懺釋其非;梁武帝崇奉佛教,則為之開導其機。修德勤業,戚戚儲君,或可旦夕疾病之至;寫經造寺,堂堂天子,何必矜人天小果之為聖。帝問而「廓然無朕」以對,不識而潛回江北以居。面壁少林,誰識比丘為活佛?無言默坐,安知長老即真如。曠達神光:積雪垂腰,立志法嗣;神刀斷臂,而動慈悲。傳法印以證內心、授袈裟以除後議。也曾為龍虎說法、也曾為嵩岳談微。振玄風而遭物論、斥(名)相而起人非。禪雋有僧中鸞鳳,流(支)、林(光統)為三藏律師,局褊而示人不廣,五毒而靈性先知;自言時至,會集三(四)子,各陳所得(何如)?總持得道之肉、道副得其皮,道育僅得骨(骼)、慧可深入髓脂,自人手兢兢修證。
如前所說,燈錄於禪宗祖師或稱「尊者」或「禪師」,在小說中則被「羅漢」化了。又,燈錄以「大乘菩薩」或「觀音大士」稱呼達摩,雖然「西天二十八祖」傳承中,多半是聲聞阿羅漢,如傳說中禪宗起源於法華會上「拈花微笑」之付囑,而「大迦葉、阿難」,相次為初祖、二祖,乃至第十二祖「馬鳴」大士、第十三祖「迦毘摩羅」,都是小乘佛法的聖者;而「菩提達摩」也是先學小乘禪觀,後遇般若多羅而回小向大(若依學者考證,「般若多羅」有可能是罽賓小乘禪的法師);因此,達摩被塑形為(中國式)羅漢,似乎有根據的。但此事曾引起天台與禪宗的爭論,宋道發
[118]云:禪宗法統之說,既依《付法藏因緣傳》增添裁定;有唐之世,即遭梓州慧義寺神清的指斥,謂彼等忽視戒律,誤傳宗祖傳承系統;並對宗門祖師「以心印心」之事,不以為然。《北山錄》卷第六(T52,p0611b)云:「《付法傳》止有二十四人,其師子後,舍那婆斯等四人,並餘家之曲說也。又第二十九名達摩多羅,非菩提達磨也。其傳法賢聖,間以聲聞如迦葉等,雖則回心,尚為小智,豈能傳佛心印乎?」而契嵩於《正宗記》卷二末〈評北山清公書〉(T51,p0725a)云:
徐思其所謂「迦葉等豈能傳佛心印」,尤為狂言!……若傳法者數十賢聖,雖示同聲聞,而豈宜以聲聞盡之哉。經曰:「我今所有無上正法,悉已付囑摩訶迦葉。」傳曰:「我今所有大慈大悲、四禪三昧、無量功德,而自莊嚴,而迦葉比丘,亦復如是。」又謂鞠多為「無相好佛」,又謂僧伽難提者「乃過去婆羅王如來,降跡為祖。」如此之類甚眾,是豈非聖人欲扶其法,互相尊敬,而示為大小耶?《楞伽》所謂三種阿羅漢者,一曰、得決定寂滅聲聞羅漢;一曰、増修行菩薩行羅漢;一曰、應化佛所化羅漢。此羅漢者,以本願善根方便力故,現諸佛土,生大眾中,莊嚴諸佛大會眾故。若大迦葉傳法數十賢聖者,豈非「應化佛」所化之羅漢耶!佛所化者,宜其所有四禪三昧、無量功德,與如來不異也!不異乎如來,而傳佛心印,孰謂其不然乎。
這樣的解釋也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中國佛教對於「菩薩」與「阿羅漢」的區別,似不很明確;而現實上的修行成就者,也難以印度的修證「階位」稱呼;因此,達摩是「菩薩」示現或「羅漢」臨凡,只是佛學名詞的不同,而信仰實質上或無差別。
《達摩傳》依燈錄改寫,雖未明言達摩乃羅漢,但在插圖主題及文中標目,皆有「羅漢赴(如來)會」的項目,而全書結尾亦增插:「回轉雷音寺,見如來佛祖;……尊者各帰位次,听蓮花會講經。」似是常隨佛側的阿羅漢也!而達摩對於異見王毀佛,則云:「唯聞尊信者為羅漢,不聞輕毀者為聖賢。」為何以「羅漢」為辭,而不說「菩薩」?或因信受奉行者,自得「開悟、解脫」,而未論及「利他」之行也。下一節《羅漢傳》則是將《達摩傳》的重要人物,如般若多羅、菩提達摩、慧可、誌公、梁武帝,全部羅漢化(戲珠、持履、換骨、飛錫、施笠);所根據的傳說,或另有來源。
第二節:《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
此書乃多體合傳的「羅漢小說」代表作,徐靜波云:「羅漢小說的形式多樣,多以故事體、寓言體、及章回體的面目出現……事實上,有關羅漢的故事,也只能作為神怪小說來看。」
[119]在羅漢「群組」的發展過程中,由「四」而「十六」而「十八」或「五百」,也是從印度佛典到中國傳說的改造,不僅「數目」增多,且「人選」的抉擇與「特徵」的描述也越來本土化,最後成了民間信仰中的隨機組合,而有許多區域性的不同版本。至於小說在這方面參與傳播的作品,最值得提出的是明.朱星祚《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全傳》,此書頗多創意性的嘗試,總而言之就是:以禪宗文獻中的「祖師傳承」及為主要人選,加上幾位形象特殊的「禪師」「神僧」及唯一的在家人「梁武帝」;這樣的組合,很明顯的將印度羅漢的身分「禪師」化了,且呼應了唐.貫休以來羅漢圖像的「禪僧」造型。
一、中國的羅漢群組
關於此書版本,筆者有專文論析
[120];若考察書中二十三羅漢的姓名來歷,與前述《寶雲經》、《法住記》所述十六阿羅漢、或中國禪畫的十八羅漢系統全然無關,而是取材於中國禪宗編製的祖師傳承。小說家以這種隨機組合的方式,而另編一套;合理的推斷,其「數目」或從《付法藏因緣傳》來(共23代,24人);但入選的「名單」則是《寳林傳》西天二十八祖中的12位:三祖/商那和修、四祖/優波毱多、七祖/佛陀難提、九祖/脅尊者、十一祖/馬鳴、十二祖/比羅、十三祖/龍樹、十六祖/僧伽難提、十九祖/闍夜多、廿二祖/鶴勒那、廿七祖/般若多羅、廿八祖/菩提達摩,計;另外11位除了梁武帝、大梵、佛圖澄之外,也都是禪宗史上著名的禪師,如:二祖慧可、丹霞天然、仰山慧寂、古靈神讚、普化、智威、誌公等。至於為什麼是這23位入選?書中並無任何說明;且23位各自成篇,就如其他傳世的多體羅漢組合(十八、五百),看不出彼此有什麼關係。
這二十三尊者對中國讀者而言,多半是陌生的;除了少數幾位由於歷史的表揚與傳說的附會而有獨立的地位(達摩、誌公、梁武帝),其他或為印度佛教人物、或為中國禪宗祖師,多有特異的能耐與事蹟而為人傳誦
[121]。而這些羅漢的「外號」,是前此佛經中的十六、十八羅漢所沒有的;以上都說明這是一本嘗試性另撰的小說,從不同角度向讀者介紹本土型的阿羅漢;更妙的是這二十三位多數是中國禪宗的祖師級人物;敘事重點又在於「從師學道」與「擇徒傳法」的血脈上,較少側重於描述他們積極度生的事蹟,這就與菩薩「慈悲濟世、聞聲救苦」的形象區別了。
所謂「阿羅漢」,是原始佛教修證最高果位的名稱,在佛教經論中有著明確的定義;從民眾的信仰,成就「阿羅漢」最重要的意義及作用是什麼呢?除了個人受用的「殺賊、無生」,跳脫輪迴、作證佛法之外,與大眾利益有關的就是「應供」:受人天供養、作眾生福田。但是,原始佛教時期的阿羅漢,除了少數協助佛陀弘法之外,大多厭世自了而較少利生度人,甚至有先佛陀而自取涅槃者。大乘興起後,主張一切有情成佛,當以佛法成就眾生,於是有佛滅後受咐囑而不入涅槃的住(護、弘)法羅漢,如《彌勒下生經》《舍利弗問經》所載「四大阿羅漢」住世流通佛法,但無完整姓名;其後,《入大乘論》、《法華文句記》又依此擴編為十六羅漢;而玄奘譯《法住記》才有詳細的緣起、姓名與事蹟;但也只是隱居深山古洞,深入禪定,為末世福田而受供養,並無在世間活動的事蹟。中國信眾對這些印度阿羅漢的行跡,似感不足,於是加入本土化的思想與創造,開始了印度羅漢的「中國化」歷程。呂宗力云:「在大乘佛教中,羅漢是僅次於菩薩的品位,但中國人並不注意這些繁瑣的等級,而一概視為神仙中人,如《一切經音義》釋羅漢為真人,且傳說羅漢們常降生人間護教弘法;故每有某異僧為羅漢化身之說。」
[122] 事實上,中國修證有成的高僧甚多,由他們所顯現的特殊氣質如:超離情慾不染紅塵、禪定深入神通變化、預言靈驗語帶幽玄、及遊行人間隨緣施化,頗受民眾的敬信,這是僧寳的影響力;而羅漢的中國化是在歷代繪畫家與雕塑家的巧思中完成的,劉澤亮云:「在繪畫時,又有將《法住記》作者與譯者慶友尊者和玄奘大師加進去的,於是十六羅漢就變成了十八羅漢。」
[123],就是加入了漢人比丘(玄奘),增編為十八位,更中國化了;且由於經論中這些阿羅漢的資料不多,給中國藝術家更多想像的空間,而創造出活潑任性而平易可親的中國羅漢。陳清香云:
貫休所畫的羅漢像,除前面所提三大特徵(脫離世間、醜怪變形、流露禪機)之外,最大的貢獻是創出了脫離世間的形像,在醜怪、變形中,表達自我的意念,由於自身就是位禪僧,將禪家深邃的含義,表露在羅漢像的舉手投足之間
[124]。
羅漢特性是﹕1.修持禪定,以求佛道。 2.悲智雙運,化導眾生。 3.閒適自在,不囿於物。4.侍者隨身,接受供養。 5.展現神通,變化多端。這些特性中,兩宋以前的作品,多偏於前面幾項,尤其是修持禪定、化育眾生,既表現羅漢的本分,也具有很深的教育意義,比較容易令人起信。至於元明以後,其表現重心漸移向後述數項,羅漢多有侍從人員,也加上了各式各樣的人間相,憑添了幾分寶貴氣息。尤其在明清之際,創作者更好展示羅漢的神通,甚至誇張神通,把端端正正的羅漢像表現得怪異離譜
[125]。
中國既然是大乘佛教的化區,且已建立多位「佛、菩薩」為崇仰學習的對象,又何取於小乘自了的阿羅漢?劉澤亮先生說:
大乘佛教教義與中國儒道文化,在哲學思想、倫理思想、傳譯方式等諸多層面,均具有某種程度的暗合。儒家文化認爲應當立己立人、講究忠恕之道,而大乘佛教則主張應當慈悲爲懷、以普度衆生爲已任;道家文化認爲本體的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大乘佛教則用以心傳心、不立文字作爲重要的傳釋手段。正因爲此,中國古代在內地流行的主要是大乘佛教,然許是受密宗供奉曼陀羅的影響,因之又在殿堂供奉佛、菩薩之外;更塑羅漢像以爲烘托。
[126]
這是認為:羅漢為了成全整體佛教的完整性,而以「配角」的身分、「烘托」的作用,而出現在大乘佛教的殿堂;但是在中國美術史上,僧家與居士所作的羅漢畫,卻可以是獨立成圖,且展現了「佛菩薩」造型之外的另一種美感趣味,如前引陳清香所說「融合了禪家的精神與文學的逸趣,風貌獨特」,深受文人雅士的喜愛與詠贊。黃河濤說:
魏晉南北朝以來,佛與菩薩造像的形式已基本定型,並逐漸類型化。而羅漢造像的流行,大致從玄奘《法住記》譯出後開始。案《佛法記》的說法,羅漢是正在修道的高僧,其形象應該「隱蔽聖儀」「同常凡眾」;這就為民間工匠們的創造發揮,大開了「綠燈」:他們可不受佛教造像儀軌的束縛,完全以現實中的老幼胖瘦、高矮俊醜的和尚為模特,根據年齡不同、型態動作,充分發揮自己的想像,刻造出一個個異常生動活潑、更富人情味的羅漢形象,也更易為中國普通老百姓所接受。宋以後,當石窟造像基本絕跡後,寺廟中的羅漢塑像仍然不衰,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127]
也就是說,中國羅漢的各種造型,多半是中國工匠與畫家們的自由創作,直接取材於中國僧人的眾生相,因此強化了中國百姓的認同與親切感;成為與佛菩薩莊嚴肅穆的造像並行而互補的作品,深入民眾的佛教信仰中。
至於小說,則另有表現;由於中國人不喜「獨善其身」的小乘佛教,所以描述阿羅漢的故事不多;除了《西遊記》之類以佛祖「護衛」而成群出場的十八羅漢,仍然面目模糊、本事低劣之外;曾被賦以「主角」地位而獨立創作的羅漢小說,如本論文所列「多體合傳」或「單體個傳」的作品,其形象則不純是小乘,而近於禪師;例如,流傳最廣的《濟公傳》,即以「降龍羅漢」轉世、「濟顛禪師」為名,現出家相而行菩薩道,以神通救難、隱語諷勸來度化世人;所表現的特徵是:行持簡易、神秘靈隱,及呼風喚雨的本事、遊戲自在的行徑。
本書所演述的故事,多是短篇之作,可發揮的有限,只能採重點敘述。依全書的內容可歸結幾個重點:羅漢與菩薩相通、在家與出家同證、神通與慧解雙運、自度與化他兼行、佛教與儒道和會、中華與印度交流,而統合會歸於禪宗。以下略說幾個重點:
(一)隨著佛教東來,長期漢化的過程中,「印度羅漢」的逐漸變裝為「中國禪師」;此書的文獻根據,主要是《付法傳》及《景德錄》《正宗記》的祖師傳承系統,而《付法傳》被考證為「小乘」說一切有部的著作[128],中國禪宗的法源則是「大乘」般若與佛性的經論,但就外顯的形象看,著名禪師多現出家相,且隱遁山林、自耕而食、急求証悟、不遊人間;凡此種種,與原始佛教獨處靜慮,及素樸簡約、自然天真的氣息較相近。且禪宗所強調的開悟體驗(見性成佛),與「阿羅漢」的涅槃心境相同,只度眾方便(智慧的高低、能力的大小、悲心的深淺)有差別而已。史傳對「西天二十八祖」的描述,多稱為「悉皆解脫,得阿羅漢」「便於座上得羅漢道」;而圓寂時示現「飛騰虛空,作十八變,還就本座而入涅槃」或「以三昧火而自焚」。小說則稱之為「尊者」「禪師」,或說證道的果位是「羅漢」,並大量借用禪語、禪詩及禪門機鋒。書中反覆出現的是:尋師求法及覓徒傳法。從商那和修到達摩,都有「付法偈」的印可,而其餘的禪師也指明其師承與法脈,這是中國禪宗所重視的師徒傳承。
(二)又達摩以上十二位「祖師」、及「佛圖澄」,都是域外僧人,其師承與果證由印度經論判定,較無疑議;其餘漢人,「志公、杯渡」在神僧傳;「慧可、智巖、丹霞、古靈、普化、仰山」在禪宗燈錄,也是公認的悟道解脫者。較有問題的是「梁武帝」,以榮華富貴之帝王身,而雜入羅漢行列中,擴大了「羅漢」果位的可能性。林辰說:「《羅漢傳》不僅使舶來的佛教中國化了,且使信徒們相信:中國佛教徒中也有修成正果,而獲得羅漢品級的。」[129]也就是說,在這些羅漢中,有印度人、西域人、中國人,有出家比丘、在家居士;身分有婆羅門、帝王、王子、國師、將軍、詩人,及非人類的的魔神、樹王。得道後的示現:度眾無量、辯才無礙、降伏異類、現相說法、因果勸善、神通濟世、異行化人)、機鋒自在、禪門恩義……;可說是包羅萬象、美不勝收!
(三)此書所述情節,雖多半於史傳燈錄有據,卻又「借題發揮」加油添醋,或「離題另撰」穿鑿附會,尤其是將異域僧的行為、言談、思想寫得像個中國人,且雜入「儒、道」觀念與傳說,常以「儒佛」之辯表達了儒家倫理面對佛教修行的疑慮與矛盾。基本上這是一部宣揚佛教的小說,而作者是飽讀儒典書的文人,如何兼顧個人信仰並說服一般讀者,這就須費心作意了。魏晉以來儒佛爭論的議題,如「出家學佛」與「處世做人」的衝突,雙方都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是價值觀的不同。佛教傳入後,與中國文化經歷了千餘年的辯證與調和,界線模糊,而有較多的餘地。對默契於佛教而志在出家的人,這些儒家的倫理觀念,較不具說服力,他們或由宿世因緣、或看破紅塵,或高人勸說,終於出家修行且成就極果,證明了佛教確有超乎世間的可貴之處,於個己之解脫生死、於眾生之安身立命,兩得圓滿。
(四)關於中國羅漢的外號,是印度經論中所無;為每個人物取外號,似乎是小說家的偏好。胡萬川云:「該書以降龍、伏虎或長眉、勸善等傳統漢語習慣用語,為羅漢名稱或代號,正是讓羅漢中國化的一個重要過程。[130]」劉澤亮也說:「其所虛擬之名號,……盡力避免印度梵文,而力求使用符合中國廣大民衆心理要求的本土文化語言。羅漢本爲西域梵僧,然自有五百羅漢名號和繪像始,……已無佛教本然的莊嚴肅穆,而流溢出濃鬱的生活氣息。[131]」而取號的來由,就其性質,略有幾類:外顯特徵、特異行跡、示現神通、借境顯理、宿世因緣等。
此處僅就達摩相關之情節錄出討論。在這本小說中,與達摩直接敘寫的有三位羅漢:「第九尊:戲珠」「第十四尊:持履」「第十六尊:換骨」,也即是禪宗燈錄設計的傳承:(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羅--(西天)二十八祖、(東土)初祖菩提達摩--(東土)二祖慧可;間接相關的有「第十六尊:施笠」梁武帝、「第十尊:飛錫羅漢」寶誌公。小說除了根據禪宗燈錄改編部分情節之外,又分別給了「× × 羅漢」的名號,使他們的形象更中國化、通俗化。以下即引小說內文論述之。
二、相關人物
1、戲珠羅漢
小說云:「般若多羅,宋明人,生東印度國;早年出家,有志克繼佛事。」前後承事三位比丘,皆不得法要;乃決定自修自證:「精思之極,神明通焉,夢寐之中,有得道比丘揭其奧妙以告之。」說他夢中得道,並無人間師承(不如密多),多少減損了作為禪宗祖師的公信力。接著是行化南印度,國王施以無價寶珠;尊者乃借珠為題,勘驗三位王子,並選定「達摩」為付法弟子:
國王聞言大喜,施以無價寶珠,願奉國以聽其教命;遂荐其三子以從。尊者見國王三子皆奇偉可度,欲試其所見,遂以寶珠玩弄掌中,戲問三子曰:「此珠圓明,有能及否?」長子次子同聲曰:「此珠,七寶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其珍固無喩(踰)也!」二子就珠論珠,不知會悟於性靈上論無價之珠也;唯第三子名菩提多羅者,曰:「此珠僅世寶耳,未足為上;必珠寶中無價無倫法寶為上。此光唯世光耳,未足為上,必諸光中不息不滅智光為上。若明是寶,寶不自寶;若明(辯其)是珠,珠不自珠。論心而不論物,惠己而又惠人,始足以論此珠。」尊者曰:「二子之論,守經囿常;多羅之論,通經達權,經常不足,權變有餘;與其守囿不化,寧通達無謬。多羅超出一家談,其辯不亦慧哉!」遂作數言美之曰:「美玉藏頑石,蓮花出淤泥;須知煩惱處,悟即是菩提。」復問曰:「汝明於論珠,必通於論相;世間於諸物中,何物無相?」多羅答曰:「於諸物中,不起無相。」尊者發嘆曰:「三子一胞胎所生,何智愚相越之遠?國王惠我以寶珠,物之美者也;我亦以無上寶珠惠施其子,人之美者也。物寶不如佛寶,珠明豈若性明,國王有子,可以不死矣。」遂將宗旨傳示其子,且授以偈曰:「心地生諸種,因事復生理;果滿菩提圓,華開世界起。」言畢,即於座上張舒兩手,放出二十七道光明,施化火自焚而逝。宋孝武帝大明元年也。
本書以「廿四羅漢」的組合群象為題,個別的事蹟與傳說,只能節錄重點;而某些刪落的情節,卻是頗具關鍵性或戲劇性的,這就可惜了。如:燈錄中,三王子借珠發言,有兩段精要之論,這是後世禪宗以「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為主體的詮釋,小說卻省略了。又,燈錄於般若多羅確定達摩為法子之後,云:「尊者知是法嗣,以時尚未至,且默而混之。」表明了禪師觀察(時節)因緣,可行乃行、應止則止,不勉強、不躁進的性格;這幾乎是禪宗史初期的通例,達摩面壁少林、慧可混跡街肆、僧燦隱居深山,乃至慧能藏身獵戶等,皆顯示了禪門「傳燈、弘法」之應時契機。三王子對其父生前盡孝、且確定其死後升天,乃請求岀家。這是很有中國味的敘事,也是很好的小說題材。
就入選的事蹟而論,頗有「借題發揮」或「會意改寫」的嘗試,讓雅正的原文盡可能通俗易懂;因此,選擇性的插入說明文句、或補充細節描述,就成了慣用的手法。如誇張香至王對般若多羅的崇敬云:「願奉國以聽其教命。」又,般若多羅云論珠的心態,應「會悟於性靈上」;對三子的講評,區別為「守經囿常」與「通經達權」,並因此讚美三王子「論心不論物,惠己又惠人」的辯慧,揭示大乘「煩惱及菩提」的理趣;而最後的總結,先慨歎「同胞所生,智愚相遠」,幸而在他的勘驗下,發掘了三王子卓然超凡的稟賦,於是欣然回報香至王的佈施云:「物寶不如佛寶,珠明豈若性明,國王有子,可以不死矣。」添加這些敘述與議論,活化了人物的形象、也彰顯了思想的重點,是燈錄所缺的靈活,也是《達摩傳》所不及的精要。禪門(西天)二十七祖的形象,在羅漢小說中被簡化(定位)於「戲珠」的名號,也就是「借珠驗心、為法擇人」的傳承意識;他的存在是為了上承不如密多、下傳(轉交)達摩--從釋尊拈花、迦葉微笑開始,一代又一代、從西天到東土,祖師們接力傳遞的聖火,就是以心印心的「正法眼藏」。表面上是肉身成道、因人傳法,實際上是道成肉身、法借人傳;人法一體,祖師的人形乃傳法的道具,從法化生,以「名號」為人格面目。
2、持履羅漢
此書對「菩提多那(羅)尊者」身世性行的介紹,同於《達摩傳》,讓空白的「姓名」有了活人的氣息,不僅保證了向善的成長,也預告了學佛的路線。這是依旣成的事實而反推補述的,但合乎情理之因果,就不覺得造作了。接著「三子試珠」的故事,已見於前文,這裡補充云:「彼二子皆囿於世味,獨幼子辯慧超群,(般若)尊者深器重之,為改名菩提達摩。」又「弟子中唯達摩一人,堪作如來法嗣」,乃將奧義傳授。
達摩得法之後,謹遵師教,在本國演法六十餘年:「所從游眾生,大以成大、小以成小……得其濟度者其數上億,其功無量」,遂使「如來三寶之道,無一人不篤信、無一人不敬重。」誇大其影響與功德,似乎風靡全印,如日光之遍照;一者、對比下文異見王的輕毀不信;二者、反襯東土佛教界的愚迷不識。
此書略過「降伏六宗」的事蹟,而接入「異見王獨立門戶,輕人之所重,謂:寂滅之教,當擯之宮牆之外;毀人之所信,謂虛無之道,不容於名教之中。」此書評論云:「異端橫流之日、左道惑民之時,異見王欲闢其非,以矯其誕,可謂挺然獨秀,不為習俗所移者矣!名曰異見,誠哉,所見異也。」而達摩聞其輕毀三寶,嘆曰:「毀言出於一人之私,毋用毀也;佛道不可毀也。……忠厚長者,毀言不出於口;毀佛無法,只彰其薄也。存心涼薄者,明有人非、幽有鬼責,滅及其身,理事然矣!」「吾不忍異見王因輕毀二字,來及身之災,當何以救之?」如上所述,顯然是中國讀書人的口吻云:寂滅之說乃倫理所不容,名教之實為國家之依怙,以儒立身者有「攻異端、闢左道」的責任。此書對「異見」王之勇於獨標異議,對抗流俗,先致「嘉許」之意,然後,借達摩之口說:對佛教「尊信」者得善果、「輕毀」者受惡報;佛教乃顛撲不破的真理,任何人的私心謗法,只顯其無知涼薄而已。異見王誤犯「謗法」重罪,必致無間之災,因此之故,委由波羅提前往說法救危,而有一番的對話,內容與《達摩傳》文字全同,唯補述云:「異見王此論,豈好辯哉?正口欲言而未能、心求通而未得,其機有可通矣!波羅提即為說偈曰:……。」銷解了異見王的偏執對立,而轉為虛心求教,創造了禪宗式直指人心的因緣,而結局果然是「聞言了悟」。這種情感化的改寫,對異見王有較多的寬容;而隻字不提宗勝之事。後文又跳接「遂問波羅提,從學何人得來?」而異見王聞知其叔已超悟禪宗,乃敕臣備駕,隆禮迎請:
國王長子、次子,見菩提悟道而歸入宮,謂其母曰:「吾弟素稱慧辯,今日果為得道比丘;吾屬終為劫數人矣!」
尊者因王迎請,即隨駕而至,王接見,百拜致詞曰:「某涼薄無知,不當輕毀三寳(神)祇種種,自積愆尤;今日迎請叔父,為侄於三寳面前,懺除以往愆尤,大賜將來普度。」尊者見王不憚改過,遂取其悔悟之新,憫其陷溺之久,即為懺悔前非。王因泣謝師訓,誓願欽崇三寳。
這幾段內容,與《達摩傳》有異,而文字更簡潔精緻、情感更自然深刻--異見王的驚駭、懺悔,敘述上真誠而流暢;尤其感人的場景是,從達摩出家之後,事隔多年,才因王侄而與家人重聚的,彼此都是百齡以上的老人了,而二兄向母后讚嘆么弟的得道,並傷感自己的輪迴!這樣的插曲,讓達摩多了一分人性的滋潤;這是本書的神來之筆,是燈錄與《達摩傳》所忽略的。
勸化異見王、拯救香至國之後,達摩在印度的佛事已了,該是秉師教命、行化震旦的時候了。此書直云:達摩在父母之邦演教,而不忍去;後因「行化時至」,乃戒弟子促裝,旦夕而南渡。此書重排了《達摩傳》的文句,而更整齊優美:「先辭祖塔,以如來演教之身,歸期無定準也;次與王訣別,以普濟天涯之客,聚首難逆料也。」又於「王固留之,不能得」之後,補上「兄弟留之,亦不能得。」深化了達摩道心的堅決,不受親情的羈絆,卻也再三致意於兄弟之情。
達摩「登大舟、汎重溟,凡三更寒暑,始達于南海。」由蕭昂迎接、奏聞梁武帝,然後是金陵晤談。這段情節敘述,與《達摩傳》幾乎一字不差;如對達摩的稱呼:「達摩師」「西來佛」「祖佛」「如來」,極為雜亂;又,「渡江南來」,是錯寫、或另有根據(從洛陽渡江來金陵)?其次,梁武對達摩的禮迎、仰慕,寫的很熱鬧;表面是正敘梁武的施財造寺、捨身奉佛、繕寫經卷、廣建道場;其實是反諷其愚癡浮華、勞民傷財。此書加了幾句描述:「梁武一生好佛,非捨殿宇、即自捨身;左右大臣,為梁王奔走佛事,無有寧日!」這是違背達摩西來弘傳的宗旨,因此有下文的機、法不契;文字簡化而內容無差,為多了這段「尊者嘆曰:浮慕好佛之名,中實無契佛之性,方履圓蓋,其如不相合何?」善用口語與對話,強化了臨場感;而某些提示,也能抓住敘事的重點。
由於話不投機,達摩遂潛回江北,於嵩山少林寺面壁默坐。前云「渡江南來」,故此曰「潛回江北」,似乎以「北國」為本居,雖暫往南朝而不契,仍回北地求發展;歷史上達摩的功業,確是從嵩洛開始的。再來,是接引神光的故事,情節同於《達摩傳》而文字濃縮,於「立雪」「斷臂」兩段,稍變其文,情致婉轉而不繁:
彼神與師游,不知肌膚著冷;尊者始憫而問之,然終無誨言。光曰:「得師憫念,不得師教誨;無上至人,必謂我志向遷移,不足與談妙理。」乃潛取利刀,自斷左臂,置于尊者之前:一以鳴己志向專一,一以白己求教心誠也。尊者曰:「此子非好為是苦節,其志欲為如來傳衣缽也;倘非法器,前不能當積雪、後不能斷左臂;後日吾道之傳,信非此人不可矣!」遂為更其名曰「慧可」。有詩為證:神光參謁意何誠,積雪侵膚動憫情;不是利刃傷左臂,過磨還不爲更名。
略去了燈錄的佛教典故,純就師徒情義而寫:為師者抱道自重,不妄傳非器;求教者反躬自省,不唐突至道;師徒之間對佛法的敬惜與默契,全體展現於細微的心行中,爾來我往,感應道交!立雪、斷臂不為了搏取同情,而在於證明心跡。順此而下,問法、覓心的情節,對照於《達摩傳》,則合併了「慧可請問法印、岳神聽師講經」兩個階段,而調整其敘事,卻錯亂了修道的次第:
一日,神光從容請問尊者曰:「諸佛法印,可得聞乎?」師曰:……光悟曰:「人者郛廓,心者性靈;匪從人得,必從心悟,可知矣!」
「我心多震撼不寧,何以能超悟無上宗旨?」……尊者曰:「汝欲神寧,可將心來安。」尤見其徒著於象也;及光對曰:「弟子覓心了不可得。」尊者曰:「既不可得,與汝安心境而已。夫佛教,虛無寂滅,吾徒必境象兩忘,始為了證佛事。」……欲神光僧化而進之也;神光僧得了師說,遂一味在「虛無寂滅」上用功,恐染著聲臭色相,則此心終膠擾而不寧,所以與佛相背馳也。
這是禪宗很重要的「安心」說,小說於禪法不甚了然,故與燈錄所述不相應。若論其實,「我心未寧」即是病,「覓心不可得」即是超悟;因病對治,無病即解脫,此外沒有更玄妙的無上宗旨;小說將「心、法」看成兩物,然後要境象兩忘、不染聲色,以虛無寂滅為了證。這是一般性的說理,與禪門的言下見性,隔了一層。且「與汝安心」之後,只是隨緣自然的長養悟境,不須又在寂滅上用功,唯恐染著聲色;如唐.張拙所說:「斷除煩惱重增病,趨向真如亦是邪;隨順世緣無罣礙,涅槃生死等空花!。」
再來是「勘驗徒弟、傳法慧可」的節目,四人的呈心及達摩的講評,具如《達摩傳》所述而無異;呈現了修證體驗的層次性,及正法付囑的莊嚴性。前三徒各有所見,由粗淺而深細;但見而未化,仍被它縛;慧可久已安心,無須知見,故拱默而行、靈動自在。人選既定,傳位付法之後,就接入:「達摩為慧可說偈畢,即端居本位而逝。」甚至不提中毒的事。類此選擇性的取材,或因本書以廿三位羅漢的「特異行跡」及「師徒傳承」為重點,凡是不能突顯個性與法脈的敘事,則刪節之,讓每一位尊者的形象,在小篇幅內濃縮、清晰。幸而,另有完整的《達摩傳》可供對照,則此書不妨視為達摩「簡歷」表也。而入滅後的餘響,也是號為「持履」羅漢的由來,此書分兩番敘述:
(宋)雲問曰:「禪師幾時西歸?」達摩曰:「歸來數載。」雲曰:「今欲何往?」達摩曰:「西天去。」遂茫然分袂而去,更不談及南事。
前番云「歸來」、後番曰「往去」,及「不談及南事」,究何所指?姑存之而不論。這件事的「可信度」「啟發性」皆不足,甚至是淆亂主題的贅筆,小說則樂於採用以聳動視聽,此書則取為達摩之名號,或有其特殊偏好。
3、換骨羅漢
此書二十三位羅漢,依其時代順序,從「慧可」以下的禪師,都是本土漢人,因而漢文化的描述,也就增多了:
其母一夕,夢見異光照窗,遂感而有孕;及生,遂名曰神光。自幼博覽三乘遺書,以廓其胸次;又好游觀四方山水,以寬其眼界。神識邁人,一覽便能解悟;以故不局促於儒業,酷好如來左道。
既不提其父「積善無子,禱之既久」的前言,也不敘他「博涉詩書,尤精玄理」的學歷,卻直說他從小博覽佛書、長而游觀四方,見多識廣,故不為「儒學」所限,而偏愛「左道」。這樣的敘述,略去了由儒而玄而佛的轉折,彷若天生沙門,只為了續佛慧命。又云:出家受戒於寶靜禪師,「終日冥目宴坐,不著聲色」,「於虛無寂滅上用功」;也少了「浮游講肆,遍學大小乘義」的經歷。總之,簡化了他受教學佛的過程。至於「神光」之名,應是禪定中「知(為)神助,因(自)改名」,而非父母所取。
關於「換骨」的傳說,此書云:某日於「山中宴坐,神性欲飄」,忽有人曰:「子欲正果如來,何當滯此一山、苦此一坐耶?大道非遙,汝其南矣!」他得此指引,便欲辭行,突然「頭痛如刺」,頭上「五峰秀出」,其師驚曰:「此子骨格迥異、慧質殊常,不是塵中侶,當為上界師!神且指引,我當曲成。」乃謂曰:「達摩師泛江南渡,神人命汝南往其少林寺;……子當勿失此機會也,蓋從游達摩,以傳其南來宗旨。」這段補述的寶靜師評語及成全,頗有器識;唯云達摩「南渡」「南來」,與《達摩傳》之誤相同。
以上事蹟,乃從燈錄抄來
[132],而雜以通俗文句。接著是「立雪斷臂、呈心得法」的故事,已如前節詳述。此處以詩為證:「達摩南渡為傳燈,超悟無如慧可僧;得肉得皮並得骨,何如得髓見真詮?」而達摩圓寂後,慧可「遂繼其法門,為弟子講法於少林寺。」隨後則是「度化僧燦」的故事,略而不述。
4、施笠羅漢
梁武帝以帝王之權而建寺度僧、說法捨身,及誓斷酒肉、編製寶懺等,對中國佛教的影響頗大;因此,傳說他最後修行成道,且納入民間的十八羅漢,號稱「梁武帝君」
[133]。歷史中他曾自稱「菩薩」,卻被民間視為「羅漢」,可說是始料未及。然而這也只是「名詞」不同而已,無關乎其實質內容。
梁武帝崇佛捨身的事蹟,頗為豐富;加上(天命)帝王的身分與傳說,已夠「造神」的條件了;如此書介紹其出生之異相云:「尊者投胎,下符地瑞」,其母於涼亭避暑,吃荷花而感孕;生而祥光香氣,易於撫養;稍長能行,卻「足不履地,浮空一二尺」。案,蕭繹《金樓子》卷一/興王篇:「梁高祖武皇帝,生而靈異,有聖德。頸光龍液,舌文八字,頂垂帶重丘,額照日象,有文在手曰武帝、並上諱三字。……常與兒童鬥技,手無所持,躡空而立,觀者擊節,咸共稱神。」這即是「步虛」的出處;《六朝事跡類編》卷上/六朝興廢/梁武帝:「帝生而有異光,狀貌殊特;有文在手,曰武帝。初為兒時,能蹈空而行。」
[134]至於此書中胡僧所云:「此兒前生,曾笠我佛如來」,今生乃投胎為帝的傳說,不知來自何處?就可考的資料,完整見於《梁武帝問志公禪師因果文》
[135]。
接著,簡敘歷史經歷云:「昭明太子」開東閣,延攬天下士,彼胡僧薦他入幕;在東宮數年,「恃太子寵愛,恐來忌者之口」,遂外補為刺史,後轉知荊州,「權威日重,士庶歸心。」而從兄蕭懿才高位尊,為朝廷所忌,詔之歸,坐「不軌」而誅之,臨刑嘆曰:「吾弟在荊州,聞吾冤枉,必報此仇也!」乃詔並籍其家。蕭衍於是起兵,直抵闕下,「廢其昏亂之君、立其闇弱之子,……未幾,即天子位。」以上敘述與正史頗有出入
[136],但小說的重點不在政權的更替,而是解釋梁武帝的佛教因緣、崇佛舉動,及最後的成道內容。
即位後:「前世因笠如來,今世獲為天子,胡僧又為指占其事,……遂深信佛法有靈驗、薄施有厚報也。」乃詔各地廣建佛殿、設齋供僧,並寫經頒賜臣民,於是「國帑錢糧,半為佛家靡費;繩民科條,一切清淨從事。」他個人又「專意乞靈於佛,甘為廝役僕隸」;皇太后乃「發金贖還」帝身,「三次贖之,費不貲矣。」此書評曰:「甚哉,梁武之愚也。……據佛之設教,重在明心見性,區區皮囊,且欲其脫化;方寸性靈,且欲其歸空;不能了悟真宗,而唯以肉身作佛,亦徒然矣。」這可說是公允之論。
其次,是禪門流傳的梁武與達摩「金陵晤談」之公案,內容與《達摩傳》類似,如:蕭昂迎達摩至公館供養,並具表奏聞於上;梁武帝好佛,大臣為此奔走,無有寧日;及達摩南來,龍顏大悅……。這些內容略有誇張,且稱達摩為「西來佛」「祖佛」「如來」,是中國民間推尊禪宗初祖的用語。這段故事乃別有所指的虛構,卻精確概括了梁武的佛教信仰,是偏執於「人天小果,有漏之因」,故不被有道高僧的肯定。
達摩離去後,梁武帝依然故我:「遂詔臣民妃嬪,戒酒斷葷。……又詔:宗廟祭祀,用麵為牲。議者謂,此乃宗廟不血食之兆[137]。」而皇后郗氏矯詔開葷,又荼毒妃嬪;陰司乃罰她病亡,投胎為蟒;武帝聽從「寶志禪師」建議,「親疏睿思,撰摭諸經,編成十卷,名曰梁王水懺。」藉此功德,郗后轉還人天;而梁武也因「搜經作懺,天牖其衷,耀然證悟如來宗旨。」此時乃自覺「昔日造寺寫經,真是人天小果之因,活佛達摩之言不謬也!」而胡僧又勸云:「修證有得,翌日可為西天羅漢」;但「勿為富貴所羈靡,當擺脫以待時至。」又為他取名「步虛」。梁武帝遂「不以天下國家為意,以致機務叢挫、威權漸落,跋扈之臣竊發,天下遂多事。」後來,被侯景困在台城,他卻清心讀誦《老子北斗經》;功德圓滿之日:「見空中旗幡紛墜、鼓樂喧闐,又見紫雲一朵接捧梁王,直上玉京金闕。俗人不識,乃謂梁武餓死台城者,非矣。」[138]最後這段故事,全然背離史實而編造,頗為荒謬;包括作懺與悟道的因緣、怠政與叛亂的因果,及誦道經、成神仙的結局,似乎只為了證明:梁武帝過去世曾施笠於如來,今生該得羅漢位。這也是唯一以「帝王(在家)之身」得阿羅漢果位者。
雖然整個傳說,佛道不分、因果淆亂,很難讓人信服;然而「造神」過程的非理性與虛構,正是主事者與參與者的集體創作、共同滿足;可有多角度的觀察、理解與詮釋,就如「梁武不契達摩機」的判決,原是無可挽回的,此書卻給了第二次機會,讓梁武帝證悟之後,明白「昔日有為之非」而確知「達摩所言之是」,當時雖錯過,今幸得曉了;
這樣的結局,也不枉了達摩苦口婆心的示現,更圓滿了梁武捨身事佛的信仰--他的耀然證悟,是因「搜經作懺」的功德,而「天牖其衷」所賜予的,或不能以一般的修行因果去評論。
第三節:《掃魅敦倫東渡記》
題為明.清溪道人(方汝浩)撰的《新編掃魅敦倫東度記》,又稱《續證道書東遊記》,20卷100回
[139],前十八回敘不如密多尊者在南印度、東印度普度群迷;19回至100回敘述王子岀家的達摩老祖,率徒弟道副、道育、尼總持三人,自南經東,沿途伏妖滅怪、闡揚佛教、普度衆生。最後,達摩又獨自一葦東航,來到中國,演化世情,在善功圓滿後重返印度。故事從東晉孝武帝甯康(373~375),延續到南朝梁武帝大通(527~529)。這部小說塑造了酒、色、財、氣、貪、嗔、癡、欺心、反目、懶惰等,大批情魔意魔的形象,表現了「魔從心生、境隨魔變、魔由情化」的場面,借神怪演世情,兼具神魔小說、寫實小說的特色。劉苑如云:
歷來評家視其為一部宣揚「達摩事蹟」宗旨的長篇神魔小說,演繹達摩繼承「不如密多」尊者佛旨,「發願普度眾生,闡揚宗教,自南而東,化及有情」,宣揚佛教宗義和儒家倫理。其特色在「藉酒色財氣,逞邪弄怪之談。一魅恣,則以一倫掃」,藉由正邪角色之間的勢力消長、對立競爭,推展故事,構成神魔小說獨特的閱讀趣味。
[140]
這其中有關達摩的來歷、師承、學法、弘教、收徒、度眾等情節主線,包括了廿六祖「不如密多」與弟子元通、廿七祖「纓絡童子」、廿八祖「達摩」與弟子道副、尼總持、道育等人所組成的佛教隊伍:
本著普度群迷的誓願,無論世路險巇、人情變幻,不以幻法、經文為尚,獨說方便因果,指人迷津;其中達摩更是「素聞緘默,欲伸無言之教」(第28回),端賴收錄忠孝弟子入門,又頗通妙法,方能折辨紛紜,降伏水火文部之難。
關於此書的作者及評價,可參考相關論文。在此只探討有關達摩的形象與事蹟,及其與歷代僧傳、燈錄、小說的同異之處。就情節結構,如林珊妏云:
達摩來華,度化中土人士,本為普遍傳誦的故事;但《東度記》卻轉成以演化印度本土故事為主,第十八回達摩現身,一路行至第九十七回,才獨身渡海,開展歷史記載……。其間的七十九回,仍於本土演化開示。所以此「東度」成了達摩自南印度到東印度的度化歷程。……為何東土會轉變成東印度的地點?原因可能是,故事背景若設在中國,旣受限於中國本有的達摩故事,及考量地理背景真實性的需要,寫作較不容易,而故事情節也較難發揮。
[141]
除了上述原因之外,也有可能是:燈錄只記他「從師得法、度化六宗」之後,直到「導正王侄、度海來華」,中間六十年在東印度的行化,只說「由是化被南天、聲馳五印,遠近學者,靡然嚮風;經六十餘載,度無量眾。」(景德錄卷3/T51, p0218a)但無具體內容,這給了作者很大的想像空間。而在華的時間很短(九年),事蹟也不多(會晤梁武、面壁少林、傳法慧可、開示楊衒),完成了禪法在中土的傳承,就悄然離去了。嚴格言之,當時的影響不大、成就未著,徒子徒孫飽受帝室名僧的迫害。因此,在中國的傳說似有定論,且難以顯現達摩的尊貴;本書乃避實就虛、捨華取印,將寫作重點移在自編自演、熱鬧有趣的祖國行腳,最後才「秉師之命」來華弘法,完成「正法眼藏」的傳承。
1、不如密多-元通、般若多羅
故事從東晉孝武帝時,南印度海邊講起:有位卜漁夫,偶因「憐慈動念」,捕魚放生,持齋改業,而得到「遠則九萬鵬程路尚近,近則一剎那間取即來」的舍利寶貝,進獻國王;不如密多尊者(身披袈裟,手執九環錫杖)聽得此事,乃建議「蓋座浮屠寶塔」藏了舎利,「建個佛會道場」,旣成就(國王)國泰民安之心,也遂了(尊者)普度化緣之願。這裡再三強調「佛會」的利益與教化:「小則悔過消愆,大則超亡荐祖,功德甚多,不能說盡。」「即是度己、勸世、化俗。」「小人犯禁行惡,縱有刑加,藐然容有不畏;及聞佛會,便起敬心。……化善信、修陰功,前人留下這功課。」但依眾生的根機,又有區別:「若上智不須佛會,君子可無道場。」總之,形式不礙其存心、意業具現於修建:「善念在人心,昭格在禱祀;那一念投誠修建,陽長陰消、福緣善慶。」不如密多的出場,不直說無上道,卻大談人天法,正是三根普度的發心;也因此,可通於道教,而有事異功同的默許:
(玄隱道士):「吾門抱元守一,即是釋家萬法歸一;釋家言五蘊皆空,即是吾門常清常靜;又何差別?」(密多尊者):「無始以來,我與道師心同此理;但願後人,各歸正向,勿入邪宗。若有矛盾爭歧,須引他轅轍同軌。」詩曰:「道行正乙法,釋修勸化因;有如撫共剿,總是正人心!」道士與尊者闡明玄宗,僧道眾信,各個開悟,都說:兩教原本合一。
真俗融通、佛道同流的講法,是後人的附會,而移置於達摩之前的南印度,更是荒謬;而小說的情節卻是以此為宗旨而開展的。
第2回云,道場圓滿後,尊者即踏上東度之旅:「隨方而化,因類而度,無有成心,安有預所!」
[142]臨去之前,以手中數珠為題,勘驗四個徒弟的禪機,而選中了「元通」隨行,並安慰留守的三人說:「不須生悶氣,後有繼我東度的僧人;你們在此修行,等這因緣。」這應是預告隔代之後,達摩的繼祖東遊,但彼時隨師行化的三徒是道副、道育、尼總持,似與這三人無關。又,借題目以「勘驗弟子」的原型,或從燈錄「般若(多羅)試珠」
及「達摩試徒」而來,小說又仿造於不如密多,顯示了祖孫三代的一致性。
又此回岀場的「長爪梵志」,小說這樣描述:
乃海上修行之輩。他連毛髮似個全真,剃髭鬚又同長老;想是半從釋教半從仙、半悟禪機半悟道。這道者游方海上,遍謁村中,……法名梵志;只因指甲修長,人都呼我長爪梵志。若論道術,有呼風喚雨之能、移山倒海之法;只因我兩教雙修,又會些旁門外術,故此未成正果。
案,梵志乃印度婆羅門之稱,或泛指一切外道修行者;而長爪梵志在佛教史上乃舍利弗之舅,與世尊論議不能勝而出家為佛弟子,得阿羅漢果。《景德錄》又借為<不如密多>傳中之「東印度外道師」,曾為了阻擋尊者入城而鬥法,卻被尊者降服。
[143]小說又借其名義而本土化,以長老(釋教)、全真(仙道)之混合而塑其形象,且云「兩教雜修,故正果難成」;是亦正亦邪的角色,栖惶奔走於東途,後得不如密多的度化,尋訪高真了道去也。
第2回以後,尊者師徒從「惺惺庵」「歧歧路」東行,隨緣度化,幾乎每一站都步著梵志的後塵,收拾他留下的殘局,並做為佛道優劣的對照。這過程中有許多言教,明確的表達了尊者的立場與特色,如(元通)云:「我佛以慈悲為念、方便為門。……出家人第一功德,在這兩字。你若見得透、參得明,何必敲鐘擊,鼓焚香禮懺,以求超脫?」又(尊者)曰:「出家人為何事修行?原為了生死大事!若專在法術上誇揚,便走錯了路。」此外,最具有提綱明宗之意的是:
我僧家只有老實修行,廣開個方便法門;……這方便兮這方便,渾渾樸樸唯一善:子當孝親臣要忠,兄弟怡怡夫婦勸;朋友交情不可欺,富貴休望貧與賤。五倫理外有師尊,禮隆道重居無倦;處己待人一恕推,內無怨尤外無間;士農工商分各安,兢業常存勤與儉。常行好事勿為非,休犯王章存惡念;存惡念兮天地知,暗有神明國有憲;縱然逃得五刑加,怎欺轟轟雷與電!那時悔過事須遲,不如早把明心鑒。……
書中說這是尊者「大開方便之門,指出修行之路」,有詩讚曰:「方便何如東度經,指人迷境智光惺!靈山功德非他奧,鷲嶺辭航只此靈。智者能循歸大道,凡人覺悟可長齡;高明莫厭危言誕,唯願相看兩目清!」這其實是以「綱常倫理」及「善惡報應」為宗的方便之道,呼應了全書的主旨,如:第1回之引記:
一切旁門外道,離我聖教皆虛;莫言釋道事同迂,功德匡扶最著。
為善申明旌獎、作惡法紀無私,天堂地獄豈差除?總在前因今是!
又云:「這五倫道理,正大光明,能永保不失,自然邪魅不入,災害不作,福善資身,以完全人道理。便是聖賢仙佛,也不過克全了這道,少有所失,便入邪宗。」第4回云:「勸世人,莫狐疑,大道遵行莫待遲!若論路頭何近大?聖人在上有唐虞。盡卻綱常倫理後,回頭趲步念阿彌!」14回,眾道人競相誇演其法術,尊者附耳向元通說:「應答眾法,只須有個正大光明的心。」此心莫過於:「與人謀,盡己即忠;終身不忘,於親即孝。」又曰:「和尚家何必喋喋不休,講文說理,入了學士家風!爲此耳提面命,就你手內的二字(忠孝),任他百種幻法、萬句經文,都叫他遠退千里。」
又如<閱東渡記八法>云:
莫云僧道玄言,實關綱常正理;雖說荒唐不精,卻有禪家宗旨。
總來直關風化,不避高明指摘;若能提警善心,便遂作記鄙意。
<世裕堂主人>序亦云:
粵稽禪家歷代通載,見南印度國有不如密多尊者,繼(之以)達摩老祖,發願普度眾生、闡揚宗教,自南而東,化及有情,靡非欲人「克復本來,一歸善道」。又稽北魏崔、寇,偏縱己私,不忠君父,報惡昭彰。……信乎!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之後世因,今生做者是。顧「做」者一言,從何地生根?自何門入室?大哉聖學,有天地、有君親、有師長,有茲名教,便有茲實踐。從此實踐中生根入室,思過半矣!……假聖僧(達摩)東度,而發明人倫。
文中所謂「老實修行」「靈山功德」「方便門」「大悲心」,總不外乎「五倫」綱常、「忠孝」為本;正大光明,既是人文極致、也是學道初基;須敦倫盡份、俯仰無愧之後,行有餘力,乃皈依三寶,而世間世出兩圓滿!
主旨旣明,情節的發展就有了歸宿。綜觀全書所謂「普度行化」的表現,並無特定的規劃與步驟,密多與元通(達摩與三徒)在東遊的路上,多半是見景生情,隨機應變,或排難解紛、或導邪歸正,或說法、或神通,變化多端。面對外人的提問或挑釁,尊者總是沉默不言--或以耳語、眼神、小動作,預先提示--由元通體師意而代答,事後尊者再略作評論或指點;這樣的即事言理,既不落於抽象亦不失其深密。尤其是機會教育、隨事指點的「師徒對話」,最有佛法深刻度與親切性;這或有取法於「孔子與弟子」周遊列國的典故。如第4回對元通云:「世路險惡,人情變幻,你我出家人,任他罷了。」又第七回自云:「隨緣開度,原無成心;度者既去,事已泯忘。」在花柳店,師徒被馬義強邀上酒樓敘別,雖有護法監助,而不污戒體,元通說:「弟子心胸渾擾,雖已驅除,但也被他侵擾了一番。」尊者云:「何處店樓?哪裡婦女?我未曾登、未曾見也!倒是茶食飽心,尚懷著那眾人之敬。」這是修行人於世間外緣的無心亦無見,裝瘋又賣傻;誰知馬義又三度算計,元通說:「又是奸魔來了。」尊者卻云:「浮雲蔽天,青空自在。汝慮道,莫慮魔!」又問:「何以驅除?」答:「我於未始有魔來,已知魔去。這癡漢徒自魔耳!」類似這樣的口語教誨甚多,也呈現了「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緣無事可思量」的心境;但因元通「道力尚淺」,恐他「亂了道心」,故須經常提醒。有時,外人提問,而尊者的回答太簡或太深,則由元通代為詮釋,如第8回,鄭老問:「病該何療?」尊者答:「原無有病,又從何療?還以無療,其病自癒。」鄭老不解,乃問元通,答曰:「吾師之意……莫畏勢侵,冥自有報;莫迷財利,最是病人。……只當原來就沒有。」鄭老才點頭明白。這樣的詮釋,是空義的現象化、悟境的世俗化,展現為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慎懼因果、行善止惡的心行;如此具體落實的解說,正是弟子轉達師意、體貼人心的方便。
除了口頭的開示,也有以不言之教,令其自悟的;如第9回,繼續東行:
此時正值春光明媚,物色鮮妍。……元通問:「這時光物景,較那酷暑隆寒,人情物理自是不同;你看往來行人,這心舒意暢,從何處發出?」尊者聽得,把手內數珠看了一眼,半字也不答。元通即悟,隨又問:「暑往寒來,皆是天地自然的氣化,怎麼烈風霪雨,時復變更?」尊者也不答,卻把手內數珠掛在頸上而走,元通道:「弟子明了也。」
又如12回:「尊者聽得,一句不答,只把手內數珠掄著。……元通見尊者不答,心已明了師意。」類似上述的例子,有答有不答,總在觀機逗教,靈活應用,13回,尊者云:「我若不言,你怎會知曉?我若說出,此業入了昏愚,殊為可憫。我如今言與不言,只教你自身體會。」強化了教育的效率,也流露了禪師的苦心。
第7回,描述尊者的形貌:
豐頤濶額,圓頂高顴;眉高八字平分,耳列雙輪與廓;天中呈舍利,腹內隱禪機。身穿一領錦緞袈裟,手執百顆菩提珠子;毗爐帽光放白毫,棕油履雲飛紫電。宛如羅漢臨凡,真似彌陀出現!
這可說是本土綜合化的形象,中國式的命相、穿著、信仰,又兼云「羅漢」與「彌陀」,似是小大同源、智悲雙運;而主要是塑造為禪師的樣子,出口禪語、行為禪機,如第6回:「一切世法總皆空,念此形軀法界中;識破塵情都是幻,苦貪花酒作何庸?本來生理參須透,不滅玄機認教通;盡得人倫天道合,屋廬長住主人翁!」第八回,尊者云:「世事以無端出,自無端入,絲毫不差。」11回,尊者云:「惡結日久,勸化已遲。……你我且歇息深林,聽這究竟。」又如元通與正持兩人在海邊,以「海鷗、舟人」為題相切磋,尊者恐其因事而「觸目亂心」,乃當面開示:一、此心大包法界,非海洋可比。二、不是海引鷗或鷗戀海,是你二人被眼前景物所迷戀。三、不是舟在海裡、海在人眼裡,是你我都在這裡。又15回,尊者云:「你的手能敲鐘打鼓,口能禮懺誦經,便是禪機,自有用處。」
但是這樣的禪語禪機,卻偶爾也引人猜疑,如10回,鄭齊問:「功果可有報?罪惡可有應?」尊者不答,只合掌誦了一聲:「善哉,善哉!」鄭齊不解,看著元通,元通說:「我師父已明白說給施主聽了。」鄭齊笑曰:「常見僧道們說啞謎、糊塗話,令人猜解;愚昧的解不來,便磕頭禮拜,說長老師父已度化他了。他哪裡知,都是師父暗裡起發布施的行頭?」尊者就答云:「這講道理、說糊塗話,與那暗昧使心、用奸騙人的大不同。」鄭齊又問,元通代答云:「使心暗昧在冥間,報應昭彰在世上。」有時候,只說三分或答非所問,並不是故作神秘或存心不良,而是暫不能說破,留待因緣時至則自知。且凡夫「識神」用事,總要爭人我、較是非,聰明過度、利慾薰心,以此為明理、為懂事;倉卒之間,很難扭轉他們的業習,明了正法。
除此之外,也有「作惡受罪,行善得福」之類關乎報應的通俗說法,如第3回:「父若渾厚,生子必聰;父若苛薄,子必愚魯。」「天堂近,地獄深,深處何如近處親?誰人不樂途由近,爭奈行非墮入陰!……可畏!幽冥報應,有如此分明彰著。」第7回:「算人算己,自作自受,將來報應更大。」第9回:「正人善信,陰功寧有窮際!」11回:「天地無窮盡,善根無了期;人能常固守,葉底又生枝。」「語云:一善能解百惡。……天地間財產易得,便虧欠了些微,也是小失;若損了心術,佔人便宜,弄岀惡報,為害不小。」「善哉!作福有種,行善有根也!」這些話雖淺近,卻如實可信,也是端正人品、淨化心行的基礎。
以上是二十六祖不如密多的事蹟;因《景德錄》所記太簡略,小說乃依自意編撰發揮,以符合本土民眾教化之所需,雜揉其中的儒家倫理、善惡報應、禪門機鋒,層次雖不高,也有些趣味。且為達摩隔代接續的東度,確定了弘法模式。
其次,是擔任橋樑的二十七祖「般若多羅」的事蹟。依本書的構想,不如密多「普度」的悲願,最終由達摩完成,祖孫隔代傳承,而以二十七祖「般若多羅」為橋樑,其事蹟簡短而靜態。16回,玄隱道士欲岀門尋徒弟:「只見毫光朗耀,一個童子從蓬萊仙境處來,坐於松蔭之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頭挽著小髻兒,身穿著百衲衣,項上掛一串纓絡。」這已變裝為中國道童了;玄隱知其來歷,乃將「尋徒」之事託他,它便跨上青鸞:
直到東印度國中,游走鄉里,乞化齋供,昂昂氣象,不同塵俗,行路如飛。人問他姓名,答道:「與你同姓。」人問他:「你行何急?」答道:「你行何慢?」人見他語言,隨口而答,必要問他名姓,童子道:「……只我這纓絡便是。」
這是從《景德錄》抄襲增飾來,17回又說他:
遊行閭里,莊嚴色相,若「常不輕」。有人見他臨水欲度,棄鞋赤足,浮水而行;登高山嶺,未見跋涉,突然行於巔上。閭里焚燒,能輕身入救而不毁;見孤苦乞兒,乃哀憐說:「你如風刮的楊花,被投入了糞坑,雖是你的遭遇,卻也有一種惡孽因緣積來。」市人給的飯食,即施與乞者。……
正值密多尊者也來此國中,國王「堅固」,爲雨澤蒼生,乃聽左相薦引長爪梵志,立壇瞻禮。某日,與梵志同行出郊,見白氣漫起,自南而東,貫於上下,梵志已知是尊者將入國境,因恐國王棄此就彼,乃佯言:「是魔王妖氣。」請國王傳諭四門,不得放入外來僧侶。並回寓與徒眾們商議,多收些弟子,演習法術,以阻遏南來的僧人--尊者見城中黑氣,笑對元通說:「妖孽要算計我們,小難矣,何足介意!」乃變身入城,直至王所。王問:「師來何為?」答:「將度眾生。」「以何法度?」「各以其類度之。」此時梵志來見,命徒弟變化大山,欲壓尊者,卻被尊者反制,而跪地求饒;尊者說:「(梵志)性命雙修,未嘗非道;只是,有道修要有道行,口能言而心不能應,枉費這個道而已。」乃收國王為徒,並授法要;又說:「此國中當有聖人繼我,即是此婆羅門子也。」18回,國王吩咐車隊,與尊者共駕而出,忽見童子立於車前,稽首說:「我念遠劫中,與師同居,師演般若波羅密,我轉甚深修多羅;今日之事,蓋契前因。」尊者乃向國王說此童子是「
大勢至菩薩」,且繼他之後,又出二人:其一「化南印度」,另一「緣在震旦」,四、五年內,返回此方。尊者乃以過去的因緣呼之為「般若多羅」,說:「我謂普度化緣,特行到東。……世法紛紛,度不能盡;我於光中已知,我國後有東度之人(達磨),能繼我志。」隨付法眼藏偈:「真性心地藏,無頭亦無尾。應緣而化物,方便呼為智。」付法後,即辭國王:「貧僧化緣已終,當歸寂滅。願王於最上一乘,無忘外護。」即還本座,跏趺而逝
[144]。王及臣等無不悲泣,元通亦慘然落淚,只般若多羅說:「俱是滯泥凡情,未曾燭照。吾師已返未始有始,到彼端的極樂世界。」乃以龕輿送出南郊,尊者化火自焚,王收其舍利,造塔收藏之。案,此大段幾乎全抄《景德錄》,且前云密多「真似彌陀出現」,此云多羅乃「大勢至」,以此類推,則達摩是「觀世音」
[145]這顯然是宗門內的傳說。祖孫三代成了「西方三聖」的化身,亦可解釋為晚明佛教「攝禪歸淨」的結局吧!
2、達摩-波羅提、道副、尼總持、道育
密多尊者入滅後,元通先回南印度,受香至王賜與「錦爛袈裟」,於淨剎養道。再來,便該達摩岀場了。18回,三王子出世,取名「菩提多羅」;穎悟非常、仁賢出眾,卻只想出家為僧。某日,見元通於淨剎中閉關入定,乃以指彈關四下,不言而回。不久,般若多羅來乞寳珠,並以此珠試三位王子之所得,以下即抄自《景德錄》的對話:「於眾寶中,法寶為上;……於諸物中,法性最大。」並補充了《正宗記》的部分情節,如:「知是法嗣,以時未至,默而混之。」其父死後,獨於柩前入定七日夜,云:「我於定中,已知父王賢聖,上登極樂。」及出家受戒、傳偈付法,並讖言後事等。般若入滅後,「達摩祖師」乃於彼國「清寧觀」中面壁而坐。
元通被達摩以不言之教,彈關四下,領悟曰:「往年遠隨吾師東行,……尚有未盡度化;乃今閉關,非忘卻前因。……殿下之四彈在門者,教我不能忘了四緣不了之因。」「人生在世,要知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皇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若不知報此四重大恩,出家何用?「我們苦行實修,要完全了這『忠孝』二字。」這段自述,他的閉關乃為了於入定中繼續東行,以完了未結之局;表面雖說是「上報四重恩」,其實另有深意,也就是:雨裡霧(酒)、雲裡雨(色)、淘裡沙(財)、膽裡生(氣);這四孽原據靈通關,做些買賣;12回被元通和尚說破,暫時歸正;後又四散而去,在「分心寨」合著貪、瞋、癡等,前往震旦國尋生理。元通自忖:「當時雖開度了他,只恐他們尚未盡化,流蕩在不明白的人心地;我如今只得神游遠近之道路村落,把這些寡欲廉靜四德,轉換到這四里的心情,才是不滲漏的功徳。」這是延續不如密多的遺志,後來也成了達摩的事業,可說是這部小說的主題與結構之所在;但此處似有誤會,19回,達摩想起,四彈元通之門:「卻是教他不能完成普渡之局,當指引四個向道之人。」而元通理解雖錯,因緣卻自然湊成;他在惺惺里指點「白鶴」轉世的卜垢
[146],教他去「清寧觀」尋訪達摩,自云:「未明來處、未知所往,志願皈依」,達摩乃給他法名「道副」
[147],從此晨夕侍奉於祖師之側。
20回以後,「四裡」異地重聚,改名換姓(陶情、王楊、艾多、分心魔),相約往「震旦」另尋生機;23回,元通「四彈之教已明,普渡之因旣了;入定關中,一塵不擾」;遂化火自焚,示寂入滅:「火光中,一朵白蓮現出;蓮開,一個和尚往空而去。」這是二十六祖師徒行化任務之圓滿,留下未完的因緣(四里之東土作亂),有待達摩及其徒眾繼續努力。
此時,波羅提來見云:「弟子自震旦國來……以夙因得以投師門下,望賜收錄。」達摩便派他去攝化「不信三寶」的異見王,波羅提以神通力浮身空中,並告以:「世事未見,原屬空幻;見後又豈為有?……萬法眼前實,過眼皆成空;只有善因果,報應不空中。」這段話與燈錄所記不同,但有其深意:也就是「知諸法如幻,不起空見;知業報不失,不起有見」的般若中觀,萬法從緣起,自性雖空,現象則有,既不可執理以廢事,也不能迷有而忘空。王喜而為元通和尚作壇修齋。達摩乃問:「震旦國秉教修善否?」波羅提云:「善良固多,作惡也有;若非師父大闡化緣,只恐迷而不悟。」老祖曰:「我若欲演化本國,有賴你首開方便之功。」案《景德錄》,波羅提乃南印度「無相宗」的首領之一,被達摩降服而懺悔往謬,得其受記曰:不久之後,將證其果;且與異見王有緣,奉命前去勸化,而說下「性在作用,八處現出」的偈。這是禪宗史上著名的公案,小說卻借其名而改其實,面目全非。
24回,道副於定中遊觀神司報應,而悟了真實不虛的根因;乃問其師,以何方法開解眾生?達摩曰:「我有演化普度之願,願化本國一切有情,各發善心,成就無上菩提,共登彼岸;然後再化他國,以消滅惡業真因。」道副乃拜受而退,卻得波羅提指授了許多道術,後來隨祖師演化本國。這也是虛構的情節:事實上,道副乃中國人,而波羅提是印度人,小說卻顛倒言之;或許是為了召集這幾位《景德錄》既定的弟子,以展開漫長的「東(印)度演化之旅」,不得不讓這些中國僧侶提早來印度報到!而附加的說明:「先度本國、再化他國」,不僅符合儒者「親疏遠近」的情感,也交代了本書為何偏重「東印度」的行化,而簡略「東土」的傳法!
25 ~28回,敘事轉向中國北魏太武帝之時,崔浩「毀溺經文,造下無邊罪業」,「乃與寇謙之專尋僧家過失」;謙之「道名雖大,而心地欠明,附和著一個心地狹窄的崔浩。……元通長老憐憫他異劫漂流,有生居釋流,不明禪戒;有長在道品,不諳玄宗。又見謙之、崔浩,挾偏樹黨,仇懟空門。」「無奈海島真仙(玄隱)正蓬萊赴會,達摩老祖又面壁多時。……這四里哪管什麼九流三教、六道四生?沾著有情,便迷其性。此時若不是聖人道治、仙佛陰功,妖魔怎能蕩定?」而魏主誤信崔浩之言,盡毀了佛教經像、夷平了長安沙門;又頒詔四方:「諸有浮屠形像、及一切經卷,悉皆破毀;沙門無少長,悉坑除之。」寇謙之雖私勸崔浩云:「不可偏執太甚,安僧乃所以固道。」崔不聽,且變本加厲;幸得太子晃緩宣詔書,使遠近寺院的僧人,先知而避難。元通和尚神遊八極,見持齋修行的沙門:「被茹葷破戒的連累,都是那陶情等一班勾引而教壞。」後來崔浩因刊刻魏先世事蹟,「暴揚國惡」而被收處死,謙之亦罹害:「經像何冤溺?科儀空受持!寇崔遭業報,糜潰不收屍。」
就在此時(28回),達摩老祖向道副云:「我本南印度王子,岀家修繼多羅大法;今吾師已滅度六十餘年;聞知震旦國眾生,苦被邪魔侵擾;以及東土諸有情,破戒毁教;我欲自西而東,隨緣度化。須是擇吉日良時,辭別侄王,然後啟行。」案,這裡的敘事次第,略有誤差,依《景德錄》所說,達摩降服六宗之後,在印度弘法六十餘年,才有勸轉異見王之事,且隨即因「震旦緣熟,行化時至;乃先辭祖塔,次別同學」,而渡海來華(T51, p0219a)。小說既無「六宗」事,且六十餘年只在「清寧觀」打坐度過了,並無任何活動。至今,才要開始行化「東印度」;這樣的安排,似無其他根據。
啟程之前,又收了兩位徒弟:尼總持,自云:「小子幼失怙恃,長又無能撐達;欲報父母深恩,……唯有投拜佛門,作一個和尚,報答生身養育。」達摩為他剃度,云:「你為(報恩)父母(而)岀家,只這一念,與那為(個人)生死的,公私略異;但由此入彼,進步更順。」詩曰:「出家了生死,誰為報親恩?知得身從岀,總持一念真!」道育,自云:「我家自祖到今,歷過十餘世。……耕種的是國王的田地,代代不絶衣食。……這都是國王的深恩。我受了這恩,要盡個忠心報國,又無官職,不如削髮為僧,做一個報君恩的和尚。」達摩曰:「你心旣堅,你願甚正;由此正願入門,堅心向道,彼岸何難登到!」
案,尼總持與道育,是達摩來華所收的重要弟子,可考的事蹟雖不多,卻漸次流傳而成定說。《東度記》借其名號而另撰了怪異的出身:皆是南印人,且尼總持又變性為男子;兩人出家的動機,乃為了報(父母、國王)恩,即所謂「發菩提心」,與前述四彈之教的「上報四重恩」契合;是這部小說的作意所在:「聖賢仙佛,也不過克全了這(綱常倫理)道!」
情節到此,三位弟子到齊,而達摩東度的時機也成熟了,為了莊嚴成就此行的任務,還須有殊勝的助緣,28回云:西竺勝地,原是佛祖成道之國度。一日,佛在「祇園」演說無上甚深微妙法;旁列「十八位阿羅尊者」。佛偶發一念慈悲云:「我於未來世,已知竊名逃俗,七情染惹、六欲交攻,因邪害正,作諸惡業之眾,誰能解救?」眾尊者曰:「諸弟子於慧光中已知,魏國滅僧,非魏之過,乃奸皓之讒;實逃俗竊名、有傷釋教的和尚自作孽。今有達摩演化,收錄忠孝入門,這一種正大光明,可乘他有東度之願,與他解救可也。」佛曰:「素聞他緘默,欲伸無言之教,怎肯盡紛紜折辯之勞?」曰:「彼有三大弟子,皆明正道,頗通妙法;縱有紛紜折辯、水火文布之難,擅自降伏。」佛曰:「雖然三大弟子有能,只恐法力尚微、道心未固;你們當爲一試,用助其普行東度之功。」尊者們又議曰:「世尊以慈悲方便,念諸有情自取罪業,令我們協助高僧演化之功;但崔、寇已滅,釋教復興。……三僧演化東度之願,當令助威;但恐他隨行,道心、法力尚淺,未入精微;道路迂遠,邪魔頗多,萬一被迷。……我們當隨方以試,三弟子果具神通力,能降眾邪魔,便助他演化前行。」以此為宗旨,接下去,十八羅漢各自述說並演出的「以何法試」的內容,就成了一趟兼有道業考驗與心智成長的歷程。正所謂:「眾尊者說偈畢,慧光照萬方、神力扶九有。……各生歡喜之心,以成東度之願;專視達摩老祖演化,三弟子隨師功果。」這段虛構的情節,雖不用《西遊記》「西天靈山雷音寺」為佛祖說法的場景,卻仿造了《西遊記》借假修真(八十一難)的經歷。而此「十八羅漢」仍是印度原始佛教的名色,中國化的達摩祖師、梁武帝君、及誌公、杯度仍未列入。
29回,達摩對弟子說:「吾觀國度眾生因緣情識,多被眾欲交攻,致罪業牽纏,吾心甚憫;今欲辭諸侄王群臣,往彼震旦國中,隨緣而化。」異見王來見,老祖說:「正當勤修福行,護持三寳。吾去非晚,一九即回。」王亦不多留,揮淚送別,並具大舟,實以眾寳,聽老祖泛海而駕;雖說「祖師法駕一動,人天歡喜無窮、邪魔亂性有正,盡在這慈悲普度之行、教化眾生之願。」但師徒出了城,在郊外「萬聖寺」住下,便開始了第二階段顯正破邪、度迷啟悟的情節:
且說紅塵擾擾,人心鑿去本來;世事紛紛,邪魅偏來亂正。人若不堅持正大光明,以完成人生大道,誰不被那邪魔引惹,喪了本然、迷了天性,小則災疾相纏,大則性命不保。陶情、吳厭這些七情六慾,劫劫輪轉,不分等級。……引邪了崔、寇諸人,迷害了不明僧眾。……這些業障,紛紛亂竄,仍是要迷惑人。卻聞得普度教化真僧東來,乃生計阻;哪知邪不勝正、魔豈敵真?邪正相併,如紅爐燎毛、沸湯化雪,自取滅亡而已!
這段話將整本故事的前因後果、主題意識,已概括的說明了;30回以後的情節演出,便是諸魔侵擾、羅漢考驗,一件又一件的無端生事,沒完沒了;似乎依循某種固定的模式而反覆進行,就如鬥智的遊戲,而具體內容不外乎倫理綱常、忠孝節義的強化與導正
[148];這其間,達摩老祖總是「端坐如太陽正照」,於靜定中洞知諸般情由,但多半不言不答,只偶爾說個暗偈、或面授機宜,由三位徒弟去處理;於眾生既可隨緣普度,於三徒也可藉事練心。如,30回,道副云:「我師尊以教化為心、度脫眾生為事,怎肯行霸道,剿滅不善之人?」又,寺中眾僧見達摩師徒普度有情:「不講禪機微妙梵語,專講人倫善惡根因。」便設個道場,請祖師登座,演說上乘法寶。達摩答曰:「何必費此一番唇舌、勞擾滿眼空花?鑑懸堂廡,往來任緣,照人無私,彼此隨覺。」而尼總持被魔擾而亂心
[149],卻將錯就正、借幻修真,成就了一段法事,達摩笑曰:「徒弟(尼總持)雖把持不定,卻也於度化有功。……自種有因,因以成眾;受魔卻魔,為靜之動。」
34回,祖師趺坐在大雄寳殿之上,傍左兩楹之間,來往善信,瞻依不斷;寺僧焚香禮懺,借師演化,因而交攬施主。有「許願酬恩」的,也有「齋僧結緣」、「問道求度」、「悔過消愆」的;也有為自己「祈禳疾病」、為妻子「保安修醮」的,卻不見為父母來叩大慈的。而僧眾忙於奉承,道人急於奔走……。祖師云:「世態人情,百千變幻,我們欲行度脫,只據的目前;即此尚漏,如何普及萬方、永垂歷劫?」道副云:「師盡師心,一隨萬變。」尼總持云:「只據現在,任其去來。」道育云:「有我有人,無人無我。」祖師云:「你三人意見雖別,理實不殊。只是於三世慈尊,原意少異。……那些地獄中有情,寧忘了演化?」這類「盍各言爾志」以考察三徒悟見、祖師講評的場景,所在多有,也透露了本書的觀點。
37回,因尼總持與道育的隨緣開示,致使村民多有改心行善的,道副乃說:若令遠近民眾,皆得聞此改行的根因,各家都成了孝順之子、忠義之人,也不枉了這場功德。祖師則云:「教化在我們,改行在人心,如何強得必得?只是我們(原意)前行教化,(而今)久在寺中,費他常住、引動方人;……非我本意。你三人可打點行李,往前途去,順風赴大舟可也。」好事多磨,卻又遇上不悌不遜魔作怪,被瓜精捉住求罰,祖師說偈勸化,又被逃去。祖師曰:「只恐非一時能化,且把行囊放下,再借一宵。」又對道副說佛門降魔的態度是:「吾門方便,令其自悟,成就和尚功德;不比世俗驅魔,直滅其黨。」
接著又發生「貞潔婦力拒狐妖,反目魔形逃女將」(40回)、「扶頭百輛論風流,改正狐妖談古董」(41回)、「誦毛詩男子知書,付酒案邪魔離婦」(42回)、「授女將威扶懼內,結狐妖義說朋情」(43回)等事件;期間多次借狐妖之口描述達摩云:「高僧(高道)點化世人,多有裝瘋賣傻、隨口渾說,其中卻暗藏著至大至深的禪機妙理,要人自悟。」45回又云:(達摩)遇著修行訪道的,便說「見性明心」之道;若遇不懂道的,便說「三綱五常」之理;其人若明此道理,他便「坦然前行」;否則不行,必要度脫這人。44回道育也說:吾師「隨類而化」。若是出家僧道,便發慈悲「指陳上乘道理」,令其覺悟;若是在俗眾等,便說方便「開導人倫正道」,令其遵行;而總結云:「我僧家化得一人心,便是化了千萬心。……大則君臣、父子,次則昆弟、夫婦、朋友,各有個綱常大理,便是天道。」
46回云,當地人以為達摩有什麼奇術神法,可把那反常背道、不忠不孝的轉過來;哪知也只依據人性中「正大光明」的道理來開導。乃問:「你出家人當講些見性明心的宗教、虛無妙玄的禪機,……這三綱五常,乃是在家做人的道理;你既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如何諄諄只講這俗家的事?」道副云:「這綱常正了,便是見性。……離了道理(而)講性,還是你遠了。」又云:「我祖師與震旦國有昔劫之緣,又因崔(皓)、寇(謙之)誅盡沙門;吾師於慧照中觀見:崔、寇不忠君上,自是王法不容;乃若沙門被誅,也是他(不守禪規)自取滅亡。……眾僧們為此遠行,要使這不忠的知王法、鑑報應,改心從善;使那破戒的守禪規、尊釋教,不墮無明。」又,幾位從東土來的和尚求見,向達摩師徒說:「這東路有些阻礙」,「海水茫茫風波險,搶劫妖孽劫行囊,受難沙門無度脫,不重僧村難化齋,路途遙遠沒處宿。」道副逐一回答,且頗有自信的笑曰:「豈不知,一切皆空!凡人見怪不怪、遇邪無邪,自然恐懼不生。你若是愁眉苦臉。枉吃了素,看經何用?」
大致上,師徒四人是隨路演教,度化眾生;所到庵觀寺院,有靜室可坐,便經旬寄寓;逢著僧尼道俗,有緣法可度,便隨遇開悟。達摩不多言,每由三徒輪流,講經說法。村郷善信,來往隨喜,但有不明的根因,便來詢問,達摩師徒只開導些正大道理;有釋門子弟,便與他問難禪機,講論上乘;其餘在道的,也只露些宗教玄機。48回,三位弟子外出,達摩在室中打坐;只見信眾接踵而來,都是家中六親不和、災病煎熬、不得安靜的。聽說高僧演化,都來求度;祖師欲不言,恐辜負了來眾問道之心;欲言,則往來多人,不勝煩擾。乃說偈云:「一切不平等,根因皆自作;自作自為醫,何須問人藥!」眾善信中有明白的,就讚嘆稱謝;不明的卻問:「高僧說的禪機梵語,是什麼意思?……聞知高僧有徒弟三個,肯與人仔細講解。為何不在?」49回,尼總持曰:「我師化在不言。即言,有明說的、有暗指的,總不過片言半偈,世人多不解,……所以我們代師而言。諸善信家若有不明之事,無妨說岀,我們自會分析。」84回,達摩亦云:「我於靜中,與一尊者(第十七位羅漢)講論演化功果,當隨類普度。……尊者曰:雖然有言,不若無言為上乘第一。……我們住在此,聞風而來的善信人們,有疑當與解說,你們且代吾言;我此靜功,約有數日。」
總結以上敘寫達摩演化的特色如下:
發心:「慈悲普度之行、教化眾生之願」;「願化本國一切有情,各發善心,成就無上菩提,共登彼岸;然後再化他國,以消滅惡業真因。」
內容:勝義諦-「見性明心」之道、上乘道理、禪機微妙梵語。
世俗諦-「三綱五常」之理、綱常大理、人倫善惡根因。
風格:「隨緣開度,原無成心。」「欲伸無言之教」、「以情示度」「令其自悟」;「鑑懸堂廡,往來任緣;照人無私,彼此隨覺。」
這可說是著重於「通真達俗」「當機契理」「應病與藥」「岀言必中」的禪師作略。69回云:「祖師隨所住處,凡遇善緣,便令徒弟子因情演化。」在「海潮庵」普渡多日,乃欲前行;卻被信眾再三留住,請建一個圓滿道場;祖師對弟子曰:「這功果不在鐘鳴鼓響、燈燭香花,不在誦懺談經、依儀行道,你們知麼?」道副曰:「有前世因。」尼總持曰:「有今世果。」道育曰:「有後世緣。」祖師曰:「三世總在一心。」三弟子信受拜謝。72回云:「師徒們遲遲行道、緩緩登途,三里一歇、十里一住,總是演化國度之心、隨遇而安之意。」由於沿途說法演教、開迷起悟,建了許多功德、結了無數善緣,「高僧」之名遠傳;所到之處,多有信眾來訪求助、供養,達摩也就隨順「人、事、時、地」的因緣而施以適當的教化,且是有教無類,不擇六道眾生的,65回云:「他出家人慈悲,就是邪魔,也看他來意如何。若是逞妖弄怪,自有秉救護持,道力不容;若是向道求度,則邪魔也是正念,就給他方便,容留不拒。」甚至,從「三界一心」的理論推演,則六道互欇、隨念變化,而無固定相。就人道而言,所謂「佛魔、迷覺」也只是主觀心念的「正邪、明暗、善惡」,重要的是堅持正念、立定綱常,如此則邪魔不侵、鬼神親敬,如74回云:
世間哪有邪魔迷人?乃是人心自迷。人皆五體俱來,孰能無心?這心虛靈洞達,超出宇宙,就有邪魔撞來,把一個正念存中,千邪萬魔,自然消滅。無奈愚俗,道理欠明、酒色過度,或是欺瞞、或是懊惱,把一個靈明,自先暗昧;就如那沉溺將斃的,胡言亂語,看著磚也是怪、瓦也是精,說的是鬼物、見的是亡人,非是眼前昏花,乃是元神潰亂。……都是這心無定主。……唯有善念一個真如,便主持定了。……立此綱常,鬼神也傾心敬仰,有何妖孽敢侵?不但這大道(忠主、孝親)光明,自驅邪魅,就是微小一善,動了真誠,也無業障干犯。
78回,又借清平院長老介紹達摩師徒的「演化之道」云:
我聞岀家的僧人(有三種):一種見性明心,修行了道;一種誦經持咒,懺罪消災;一種行腳遊方,化齋掛單。……(達摩)只是一種,勸化人盡三綱名分、全正常道理,查前世根因、知現世果報、修來世功果,這卻高出尋常三種。……這高僧常說:「未超三界外,還在五行中。」一個人沒了綱常道理,便入了阿鼻地獄。他哀憐此種,故垂方便;遇有此種,隨緣度脫。
87回云,達摩師徒在「清平院」居住久時,度化了許多僧俗,乃辭別前行云:「出家人隨所住處,何有去來?但恐你們煩擾,不若仍還個行無所住。」才出門,有人持帖來請至俗家齋供,道副云:「我們一路行來,不擾施主之家、不受齋供之請,遇緣庵觀寺院,借個禪室打坐。……我僧家不與世事、不接書柬,此去前途,有緣面會,不領來書。」達摩卻云:「徒弟們接與不接,總要費你們些精力話言,捱我們行道的時日;……我們為演化度脫眾生,安有知其說,放過去的?」又對三位弟子說:「你們(對此人來請之意)已知,便是見道;若知未真切,便是見道未透徹。吾亦不欲先言,你們到彼自知。」89回,到了該處之後,對方才說明迎請之意:「弟子久聞師父們道行,大發慈悲,演化國度;今此鄉村有怪,家户生災,乞垂方便掃除,功德無量!」祖師不答,但說一偈:「乾坤皆正氣,災害何由作?滅怪先滅心,勿留纖芥惡!」說完,閉目靜坐;事情卻是尼總持與怪狼暗中化解了。
92回顯靈廟祝云:「高僧演化度人,每打坐行功;或與善信面談見性明心(的)道理;或閉目不答,但說幾句禪機偈語。……種種不同,卻也要列位至誠拜問。……他不用符咒,倒善剿除,都從聖經賢傳上說來,見性明心中滅去。」面對眾人的請問,達摩仍以偈代答:「不種惡因,何有怪孽?一善發心,萬魔自滅。」之後又默座不語,由徒弟接著說,道副曰:「世有世法,人有人道;不背綱常,即為善要。」尼總持曰:「非禮非為,百病自作;寒熱交攻,自有醫藥。」道育曰:「× × 悔過,還是善根;永悔不吝,病自脫身。」
94回師徒離了顯靈廟前行,又被迎請「修建齋會,瞻仰道力」;村人問:「聞知高僧到處,香幡迎送,怎麼只師父們四位?」達摩云:「四位還多了三個。」只這一句,道副等已知祖師之意:「不欲(徒弟)多隨;但(弟子們)見性明心之理雖知,而超凡入聖之道未悟,怎肯捨離師尊?只得(繼續)隨師周遊演化。」師徒相隨的因緣到此暫歇:「十八位阿羅尊者,於佛會中已知高僧演化之願將畢;眾尊者度化聖心已遍,圓滿功果乃在於己。」此地已接近中國,人文開明:「眾善信居此方,說岀一番理話,已證無上菩提;想是地近理義,道化使然。」所以,三徒的道行已漸不足以應付了,須是達摩親自開演。
96回,因「眾商發心,四孽歸化」而欲重修破舊的海沙廟,達摩乃向三徒說:「你們助化之功,正於此完;當同眾商一往。……廟中尚有一化永消之孽,其功賴在你們,宜速去!」果然,三僧在此立壇,參破了「酒色財氣」四孽,完結了這段因果。而達摩自知:「演化本國功完,一則震旦緣熟,欲行普化;一則僧難遙聞,欲行救解;彈關四下,上報四重之恩,欲元通叫明大地眾生;四孽無情,欲徒弟助威驅掃,使正大光明綱常,不泯於人心;又欲收一弟子,以繼法器於身後。」於是,97回趁著三徒發心修廟去,乃披了禪衣、踏了棕履,獨自走到海口,借搭商船東渡了。此時,有神僧轉托吳地靈期,將「一囊、一瓶、一錫杖」到中華交付「杯渡道人」;而波羅提也來借舟,渡海尋祖師。
98回,達摩搭船渡海,又經一番波折,漂流至某村,受村老邀請代為驅邪縛魔:「祖師也不言,但看著村中說:囑你十五種,何事與村惡?諸惡化善心,速去無相虐!」又向村中揮手說:「眾已信受奉行光明正大三綱正理,你們諸魘化為塵。」說罷,徑走回船;村人前來拜謝,達摩答曰:「只要信心奉道,勿疑而不信,自作惡因,管你災難永不來害!」這是達摩在中國,親自處理的第一件法事,並借村人之眼光描述達摩的「莊嚴色相」:
旋髮蓋天庭,虬鬚連地角;兩眸掣電光,雙環墜輪廓。赭衲一幅披,棕鞋兩足著;儼然活阿羅,古佛傳衣缽。
3、蕭昂、梁武帝、慧可
達摩到了廣州。書中先介紹刺史蕭昂:「清廉愛民、敬禮賢士,尤尊重僧人道士」。但因轄區內鄉紳賄結下吏,欺佔民田;村廟中菩薩托夢給窮民,教他們向「路過的高僧」訴冤,於是有一段對話:
祖師道:「我聞此地(中華)不重僧人,犯界(戒)沙門盡被屠戮。」窮民道:「如今不是當時了。當時是崔皓當權,信重寇謙之,不喜沙門,卻也是沙門不守戒行,做出事來。如今釋氏復興,我太爺崇重師父們,十分敬禮。若是相見,還要拜為師哩!」
而對於訴冤之事,他卻是這樣排解的:
「我出家人慈悲為念,你們有冤,正當與你方便,豈望報答。」……
「善哉!田土乃是皇王的,哪是你的?不過在你名下耕種,就是被富家佔了些去,只作當初自家祖父遺下來少得些。」……
「田土是小,身心為重;不忍一朝之忿,受了無伸之鬱。……你當初若知審己量力,讓他一分,把好言求他,難道他無人心,倚勢欺你到底?」……
「善哉!勢力不可使盡,鬼神豈可暗欺?天年田地,他豈能獨佔你的?……忍讓一分,受一分安身之福。他倚富欺貧,自有鬼神報應。」
說罷,起身就走。這一段答話的內容,並未從「世俗的理法」上解決貧民的冤屈之情,卻再三就「宗教的報應」勸退他們的爭訟之心。身為「外國」來的「岀家」人,他這樣的回應是恰當的:旣不干涉當地的人事是非,且提升了民眾的心量眼界--今生個人的貧富貴賤、彼此的恩怨情仇,若究其根源,皆有宿世的因果--若放大心眼去面對,則可逆來順受、甘願滿足,甚至因此感悟世事無常、人生苦海,而發起岀離心,正是入道的機緣,也是徹底解決之路。達摩雖也隨順世間而成全「綱常人倫」之理,但他所關注及所傳授的其實是「見性成佛」之道,而這是聯繫著「三世報應、六道輪迴」的認知,不受限於此生的遭遇。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貧農雖聽不懂,卻被一個士人看在眼裡:「僧家多講些方言禪語,這僧人卻不同。……萬一是個高僧,莫要錯過。」於是請到莊內供齋,而有幾番對話,達摩:「有願演化,隨方度人。」士人:「我這中華,聖人在上,禮義道化大行。……若是不信(釋教)的,便如何行得?」達摩:「出家人也只度化有緣,怎強得人信受。」接著問起「貪吃牛肉而阻礙功名」的因緣,被達摩夢中化解,云:「世事多得於無心,有心去求,反而不得,因貪魔也。」士人拜謝,並向刺史蕭昂引薦;恰逢廣州久旱,達摩於祈雨牌位前:「合掌念了一句梵語,頃刻天雲四佈,大雨滂沱。」又預告刺史:「旣切為民,天道必降麟兒。」就這兩件「先知」之事,贏得刺史的悅服敬禮:「高僧有如此道力通神。」乃寫表章,奏聞梁武帝;99回,帝乃降詔,迎祖師入朝。在此等待多時的杯渡道人,聞知祖師的車輿路過,笑曰:「老僧生未早,來已遲;崔寇異世,釋教雖興,中華自有聖教,老僧演化功果,還歸震旦。」
[150]乃與波羅提乘杯渡海,先回海沙廟,會同道副三人,等候達摩歸來。
100回云,梁武帝大通元年,帝幸同泰寺,禮拜三世慈尊,並與達摩相見,而有「並無功德」「廓然無聖」兩段對話。之後便供養在朝外寺院中,臣下與寺僧來參謁的:「或問以禪家道理,或講以方外玄談」,祖師只是「隨問諢答,終日打坐」。留了幾日,不復召見,乃於夜半離寺,在江灘之上:「摘了一葦,置之江面,脫了棕履,足踏蘆葦;順風真如一葉扁舟,頃刻過了長江。」一葦渡江,到了魏地。
嵩山少林寺,有僧名「神光」者,出家之後,只要「參禪悟道、入聖作祖。終日信心禮懺、誠意看經,卻苦於參不透玄機」,乃更堅心苦行。偶於靜定中見金甲神告云:「你縱費盡了心神、熬盡了日月,不遇明師指引,終不明最上一乘。」乃說偈:「西來有一衲,面壁自為觀;立雪求傳道,真誠見志專。」恰遇達摩遊方到此,於左廡側門的「禪室」中面壁趺坐:「或一放參,便至三、五日」;寺僧見其莊嚴色相,也不敢驚動詢問。神光想起偈語,乃近前拜問,達摩端坐不顧。遂有階前立雪、持刀「刺」臂,及改名「慧可」,並有「諸佛法印,非從人得」,「將心來,與你安」的問答。這些都還是抄自《景德錄》的內容,而接著多了一段插曲:達摩駕「舊葦」渡海,慧可則搭船跟隨,到海沙廟與三僧會合。久之,達摩乃為四弟子「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說罷,同歸本國清寧觀,後又遠去,「住禹門千聖寺中,時大同元年十月。」在此勘驗四弟子「各言所得」,而有「肉、皮、骨、髓」之評,及付法、說偈、傳(楞伽)經於慧可,並示寂棺葬、隻履西歸等故事。
小結
全書最後,以詩作結:
編成一記莫言遷,藉得僧家理不虛;句句冷言皆勸善,行行大義總歸儒。
綱常倫理能依盡,煩誕支離任笑愚;但願清平無個事,消閒且閱這篇書。
從上引文論述所見,本書以「掃魅敦倫」為達摩「東度」的主題,且大篇幅描寫「師徒四人」在東天竺的行腳化度(隨方而化、因類而度);其整體活動的形式類似《西遊記》,以十八場「借境試心」的故事連鎖演出;唯其目的不在象徵性的「取經」修道;而是以祖師成就者的悲智而「廣化」有情、「普度」眾生,所謂「大開方便之門,指出修行之道」;「方便何如東度經,指人迷境智光惺」;「成就無上菩提、消滅惡業根因」
[151]!而具體行為有說法開迷、勸善懲惡、消災治病、降魔除妖等;這樣的主題與內容,將燈錄中的達摩複雜化、功德化,全然虛構的大量情節,不外乎「酒色財氣」與「忠孝節義」之間的正邪消長,也許是收集了各種民間故事整編成書的,免不了瑣碎、重複、淺俗。而達摩在三徒隨侍、信眾圍繞之中,堅持一種形式上的禪師作略:「閉目無言」「端坐不語」,但於靜定中觀察因緣,說偈代答讓人自悟、或授意徒弟轉手處理。就這樣,看似多事卻無事、表面無情實多情,莊重隨緣、無畏自在、慈悲善巧的「高僧」「祖師」形象,始終如一,成了此書別開生面的創作。劉苑如云:「達摩形象的塑造,受限於既定的宗教形象與歷史事蹟的牽制,從始至終都是以得道者的身分出現,又拘於禪宗不言之教的刻板印象,註定了這個角色趨於枯寂、扁平的命運
。」
[152]若宏觀而論之,則第1回以提示了全書的大綱云:
南印度國王歷代傳來,崇奉三寶。到一個國王名「德勝」,生一子,心愛出家,修行成道,法號「不如密多」。這尊者誓願普度群迷,同歸大道,後成正果,位證二十六祖,演化東印度--此係「前」東度,二十七祖(般若多羅)成道。
嗣後南印度國王,又傳位一個「香至王」,生三子,其季子名「菩提多羅」,也只愛出家,法號「達摩」;這老祖得二十七祖法器,欲繼普度之願,乃率弟子,演化本國;雖本無言之教,一意度人,明心見性,遵行正大綱常。自西竺東來,遇梁武帝,言論未合,摘蘆渡江,遺留聖迹而去--此乃「後」東度。
從引文可知,「東行普度」分為「前」「後」兩階段,是師徒(祖-孫)兩代之宏願,以接力完成。若論其出身,則是「德勝王」之子「不如密多」隔代相傳於「香至王」之子「菩提達摩」,卻似南印國的家族事業;「般若多羅」乃中間接駁者,宿世與「密多」同居為師兄弟。茲表列其相關人物如下:
印度
/般若多羅、元通 /道副、尼總持、道育
長爪梵志
家族
德勝王--不如密多--香至王--菩提達摩--(異見王)
中華
-慧可、波羅提
梁武帝
而所傳遞之聖火,在燈錄云:「昔如來以正法眼藏付囑迦葉,展轉(次第)相授,而至於我;我今付汝,汝當護持、勿令斷絕。」這是唐宋禪門立法統的重點,是內部共識,被「羅漢」化之特徵。明清之際,禪宗已由盛而衰、由純而雜,而民眾所重視的是禪(祖)師的外用功德
[153],也就是「普度群迷,同歸大道」,「一意度人,明心見性、遵行正大綱常」,這成了密多與達摩的新使命、新傳承,是「菩薩」的行業,也是這部小說的主題
[154]。此書可說在前述之「燈錄」及「小說」之外,另開生面,大手筆的改寫了達摩故事、及相關人物之形象:
1、燈錄的主體節目如「降伏六宗、度化王侄、晤對梁武、少林面壁、傳法慧可、開示衒之、中毒示滅、隻履西歸」等,或直接刪除、或退為背景;大篇幅的情節,多來自民俗故事的改編或別出心裁的創作;或因這些基本事蹟,在文人題詠、民間傳說中,長期轉述,漸成「典型」,既無當年造神的創意、也不呼應時代的需要,若無力借題發揮,賦予新感受;則不如另起爐灶,構想新面目。
2、此書「菩提達摩」的祖師行跡,或失之呆板、或流於說教,較類似《西遊記》的唐僧;因帶領三徒東度,途中一切遭遇,總由其徒代為解說、行動,本尊卻退居幕後、成了配角;這與之前獨來獨往、孤絶高峻,而又經歷豐富、變化多端的形象,全然偏離。而這個新造型的達摩,既少了唐僧(取經高僧)的完美性、也沒有濟公(濟世羅漢)的遊戲心,更遠離了燈錄中「祖師」的崇高莊嚴,較像是世俗化(說法化緣)的雲遊僧。
3、「般若多羅」與「慧可」雖然是祖位繼承人,但在書中的戲份與作用,卻減少了,甚至不及於精心虛構的「元通」、或改頭換面的「道副、尼總持、道育、波羅提」;後者是早期弟子、也曾隨師東遊,而在同甘共苦、借事練心中,獲得許多人性覺醒、人格成長的機會。(尤其是元通,它跨越了三代祖師,「前、後」兩次東度,都有他的身影,與「四裡」周旋最久;不如密多入滅後,他被達摩「彈關四下」,乃繼續神遊;他在承先啟後的作用,勝過了般若多羅。)就小說的人物類型論,他們才是活著、圓形的。相對而言,兩位祖師在燈錄系統中幾已定型,不便於改寫,因此,只給他應有的尊敬,卻不重視、也不細述。
這便是此書的人物關係,全然脫離了「達摩傳記」的傳統,可說是一部全新版本、別開生面的「達摩師徒東遊記」!
第四節:《梁武帝西來演義》
這部小說
[155]的主角是梁武帝,但由於編造了一個「天命、因果」的架構,而致歷史上梁武與達摩的會晤,也成了宿世因緣。
故事云:久已皈依佛教的名花「菖蒲、水仙」,奉玉帝之命投胎為「蕭衍、郗徽」;兩人唯恐下凡迷失本性而墮惡道;乃向如來求助,在場有三位同修(毗伽那、阿修羅、菩提多羅)自請於適當時機降世,度脫他們回西天。前兩位先降世,化身為雲光、誌公,對梁武帝隨緣點化,有許多精采的對話與情節。小說最後,才輪到菩提多羅,因想起昔年的承諾,便要往東土履行。達摩在此書中,可說是客串演出,只當是「梁武帝故事」中不可或缺的插曲;若就同類「高僧」對梁武帝的影響而言,本土出產、常陪身邊的「寶誌公」才是重點;而渡海東來、言行突兀的達摩,成了配角;因此,其典型的事蹟與作風,在小說中沒什麼改造。唯書中寫其面貌云:「又黑又紫,一雙圓眼,白多黑少,鬚髮拳螺,渾身黑毛茸茸,十分慘賴怕人。」卻是傳統的羅漢形象。
關於此書的版本及詳細內容,於第五節之3專題論述。
附論:梁武帝的兩種形象
如前所論,從敦煌本《壇經》、《
歷代法寶記》開始,達摩的事蹟中就有了梁武帝,且視為相對性的角色,讓世人了解「武帝著邪道,不識正法」;「造寺度人、寫經鑄像,……乃有為之善(修福),非真功德。」之後的燈錄也依此撰寫,成了禪門的共識;乃至於明清小說中以達摩為主角的,也抄襲了這個公案而貶抑梁武帝。
禪門對梁武帝的偏見,其實也是唐宋之佛教僧侶在「反佛」論戰中,主動與梁武帝「劃清界線」的共識。然而,佛教之外的文獻與傳說,對梁武帝則有反向的看法、甚至不提或否認與達摩的會晤,究竟,事實是這樣嗎?或只是另一種偏見?筆者在此試以梁武帝為主角,附論文人筆記與明清小說中之相關資料,對梁武形象的敘寫與評論。
正史上的梁武帝,似乎是一位複雜多端、高潮迭起,很難「一言以蔽之」的人物,何雲說:「中國歷史上還有比梁武帝蕭衍更精彩、更豐富、更生動、更飽滿、更可敬的在家佛教徒麽?我以爲,蕭衍是獨一無二的。
[156]」龔顯宗也說:
古來人君或以荒淫殘暴,或以窮兵黷武,或以怠忽政事而亡國喪身,像梁武帝蕭衍勤治理、修文教、行仁義、斷酒肉,招賢納諫,到晚年卻落得被圍餓死,以開國之主成為亡國之君,是絕無僅有的例子。論者或歸於佞佛而勞民傷財,或歸於寵勳太過、禦下太寬,或歸於治民嚴苛,或歸於忽略治術,或歸於委任群倖,或歸於疏簡刑法,或歸於武備不修
[157]。
這種歷史的功過,如何理解、評斷呢?所依據的事實是整體或部份?又品人論事的觀點是寬容或獨斷?顏尚文曾質疑說:
梁武帝是一位極端的現實政權追逐者?亦或是一位「罔恤民命」的昏君?還是一位極端理想的宗教犧牲者?一位神聖的「佛菩薩」?
梁武帝的生命內容多元、多層次,又不斷的轉換:由儒生、文人、隱逸修道者,而軍人、政客、乃至高居九五之尊,成為「開國皇帝」,卻又轉向佛教的信仰、鑽研與實踐,而為虔誠的宗教徒。……各種角色,不但成功認真的扮演,且全心全力的投入。……他一方面要維護、擴展其現實的政治權力,一方面又要追求人生究極的理想,這是難以兼顧、也難統合的大矛盾
[158]。
上述從儒或從佛的觀點,史學界對梁武帝不同的評價,或永無定論;卻說明了這個人物的精彩,而留下許多討論與想像的空間。
換個角度看,因梁武帝的扶助與崇信,促成南朝佛教的盛況,其晚景卻餓死國亡。這給了歷代「反佛者」一個論證的實例,而備受抨擊;唐代的佛教界對此,幾乎是避而不談。南宋的佛書,才有了正面的回應,卻立基於民間的神異傳說,如《金樓子》說他生而靈異,頸光龍液、舌文八字、掌中有文,與兒童戲,能躡空而立。《還冤記》說他死後,托夢虞涉,欲阻陳霸先篡位。《廣古今五行記》云梁武幸玄武湖,群魚仰現水上,室侯景之亂的預兆。《兩京記》更云郗后性妒,投井自盡化毒龍,帝冊封為龍天王。《梁書》則說皇太后食菖蒲而生蕭衍。由於上述人神雜糅、真假混淆的傳說,佛教徒乃乘勢推波,南宋《佛祖統紀》卷38以「業報輪迴」解釋梁武帝「崇佛而亡身」之事:
江陵居士陸法和隱居奉佛,及侯景遣將任約,擊湘東王於江陵;法和與弟子八百人,役神祠陰兵擊敗之。復於江夏聚兵,欲伐侯景,王慮其為亂,止之,和曰:貧道求佛者,尚不希釋梵坐處,況人王位乎?但以空王佛所,有香火緣;今知王宿報,欲救之耳!既已見疑,當是定業不可移也。(T49, p0351c)
武帝初革命,張齊殺東昏侯,送其首於帝,除及宗屬。後數年,簡文生,誌公謂帝曰:此子與怨家同生。蓋侯景以是年,生於雁門。及景破建康,帝崩,簡文繼及於禍,梁子弟多見戮。故世稱:侯景是東昏後身。 (T49, p0352a)
這種「宿怨業報」的理論,拓展了梁武故事的時空,而有了全新的敘事結構。於是從唐初《朝野僉載》卷二「梁武誤殺磕頭師」到明末《古今談概》荒唐部「梁武帝前生是蟮」,及《喻世明言》卷37<梁武帝累修生極樂>,民間的傳說愈演愈盛,以神話取代史實的非理性傾向,乃得自佛教文化的支持。
傳統通俗小說的作者與讀者,對梁武帝的興趣,多不在其學識文采或創業才智,而是讓人欣羨而難及的貴族身分、帝王天命及佛教因緣;此人一生具備了聰明仁德、才學風雅、文治武功、福祿壽考,佔盡世間的便宜;更難得是,他行有餘力又能兼顧來生,自覺的「奉持」佛教,這不是一種政治姿態、或神明崇拜,而有其真誠與智慧;要如何解釋他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呢?當哲人與史家存而不論之時,或可從信仰的立場去探討宿緣及劫運。較早的傳說,《太平廣記》轉錄三條:
梁武帝蕭衍殺南齊主東昏侯,以取其位,誅殺甚衆。東昏死之日,侯景生時人謂景是東昏侯之後身也。[159](卷120,冤報)
梁武帝大同元年,幸玄武湖。湖中魚皆驤者,見於水上,若顧望焉,帝入宮方沒。此下人將舉兵睥睨乘輿之象。尋有侯景之亂。(卷139,邦國咎徵)
梁有磕頭師者,極精進,梁武帝甚敬信之。後敕使喚磕頭師,帝方與人棋,欲殺一段,應聲曰:「殺卻!」使遽出而斬之。帝棋罷,曰:「喚師。」使答曰:「向者陛下令人殺卻,臣已殺訖。」帝歎曰:「師臨死之時有何言?」使曰:「師云,貧道無罪;前劫爲沙彌時,以鍬剗地,誤斷一曲蟮。帝時爲蟮,今此報也。」帝流淚悔恨,亦無及焉。(卷125,冤報)
此三則皆與「殺業」之報應有關,這種三世業報的佛教傾向,顯示了正史的記載有其實用理性的限制,不能全然滿足人們的好奇玄想,或許可有更寬廣交融的時空觀、更複雜相應的關係網,以擴大解釋這種牽連甚廣的人事的變化吧!
現存的明清小說,對梁武帝的佛教信仰之於修身治國的影響,則有兩極性的評議,茲舉例如下:
一、執相佞佛、勞民傷財,餓死台城為天下笑。
明.朱開泰:《達摩出身傳燈傳》,明萬曆年間
明.方汝浩:《掃魅敦倫東渡記》,明崇禎8年
明.方汝浩:《禪真逸史》,明末
二、捨身奉佛、修己化他,成就道業為阿羅漢。
明.朱星祚:《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明萬曆32年
明.馮夢龍:《喻世明言》第37卷<梁武帝累修成佛>,明末
清.天花藏主人編:《梁武帝西來演義》,清康熙12年
以下即依其作品內容與時代先後,逐一析論--《達摩傳》《東渡記》《羅漢傳》之梁武帝,已見前文論析,茲不複述。
1、諷貶:《達摩傳》、《東渡記》、《禪真逸史》
這三部小說都不是以梁武帝為主角,只附帶提及他與達摩的晤談,對他較少同情的了解,
而方汝浩的《禪真逸史》
[160],對梁武帝更是惡評之極;如第一回云:梁武帝即位以來,酷信佛教,長齋斷葷,日止一食,輕儒重釋,朝政廢弛。至天監十六年詔:「宗廟用牲牢,有累冥道,今後皆以麵易之。」識者知其為廟不血食。遍外建立寺廟,改元大通,捨身同泰寺,群臣以錢億萬贖之。後賢有詩譏之曰:「梁武不知虛寂道,卻於心外覓真禪;弒君篡國皆甘忍,煦煦求仁奚裨焉!」而故事就從「大通十一年正月,敕禁城內造一大寺,名曰妙相寺;頒詔天下,薦舉才德兼全高僧二員,為本寺正副住持。」開始,梁武帝與住持鍾守淨之間君臣相得、狼狽為奸的形象,透過逃亡出家的武僧林澹然眼中,有極其汙衊、諷貶之描述。而此寺、此人,於梁史無據,乃作者虛構以醜化梁武帝也。第九回云:「萬乘巍巍勝法王,翻持異教壞綱常。」林澹然諫曰:「開闢以來,歷代明君聖主,皆以孝悌治天下,名垂不朽,聲施無窮,未聞皈依釋教而成佛者也。……陛下爲萬乘之王,宗廟社稷、子孫黎民萃於一身,當法先王之道,親賢遠奸,行仁政以覆育蒼生,使天下樂堯舜之世,子子孫孫,瓜瓞雲仍,萬代繼統,豈可披緇削髮,效匹夫之所爲乎?」忠言逆耳,乃潛逃而去,詩云:「(梁武帝)身死國亡天下笑!」
十八回,林澹然對侯景說:「當時武帝初登大寶,勵精圖治,恩威兼著。朝中文武,各展其材,甚有可觀。自天監以來,皈依釋教,長齋斷葷,布衣蔬食,刑法太寬。文臣武將,俱從佛教。小人日親,君子日遠,四方變故漸生,據險爲亂者,難以屈指。」侯景起兵為亂,梁武帝的反應是:「朕聞兵戈之聲,心膽皆碎,方寸亂矣,不能主持。擇軍選將,任卿爲之,生死存亡,決於天命。」十九回:「武帝歎道:此乃天敗,非人力所能支也。朕今已年老,死不足惜,只是遺笑於後世,豈能無恨?」又「梁武帝只在後殿彌陀閣上吃齋誦咒,看彌陀經、消災懺,拜斗禳星,以求佛力護祐,觀音菩薩救苦,止望暗退敵兵,保安社稷,再無他計。」可說是優柔寡斷、昏懦無能。台城陷落,侯景引兵入朝,最後的結局是:
從正月至五月,將武帝幽囚于靜居殿中,撥四名親隨牙將看守。凡宮人侍衛,一概不許近前。飲食衣服之類,亦各裁節,不能應用。武帝每日暗暗垂淚,只是念佛以捱朝暮;……受盡淒涼,苦楚萬狀。
太清三年五月十八丙辰日,武帝受餓數日了,早晚止吃得一碗糜粥,並無他物。……歎道:「朕當初多少英雄,赤手打成天下,身登九五,威傾朝野。也只爲孽海無邊,冤愆有報,故此皈依我佛,要圖圓寂後,徑歸西方淨土極樂世界,蓮花化生。誰想遭遇侯景逆賊,將朕幽閉在此,求衣不得衣,欲食不得食,歷盡艱難。昔日英雄何在?想必天地有所不容,佛教亦無益也。」說罷,淚如雨下,愈覺心頭飽悶,咳嗽喘息不止,倒在御床上。回頭問庖人:「朕口甚渴,有蜜水可將一碗來暫解。」庖人……將半碗濁水,遞與武帝。武帝喝了一口,但覺穢氣觸鼻,仔細看時,卻是半碗渾泥漿,內有兩頭蟲盤跳。一時怒氣攻心,將碗擲於地上,憤怒道:「一代帝王,卻被小人困辱!早知今日佛無靈,悔卻當初皈釋道。」再欲說時,神氣昏聵,口已含糊,舌頭短縮,不能言語,但道「荷…荷…荷…」,遂氣絕而崩。可憐立國英雄,餓死於台城之靜居殿中。有詩為證:「梁君崇釋斥儒風,豈料身空國亦空;作俑已無君與父,又何執法責臣忠?」又有詩歎曰:「干戈四境尚談經,國破家亡佛不靈;覆轍滿前殊未警,浮屠猶自插青冥。」
上述固有多分史實為據,但雜入作者的「對話」捏造與「詩曰」評議,其對梁武帝之不以為然,就很顯著
[161];尤其臨終後悔之言,或許是作者微言以誣賴武帝也。這種看法在以儒家為主的傳統史觀中頗為流行;但對於廣大的佛教徒而言,梁武帝各種護持三寶的理念與創制,及個人實踐佛法的誠意與行為,都讓人感動、追思,宗教情感超越了政治的得失,因此,也有從另類的角度來讚嘆梁武帝,並想像他前世必有佛法根因,今生終得悟道證果的三(多)世業報說;於下一節討論之。
二、稱揚:《羅漢傳》、<梁武帝累修成佛>
《羅漢傳》之梁武帝形象,亦見於前文。以下論析<梁武帝累修成佛>。
這篇小說講的是蕭衍前三世的出身來歷及無間斷的修行過程:(千佛寺)白頸曲蟮
[162]-(光化寺)范普能-(富家子)黃復仁-(梁武帝)蕭衍;又搭配了三位善知識以助其道業:有了這些善根福德為基礎,史傳中梁武帝的天生異秉、中年創業、晚歲佞佛,諸般事相都有了形而上的根源,不落於世俗史觀的褒貶是非。因為,一切作為只是延續其修道的業力、增上其成佛的因緣,乃至於道業成熟,入不退轉位,以今生為最後世,永出輪迴。金明求先生認為這篇小說的義趣是:
述說梁武帝覺悟前世「輪迴業報」之事而生「佛性」,也放棄痛苦與快樂共存的世俗界,跟支(道林)長老同往西天竺極樂國,則有呈現禪宗「見性成佛」、「頓悟佛性」的觀念和淨土宗「西方淨土」的思想
[163]。
從迷到悟、從起信到解脫,形式上經過三次轉生,且是階漸升進的:畜生轉「人道」-愚賤轉「富貴」-平民轉「帝王」,既享受善業的福報,也改進修行的環境,入世的習染(程度)越深,修道的資源(影響)也越廣。而關於佛法的實踐,前二世乃聽、誦《法華經》而粗具「學佛知見」;第三世「看經唸佛、參禪打坐」,是標準的「禪淨雙修」;最後身「設齋造懺、建寺度僧、捨身修道」,類似菩薩道之佈施波羅蜜行;這其中具體的修證內容與次第,作者並無說明;而其重點是:受高僧的指點而憶起前世因果,並因此深心信解「業報不失」、感觸「諸法如幻」,而發出離心,願生極樂。也就是說,此處並未直接演述佛法的甚深義(緣起無自性);而是依文學通例,著墨於有跡可描、有相可寫的「因果報應」,且交待的很詳細,如:當年誤殺曲蟮的小沙彌,轉世為棨頭和尚而被梁武帝誤殺
[164];黃復仁的養娘與侍女轉生為范雲、沈約、任昉,繼續陪侍梁武帝佐其國事。
人有善念,天必從之:只因含靈的「曲蟮」三年聽經,有心向道,於是發起了一段複雜綿久的人世因緣;而隨順眾生、代佛說法,扮演善知識的三位「出家」人,又如何點化牠(他)呢?千佛寺「大通禪師」,坐關三年,「只誦法華經」;雖不曾為曲蟮及范普能直接說法,卻給了他薰習與仿效的機緣。其次,光化寺「空谷長老」,一助普能「回首投胎」、二為復仁「說讖預言」、三向蕭衍「托夢示警」,可說是護持到底。最後是,摩訶迦葉身邊「女侍」,為了道緣而兩世降生:初世為童小姐,嫁給黃復仁後,兩人「結拜作兄姊,在家雙修」,且同時坐化;再世為支道林,以機鋒語點醒梁武帝「前世之事」;後移居同泰寺,與梁主參禪論道。
小說把「坐化」視為一種可自由操作的修行技術,每受刺激、或遇瓶頸,而為了求進步,便自斷生命而再次投胎;普能聽說大通禪師圓寂,「去得甚是脫灑」,便動了個念頭,拜辭空谷長老,求個安身去處;第一次誤入赤鏈蛇胎,及時被喚回;長老又警告說:「安淨堅守,不要妄念;去投個好去處,輪迴轉世,位列侯王帝主,修行不怠,方登極樂世界。」 再世為黃復仁,與童小姐夫妻精進學佛,卻因定中為色魔所迷,空谷說:「慾念一興,四大無著;再求轉脫,方始圓明。」於是又坐化去了。最後世為梁武帝,因支道林的點化:「支公說道:陛下請坐,受和尚的拜。武帝說道:那曾見師拜弟?支公答道:亦不曾見妻抗夫!只這一句話頭,武帝聽了,就如一桶冷水,從頂門澆下來,遍身蘇麻。此時武帝心地不知怎地忽然開明,就省悟前世黃復仁、童小姐之事。」又加上他入冥見郗后受報轉蟒身
[165]、及昭明太子屍蹶遊天堂;這些都強化證明了「善惡業報、六道輪迴」的事實,令他心生警惕而奉佛愈專;除了詔行「宗廟祭祀,以麵代牲」「設齋造懺,普渡孤魂」「尋訪高僧,闡明釋教」之類的功德之外,又誓願「捨身供佛」,但被支道林勸阻:「陛下還有數年魔債未完,如何便能解脫得去?必須還朝,了這孽緣;時日到來,自無住礙!」直到侯景作亂,攻入臺城:「梁主既爲侯景所制,不得來見支公,所求多不遂意。飲膳亦爲所裁節,憂憤成疾。口苦,索蜜不得,荷荷而殂,年八十六歲。……支長老早已知道,況時節已至,不可待也,在寺裏坐化了。」若從「業報輪迴,無始無終」的觀點來看世間、看人生,確有變幻無常、虛偽不實的感慨,並因而看破、放下,如結詩云:「堪笑世人眼界促,只就目前較禍福;臺城去路是西天,累世證明有空谷。」
至於題目所謂「成佛」,乃是禪宗的慣用語,若依原始佛教,是指「開悟」、「見道」,也就是斷三結的初果位。另有一種版本題為「累修歸極樂」,或許較接近小說所述的事實:「朕功行已滿,與長老往西天竺極樂國去。」又詩云:「今我脫敝履,去住兩無礙;極樂為世尊,自在兜利界。」這些名詞的交替互用,或只為了免於修辭上的重複、及題目編排上的整齊,卻易導致「實質內容」的含糊、混淆。
這篇小說除了據傳說以編撰梁武帝的多世輪迴,事屬無稽之外;對照於正史,也多有誤謬,如:蕭懿是蕭衍之兄,而非「叔父」;又齊明帝篡位(494)時,蕭衍已三十歲(464~549),且曾參與廢立之事,豈可說是「年紀幼小」?而支道林(314~366)乃東晉人,不可能與梁武帝會面。又「同泰寺」的建立
[166]也與支道林無關;梁武帝四次在此捨身,也不曾由昭明太子伴隨 ;所謂「明州有個釋迦真身舍利塔,是阿育王所造 。……專為鎮西海口子,使彼不得來暴中國
[167]。」支道林請梁武帝重建此塔以「鎮壓風水」,並阻擋條支國的入侵;……都是想像編撰之說。但這篇小說的重點是,以「不忘初心、累世修行」的經歷,建立梁武帝「佛教帝王」的典範,在漫長無盡、生滅不停的輪迴之流中,歷史上的「梁武帝」或只是其間一個定點或一段過程而已,雖有相對性的存在、及因緣生的功過,卻無須太認真、太堅持。
3、全傳:《梁武帝西來演義》
以上幾種小說都是明代作品,有關梁武帝與佛教信仰的重要情節,大致上都提到了;但是以他為主角,且綜合所有相關的歷史人事、民間傳說、宗教附會而編撰,更完整、更玄奇的中長篇小說,則是署名(清)天花藏主人編的《梁武帝西來演義》,10卷40回。上海古籍社【古本小說集成】1992年版,侯忠義<前言>:「小說謂梁武帝蕭衍、皇后郗徽乃是上天菖蒲、水仙兩種皈依佛祖的有德名花,……後因梁主、郗后迷失本性,惡生好殺,如來遣阿修羅、毗伽那下凡點化。郗后作惡多端,被罰作蟒蛇之身;而梁武帝勤於佛事,三次捨身,最終端坐而逝,身亡歸西,了卻生前生後事。」「全書旨在借史實而闡述佛法,不注重故事情節和人物性格,……故有人懷疑此書不是天花藏主人的作品。」此書是不是「天花藏主人」的作品,乃考證上的問題;卻不因此有損其通俗小說的價值;其中的「故事與人物」乃據史演義,又穿插傳說,用心描摹,讓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史事與佛法交融、戰爭與禮懺互映、治國與修行並重的情節,在寵辱若驚的「俗情」與是非皆忘的「道心」之間穿梭往來,忽冷忽熱,能收能放,是兼容「講史」或「神怪」兩種小說的特色。
此書有大量的攻城掠地、兩軍交戰的場面,且以天命劫運、兄弟結義、開國建朝為活動主軸,首尾則以「靈山會上,如來說法」的佛經形式,扥出二花歷劫、善惡報應的公案,中間報導了梁武帝的佞佛、學佛、建寺、度僧、造懺、捨身種種事跡,以及誌公扥生開導、達摩西來點化的因緣;其中的人事材料,半實半虛,而轉錄的章奏、詩賦、佛經、禪語,數量頗多且穿插有致,整體而言,史實與信仰、典雅與通俗、敘事與說理,相互交融而活潑生動,頗有可觀之處。在他界(天堂、彼岸)或多重宇宙(六道輪迴)的臨照下,每個人物的今生、此身、眷屬,以及一時的榮辱、窮達、壽夭,皆淡化縮小,如夢境如兒戲了。也就是說,相對於形上界寂靜無生的臨在,人間君臣父子、夫婦朋友的恩怨情仇,以及深謀遠慮、爾虞我詐的豐功偉業,都顯得如此的荒謬、無聊。一切興亡成敗皆有定數;縱有些許個人的悲歡情感、善惡報應,點綴其間,而結局卻總是:夢醒回頭,一場敗秀。小說慣常用這種釜底抽薪、潛氣內銷的手法,開讀者的玩笑--表面上寫得熱鬧繁華,結構中卻眼冷心灰,心地要先看破,世事不可認真!冥冥中有不可思議之力的安排,人們都身不由己的成了天命的傀儡,或業緣的道具。個人的情意智是微不足道的,只牽動自己的心念,卻改變不了世間的人事。或許可說:「人間」的善惡價值、「陰司」的賞罰報應、「天界」的劫數權威、「佛法」的悲智莊嚴,三界九地的所有現象,重疊並行、滲透相融,令人困惑於出死入生、亦虛亦實之間,很難以超脫。書前<紹裕堂主人識>云:
據史立言,我得我失,不出因緣果報;引經作傳,西來西去,無非救度慈悲。
英雄打破機關,便能立地成佛;達士跳過愛河,即可豁然悟道。
<天花藏主人序>則云:
天下事本無也,日出雲生,忽而有之;既有矣,水流花謝,忽而無之。此理又何故耶?予深思而得之:蓋釋家所謂因緣也!惟此因緣,故夢幻泡影,虛虛實實、恩恩仇仇,牽纏而成世界。大而帝王,小而名利,彼爭此奪,前去後來,非禮樂即干戈,紛紛不已、攘攘無休,靜觀之,甚無謂也!然當其紛攘之際,竭性命之精,疲筋骨之力,自以為英雄豪傑,具於此功名富貴銘之鐘鼎。無奈才一轉眼,而赤電光銷,黃粱夢熟,從前辛苦,毫無所用,此果誰之多事耶?大都葉葉枝枝、花花果果,自為開落耳!設非因緣,則西方南國,萍聚無由也。雖然,興亡得喪,自關理數,豈盡因緣?試一思之……。
這段話闡釋佛教之「無常因緣」觀,頗為深刻流暢,也就是說:小說對於複雜不明的歷史人事,所給的是天命(劫運、氣數)與因果(報應、業果)的解釋,所提供的是情感的慰藉、信仰的依靠;雖然看似不合乎理性思維、遠離了歷史事實,但一者、維持風教,範圍人心;二者、看破世情,遊戲人生;只須嚴正有道、或巧妙有趣,就可以了。虛實相涵、人神交通、情理兼行、古今同時,一切「矛盾對立」的概念,在作者筆下渾然融通無界線,正是以三教為宗旨的通俗小說之所以吸引人的原因。
出現在這部小說的人物,大多於史傳有正式的記載,且原來的性格、事蹟在芸芸眾生中就顯示了某種傳奇性或神秘性--文人、武士,帝王、后妃,及道士、和尚,他們或高居於社會的上層,或游走於世間的邊緣,皆有其脫俗超凡之處:若非天賦異秉而任意揮灑、便是生具富貴而盡情享受、或者心契虛寂而蕭然物外;這本就是小說家所鍾愛的角色,只是在其現實身分之上,又渲染了宗教神話之背景,使之擁有形上的來歷與歸宿,或許更具特異色彩的說服力吧!
詩曰:「國家氣運亦何常?須向人心問短長;時日在天悲曷喪,保民而王廟無疆。自求莫大乎為善,天與無非是降祥;偶爾解紛仁有限,密開帝業到蕭梁。」(頁1)話說西晉之時,王室衰微,臣強君弱,一時之三綱不立、五德喪亡,致群雄競起。……東晉雖說偏安,猶存名號;不意迂儒秉政,崇尚清談,不知國家經濟,遂為劉裕所奪,改號為宋;使後人有治平之才,或久膺曆數;不意宋猶晉也,不數十年間,又為蕭道成所篡,改稱為齊;……乃漢時蕭何之後,根基不薄,若子孫有治世之術,豈致短祚?不意齊猶宋也,在位不久,早又生出事來……。(頁2)
對小說家而言,官方記錄的所謂「歷史事實」,或許不必那麼嚴守考據;而重要的是如何接受(常識、趣味)?如何解釋(啟發、信仰)?以及提供了什麼人生的智慧?開場詩話對六朝政權的更替,做了一個傳統經驗的總括:三綱五德乃維繫世道、安定人心的根源,略有錯失,必致社會動盪;當此之際,使有治世之雄才奇術,猶可以撥亂反正;若無道德、又乏才術,則民無所從,國無所定矣!「使…或…」「若…豈…」的句型,懷有多少的希望,而結論卻再三的「不意…又…」,令人驚訝與惋惜;是人謀不臧?或天意如此?歷史不能假設或挽回,但可推想而提出某種令人滿意的詮釋;又由於人事時空的交錯複雜、變化細微,誰也沒辦法掌握一切可能的因緣,做周全的分析與貫串;因此,若認定這背後有「全知全能」的上帝及「無失無漏」的果報在主持、推動,則可在寫作策略上取得「制高點」而下望塵寰,以清晰的眼光穿透一切事相,而有提綱挈領、化繁為簡的效果。所謂「氣運、人心」「天與、自求」,天道與人事的親密相應,是「儒、道」的共識;而國家的治亂、朝代的興亡,關係甚巨,非「氣數」不足以定其成敗、非「天命」不足以論其得失,這是小說的常套;因此,第一回題為:「太祖善念動天庭,玉帝賜花開帝業」,由總管三界的玉帝發言:「下界蒼生,劫運將萌,……可傳旨意,即著百花神撿選有德名花二種,降生下界,男生蕭室、女降郗門,成其姻眷,代續齊朝。」(頁24)劫運乃自然之循環、亦人心之感應,是無可商量的;上帝的作用,也只是預知其變動的大方向,並安排適當的人事以成就之;而此處之所以揀選「名花」以應天命,乃因蕭順之偶然仗義,解救了某女子:「一念救人之仁,驚動了上帝」(頁25),而「這日正是百花生日,花神聚集之時」
[169],於是因緣湊合,改朝換代的大事有了輪廓,就該主角出場了;第二回提示:「若論善根須佛地,要求貴種必天堂」,掌花仙史說出一段公案:
當初漢明帝時,我佛如來慈湣眾生,見東土生民,惡業深重,因命弟子伊蒲塞
[170]到中國來,廣揚佛教,濟度眾生,超災脫難。彼時有一個楚王英,耑心向善,立意好佛,遂請了伊蒲塞到家中供養,極盡虔心。因獻花作供,伊蒲塞見諸花俱不喜,……只留了菖蒲、水仙二種,喜其六根清淨,不紅紫而長青、不繁枝而細葉,且出身水石之間,疎疎落落,別具潔姿;遂日夕取他供養其旁。因伊蒲塞與楚王英終日傳講佛法,這二種花在旁竊聽了,於心有悟,遂一心脩煉,不肯泄氣,保守元陽。……伊蒲塞見二種花皈依佛教,已蘊草木之靈,不忍棄之,遂收入佛門,以廣接引。……今在如來蓮座之下,為一侍者。(頁27)
眾花神於是親往西天靈山,傳達玉旨:
如來道:「今玉帝有旨,將你二人(菖蒲、水仙)往東土降生,此係劫運因緣,正好明心見性,不可錯過。……欲進無上大乘,亦須假人形,而後成正果。東土雖曰紅塵,只須回頭及早。」正是:清淨花心已有年,如何依舊墮塵緣?只因草木根基淺,故借人身一轉肩!(頁30)
傳統小說中的佛教,多半是隨順「儒、道」之因緣,緣起而生、緣散而滅,雖不造作有為法,卻能借幻化之人事而修行,也就是以向道心入於世間行,故身在塵而心不染。但中國道教以「玉帝」為三界之統領,而「如來」在西天,已出六道,為何卻說「玉帝有旨」而徵召如來座下侍者?彼化外之地的「佛教聖賢」乃客卿,唯可以悲願而相助、或因業報而轉生,如此乃相應於主客觀之因緣也。小說之三教混用、聖凡雜處,實不易釐清,而大致是以「天命」含攝「因果」、以「三界」連結「西天」也。主要人選確定之後,還須有完整的配套:
玉帝:「下界蒼生苦劫將來,今既有主,豈可無輔弼之臣?……卿(太白金星)可遵旨,同九曜星辰,陸續降於下界,輔助聖主,成功之後,因緣證果之時,方許歸垣!」正是:天遣星辰降下方,豈其無故作民殃?蓋因殺運多征戰,不是英雄不敢當!(頁49)
除了玉帝直接派遣的「輔弼星辰」以助成其帝業之外,西天也有幾位「佛教同修」自願降凡以監督其道心:
內有菩提多羅、毗伽那、阿脩羅,齊說道:「道兄厺後,機縁到時,我等稟明如來,相逢有日!」(頁30)
自佛教觀之,不過又一場如幻之修道因緣,窮達賤貴、苦樂得失,終歸於無生,;而在凡夫心中,所能掌握的就是今生的現實;因此,帝王將相必有繁華的排場、豐富的經歷、絕代的功業,乃撐得起世俗的價值感--這就包括了:行善的家世、吉利的風水、投胎的夢兆、降生的異相、聰慧的才智、堅強的意志、充沛的體能;以及風起雲湧的時局、情深義重的夥伴……。而今的局面就成了道(劫運)主、釋(修行)從、儒(治平)事業的局面。以下先就「宗教歸屬」對小說中出現的歷史人物做分類:
一、英雄(道教):九曜
[171]下凡,輔成帝業,功成名就而歸天
總管星(太白金星)柳慶遠,及天柱星王茂、天篷星陳剛、天英星昌義之、天輔星王珍國、天心星張弘策、天禽星曹景宗、天芮星韋叡、天任星呂僧珍、天冲星馮道根。
另,侯景乃「齊和帝」轉世,本非在劫之人,後為報冤而生,而冥符天命。
二、高僧(佛教):三聖化身,點化本來,明心見性而回頭
阿修羅-雲光-廣度:化身提示、不敬王者,梁主兩次「當面錯過」
毗伽那-誌公:陪侍梁主,隨時檢點,如榮譽國師
菩提多羅-達磨:來去自由、全體展現,流傳佛法於民間
來嫌太晚厺嫌遲,點醒貪瞋是所期!不識紅塵沈迷性久,因緣大事可還知?(第35回,頁851)
梁武帝的生平事蹟,有大部分是關於佛教的,從三十九歲即位(502)到八十六歲餓死(549)將近五十年,不論是公開的弘揚或私下的實踐,以「皇帝菩薩」的理念,積極推展「佛教國家」的政策,這是最讓史家疾首痛心,而佛教徒所稱道景仰的。
小說在這個部分的發揮,已經是「明清佛教」式的世俗化、神通化,福慧兼顧、禪淨雙修--萬法皆空的機鋒與因果業報的勸化,表裡相應、利鈍全收--行文中所抄錄的法語、問答、典故,及所奉行的思想、儀軌、大多是宋明以後的庶民佛教,與南北朝的權貴佛法有很大的差距;也因為這樣的轉化,小說中的梁武帝失去了貴不可近、高不可及的形象,而更像個虔敬平易、單純可親的一般佛教徒!
小說在形式上是以佛「說經」而起,插入一段「譬喻」故事,前因後果,報應歷然;又以佛「說法」結束。頗有「黃粱夢醒乃知空」的義趣,虛化了歷史人事、順逆得失的執著。先看「西天靈山」我佛如來在「靈虛宮」說法的場景:
只見如來端坐蓮臺,與五百阿羅、三千揭諦、十一大曜、十八伽藍,講演大乘玅法
[173]。……
以下便是二花降凡,「借人形、修正果」的情節。而佛法在中國的流傳,除了前述伊蒲塞與楚王英(在家居士)為先鋒,接著是(魏)正始年間:「只因太后胡氏佞佛,魏主信之,故不事經籍,唯親佛典。一時,佛教盛行洛陽。……以為今生作孽,一入佛門,若經懺悔,惡孽俱消,窮者得富、賤者得榮,善念若深,生生不滅。」啟建大小佛寺,共一萬三千餘,「佛法逐漸傳入南朝。」(頁383)這兩段敘述都是背離史實的,但重點似不在此,而是「菖蒲」轉世為梁武帝之後,對佛法的體證、護持、弘揚--或如前引侯忠義云:「本書旨在借史實而闡述佛法」;大致有表現在這幾項:
1、緣熟心開、見性成佛 2、因果報應、六道輪迴 3、道場功德、懺罪度亡
4、誓斷酒肉、停用牲祭 5、捨身出家、禮佛講經
前二項乃佛教思想的兩個重心:「諸法如幻」的體證、「業報不失」的信解,是個人證得涅槃、皈依三寶的根據;後三項則是世俗衍伸的形式(方便消業、悲願濟度)之實踐,滿足了中國佛教徒與傳統禮俗相依違的雙重需求。
菖蒲、水仙,雖宿植靈根於西天,但心地未明、貪瞋仍在,故奉命下凡後,不免又為身心所困、六塵所迷;若長此以往,必致道力退轉而入輪迴,此非歷劫修行之本意;故而,如來講經時,「忽以慧眼遙觀,復又垂目,即合掌於胸說:善哉、善哉,欲度眾生,反添業障。……汝等眾中,當廣開方便,指示迷途,同歸極樂。眾問:二人迷失本來,惡生好殺,貪痴種種,已趨輪迴業境矣。……但不知可解脫此二人之厄否?佛曰:人心一正,諸惡俱消,無往而不能解脫!」案,此處說「諸惡俱消」,乃是消惡念,而不消業報;誠意正心,則不造新(煩惱)業;但昔所作業,因緣成熟時,還受其報也;是故,梁武帝於最後數日,「心」雖開悟,而「身」仍餓死也。
於是毗伽那於枯樹中化身嬰孩,為朱氏收養,取名「佛賜兒」。阿修羅則變形為凡僧「雲光」:骨瘦面蒼,手執「禪杖」、肩挑「蒲團」與「梵經」,到長干寺
[174]掛搭(頁509)。接著是梁武帝各項奉佛的舉動,如廿一回云:「到了初八這日,梁主身穿素袞龍袍出朝,帶領文武多官,發駕竟往長干寺來,……啟建無遮大會,早間拜誦、午間講法、晚間超濟孤魂。」(頁524)勞民傷財的水陸懺儀,好不熱鬧!卻被雲光僧點破:
欲以數粒米,化作無邊之甘露(施食),也非等閒;蓋因地藏憐愍眾生,故登壇作此神通,因他堅心精進,故能感動觀音大士,變作焦面鬼王,往四大部洲拘攝幽魂,來受這甘露之味。試思今日這等凡胎頑僧,有何德行,而能感動大士乎?此不過佛家一戲場傀儡耳,於眾生何益?若仗此而消愆,恐業更深也!」(梁主)又問道:「若如此說,則朕此番佛事(無遮法會)不幾為無用矣?」雲光道:「善心既動,怎說無用?但此等用處,不過是燃燈代日、挑土為山,些小懺悔,焉能補過?何不及早回頭,現身說法,庶可解釋冤愆,不失本來面目!不然,沉迷既久、墮落漸深,則非算矣。(頁544)
這段對話,頗得佛法真義:將一切「慈悲利他」的功德,歸根於「無礙自在」的體證。一個逐物迷真、貪瞋具足的人,自顧而不暇,又如何讓六道眾生「知非、離苦、解厄」呢?正是:「有彩啣雲方結霞,若無妙義莫拈花;可憐聾聵驚聾聵,恨殺西方老釋迦!」此亦相應於達摩所說:「淨智妙圓,體自空寂」而「不以世求」,才是真功德!
雖然講了那麼多,梁武帝仍執著於道場功德,雲光嘆曰:「可憐,此人為物慾所蔽,身心固結,失卻本來,一時焉能悔過?須慢慢使他猛省可也。」又曰:「爲人消釋,終屬小乘。」因梁主之請,雲光乃登台「向大眾宣了一卷心經」,他講的是:「心即是佛,無佛非心;佛即是心,無心非佛。……若萬妙皆佛之靈,則一切惟心所造;故心一動而佛之光明盡見,心一靜而佛之聲色皆空,心一喜而佛之人天踴躍,心一怒而佛之神鬼生瞋,心一哀而佛之慈悲具足,心一樂而佛之歡喜無邊。若思見佛,須要明心;倘或迷心,自難成佛。咦!人人有佛不自知,卻向骷髏去剝皮;到得抽身尋舊路,誰知已是點燈時。」講到精妙處,感得滿天雨花。(頁547)梁主說:「朕今仗此三寶佛力,又得吾師懺悔,足可滅罪消愆矣!但覺此心惕惕不安,何也?」雲光曰:「此陛下本來懺悔之善根也!」此處或可說是修行入道的關鍵:人一輩子可能做了許多符合宗教信仰與道德要求的行為,但此類「他律」的成全,無助於「自我」的認知與「煩惱」的化解;俱生的無明渴愛,仍隨時蠢動,引生無邊的(矛盾)不安;而這種不安,同時也是良知的自覺、智慧的萌芽,從這裡深入觀察,正是向內徹見本性的契機;但此事非同小可,要有長期苦參的意志力,沈下心,冷靜、積極的針對問題的根源,逐一釐清。
但這些微的道心,卻被郗后的「小聰明、大毒計」動搖了(詳後文);雲光深知梁主的時候未到、禪心未堅,乃留偈而示滅。梁主雖也覺得郗后此舉,於佛門有玷,卻敵不了俗情貪愛:「不是心昏喚不醒,只因勾引未曾停;方才捉定回頭想,又被笙歌騙去聽。」隨後開龕驗屍,惟見遺鞋一雙;空中飄下紙條云:「今雖移植去,原有舊根芽;性靈既自在,皮毛莫認差!無邊光景雲映霞,一時恩愛水團紗。……迷津喚不醒,失足豈有涯?四十八年霸氣盡,江山又屬別人家!」梁主乃歎曰:「原來是一尊古佛臨凡,使朕當面錯過,深為可惜!」(頁561)。
雲光去後,梁主又忙於征戰,而無心顧及佛教;直到攻下壽陽城,為了超荐陣亡孤魂,才又想起「有德高僧」,魏將李憲提及「法相寺廣度長老」,梁主召見時,他卻又「遽然仙遊」了,只留字云:「廣度雲光,總是我做。……究心精進,此中莫挫;我今去矣,誌公補過。」梁主又嘆曰:「惜朕無緣,不能再見。」(頁640)就小說的安排,雲光-誌公-達摩,輪番上陣,只為了護持靈根、點醒梁主。
前文提及「毗伽那」化身的「佛賜兒」,從小跟著朱氏拜佛,不吃葷腥;朱氏亡後,他對鄉人說:「我今身無掛礙,早脫紅塵,離了孽海,欲厺清淨中尋覓源頭,上可報生育之恩,下可脫三途八難之苦。」(頁672)於是投身鍾山「道林寺」儉長老出家,長老於定中觀知他的來歷,云:「善哉!完此西來大事因緣,普度梯航、慈悲引證,死者超生淨土,生者共入菩提。……我今為汝披剃,可到世尊面前作證。」又取法號:「聖人得之為大寳,又多見是識為誌,又廣施及眾為公,可取名寳誌公。」(頁678)根行雖好,卻有閉塞之迷:「只因被朱氏抱回,尋人餵乳,受了凡間婦人貪瞋癡欲之氣,蔽卻靈光,有時而昏。」幸而剃度後,在寺中學習禪門規矩,漸有知覺,遂晝夜用功十年。某日,在禪床上入定,儉長老問:「汝心定耶?身定耶?……身心俱定,何有出入?」誌公:「雖有出入,不失定相,如金在井,金體當寂。」長老合掌說:「泡幻同無礙,如何不了悟?達法在其中,非今亦非古。非隱非顯法,說是真實際;悟此隱顯法,當知是來處。」
[175]誌公「只覺一時推窻見月,諸事了然。」長老圓寂,誌公乃接了衣缽,開堂說法。(頁680)
雖然經過雲光、廣度兩次的作證佛法,梁武帝仍半信半疑;普通元年,曰:「朕處宮中,念及前事,雖曰代天承運,未免殺戮太傷。……今值此昇平,朕欲廣揚佛法,作種善緣,雖不求果報於來生,亦可消罪於今世。」朱異迎合說:「陛下既具此善緣,何不乘萬機之暇,涉獵經典,一可釋己愆尤,二可增添福祿,三可求國祚綿長,四可拯拔幽冥,此乃萬全之舉。」(頁694)梁主遂廣行善事,遍處啟建寺院,於是「建康佛教大行,以致民間子女皆來相送,出家者紛紛不絶。」又每與諸廷臣講論佛家大意:「人之浮生,如東逝之長流、西垂之殘照,……若不精心脩善,向三寳中懺悔過愆,墮入阿鼻,填償苦報,再要這五官具足,享受榮華,恐不能也。所以朕今惜福,廣作善緣,惜今日之福者,留與來生享福;作今日之善緣者,是享後日之榮華。」(頁726)這樣的君臣對話,所理解的佛法仍不出「現世的利益、來生的福報,離苦得樂、轉禍為福」這類的人天小果、有漏福德;而如何提升梁主學佛修行的境界與層次,正是誌公與達摩的「後段」任務!究其實而言,佛法的修行,當務之急並不為了擺脫「未來」的輪迴,而是化解「眼前」因無知、貪婪而引致的身心煎熬;若依佛法的正常道而修觀「緣起空性」,頓見「清淨本心」,可有效的療治這些當下之苦。或者說,輪迴的根因在於無明我執,輪迴的痛苦乃因渴愛把持,而根本解除之道乃是信解行證「五蘊無我」之理,而止息貪瞋;若能如此,脫離輪迴乃是法爾自然的結果;但梁主正處於至尊極貴之時,貪著今生與來世的享樂,所思所作不外乎如何增長這五蘊身心的實在感;佛教只是成全此事的工具而已。
第三十回,梁主為了超拔郗后,而詔令天下寺觀,設壇追薦,欲「集眾善而釋一人之愆」,百日後出巡建康各寺而初見誌公,問答如下:「吾師亦曾度人麼?」「未出母胎,度人已畢!」「若是如此,朕何不見?」「爾若一切不見,是名真見。」又:「朕欲脩行,佛遠乎?佛近乎?」「面門出入,應物隨情,自在無礙,所作皆成,了識本心,識心見佛;……除此心王,更無別佛,欲求成佛,莫染一物,入此法門,端坐成佛,到彼岸已,得波羅密。
[176]」(頁742)梁主雖不解其義,但見誌公「出言吐氣,的有根源」,愈加起敬,乃告知作此法會的因緣,誌公云:「今遍令寺僧,啟建法事,傷財動眾,彼受苦惱,焉能為陛下減愆?況此經文,套語陳言,只不過使人戒心,引入正路,事不相關、言不切當,安可滅人之罪、消人之災乎?」乃轉勸梁主收求經典,構思精義:「半年之內,著成了十卷真經,名為寳懺。」又選「戒行僧」四十九人(皆是喜在世間修行,以啟愚蒙的阿羅漢),作百日道場,郗后得生忉利天。(頁744)這是誌公初示道力與神通,取得梁主的信賴,為的是漸次開導他悟佛知見而了此西來公案。
某次,梁主與誌公問答,忽然有悟曰:「十二者,欲我十二時中脩持也;安樂禁者,欲我戒繁華也!」
[177]從此屏色絕欲,朝夕敬禮三寶;在宮中猶恐不潔,便於臺城中啟建「同泰寺」,並「大集沙門,立無遮大會,日在寺中,拜仰佛像」。(頁762)雖然災異迭見,朝臣亦屢諫「不可佞佛」,梁主卻都不聽,每日勤於佛教,蓋了許多大寺;接著插入三段誌公的傳說:與白鶴道人潛山鬥法:「佛法妙無邊,豈與人思議?誰知錫杖籐,能化龍尋地!」(頁766)喫魚吐魚「鱠殘魚」
[178](頁783~787)及誌公請死囚頂水,以警示梁主:「畏死心切,心惟知水,焉知有樂;求道者亦當作如是觀。」(頁787)除了顯示誌公的神通以增加小說的趣味之外,也是對梁武帝的應機施教、隨宜說法,而效果並不顯著;故「達摩」於此時現身,加入警溺救頑的大事。
「菩提多羅」因想起昔年在西天曾許過二人(菖蒲、水仙),便拜求如來,也要往東土救度,以完前信。如來云:「善哉,善哉!汝今要厺,則遞代相傳,吾道東矣!但汝不必降生東土,可於海外宣揚一遍,然後入於中國。」這就補充說明了為什麼《景德錄》卷3(T51, p0217a)般若多羅曰:「且止南天,待吾滅後六十七載,當往震旦,設大法藥,直接上根。」以下便是投生南印度香至國,為三太子,遇般若付法、改名的故事,大致以燈錄為依據,但為了配合本書情節而略作修改,如其師云:中國的佛教徒「雖云好佛,不見佛理;已有人(雲光、誌公)指迷;汝到彼方,不可久留,彼自醒悟也。」以及:「忽一日,夜間有白毫光沖起,達摩觀之,知中國
蒲羅尊者與
毗迦那,廣脩善緣;不勝歡喜道:我今可厺矣!遂別了國王,辭了學侶,航海而來。」(頁798)此段在《景德錄》卷三(T51, p0219a)只說「師心念:震旦緣熟,行化時至。」如何斷定「此時」因緣成熟?《正宗記》卷五(T51, p0742b)云
[179]:「當是達磨化導其國已六十餘載,思遵其師之教,謀欲東征。」乃計算其師付囑的期限已至,這是主因;但也有如前引《歷代法寶記》卷1(T51, p0180b)所說:「(達摩)觀見漢地眾生有大乘性,乃遣弟子佛陀、耶舍二人往秦地,說頓教悟法。秦中大德,乍聞狐疑,都無信受,被擯出;遂於廬山東林寺……譯經畢,同日滅度。」之後,達摩「聞二弟子漢地弘化,無人信受,乃泛海而來至。」可與小說的「蒲羅、毗迦那為先鋒,達摩最後至」對照成趣。
又云:三歷寒暑,到了南海,「梁大同三年(537)8月21日也。」而所到之處,因梁主好佛,廣立壇場,供佛延僧、講經說法;略有知見的,即敬為「善知識、大和尚」。接著是達摩辯破「實相宗」而轟動佛教界,於是「達摩遍入禪林問難,來厺無定,漸漸傳開達摩名號,是一尊活佛臨凡;各處善信檀越,並貴官長者、僧尼師眾,無不願見;……你請我供,爭奪無休。」案,據《五燈》卷1云:達摩遍破「小乘六宗」,乃在天竺行化之時;六十年後才渡海來華。梁普通七年丙午(526)丙午9月21日初抵廣州,隔年10月1日至金陵,與梁武帝問答不契,乃渡江北上少林寺。而從前章對此問題的討論,大致同意達摩入滅於「西魏文帝大統二年(536)10月5日」;本書卻將他的來華日期延至「死後」的隔年,脫離了燈錄的傳統。
接著,又驚動了廣州刺史蕭昂,具禮迎供,接入衙中,問:「弟子欲向西方求佛,去路甚遠,不識吾師有捷徑否?」答:「使君心地,但無不善,西方厺此不遙;若懷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難到。今請先除十惡,後去八邪;念念見性,常行平直,便睹彌陀。」(頁810)稍後,蕭昂奏知梁武帝,乃詔往建康,問:「是何姓?」答:「是佛姓。」「師無姓耶?」「性空故無。」「師自南來,欲作何事?」「惟求人作佛。」「南人無佛性,怎能作佛?」「人有南北,佛性豈然!」
[180]接著才是「有何功德」的問答,抄襲燈錄之文;而最後,問:「對朕者是誰?」答:「是佛!」梁主見他「以佛自居」,又貶駁「並無功德」,心中不快,達摩說:「終日求佛,迷而不識;餓斷肝腸,方歸無極。」起身離去。
這裡借梁武帝所見,描述達摩的形貌:「面貌又黑又紫,一雙圓眼,白多黑少,鬚髮拳螺,渾身黑毛茸茸,十分慘賴怕人。」相對於南朝人文修飾之邦,這樣的印象已令人不悅了,又加上話不投機,也難怪梁武見之不見,對面錯過!
誌公聽到此事,嘆息說:「來而無成,又費我功!」乃向梁主說他是「觀音大士,傳佛心印,特來度陛下耳;何當面無緣而失之也。」於是梁主出朝追趕,卻見達摩「一葦度江」,留下幾句話:「脩在於己,何須望人?非不慈悲,魔盡佛成。……千古萬古空相憶,休相憶,清風匝地有何極!因茲暗渡江,得免生荊棘!」(頁831)這段公案是從《碧巖錄》卷1(T48, p0141b)抄來,作為結局。
文中有一句:「彼以急引,我以緩誘」,說明了達摩與誌公對梁武帝採用的不同策略,前者直言無隱,當頭棒喝,一試不中,拔腿便走,較似阿羅漢作風;後者或言或默,觀機逗教,循序漸進,常隨左右,近於菩薩道心行。兩人分別扮演的腳色與作用在小說中相應成趣,且呼應了天命與因果的情節結構。就小說的安排,雲光、(廣度)、誌公,乃達磨東渡見梁王之前驅;已先在中國傳播「禪法、機鋒」,故達摩來時,反而不稀奇,不受帝王注目,只得退藏於民間,開宗付法,留待他日振興禪學,如柳宗元<大鑒禪師碑>云:「梁氏好作有為,師達摩譏之,空術益顯,六傳至大鑒。」而小說結尾也說:當日達摩見梁主塵緣未斷,尚有冤牽,遂折葦渡江至洛陽,於少林寺面壁九年。之後,大闡佛法,並授心傳於慧可,乃端然坐化,與誌公回西天繳旨;而「慧可傳三祖……五祖傳六祖。至今佛法,皆是達摩流派。」(頁991)
達摩去後,誌公說:「他雖已厺,然佛還在,只須檢點機關,因緣到日,而佛自見也。」(頁835)依然是誌公與梁武帝形影相隨;這些耐性、婆心,只為了他日後的回首悟道而準備;而猶自沉迷於俗業的梁主,卻不見棺材不流淚,誌公乃以偈暗示梁朝國祚的始終,而梁主不悅,反問誌公自知來去否?誌公答云:「聖人無己,靡所不已;法身無象,誰云自他?境智非一,孰云去來?」
[181]說罷,朝著梁主大喝道:「汝知西來意麼?」梁主云:「不知。」又問:「汝知佛法大意麼?」答:「理會得!」誌公乃曰:「但六根未斬,須要牢栓;須到萬緣寂滅、六賊無乘,那時方歸正覺。我今去也!」回寺之後,端然坐化,又於雲中現身云:「達摩已去,誌公歸西;因緣將到,不用淒其。」(頁864)從上三位道兄降世的因緣已盡而逐一離去,留下梁武帝獨自面對深重的習染及未來的命運,這是悟道與否的關鍵,決定於個人的願力與精進,卻企求他人不得。
關於多次捨身之事,小說的解釋是:「梁主久在寺中,因寶誌公喝明開釋,遂有個迴光返照,漸識破機關;不期入宮之後,身為萬乘之尊,聲音入於耳、美色現於眼,……一線靈光,又早被六賊竊去。」乃對群臣說:「今人不能成佛者,是貪戀皮囊,而為物情所累,不能灑脫,難證菩提;朕今……當捨身於三寶中,皈依佛教,作無上之求!」梁主雖有此心,卻迷於塵緣,於是自思:「我如今在宮,豈是修行之地?還須入寺,捨身於佛,倘蒙我佛慈悲,哀矜攝受,現獅現象現蓮臺,開釋成佛,庶不負我一生好善之功。」至於捨身之後的活動,多半是登座講經、於築臺施食之類;其中細節,正史載之甚詳,小說則記錄了某些「朝野議論」,如云:「梁主年高,既要修行,何不傳位太子,然後入寺,方無掛礙?」或云:「既要捨身,就該屏富貴、棄妻子。今捨身而其身尚在,……則先自昧其心於不誠矣,佛肯佑之乎?」或云:「今委身於佛氏為奴,則為佛者當取其身而用之,愚民惑眾、喪亡之事,可不計日而至矣!」梁主聽得這些輿論,甚不悅;後經太子率群臣到寺勸請,並各捐俸金以贖之。史官曰:「天子脩身以為本,如何捨作佛家奴?捨身既可黃金贖,我佛原來是利徒!」(頁907)就這樣三捨三贖,有詩譏之曰:「此身既欲三番捨,何不都拋下!如何又要贖歸來?消盡雄心,霸業已成灰!」(頁901)類似的捨身、施食、講經等宗教活動,相對於真參實究的修行,只如兒戲;看似「慈悲」利人,卻無助於己之「見性」、亦無益於國之「治安」也。
贖身回朝後:「所行之政,一味仁慈,寬刑卹典」,因而「四方奸宄出沒,有司屢擒屢赦,以致盜賊滋起。」(頁867)又被朱異、張綰等人蒙蔽,而致侯景叛亂,攻入臺城;梁主只能躲在淨居殿中念佛、拜佛,倦了便盤膝閉目,凝神定魄;經此多日不飲不食,徹底絕望之後:「身心俱攝,萬念潛消,不睹不聞,不為六賊纏擾。」「萬緣俱滅,四大皆空,又觀想到至精微妙的所在,一線靈光,霎時透明,徹底澄清,始知雲光、誌公、達摩一番公案,又前身後身得失果報,纖悉皆知,因大笑道:自吾得之,自吾失之,亦復何恨!西來大事因緣,於今完矣,安可遲也!說罷,在蒲團上連聲哈哈哈、荷荷荷,遂雙手搭膝,閉目垂眉,端坐而逝。……此是梁主證果西方,至今訛傳餓死臺城也。」又云:稍後又現身說偈曰:「西方來,西方去,大事因緣在何處?電光石火費奔忙,何不安心作常住!」唸完,乃隨香風往西天,見佛繳旨。(頁975)如來曰:「汝今根荄已固,離苦而就歡喜;我今當爲汝說法,證入菩提;況有寳懺,傳流東土利人,超滅罪愆;作此無量功德,汝永無輪劫之苦矣!」說罷,聚集眾弟子,宣揚妙義:「諸弟子聞佛說已,皆大歡喜,作禮而退。」(頁994)這樣的結局,在小說的天命架構上是注定的:「下凡歷劫」的英雄,雖幾度迷惑於塵緣,終必有覺醒回首之時,而這身不由己的迷夢,恰是潛在人性深處之情欲的「發露」與「淨化」的過程。這種方式的陳述,滿足了小說讀者對於主角的預期,但不能建立佛教大修行者的形象,因為它簡化、淺化了學佛證果的複雜性與高難度。
小 結
從上論述看來,梁武帝在中國歷史上的是非功過,自有以「內聖外王」為理想的儒家史官去認定,卻似乎頗複雜矛盾,難以簡單概括;諡曰「武」,或許可與前代的周武、漢武帝等視為同類(謚法:剛彊直理、威彊叡徳、克定禍亂、刑民克服、大志多窮,曰「武」),其治國理念與行政措施,必有許多不圓滿之處,但不能完全歸咎於他;他也只是歷史長流中,偶然掌權,而被認為必須為那段時期的文化成果負責的公眾人物;他不但沒辦法獨力成事,甚至大環境讓他身不由己;而人類史上興亡成敗的事例,層出不窮,但人去樓空,徒留一個名字,給後代學者填入各種專業訓練的評論,名曰「殷鑒」。
而民間小說對梁武帝的興趣,多集中在他與佛教的的關係。除了個人近乎癡迷的奉佛舉動,以及全國深受影響的崇佛建設,該怎麼理解其行為背後的動機?又該如何評估其舉措本身的功過?傳統史家面對這個複雜的人物及其豐偉的功業,似乎困惑多於褒貶;且愈到後世愈模糊而形式化。一般人的好奇,則仍然附著於他的佛教信仰,並就信仰的領域去猜想、預設某些形而上的根源,也就是前世、今生、及最後身,輪轉於生命長流中的業報因緣。某些片段的傳說,或許從當代及隋唐以來,就逐漸傳播形成,但在明清小說中才有較完整的敘述編排;而如本文所論析,部分是因為他與達摩的晤談而附帶提及(達摩傳、東度記),或為了虛構某些人物而借他為時代背景(禪真逸史),這都是視他為負面形象,而讓他如正史所載的於兵亂中餓死;相對於此,且流傳更廣遠的,則是以他為主角而渲染修行證道(累修成佛、羅漢傳)、附會天命因果(西來演義)的作品,寫得較豐富、曲折,讓他成為中國佛教的巨人--佛教因他而弘傳,他也因佛教而成神--這幾種小說彼此之間,似無傳承演續之關係,而是在不同時間、地區,以不同的傳聞,構造他們心目中的梁武帝,或諷貶、或讚揚,總之是一位值得關注敘寫的歷史人物。只是他的一生太豐富、精彩,很難找到適當的切入點,雖然明清之際隨著歷史演義與神怪小說的流行,而有《梁武帝西來演義》這本空前絕後的通俗傳記,但影響似乎不顯著,民間信仰中的梁武帝,仍是個謎樣的人物。--至於就佛教而言,他究竟可認為是修得什麼果位?
「功行已滿,往西天竺極樂國去。」「今我脫敝履,去住兩無礙;極樂為世尊,自在兜利界。」--《梁武帝累修成佛》
「修證有得,翌日可為西天羅漢。」「空中旗幡紛墜、鼓樂喧闐,又見紫雲一朵接捧梁主,直上玉京金闕。」--《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
「此是梁主證果西方。」「我(如來)今當爲汝說法,證入菩提;況有寳懺,傳流東土;……作此無量功德,汝永無輪劫之苦矣!」「親授法號為波羅尊者。」--《梁武帝西來演義》
雖也說:上玉京(兜利)、往西天、或生極樂國,雜入了神仙與淨土的名相;但從名號(羅漢、尊者),修辭(離苦就樂、無礙自在、證入菩提、永斷輪迴)看,他以居士(帝王)身而得「阿羅漢」,是頗為一致的看法;而台灣的寺廟則將他與達摩、誌公列入「十八羅漢」中,名為「梁武帝君」
[182],這或許是個美好的結局吧!
結論
從本書以上的論述,先有兩點想法:
一、達摩的事蹟與形象,從開始就具有傳說性,是共同創作、輾轉敘述的演示,很難被某個特定文本標準化。兩宋的燈錄(尤其是《景德錄》《正宗記》)雖彙整了前代的達摩傳說,並以帝王認可、文士支持的方式確定了「達摩本傳」
[320],而這樣的集體權威,也只成就了禪宗高層的「祖師」身分;而民間另有不確定起源的「羅漢」與「武術」傳說,在許多場合附加在達摩身上;因此,目前所看到的達摩小說,不外乎這三種傳說內容的組合,比例或有偏重、形式或有不同,卻只能說各有特色,而無定格。明清及現代的作者,雖盡了個人努力於改寫、更新達摩故事,但似乎影響不大,互相觀摩之餘,仍將各行其是。也就是說,除了燈錄本傳已確定的基本資料之外,「達摩」曾經是什麼樣的人物?將來會改變什麼形象?或許沒有標準答案,而永遠開放給大眾傳說及個別作品去詮釋。
二、從燈錄到小說的達摩傳,雖出現了幾位重點人物,而較為人知且持續發展的,只有梁武帝;其餘的都以有限功能的「角色」依附於達摩文本中,即使同樣被傳說渲染而頗有傳奇性的慧可,其禪宗二祖的地位確立之後,並未特別引起小說家的興趣,除了讓他住持少林寺,傳授達摩的禪學及武術之外,並無其他變化;雖曾被列入「廿四羅漢」中,而民間主流的「十八羅漢」,仍將他排除;其中的原因,仍有待研究。
以下就本書對達摩事蹟及相關人物的研究,略作總結的論述。
(一)
燈錄中的祖師,在小說中被視為佛教聖者,有堅韌獨立的性格及開宗立派的志氣,為了續佛慧命、傳承正法的使命,能自覺承擔並欣然接受「求道」及「傳法」過程中的一切苦難,並於交棒後功成身退(或化火自焚),達到「人法」一體的狀態。
小說中的達摩,幾乎是智慧、德行、神通兼備的完美形象,雖然多數時間在坐禪入定,大部分問題也在禪定中決斷,但有別於《高僧傳》中其他人物的是,發生在他身上的異稟、遭遇、行動、成就,都來自、回歸「正法眼藏」的傳續,這是他及前後祖師們共同的神聖宿命,他們只是佛法流布於世間的「道具」而已;他們也是視為當然,不曾起疑或掙扎。一切似乎在預定的程序中進行,順利或挫折、歡喜或苦難,是考驗也是演戲,就如奔流於陸地上的河川,經歷了起伏曲折之後,註定流入海中、化於汪洋。閱讀的過程中,主要是感受他們的道心、智慧、願力,提升自我的眼界、薰習向上的意志;而不至於如一般小說,隨其情節之起落而悲歡啼笑、波濤洶湧;是寧靜的改造,而非激情的刷洗。
本書論析的幾部作品中,「達摩」傳說的形成與演變,有三個階段:
一、《景德錄》《正宗記》對歷來傳說的的收集、編訂,可視為達摩本傳,其中的事蹟與人物,有公認的基本可信度,是相關的公案、圖像及小說的根據。
二、明清的達摩小說,以通俗的信仰與文字,對燈錄原文有承襲、有改寫,也有部份新傳說的加入,及個人創意的重構。
三、民國以來新思潮、新文體的改編重寫,主要是對禪學思想、祖師行履的現代化詮釋,並多少加入少林武術的傳說,強化了敘事的虛構性與主觀性。
第一階段的各個故事段落,是從僧傳、禪籍中收錄的,部份內容(姓名、籍貫、生卒、東渡、弟子、著作)略有出入,卻長期在燈錄系統中兼存並行,對於得其旨意、不依文字的禪者,似可接受這種含糊的狀態。本書在這些問題上,盡可能參考學者論文,對校原典文獻,斟酌分析,提出較合理如實的解釋;並以此為根據,考察第二、三階段的小說作品,析論其對燈錄原文之取捨與改寫的變化。大致言之,第二階段著重「神異變化」的形跡與「三教合一」的思想,這是為了吸引中國民眾、安撫儒家士子必須的內容。神蹟或無關於禪師的證量,但在宣教上有起信的效果;因此,小說樂於採錄且發揮之。而儒、釋「同源而異流」或「殊途而同歸」的思想,是佛教在中國得以落地生根乃至於融入文化的關鍵,幾乎每個時代的佛教作品都會再三提示。而第三階段則偏向「禪法理論」的思辯與「少林武學」誇張。這是近代禪宗哲學及中國武術在歐美流行,而反向刺激本土學界所興起的風潮;而達摩是兼具「禪學」與「武術」智能的開宗祖師,因此成了近代作者借題發揮的對象。
(二)
有學者認為:僧傳與燈錄直接受「佛傳故事」的影響,模仿佛陀及其弟子的傳記,寫各時代高僧大德的出生修行、涅槃證道,及其高古的言談、與奇異的神蹟,與文學的關係最深密,是「傳記體」宗教小說之結構、人物與主題的初型。明代小說中許多高僧言行,直接鈔自燈錄。如達摩東渡來華之初,並不出名;北宋以後,因《景德錄》的極力渲染及禪宗的一枝獨秀,有關達摩的諸多傳說,才「形、神」具備,成了禪宗初祖,廣受崇拜
[321]。燈錄雖是語錄體,重在公案的啟發、話頭的參究,卻不礙其傳記之特徵;中國高僧有不同於印度僧人的「瀟灑」與「平實」,而禪宗則為中國人提供了一種「機智」之趣的「思維」與「生存」模式;這給了明代宗教小說豐厚的素材與新鮮的啟示
[322]。
本書以《景德錄》之達摩本傳所論析的每個事蹟與相關人物,皆有特殊的思想含義,且流布廣遠;以此為參考架構,就達摩的師承與家族,區分「道、俗」兩層人物關係,探討其並行而交織的因緣,可發現達摩被設定為純粹的佛教聖者:夙慧天然而不染俗情、道心真切而不惜身命,對師尊的承事供養,始終盡心;對正法的傳承延續,不遺餘力;與此搭配的,如對六宗的破小顯大、對王侄的導邪歸正、對梁武帝的掃相去執、對楊衒之的開迷起悟……,全然扣住見性成佛的主題;而相關的人物,或僧或俗、或正或反、或支持或迫害,最終都成就了達摩的道業。
明.清之際的達摩小說,有其傳統的限制及書商的考量,但就現存幾部作品看,亦有其改寫的作用與特色,但由於燈錄中的達摩傳說,已有基本的完整性與權威性,傳統小說很難忽視其存在而向壁虛構、或大幅變更;《達摩出身傳燈傳》幾乎全抄燈錄原文,而順序排列每段故事,且以祖師傳承的固定主題(出身、傳燈)標示書名;只於段落之間穿插適量的通俗字義,或註解、或潤飾、或衍伸,而呈現了雅俗並陳、濃淡錯雜的趣味;而每段散文敘事之後,以「有詩為證」複唱(一般套語、或特定標題),成了韻、散夾雜的形式,雖是說書人慣用的形式,卻改變了燈錄的敘述風格。此外,在首尾及文中增添的神異節目(如:玉帝慶壽、岳神听經、龍虎參禪、百鳥阻留、龍王助雨、雲端現相、羅漢赴會、如來指歎、騎龍昇天等),其內容與燈錄脫鉤,彷彿回到《西遊記》的敘事場景,或民間法會的演出實況,似可供民間辦法會或節慶時之講唱。這種依違不定、雜亂不諧的書寫,顯示了民間書商的嘗試,初步從「禪宗」與「出家」本位的權威敘述中解放,換個立場或角度,以貼近民情的通俗化信仰與好奇,重新去認識、解讀達摩與相關人事。這是値得肯定的,也是隨時代演進所須的趨新求變。其重點人物,相較於燈錄本傳,雖無增減與變化,卻因敘事風格的俗情化而顯得平易、瑣碎而親切。
其次,關於《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有幾點可談的:1、印度十六羅漢的名稱與事蹟,是中國人所陌生的,宋以後增為「十八」,即是本土化改造的嘗試。而此書「廿四」位羅漢傳,可說是另類的組合,很難得的一部有組織、有情節的羅漢小說,以傳說的「西天祖師」及現實的「中國禪師」為主要名單,搭配幾位有特殊身分或表現的佛教人物,而重定其數目與人選;在傳統而雜亂的群組之外,另開一種「禪師羅漢化、羅漢禪師化」的生面。2、廿四位新人選中,又以達摩為環中,串聯了西天與東土、小乘與大乘、僧侶與居士、神通與智慧等不同面向的人物,讓彼此有了或隱或顯、或深或淺的關係。3、這個群組的羅漢中,達摩與梁武帝最引人注目,而在傳世小說中被多次敘寫,各有一部以上的傳記;而台灣版十八羅漢,必有這兩尊。
[323]以上三點是《羅漢傳》的特色與趣味之所在。其缺點是:此書以組合群象為主,且受限於短篇之作,只能節錄個別的重點,而某些刪落的情節,有時是關鍵性或戲劇性的。也因此提供了一個反省:如何擇要而發揮、適當的穿插,轉生硬為靈活、化說理為情趣,完成「寓教於樂」的效果,這須更專業的眼光與手法,此書之於「羅漢群組」小說,是草創,卻無後繼者。本書在人物論述上,只分析了「般若多羅」「達摩」「慧可」三代祖師,及身分特殊的「梁武帝」,除了傳統文獻的考證之外,更注意他們之所以納入「羅漢」群組的傳說根據。
《掃魅敦倫東度記》的敘事結構,跨越了傳統燈錄的格局,以正邪消長、善惡報應的思想為背景,杜撰了大量怪力亂神的故事、塑造了多線佛仙魔妖的腳色,並藉此宣說了「忠孝」為本、「綱常」為重的處世、修行之道,鋪張演義、時有妙想,亦有其獨特的文學成就。但對於達摩事蹟的描述,卻又枝蔓繁衍、偏離原旨,在別有懷抱的作意下雕琢成形,已非原來的樣子,甚至是「假聖僧(達摩)東度,而發明人倫」而已,這樣的達摩,成了「掃魅、敦倫」的道具,與燈錄的「顯正、傳法」不同,可說是主題、情節、人物的全面改寫,呈現了新異的觀點--燈錄的重點在求道與傳法,都是宗門內事,幾不曾與「外人」接觸(除了異見王、梁武帝),也少積極「度眾」的行程;《達摩傳》《羅漢傳》皆如此,而《東度記》改變了這個模式。
本書的論析,著眼於「東度」的志業與過程,前後三代人物、兩條行動線索:不如密多(元通)--般若多羅--菩提達摩(道副、尼總持、道育)而旁及波羅提、慧可,由於重新編組及大量虛構的結果,祖師與弟子之關係的親疏,也全然改觀,燈錄本傳的主要事蹟與重點人物,退為歷史背景,草率的帶過;而新加入的故事與角色,成了檯面上演出的主體:「不如密多」的形象比達摩更靈活親切,「元通」與「道副、尼總持、道育」因跟隨祖師東度行化,其角色身分比般若多羅、慧可更豐富而重要;而達摩則固守「無言」與「禪定」之教而淪為枯澀乏味的雲遊僧。
(三)
附論的部分:之所以特別討論梁武帝,乃因他與達摩的特殊因緣。他們的生存時代相近,且傳說曾在金陵晤談,雖然不歡而散,卻造下一件公案,在禪門流傳。兩位是各領風騷、影響深遠的佛教人物,而身分上,一是中國禪宗的創教祖師,印度僧侶;一是漢族政權的開國帝王,世族文士;同樣信奉佛教,或修行證果、弘化北地,或建寺度僧、護法江南;僧俗分工、內修外宏,各有創作,發揮了最大能量,為佛法在中國的紮根、流布,貢獻廣大而久遠。禪宗文獻安排他們會面、問答,表現了「修證」與「福德」、「民間」與「官方」的不同風格。明清的相關小說中,兩人互為主角:達摩小說中,必有梁武的身影,是執相修福天子;而梁武小說中,也敘達摩的來訪,乃方外悟道高人。民間信仰又將他們納入「十八羅漢」群組中,完成了造神的形象。
然而,梁武帝個人在歷史上、佛教界的事蹟與魅力,不遜於達摩;從秀才刺史到皇帝菩薩,致力於推行「佛教國家」的政策,在位四十八年,創造了許多奇蹟,且影響及於異域與後世,歷久不衰;而個人卻落得「眾叛親離、餓死臺城」的下場,梁朝也隨之瓦解滅亡;這樣的結局讓人惋惜,也提出各種歷史人事的解析。在佛教界,則因梁武帝「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的惡例,唐代釋子多避而不論;南宋才有正面的回應,卻立基於民間衍生的神異傳說,如生而靈異、死後托夢、群魚預兆、郗后化龍、菖蒲轉世……;佛教徒乘勢推波,以「業報輪迴」解釋梁武帝崇佛亡身之事,拓展了敘事的時空;於是相關傳說,從唐初的「誤殺磕頭師」到明末的「累修生極樂」,愈演愈盛,以神話取代史實
[324]。然而,明清之際的地區性文人如方汝浩、馮夢龍、朱星祚、天花藏主人,對梁武帝大肆鋪張的崇佛行動,仍有兩極性的評價,或貶為「執相佞佛、勞民傷財,餓死台城為天下笑」;或讚其「捨身奉佛、修己化他,成就道業為阿羅漢」;因而在他們編寫的小說中,情節的安排也截然不同。本書即從這兩種角度,討論六部相關的作品:《達摩傳》、《東渡記》、《禪真逸史》,從禪法(空寂淨智)或儒學(孝悌綱常)批評梁武帝的「浮名好佛,漠然無得也」,或「梁君崇釋斥儒風,豈料身空國亦空。」既否定了他奉佛修行的功果,也貶斥了他治國安民的績效;可說是於己於人,一無是處!這種判決或許太偏激了,也未必符應於史實。如前所說,唐代禪宗為了迴避反佛者的討伐,而造作了武帝「著邪道,不識正法。只修福,而無功德」的判定,後世竟演成定論。但小說續寫了他對達摩的懺悔與追封,保留一線生機;因此另有來自民間的同情、禮讚之聲!
朱開泰《羅漢傳》,採用了《六朝事跡類編》中的梁武故事、及「前世因笠如來,今世獲為天子」的民間傳說,將梁武帝納入羅漢群中,是前所未見而影響深遠!達摩與梁武帝的關係,從虛構的「金陵晤談」之後,經數百年,到此書又同台演出、並列羅漢;達摩還是燈錄中老樣子,梁武卻有了夙緣的新面目;雖曰法門不同,而同證極果。書中安插了不知名的「胡僧」
[325]護持他、指點他,讓他身居帝位而不昧因果,心向佛法、大作佛事,終於借「侯景之難」而業盡功成,直上玉京為羅漢!而馮夢龍<梁武帝累修成佛>,以「多世善根」為轉進修行、究竟解脫的機緣,拉開時空座標,讓梁武帝的身世與行為有了「因果業報」的背景。套在他前世的「白頸曲蟮」,來自唐代(朝野僉載)傳說;被誤殺之後,兩次為人,或出家誦經、或在家參禪,薰發慧命;又有大善知識的護持指引,第四世榮登帝王,且「道業」成熟,亡國滅身以歸極樂。政治現實上,他或有許多人為的疏失,飽受史家的嚴詞批評;而宗教信仰上,他大多數的佛教創制,卻深得信眾的感念讚嘆。立場不同,所見各異,又何妨!
以前兩篇為基礎,清初《梁武帝西來演義》除了全面性述說梁武帝的事蹟,塑造了「開國建朝」的英雄形象之外,也延續了「借帝王身、修菩提心」的傳說,從《梁書》「張皇后吞昌蒲而生(蕭)衍」的故事,附會梁武前生乃「皈依佛教的名花」,奉如來之旨下凡:「歷劫運以見佛性」「假人形而成正果」,又搭配了「水仙花」轉世的郗后,及雲光、誌公、達磨三位高僧的協助;在凡間經歷了窮達賤貴、苦樂得失,而善根不泯,終於紅塵夢醒,回西天見佛。總結上三書對梁武帝「學佛因緣」的詮釋,納入因果業報或劫運循環的大時空,一切遭遇與行為都有了宏觀的背景;當前的是非成敗、恩怨情仇,繼續在變化流轉中,永無定論。雖然三部小說設想的梁武前身,各有不同:樵夫--曲蟮--菖蒲,由人而蟲而花,是生命層級的降低,或修行難度的提高?梁武帝崇佛的經歷,在這幾部作品中,初由「捨身供佛,餓死台城」的諷刺,終成「修行有得,證果西方」的稱揚,甚至與「達摩」並列為羅漢,這是信仰的奇蹟!也就是說,民間對梁武帝的興趣,在於他佔盡了便宜的帝王身分及佛教因緣,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明清小說中,越後世越肯定梁武帝的佛教信仰,朝向「三世因果」及「修行證道」的詮釋與結局,讓梁武帝的佛教貢獻有了善報:「證果西方歸極樂,步虛施笠阿羅漢」,收編於俗信的「十八羅漢」中。
(四)
當代新編的四部達摩小說,除了臆解、捏造了許多情節,讓故事變得熱鬧或玄祕(武藝、禪機)之外,是否更深入淺出再現達摩大師的丰姿?或反而以今釋古,低俗化這位禪宗初祖?比較言之,蔡友田《東來》的「粗淺」、伊凡《外傳》的「放肆」、程世和《初祖》的「嚴肅」、吳洪激《全傳》的「荒怪」,各有所見、亦各有所蔽。如蔡友田所採取的方式是,插入一些「不協調」的佛教故事、及「非必要」的虛構情節,以致於其「趣味性」淺俗,且有許多文獻與觀念上的錯誤;減損了達摩祖師的真實性。伊凡的結構雜亂、用語粗俗,插入太多不必要的背景敘述及武學想像,模糊了傳記的重點;似乎是借達摩的傳說,發抒個人的見解,大部筆墨在詮釋「修行悟道」的境界,但過度申論而流於繁瑣,甚至離題;主觀情意多於客觀敘事,較像是「評傳」。程世和原想從「禪宗文獻的梳理」中認識歷史的達摩,以表達他對這位「澤被中國文化的大恩人」的崇敬;卻發現了許多「後來成了著名公案」的疑問,而不知何以自處?既不願推測、也不敢追問,在這矛盾中,只能盡力匯通其資料、感知其精神。結果是謹依燈錄格局,強化佛學解說,凸顯了慈悲度生的主題,塑造了忍辱隨緣的形象。整體而言,文字典雅、內容平實、情感正向、思想明確,在達摩系列小說中,堪稱佳作。吳洪激以其文藝創作的筆調,抓住「坐禪」「習武」兩個主題,馳騁想像、放大細節,在傳統關目之外,穿插了許多虛構人物及錯綜情節,將達摩從少壯到老衰、從學佛到弘法、從印度到中國的經歷,寫的有血有肉、多情深思,在私情與佛法之間自我鍛鍊,在挫折與悲願之中堅忍不移,終於克服萬難,完成了渡海傳禪的師命,也確立了東土初祖的地位。就文學寫作而言,此書充滿了活潑浪漫的情調,也不乏抑揚起伏的效果,小說的可讀性極高;但相對於前述伊凡、程世和的作品,此書中達摩的宗教內涵與行事風格,較為淺俗、輕浮,類似行走江湖的紅塵法師。
這四部近代改寫的達摩小說各有長短,但有細節或可進一步澄清:據所知,記載於僧傳、燈錄中的達摩事蹟,除了極少部分(渡海來華、二入四行)是可信的,其餘多屬禪門附會的神話。或者說,達摩的特異行跡,本就是由不相關的神話片段合成的;流傳至今,各有增減,但粗略的身影,也約定俗成,獲得多數民眾的認可了。對中國人而言,「達摩祖師」是本土創造的,是完整的「中國禪宗」開山祖師,這才是民族情感、文化本位所接受的形象。至於印度是否實有其人?或其佛法傳承須否溯源西天二十八代?只為了保證其法統而編造的禪宗文獻,反而不是一般人關心的重點。但現代改寫的達摩小說,常抬出「西天二十八祖」的頭銜,以此攝受故事中的僧俗,這是不符於事實的(當事人不可能預知其身分)。至於,小說中與達摩搭配的人物,多數是燈錄原有的,只各書中依不同的偏好而選擇性的增飾與強調,如達摩的母后(蔡友田、程世和)、佛馱跋陀(蔡友田、程世和)、佛大先(程世和)、菩提流支、慧光(伊凡、程世和、吳洪激)、楊衒之(伊凡)等,都曾被放大敘寫,形象更清晰、作用更明顯;或者另造新角色以開展新情節,如吳洪激《全傳》的(師妹)莫依、(住持)廣智、通眉、慈光、(武僧)鐵陀、智仁等,雖不見於經傳,卻由作者賦予他們身分與行為,而活動於作品中。
其次,作為東土初祖的達摩,在中國禪宗的地位不可動搖;但傳說他曾在「少林寺」面壁九年、並傳法慧可,被後世附會了「少林武學」創始者的身分;長久以來,或有、或無,兩種看法,似乎也並兩不礙。但對於近代的小說作者,這成了難題,如何融合「武學大師」的神話,而不損及「禪宗祖師」的形象?但學術界從文獻上考察,多半否認達摩與少林寺及武術的關係,如龔鵬程專文云
[326]:「天下武學固不源於少林,少林武術也不創於達摩。」龔文所論若為事實,則達摩與「少林寺」的面壁及武術,並無必然的關係,都是後人漸次附會的,且北宋的「面壁」傳說、與明末的「武術」淵源,並非同時附加在達摩身上,所以,前文所論的幾部明清的達摩小說,著眼於「禪宗祖師」的形象,全然不涉及武術;其僅有的小說趣味,是傾向「神通」的點染,以淡化「說理」的板重。而武術內容本無關乎達摩祖師的宗教特質,亦為正統的僧傳、燈錄所不載;但由於民間「少林寺」的武術傳統,及達摩面壁少林並留下《易筋經》的傳說
[327],後來的說故事者,每喜於傳記中附會達摩本人的武學造詣,甚至喧賓奪主,掩蓋了他修證與禪法的崇高影響。這類的撰作,多屬個人想像,多少損及達摩作為宗教師的純粹性。
(五)
從上述作品所見、由傳說拼湊成形的達摩,可說是外來僧侶在中國奮鬥弘法,最成功、影響最深廣的例子
[328];與之相關的事蹟,經歷代藝術家與小說家的想像附會,演化成民間信仰的「羅漢」形象,而徹底本土化了
[329]。林辰云:「在眾多羅漢中,達摩是把佛教傳入中國的最有功者;他雖然位居釋迦嫡傳的四大羅漢之後,卻是中國佛教徒心目中眾望所歸的羅漢。」
[330]蔡友田<自序>亦云:「達摩祖師大概是中國佛教史上最為人所知的名字,……也可能是最不被了解的一派祖師;但它所傳下來的禪宗思想,卻深深的影響著中國千餘年來的民間。」這些讚嘆毫不過分,學界在這方面做了很多的發掘、整理、考證、詮釋,可參考的論文很多;只是論證的繁瑣、意見的紛歧,令人難於取捨而已;關鍵還在於小說編撰者的學養,如何從這些學術成果中獨具隻眼、體得深義,抉其精華、別開生面的勾畫、描寫這個謎樣的人物,這才是高難度而夠水準的創作。然而,現存的達摩小說,在這方面不夠專業,有時為了增加趣味性、可讀性而夾插的情節、新造的人物,每與主題結構不相稱,反而減損了達摩形象的純一性。總結的說,雖有這些作者的嘗試,但尚無特別出色的作品,因此,一般人對「達摩祖師」事蹟、性格、思想的認識,仍有賴於禪宗文獻、羅漢圖像、及少林武功的傳楊。這說明了「達摩」在小說中的形象仍是開放、未定的,隨時可能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依據而被改寫、被附會,如網路上連載的《佛祖全傳》
[331],雖採舊式的章回體書寫,內容卻是民間傳說的新編,與燈錄本傳、明清及近代小說中的達摩,又很不一樣了。
而今日最具「傳播」效果的影視作品,如袁振洋導演,爾冬陞、樊少皇主演的電影
「達摩祖師傳」[332]及:蒲騰晉、袁英明導演,呂良偉、俞小凡、楊麗菁、翁虹主演的四十集電視連續劇
《達摩祖師》[333],偏離傳統而另行編造,其神異性、武俠性、通俗性、戲劇性都強化了,而「禪宗祖師」的真面目,也更失落了。而這樣的故事與人物,若經由類似的大眾傳媒而重複的播放、輸出,成為新人類的話題與影像,有可能顛覆或取代了傳統文獻與舊式小說中的達摩形象;於是,在印度遇師悟道、降伏六宗、度化王侄;而後渡海來華,不契梁武而一葦渡江、面壁少林而傳法慧可,游千聖寺、受流支毒,示滅空棺、隻履西歸的系列傳說,或許只移做背景架構,由新生代的作者發揮新文化的創意,加入大量的新腳色、新情節、新詮釋、新主題,乃至於重塑達摩的雕像,讓他更人性化、武俠化、俗世化、活動化,成為符合電腦動畫(虛擬實境)之英雄式新偶像!
當然,每個人的生命與能力有限,而由此展開的因緣與影響卻無量無邊。歷史中活著的人物,只能善用當代資源、發揮個體己創意,而無法預估身後的榮枯;但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切事相的完成、乃至延續為傳承,可說是群體共業的成績。達摩東渡又西歸,來的艱苦、去的安祥,在中國或只停留了九年,卻開出一條禪宗悟道之路,解放了中國人心、豐富了中國文化,至今不衰;其「祖師」的地位與形象,亦將獨樹一幟的挺立於世間,供人瞻仰、讚嘆,或研究、批評,乃至於曲解、附會、神化、迷信!而中國禪宗含融了儒道文化的「精緻」,又能保持阿含佛教的「素樸」;而重要禪師多現出家相,常被看作是阿羅漢,這種獨特的人格典型,就從「達摩祖師」開始!而附屬於達摩傳說中的重點人物,也將隨著達摩的聲名而存留於相關作品中。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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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48,N.2016 宗鏡錄
T49,N.2035 佛祖統紀 T49,N.2037 釋氏稽古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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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50,N.2060 續高僧傳
T51,N.2075 歷代法寶記
T51,N.2076 景德傳燈錄
T51,N.2077 續傳燈錄
T51,N.2078 傳法正宗記
T51,N.2083 釋門自鏡錄
T51,N.2087 大唐西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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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52,N.2103 廣弘明集
T52,N.2106 集神州三寶感通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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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庭事苑(卍續藏11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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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蘇淵雷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簡);台北文津出版社1991.4(繁)
吳福祥、顧之川點校:《祖堂集》,湖南岳麓書社1996
明.藕益:《見聞錄》、明.戒顯:《現果隨錄》,卍續藏147冊;又台北淨土宗文教基金會,2004.7合刊本
二、學術專著
印順法師:《淨土與禪》,台北正聞出版社1981.7重版
印順法師:《以佛法研究佛法》,台北正聞出版社1980.5出版
印順法師:《中觀今論》,台北正聞出版社1992.4修訂一版
印順法師:《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台北正聞出版社1987.2四版
印順法師:《中國禪宗史》,台北慧日講堂1971.6初版
印順法師:《華雨集》,台北正聞出版社1993.4初版
楊曾文:《唐五代禪宗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5第一版
徐文明:《中土前期禪學思想史》,北京師大出版社2004.1第一版
張勇:《傅大士研究》,台北
法鼓文化出版1999 .1初版
藍吉富:《聽雨僧廬佛學雜集》,台北現代禪出版社2003.11初版
顧偉康:《禪宗六變》,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4年12月初版
顧偉康:《禪宗:文化交融與歷史選擇》,上海知識出版社1990第一版
顧偉康:《禪境合一流略》,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4年12月初版
柳田聖山:《中國禪思想史》,台灣商務印書館1982初版
吳言生:《禪宗思想淵源》,北京中華書局2001.6第一版
麻天祥:《中國禪宗思想發展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第一版
潘桂明:《中國禪宗思想歷程》,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1992第一版
洪修平:《中國禪學思想史》,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4月初版
洪修平:《禪宗思想的形成與發展》,台灣佛光山出版社1991年10月初版
邢東風,《禪悟之道-南宗禪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1992第一版
楊惠南:《禪史與禪思》,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5年4月初版
阿部肇一著、關世謙譯:《中國禪宗史》,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86.2初版
杜寒風:《晚唐臨濟宗思想述評》,台灣佛光山出版社1996年5月初版
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5年2月第一版
蔡日新:《中國禪宗的形成》,臺北圓明出版社1999.3初版
葛兆光:《中國禪思想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12月第一版
何雲、徐孫銘:《禪宗宗派源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8第一版
楊曾文、方廣錩編:《佛教與歷史文化》,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1第一版
岑學呂編:《虛雲和尚年譜.法彙》,香港寶林禪寺倡印1996.1第一版
胡蘭成:《禪是一枝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1第一版
南懷瑾:《禪話》,上海復旦大學2004. 9第一版
陳垣:《中國佛教史籍概論》,北京科學出版社1955第一版
關口真大:《達摩大師之研究》,日.彰國社1957
柳田聖山:《達摩之語錄》,日.筑摩書房1969
顏尚文:《梁武帝》,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9.10初版
陳清香:《羅漢圖像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5年7月初版
劉澤亮著, 魯有群、潘友階繪圖:《五百羅漢》,西南師範大學1997 .1第一版
呂宗力、鑾保群編:《中國民間諸神》,台灣學生書局1991.10初版
侯傳文:《佛經的文學性解讀》,台北慧明文化2002.4初版
吳海湧:《中古漢譯佛經敘事文學研究》,北京學苑出版社2004.5第一版
陳允吉主編:《佛經文學研究論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12第一版
陳大康:《明代小說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10第一版
林辰:《神怪小說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12第一版
石麟:《章回小說通論》,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9第一版
徐靜波:《中國菩薩羅漢小說》,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10第一版
譚正璧:《三言二拍資料》,臺北里仁書局1981.3初版
黃河濤:《禪與中國藝術精神的嬗變》,台北正中書局1997.8台初版
宋珂君:《明代宗教小說中的佛教修行觀念》,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10
三、學位論文
林靜怡:《洛陽伽藍記之研究》,台中.中興大學中研所碩論2004.7
四、期刊及會議論文
印順法師:<佛教的文藝大師-馬鳴菩薩>,《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49冊(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1978),頁14~15。
釋悟殷:<論師的聖果觀(一、二、三、四、五)>,
台北《佛教弘誓雙月刊》第35、36、37、38、39期,(1998/10、12,1999/2、4、6)
釋大睿:<中國佛教早期懺罪思想之形成與發展>,台北《中華佛學研究》第2期(1998),頁314 。
謝大寧:<阿羅漢的煩惱(上)(下)>,嘉義《香光莊嚴》47、48期(1996.9、12)
陳清香:<達摩事蹟與達摩圖像>,台北《中華佛學學報》第12期(1999.7 ),頁443~478
陳清香:<羅漢圖像研究>,台北《華岡佛學學報》第4期,(1981.10),頁351。
陳清香:<五百羅漢圖像研究>,台北《華岡佛學學報》第5期(1991.12),頁416。
陳清香:<降龍伏虎羅漢圖像源流考>,台北《佛教與中國文化國際學術會議論文集》上輯,(1995.07),頁115
陳清香:<評述莊申教授達摩形像研究鴻文>,台北《東吳大學歷史學報》第1期(1995.10),頁225~34
陳清香:<賓頭盧羅漢的事蹟與長眉尊者的圖像>,台北《史學彙刊》第17期(1995.11),頁1~9
陳清香:<傳李公麟畫五百羅漢考>,台北《國立歷史博物館館刊》卷4第4期(1994.12),頁90~09
陳清香:<臺灣寺廟十八羅漢像探討>,台北《臺灣史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1995.05),頁231~264
陳清香:<東渡日本的宋代羅漢畫>,台北《華岡佛學學報》第7期(1984.09),頁225~60
陳清香:<論元代的羅漢畫>,台北《華岡佛學學報》第8期(1985.12) 283-310頁
陳清香:<隋開皇三年石刻菩薩三尊像考>,台北《東吳大學中國藝術史集刊》第13期(1984.02),頁39
胡萬川:<降龍羅漢與伏虎羅漢-從《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說起>,收在《明代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學林出版社 2002.9 )頁288~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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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明:<龍樹的時代略考>,台灣《中國佛學》1999年秋季號
徐文明:<菩提達摩考>,《北京大學研究生學刊》(1994,1~2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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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苑如:<文學、歷史與宗教的交涉—以《東度記》中崔浩滅佛事件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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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苑如:<《東度記》研究—由「願」與「度」展開的詮釋觀點>(台北《中國文哲研究集刊》24期,2004.3,頁120)
林珊妏:<談《東度記》小說中的矛盾從作者試圖融合「宗教立意」與「娛樂效果」角度分析>,台北《國家圖書館館刊》2000年第2期(2000.12),頁219~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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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田宏達著、釋心益‧高文琦合譯,<在家阿羅漢論>,台北《現代禪月刊》第20期(1991.1)
龔鵬程:<達摩易筋經論考>,高雄《普門學報》第五期,2001.9
曹仕邦:<「一葦渡江」與「喫肉邊菜」-兩個著名禪宗故事的歷史探究>,台北《中華佛學學報》第13期卷上(2000.05),頁267-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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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文通:<中國禪學考>,《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4 冊(台北.大乘文化198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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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道發:<宋代台、禪二宗法統說之爭>,浙江《南普陀》2002年第一期(電子檔)http://nanputuo.com/fxy/article/article.asp?id=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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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劍宇:<梁武帝有沒有會晤過菩提達摩>
蔡日新:<達摩東渡及其禪法的弘傳>,(廣州《人海燈》總27期,2002.1),頁12~16
惟賢:<論達摩禪>,北京《中國禪學》第一卷(2002.6)
宋珂君:<涅槃:宗教小說的結尾套路及佛教修行寓意>,《明清小說研究》2002年三季度
李昌頤:<壇經思想的源流>,台北《華岡佛學學報》第6期(1983.7),頁453~476
[1] 包含了「二十七祖般若多羅、二十八祖菩提達磨、二十九祖慧可」三位的文字紀錄--以下簡稱「燈錄本傳」。
[2] 而印度二十八祖以後的世系,是中斷了?或如《
歷代法寶記》卷1(T51,p0181a)所云:「西國弟子般若蜜多羅……又問大師:西國誰人承後,亦傳信袈裟否?大師答:西國人信敬,無有矯詐。承後者,是般若波羅蜜多羅,承後、不傳衣。」而《景德錄》中另有「無相宗/ 波羅提」,亦是可能的人選,但這些人事皆無實據。
[3]參閱 宋道發:<宋代台、禪二宗法統說之爭>,浙江《南普陀》2002年第1期
[4] 參閱陳清香:<達摩事蹟與達摩圖像>,台北《中華佛學學報》第12期(1999.7 ),頁443~478
[5] 此三書以下簡稱:《景德錄》、《正宗記》、《五燈》。而三書的「祖師分類與稱呼」略有不同:
《景德錄》僅以「天竺祖師」為銜,從「第一祖摩訶迦葉」順序排至「第三十三祖慧能大師」,不另立「東土」的世代。又達摩以前二十八代,有法號、無尊稱;二十九代慧可以後~慧能稱「大師」,其法嗣(第一世、第二世……)則稱「禪師」。
《正宗記》則由「天竺」第一祖(摩訶迦葉)~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接續為「震旦」第二十九祖(慧可)~第三十三祖(慧能),且全數稱為「大士或尊者」。
《五燈》則有「西天祖師」「東土祖師」之分,西天/從一祖~二十七祖,東土/以達摩為初祖 ~至慧能共六祖;又西天/稱「尊者」,東土/稱「大師」「禪師」。
[6] 忽滑谷快天:《中國禪學思想史》(朱謙之譯,上海古籍社2002年版),頁80論及「達磨之特色、禪門之宗風」云:1、達磨之東來,不譯出一偈,故經錄中不留其名。2、不盡力講授,只管以心要為教,故北魏講說之徒乃生譏謗。3,不大小雙演,純弘大乘,故從學者極少。4、斥有為之功德,獨唱真乘,故與梁武帝會見而不契。5、簡明直截,驀誨安心,如與慧可之問答。
[7] 《祖堂集》,乃現存最古之燈錄(952),繼承《寶林傳》之祖統說,以史實立傳之編錄禪師之語要,並收錄偈頌、歌行等禪文學,及朝鮮禪宗史料。按佛祖傳燈的次第來排列禪宗譜系,依次輯錄了七佛、三十三祖,迄唐末五代246位禪師的行狀和語錄。據編者所注「未睹實錄,不決化緣終始」,「具如寶林傳」等語,可知靜、筠二禪師在編撰《祖堂集》時是有所本的,所采資料多爲唐代早期禪宗史料。
《景德傳燈錄》(1004),取材於寶林傳、祖堂集諸書,為過去七佛及禪宗諸祖五家五十二世,共1701人之傳燈法系,係研究中國禪宗史之根本資料。其後又續有四部燈錄之作,南宋則有
《五燈會元》之彙整,陳垣《中國佛教史籍概論》卷四云:「自《五燈會元》出,而五燈遂少流通……。《會元》由150卷,縮爲20卷,表面似減去原書七分之六,而內容實減原書二分之一耳。……五燈向以南嶽、青原分敘,以下不復分宗。世次既多,支派繁衍,大宗難於統攝,自應分立小宗,以爲之樞紐,庶閱者沿流溯源,易得要領。《普燈錄》於南嶽、青原之下,復注小宗,較爲明晰。然每於一卷之內,南嶽、青原間出,轉覺迷離。《會元》後《普燈》約五十年,各卷宗派分明,其法更爲進步,故內學、外學,均喜其方便,元、明以來,士大夫之好譚禪悅者,遂無不家有其書矣。」
[8]《禪淨合一流略》第二章、第三節(台北東大圖書1997.11初版),p.48~60
[9] 此處採用北京.中華書局/ 蘇淵雷「點校本」(台北文津出版社/繁體版1991.4)上冊,頁37~48。
[10] 「試珠」的情節,在《五燈》卷一,「過去七佛」的釋迦牟尼佛(
點校本/頁6),也有類似的傳說:世尊一日示隨色摩尼珠,問五方天王:「此珠而作何色?」時五方天王互說異色。世尊復藏珠入袖,卻抬手曰:「此珠作何色?」天王曰:「佛手中無珠,何處有色?」世尊嘆曰:「汝何迷倒之甚!吾將世珠示之,便各彊說有青、黃、赤、白色;吾將真珠示之,便總不知。」時五方天王悉皆悟通。又《宗鏡錄》卷97
(T48, p0939b)已有這段類似的文字:「爾時般若多羅尊者至于其國,王賜一寶珠,其珠光明,璨然殊妙。尊者見已,用珠試曰:此寶珠者有大光明,能照于物;更有好珠能勝此不?菩提多羅曰:此是世寶,未得為上;於諸光中,智光為上;此是世明,未得為上,於諸明中,心明第一。其此珠者,所有光明不能自照,要假智光,智辯於此;既辯此已,即知是珠;既知是珠,即明其寶;若明其寶,寶不自寶;若辯其珠,珠不自珠。珠不自珠者,要假智珠而辯世珠;寶不自寶者,要假法寶以明俗寶。然則,師有其道,其寶既現;眾生有道,心寶亦然。尊者異之,因出家悟道。」
[12]除了這一段之外,如前引「讖記」最多。<天竺第二十八祖菩提達磨尊者傳>,則附會異見王因毀佛而致病夢見大蟒逼害,達摩代為放生懺罪,免於地獄之報,種種果報神異之事。詳見《正宗記》卷5 (T51, p0739b)。陳垣《中國佛教史籍概論》(北京科學出版社,1955)頁112云:「(契)嵩蓋工於為文,疏於考史;又往往為感情所蔽,於偽史料既不能割愛,於前輩復肆意譏評。」
[13] (南唐)靜、筠禪僧編/ 張華點校《祖堂集》(中國禪宗典籍叢刊,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10),頁60~62。以下《祖堂集》引文,皆用此點校本/ 頁碼。
或說乃後世「兩大支派:南宗 /北宗、南嶽派 /荷澤派」及「兩大傳人:惠能 /神秀、惠能 /神秀」--徐文明<曹洞宗歸宗青原一系的原因初析>:般若多羅又有一讖語說菩提達摩:路行跨水又逢羊,獨自恓恓暗渡江。日下可憐雙象馬,兩株嫩桂久昌昌。其中「日下」《祖堂集》釋為
京都,「雙象馬」釋為
寶志和
傅大士,「兩株嫩桂」釋為「
少林」。但這種解釋不能說是唯一的,「日下」也可以釋為「
日後」,「雙象馬」也可釋為
後世的兩大傳人,同樣,「兩株嫩桂久昌昌」也可釋為
後世兩大支派並行不悖,長久昌盛。……「雙象馬」初期可能喻指
惠能與
神秀,後來北宗漸衰,也可以此喻指南宗門下的
懷讓與
神會。「兩株嫩桂」可能先是喻指
南宗與
北宗,後來又指
南嶽派與
荷澤派。但在會昌法難之後,形勢大變,不僅北宗勢力衰微,就連靠攻擊北宗起家的神會一系也法系不明、難以為繼了,只有南嶽一系仍舊保持著繁榮興盛的勢頭,這就和祖師所預言的「兩株嫩桂久昌昌」不符了。(電子檔)
http://www.guoxue.com/fxyj/txt.asp?id=436
--究竟何者為是?仍有待求證。
[15]印順法師:《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台北、正聞出版社1987.2四版)
第十二章、第二節、第一項:佛大先禪系考頁(616 -621)。
[16]《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頁624。
[17]案:甘露為涅槃之譬喻,故趨赴涅槃之門戶譬之為甘露門,《長阿含經》卷一(T01, p0008c):「吾愍汝等,今當開演甘露法門。」《法華經、化城喻品》(T09, p0024c):「能開甘露門,廣度於一切。」
[19]印順法師:《中觀今論》(台北正聞出版社1992.4修訂一版)第十二章,頁256
[20] 水野弘元著、香光書鄉譯,<從部派佛教到大乘佛教>,嘉義《香光莊嚴》71期,2002.9。
[21] 徐文明,《中土前期禪學思想史》(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1第一版),頁42~46。
[22] 詳見《續高僧傳》卷16<魏嵩岳少林寺天竺僧佛陀傳四>(T50, p0551a):
本天竺人。學務靜攝,志在觀方;結友六人,相隨業道;五僧證果,惟佛陀無獲,遂勤苦勵節,如救身衣;進退惟谷,莫知投厝。時得道友曰:「修道藉機,時來便剋;非可斯須,徒為虛死。卿於震旦,特是別緣,度二弟子,深有大益也。」因從之,遊歷諸國,遂至魏北臺之恒安焉。時值孝文,敬隆誠至,別設禪林,鑿石為龕,結徒定念。國家資供,倍架餘部,而徵應潛著,皆異之「非常人」也。恒安城內康家,貲財百萬,崇重佛法,為佛陀造別院;常居室內,自靜遵業;有小兒見門隙內「炎火赫然」,驚告院主,合家總萃,都無所見。其通徵玄,觀斯例眾也,識者驗以為得道矣!後隋帝南遷,定都伊洛。復設靜院,敕以處之;而性愛幽栖,林谷是託;屢往嵩岳,高謝人世。有敕:就少室山為之造寺,今之「少林」是也。帝用居處,四海息心之儔,聞風響會者,眾恒數百。篤課出要,成濟極焉。時或告眾曰:「此少林精舍,別有靈祇衛護;一立已後,終無事乏。」
[24]若依當時北方禪法的三系,「達摩」系所面對的主要是「佛陀扇多-僧稠」與「勒那摩提-僧實」兩系。印順:《中國禪宗史》,第二章、第一節:「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為佛陀三藏造少林寺。嵩洛一帶,成為北方禪學的重鎮。佛陀的再傳弟子僧稠、勒那摩提的弟子僧實,都受到帝王的徵召與供養。北朝重視禪師,上有王室的崇敬,下有民間的仰信,傳說為佛教僧眾的典範。……北方是重於事相,重於實行的。然北方的實行,重於有相的,即使是禪觀,也都繫心為止,託境成觀。所以達摩禪在北方,『取相存見之流,乃生譏謗』;聽說『情事無寄,謂是魔語』。」又,徐文明《中土前期禪學思想史》頁94亦云:「勒那摩提一派禪法、與佛陀一系相類,都屬於傳統的聲聞禪,講究從定引發神通;其行化、影響,亦……借重帝室、顯示神通。……在其時北方流行的三大禪派之中,唯有達摩一派禪法最高明,其影響、勢力反而最小。最上乘禪法在與古老的聲聞禪的爭奪中失敗了,自度自修的投陀行精神也在與攀緣王室的弘化新法的對抗中失敗了……。」
[25]後人也有藉此事為公案的,如《宗門拈古彙集》卷第三,(西天)應化聖賢:徑山杲云:即今問諸人,畢竟那個是佛性、那個是精魂?天寧琦云:書頭教娘勤作息,書尾教娘莫瞌睡;還識娘面嘴麼?玉容寂寞淚欄杆,梨花一枝春帶雨。松隱然云:諸方盡道異見王聞法開悟,殊不知波羅提尊者,被王一拶,直得技窮力盡,進退無門。妙喜盡平生力,也救他不得。龍峰今日,路見不平,出一隻手去也。乃喝一喝云:適來異見王、波羅提,妙喜盡向者裏掃蹤滅跡了也!更說甚麼佛性、精魂、作用、見聞,盡是陽燄空花,不勞把捉;且歸家穩坐,一句作麼生道: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雲車駕六龍。瀛山誾云:當時喚作佛性,尊者面皮已厚三尺;更說八處作用,教壞人家男女不少。雖然如是,比他一等弄精魂手腳,猶較些子。(卍續藏90冊,http://w3.cbeta.org/result/normal/X66/1296_003.htm)
[26]冉雲華
:<禪宗「見性」思想的發展與定型>(台北《中華佛學學報》第8期,1995.7),頁71。
[27]楊維中:<從南宗與北宗心性思想的差別看禪宗的正式形成>(北京《中國禪學》第一卷,2002年6月第1版)。(電子檔)http://www.modernchan.org.tw/ 。
[28]《歷代法寶記》卷1(T51, p0180b):
梁朝第一祖,菩提達摩多羅禪師者,即南天竺國王第三子。幼而出家,早稟師氏,於言下悟;闡化南天,大作佛事。是時,觀見漢地眾生有大乘性,乃遣弟子佛陀、耶舍二人往秦地,說頓教悟法。秦中大德,乍聞狐疑,都無信受,被擯出;遂於廬山東林寺,時有法師遠公問曰:「大德將何教來,乃被擯出?」於是二婆羅門伸手告遠公曰:「手作拳,拳作手,是事疾否?」遠公答曰:「甚疾。」二婆羅門言:「此未為疾!煩惱即菩提,此即為疾。」遠公深達,方知菩提煩惱本不異。即問曰:「此法彼國復從誰學?」二婆羅門答曰:「我師達摩多羅也。」遠公既深信,已便譯出《禪門經》一卷,具明大小乘禪法。西國所傳法者,亦具引禪經序上。二婆羅門譯經畢,同日滅度,葬于廬山,塔廟見在。達摩多羅聞二弟子漢地弘化,無人信受,乃泛海而來至,梁武帝出城躬迎……。
[29]印順法師
:《以佛法研究佛法》(台北正聞出版社1980.5出版)頁208~210:
阿毘達磨為「論師」派,譬喻為「經師」派。……專修禪觀的瑜伽師─「禪師」派,還是持行於罽賓山區。其中比較保守(?)的一派,西元四世紀中,盛行於罽賓,由覺賢(佛陀拔陀羅)於408年頃傳來中國,這與羅什所傳的「譬喻系」禪法不同。………覺賢所受學的,有頓、漸二禪。漸禪,是罽賓舊有的,遠宗僧伽羅叉,到不若密多羅(又作富若密羅)而大成。經富若密羅、佛陀斯那(佛大先),而傳與覺賢。頓禪,由曇摩羅(達摩多羅)從天竺(南印或中印)傳來罽賓,經婆陀羅(般若多羅)而傳與佛陀斯那。曇摩羅又從佛陀斯那受漸禪,彼此成相互承學的關係。然覺賢所傳於中國的,二道、二甘露門、四義,實為罽賓舊有的漸禪。多用《婆沙論》義,與《婆沙論》所說的「修定者」相合。覺賢所傳的禪經,梵語「庾伽遮羅浮彌」,也即是瑜伽行地。這雖是保守於聲聞佛教的立場,而……所修的二甘露道四分,都分為「方便道」與「勝道」而修,也與秘密瑜伽者分為「生起」次第與「圓滿」次第相合。經中所有術語、修相,多有與秘密瑜伽相同的。慧遠說:達摩多羅與佛大先,「搜集經要,勸發大乘」。罽賓的瑜伽者,在急劇地大乘化與秘密化之中。
又同書,頁231:專修禪法的罽賓禪匠,在西元四世紀勃興。第三代的佛大先,是最傑出的禪師。佛陀跋陀羅與沮渠京聲,學得而傳來中國。佛大先的禪法,有新從天竺達摩多羅傳來的頓禪,罽賓一向傳習的漸禪,所以也是大小協調的。
[30] 陳清香,<達摩事蹟與達摩圖像>(台北《中華佛學學報》第12期1999.7),頁443~478
[31] 蔡日新:<達摩東渡及其禪法的弘傳>(廣州《人海燈》總27期,2002.1),頁12~16
[32] 徐文明:《中土前期禪學思想史》頁79~82。
[33]惟賢:<論達摩禪>,《中國禪學》第一卷(北京中華書局2002.6)頁85:記載這個傳說最古的文獻,應是敦煌出土的佚名《歷代法寶記》和唐代宗密《圓覺經大疏鈔》卷二;以《景德傳燈錄》的記載最為完整,《碧岩錄》又把它作為第1則「頌古」,廣為流傳,成為禪門眾所周知的公案。
[35]冉雲華:<禪宗「見性」思想的發展與定型>,頁71。
[36]張勇,《傅大士研究》(台北
法鼓文化出版1999 .1初版)第十三章,
[37]《碧巖錄》卷1(T48, p0140a):達磨遙觀此土有大乘根器,遂泛海得得而來,單傳心印、開示迷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若恁麼見得,便有自由分,不隨一切語言轉,脫體現成,便能於後頭與武帝對譚,并二祖安心處,自然見得。……武帝嘗披袈裟,自講放光般若經,感得天花亂墜、地變黃金;辨道奉佛,誥詔天下;起寺度僧、依教修行,人謂之「佛心天子」。達磨初見武帝,……且道:起寺度僧,為什麼都無功德?此意在什麼處?帝與婁約法師、傅大士、昭明太子,持論「真、俗」二諦,據教中說:真諦以明非有、俗諦以明非無,真俗不二,即是聖諦第一義。此是教家極妙窮玄處,帝便拈此極則處問達磨,……磨云:「廓然無聖。」天下衲僧跳不出,達磨與他一刀截斷!……帝不省,卻以人我見故,再問「對朕者誰?」達磨慈悲忒殺,又向道;「不識。」直得武帝眼目定動,不知落處,是何言說?到這裏有事無事,拈來即不堪。……梁武帝後問志公,公云:「陛下還識此人否?」帝曰:「不識。」且道:與達磨道底,是同是別?似則也似、是則不是。……志公見機而作,便云:「此是觀音大士,傳佛心印。」帝悔,遂遣使去取。……人傳:志公天鑒十三年化去,達磨普通元年方來;自隔七年,何故卻道同時相見?此必是謬傳。
[38]胡蘭成,《禪是一枝花》第一則(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1):卻說達摩西來,這就是多此一舉,無端的惹事生非。但文明的歷史就是「多事」多出來的。這層道理,達摩還不及中國人更懂得。其實,達摩答梁武帝的三問,也只是講的佛法的本體,並沒有觸及禪僧的所謂「機」。又,達摩因為梁武帝聽了不合意,遂渡江至魏,這亦不算為奇特。而隨後是中國的高僧「寶志」對答梁武帝的幾句話,才把達摩的這「三答一走」變成千古的不尋常了。……「莫道陛下發使去取,闔國人去,他亦不回。」如此,達摩的去,遂成了歷史上的「機」,一失難追了。而如此,就連前三句也被帶起,成為是動的了。「廓然無聖」是初機混茫,萬物尚未然;對朕者「不識」是初機相接,未有名字;「建寺齋僧無功德」是機機不連續。凡此,蓋非達摩知意所及。……達摩只以不拘經典佛像,對於當時南梁北魏皆重色相莊嚴、勝論第一之輩,獨標簡要,故為禪宗所祖。
[39] 鈴木大拙禪論集:《歷史發展》(台北.志文出版社1986.3),頁164~169。
[40] 《金剛三昧經》[40]卷一(T09, p0369c):「理入者,深信眾生,不異真性;不一不共,但以客塵之所翳障,不去不來。凝住覺觀,諦觀佛性,不有不無;無己無他,凡聖不二;金剛心地,堅住不移;寂靜無為,無有分別,是名理入。行入者,心不傾倚,影無流易;於所有處,靜念無求;風鼓不動,猶如大地。捐離心我,救度眾生;無生無相,不取不捨。菩薩心無出入,無出入心;入不入故,故名為入。菩薩如是入法,法相不空;不空之法,法不虛棄。何以故?不無之法,具足功德;非心非影,法爾清淨。」
[41]《景德錄》卷3(T51, p0219c):「別記云,師初居少林寺九年,為二祖說法,秖教曰: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慧可種種說心性,理道未契;師秖遮其非,不為說無念心體。慧可曰:我已息諸緣。師曰:莫不成斷滅去否?可曰:不成斷滅。師曰:何以驗之?可曰:了了常知故,言之不可及。師曰:此是諸佛所傳心體,更勿疑也。」
[42]《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1 (T15, p0165b):「有聲為風,無聲為氣,出入為息,氣出入不盡為喘也。」這是從「數息觀」的解釋,或有別「內心無喘」之意。
[43] 《景德錄》卷30 <菩提達磨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弟子曇琳序 (T51, p0458b)。
[47] 見前註,楊曾文校寫《敦煌新本六祖壇經》頁176/ 附編《傳法寶記》
[48]此問題,可參考劉澤亮:<語默之間--不立文字與不離文字>,《中國禪學》第一卷(2002-7),
又,宋.孤山智圓《閑居編》第七<觀音行門統攝眾行論>曾以此設為問答:
[55]林靜怡,《洛陽伽藍記之研究》(台中中興大學中研所碩論2004.7),頁10~14。
[56]詹秀惠,<洛陽伽藍記的作者與成書年代>(國立中央大學文學院院刊第1期,1983.6),頁55~56
[58]王仲堯
:<早期禪宗(楞伽師)判教及價值意義>,石家莊《禪》,2000年第4期
[61]吳海勇:《中古漢譯佛經敘事文學研究》(北京學苑出版社2004.5),頁554
[62] 此事又見於《雲笈七簽》卷85「屍解部」二,董仲君:「董仲君者,臨淮人也。少行氣煉形,年百餘歲不老。常見誣系獄,佯死,臭爛生蟲。獄家舉出,而後復生,屍解而去。」
[66] 見王邦維:<禪宗所傳祖師世系與印度佛教的付法藏系統>,頁200。
[67]這是《付法藏因緣傳》(T50, No.2058)的典型寫法:「付法已,踴虛空、現神變、放光明、入三昧,化火自焚、舍利如雨,弟子收已建塔。」似乎是印度式的,從二祖阿難開始;而《景德錄》承襲之,如卷1/二祖阿難(T51, p0206c):「付法眼藏竟,踊身虛空,作十八變,入風奮迅三昧,分身四分:一分奉忉利天、一分奉娑竭羅龍宮、一分奉毘舍離王、一分奉阿闍世王,各造寶塔而供養之。」九祖伏馱蜜多(p0209a):「尊者付法已,即入滅盡三昧,而般涅槃;眾以香油旃檀,闍維真體,收舍利,建塔于那爛陀寺。」 十二祖馬鳴大士(p0209c):「付法已,即入龍奮迅三昧,挺身空中,如日輪相,然後示滅。四眾以真體藏之龍龕。」十三祖迦毘摩(p0210a):「付法已,即現神變,化火焚身;……收五色舍利,建塔瘞之。」十四祖龍樹尊者(p0210b):「付法訖,入月輪三昧,廣現神變;復就本座,凝然禪寂。……共建寶塔以葬焉。」卷2/十五祖迦那提婆(p0211c):「尊者說偈已,入奮迅定,身放八光,而歸寂滅。學眾興塔,而供養之。」十八祖伽耶舍多(p0212c):「尊者付法已,踊身虛空,現十八種神變,化火光三昧,自焚其身。眾以舍利起塔。」廿一祖婆修盤頭(p0213c):「尊者付法已,踊身高半由旬,屹然而住;四眾仰瞻,虔請復坐,跏趺而逝。荼毘,得舍利,建塔。」廿五祖婆舍斯多(p0215c):「祖現于神變,化三昧火自焚;平地舍利,可高一尺。得勝王創浮圖而祕之。」廿六祖不如密多(p0216a):「即還本坐,跏趺而逝,化火自焚,王收舍利塔而瘞之。」
此外,稍有變化、或較特殊的,如十九祖鳩摩羅多(p0213a):「言訖,即於坐上,以指爪剺面,如紅蓮開,出大光明,照耀四眾,而人寂滅。」或廿三祖鶴勒那(p0214c):「言訖,現十八變而歸寂。闍維畢,分舍利,各欲興塔;尊者復現空中,而說偈曰:一法一切法,一切一法攝;吾身非有無,何分一切塔!」而十七祖僧伽難提(p0212b):「尊者付法已,右手攀樹而化。大眾議曰:尊者樹下歸寂,其垂蔭後裔乎?將奉全身於高原建塔,眾力不能舉,即就樹下起塔。」而廿四祖獅子尊者(p0215a):
(王)又自秉劍至尊者所,問曰:「師得蘊空否?」尊者曰:「已得蘊空。」曰:「離生死否?……可施我頭。」尊者曰:「身非我有,何吝於頭。」王即揮刃,斷尊者首,涌白乳,高數尺。……遂以師子尊者報體,而建塔焉。
尊者之死,差點造成法脈的中斷,中國禪門私自補了幾位,才又接續到二十八代。而從菩提達摩以「受害示滅」而「隻履西歸」,留下一個公案之後,東土祖師的入滅,就轉而人間化、平實化了,如《景德錄》卷3/惠可(p0221a):「(翟)仲侃惑其邪說,加師以非法,師怡然委順;識真者謂之償債,時年一百七歲。」僧璨(p0222a):「師為四眾,廣宣心要訖,於法會大樹下,合掌立終。」道信(p0222c):「忽垂誡門人曰:一切諸法,悉皆解脫;汝等各自護念,流化未來。言訖,安坐而逝。」弘忍(p0223b):「忽告眾曰:吾今事畢,時可行矣。即入室,安坐而逝。」卷5/慧能(p0236c):「言訖,往新州國恩寺,沐浴訖,跏趺而化。異香襲人、白虹屬地。……鑪香騰涌,直貫曹谿。」
[68]《祖堂集》(點校本/頁72):「初無其子,共室念言:我今至善家,而無慧子,深自歎羨,何聖加衛!……夜現光明,遍於一宅。因茲有孕,産子,名曰光。年十五,九經通誦。至年三十,往龍門香山寺,事寶靜禪師,常修定慧。……年三十二,卻步香山,侍省尊長。又經八載,忽於夜靜見一神人而謂光曰:當欲受果,何於此住,不南往乎而近於道?本名曰光,因見神現故,號爲神光。至於第二夜,忽然頭痛如裂。其師欲與灸之,空中有聲報云:且莫,且莫!此是換骨,非常痛焉。師即便止;遂說前事見神之由,以白寶靜。寶靜曰:必是吉祥也。汝頂變矣,非昔首焉。五峰垂墜玉軫,其相異矣。遂辭師南行,得遇達摩,豁悟上乘。」又,《出三藏記集》卷14/求那跋陀羅傳
(T55, p0105b
)已有「換骨」之說
,又為《高僧傳》卷3(T50, p0344a)採用:「譙王欲請講華嚴等經,而跋陀自忖,未善宋言,有懷愧歎。即旦夕禮懺,請觀世音,乞求冥應。遂夢有人,白服持劍,擎一人首,來至其前曰:何故憂耶?跋陀具以事對。答曰:無所多憂。即以劍易首,更安新頭。語令迴轉曰:得無痛耶?答曰:不痛。豁然便覺,心神悅懌。旦起,道義皆備領宋言,於是就講。」《祖堂集》《傳燈錄》「神光換骨」之說,或轉借於此;而求那所譯四卷本《楞伽經》,曾是達摩傳法的經典。
[69] 《祖堂集》卷二(點校本/頁69)云:「神光昔在洛中,久傳莊老。」
[70] 《傳法寶記》云:「(惠可)少為儒博聞,尤精詩易;知世典非究竟法,因出家,」
[71] 《高僧傳》卷6/釋慧遠(T50,p0357c)云:「少為諸生,博綜六經,尤善莊老……;(後聞)般若經,豁然而悟,乃歎曰:儒道九流,皆糠秕耳!便……投簪落彩,委命受業。」建立了一個由儒、而道、而釋的典型。
[72]至於《景德錄》卷3 (T51,p0219c)引《別記》云:「師初居少林寺九年,為二祖說法,秖教曰: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慧可種種說心性理,道未契;師秖遮其非,不為說無念心體。慧可曰:我已息諸緣。師曰:莫不成斷滅去否?可曰:不成斷滅。師曰:何以驗之云不斷滅?可曰:了了常知故,言之不可及。師曰:此是諸佛所傳心體,更勿疑也!」所用乃「陽刻」法,先遮其非、刪其枝,令其退而自省;遮之又遮,以致於無聖境可攀、無妄想可緣,則無念無相之心體,自然顯露;既不可說有、亦不得云無,唯常照常寂,受用無窮。此刻,達摩乃因其自覺而肯定之。這與「覓心,了不可得。」為異曲同功之妙。
[73]王開府:<燈前禪影----斷臂與得髓>,台北.《國文天地》169期(1999.5.7),頁38:
四人都顯示了對無執無著之空的體悟,所不同的是空之深淺罷了。道副能體悟文字的空性,但還著眼於文字與道(空性)的分別。尼總持已能超越文字,直接見到空性實相(佛國),也能不執著於「見」,但還有「見」與「不見」的分別。道育則體悟一切法空,無一法可得,但這還有「空」與「不空」的隱約相對。祇有慧可無所說示,「空」與「不空」平等不二,非任何言語所能表詮,所以以不表表之,這才空得究竟圓滿。慧可的「依位而立」,也象徵究竟圓滿的空性,是不離當下,而為本來具足的。
[74]詳見宋道發:<宋代台、禪二宗法統說之爭>,浙江《南普陀》2002年第1期
[75]清.周克復纂《法華經持驗紀》卷上云:「梁吳姓尼道跡,號總持,得法於菩提達摩。遁居湖州弁巔峰,晝夜誦《法華經》,誦滿萬部;不出山者,凡二十年,復歸寂。塔全身於結廬之所,大同元年,塔內忽有青蓮華一朵,道俗異之,啟視,見華從舌根生。州郡錄奏,敕建法華寺。」
盛夏:<三朝公主清修地、禪宗尼僧之祖庭:永泰寺>:梁武帝蕭衍的女兒明練出家,法號「總持」,拜禪宗初祖「達摩」為師,和道育、道副、慧可為四大弟子。公主出家,第一個難題是:達摩堅持不收,說:「我傳法一字無,全靠自己悟。不著書、不講法,不立文字,專一坐禪。就是盤膝靜坐,不亂而入定。皇上(梁武帝)信的是小乘,與我傳的大乘無緣,若在此修煉,怕引起皇上不滿。」明練心意已決,並請「法王寺」的釋宏德法師講情,才被收納。二是,明練要住什麼地方?達摩說:「我賜你法名
道跡,法號
總持」你是女的,就住轉運庵,將大門坐東向西,朝著少林寺,在庵裏朝拜我。」--【大河報】
http://news.dahew.com/2005-08/31/content_261922.htm
[77]宋道發<宋代台、禪二宗法統說之爭>云:四明知禮曾著《十不二門指要鈔》,藉著論述達摩門下得法的深淺,以顯示自宗的圓義;卻受到天童寺子凝的非議,從此兩者之間就不斷展開論難。……《指要鈔》卷上之要文,摘錄於下:
問:相傳云,達磨門下三人得法,而有淺深。尼總持云:「斷煩惱,證菩提。」師云:「得吾皮。」道育云:「迷即煩惱,悟即菩提。」師云:「得吾肉。」慧可云:「本無煩惱,元是菩提。」師云:「得吾髓。」今,煩惱即菩提等,稍同皮肉之見,那云圓頓無過?
答:當宗學者,因此語故,迷名失旨。用彼格此,陷墜本宗,良由不窮「即」字之義故也。應知,今家明「即」,永異諸師;以非「二物相合」,及非「背面相翻」,直須「當體全是」,方名為「即」。何者?煩惱生死既是「修惡」,全體即是「性惡」法門故,不須斷除及翻轉也。諸家不明性惡,遂須翻惡為善、斷惡證善故。極頓者,仍云「本無惡,元是善。」既不能全惡是惡故,皆即義不成故。
慧可乃是得達摩印可的弟子,被後世禪宗奉為東土二祖。然而在上文之中,四明卻認為慧可的「本無煩惱、元是菩提」之說,尚昧于天臺宗的「理具性惡」之旨。禪宗僧人……子凝在其第一封信中,指責《指要鈔》所引的達摩門下「三人得法」之事的記載,只是道聼塗説的無稽之談,並對諸師貶低達摩之道的言論進行了批駁。其信略云:
今據《祖堂》及《傳燈錄》,只云「二祖禮拜,依本位而立」,未委彼宗復何為解。今或有師云:「達磨之道,但接下根,未通上智。」又云:「悟即心之理,昧心外之法。」斯皆以管窺天,將螺酌海者也。……祖師(達磨)西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亦方便之一揆耳。
信的最後奉勸知禮棄「鄙俚之言」,「削傳聞以扶本教」。針對子凝的詰難,四明……辯解說:達摩門下三人得法之事,出自圭峰的《後集》;反以為,子凝所引教下法師貶禪門之言,乃是道聼塗説……。
[80]《楞嚴經》卷一(T19, p0106c)云:「阿難見佛,頂禮悲泣,恨無始來,一向多聞,未全道力。」由悟道心體而流出之「無畏」力用,稱為道力。
[81] 謗法滅佛,是極重之罪,必受極苦之惡報。中國佛教史的「三五一宗法難」,推行其事的帝王與主謀者,皆不得善終,甚至死入地獄受刑;唐《法苑珠林》98/損法部云:「自佛法東流以來,震旦已三度為諸惡王廢損佛法:第一,赫連勃勃,號為夏國,被破長安,遇僧皆殺。第二,魏太武用崔皓言,夷滅三寶,後悔,皓加五刑。第三,周武帝但令還俗。此之三君,為滅佛法,皆不得久,身患癩瘡,死入地獄。」而最顯著的例子是《續高僧傳》卷25衛元嵩傳(T50, p0658a)「至一處,門窗椽瓦,並是鐵作;於鐵窗中,見一人極瘦,身作鐵色,著鐵枷鎖。……我(周武帝)以信衛元嵩言,毀廢佛法,故受此苦。」
[82]《正宗記》卷五(T51, p0741b)云:「尋會其國王曰異見者,實前王月淨多羅之子,而達磨之姪也。輒發邪見,毀訾佛法曰:我之祖先,皆惑於佛法,非得其正;今我所為,豈宜踵之!遂於教大作患難。尊者憫之曰:「」孺子忝我宗社,乃興惡意,此何福家國!當為教之。」
[83]《正宗記》卷5 (T51, p0742a) 。
[84] 《五燈》卷二/徑山道欽禪師:「崔趙公問:『弟子今欲出家,得否?』師曰:『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將相之所能為!』公於是有省。」又,《林間錄》卷一:(http://www.cbeta.org/result/normal/X87/1624_001.htm )
李肇《國史補》曰:「崔趙公問徑山道人法欽:『弟子出家得否?』欽曰:『出家是大丈夫事,非將相所能爲。』趙公歎賞其言。」贊寧作欽傳,無慮千言,雖一報曉雞死且書之,乃不及此,何也?
[85]何雲:<論梁武帝—我爲什麽會是一個佛教徒>,《佛學研究》1997年總第六期
[86]<梁武帝神異故事的佛經來源>,收在陳允吉主編:《佛經文學研究論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12),頁360~3669
[87]衛元嵩<天和二年上書>云:「齊梁之時,有寺舍以化民而民不立者,未合道也。」《顏氏家訓.歸心篇》云:「豈令罄井田而起塔廟,窮編戶以為僧尼也?皆由為政不能節之,遂使非法之寺,妨民稼穡,無業之僧,空國賦算,非大覺之本旨也。」唐太宗<貶蕭瑀手詔>:「朕於佛教,非意所遵。求其道者未驗福于將來,修其教者反受辜於既往,至若梁武窮心於釋氏,簡文銳意於法門,傾幣藏以給僧祗,殫人力以供塔廟。及乎三淮沸浪,五嶺騰煙,假餘息于熊蹯,引殘魂於雀彀,子孫覆亡而不暇,社稷俄頃而爲墟,報施之徵,何其謬也!」傅奕<請除釋教疏>:「主庸臣佞,政虐祚短,皆由佛教致災也。梁武、齊襄,足爲明鏡。」韓愈<論佛骨表>:「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捨身事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於菜果:其後竟爲侯景所逼,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竟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詳見該文轉引。
[88]王通《中說.周公篇》:「齋戒修而梁國亡,非釋迦之罪也。……西方之教也,守國則泥。」-詳見該文轉引。
[89]詳見《南史》卷7〈梁本紀〉;《魏書》卷98〈蕭衍傳〉。
[90] 《景德錄》卷30 (T51, p0458b):謂修道行人,若受苦時,當自念言:我往昔無數劫中,棄本從末,流浪諸有,多起冤憎,違害無限。今雖無犯,是我宿殃,惡業果熟:非天非人,所能見與;甘心甘受,都無冤訴。經云:逢苦不憂。何以故?識達故。此心生時與理相應,體冤進道,故說言報冤行。
[91] 陳大康:《明代小說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10。以下引文後標頁數。
[93] 《達摩傳》與《羅漢傳》有關「般若多羅-菩提達摩-慧可」三祖的文字敘述,有明顯的抄襲或複製,且「朱星祚」與「朱開泰」可能是同一個人,因此,二書的編寫、出版之先後,很難判定;這裡暫時認為是「同時、同人」而不同的寫法:前者以達摩為「個傳」主,故幾乎不厭其繁的全錄《景德錄》的相關資料;後者將達摩納入「廿四羅漢」之一,只選重點作小傳。
[95] 由於這是明清小說中,唯一以達摩唯主角、完整演述其生平事跡的傳記性作品;較之同時代的優秀小說,它雖排不上榜單,但以稀為貴,故不厭其繁的引述,以詳說其根據與改易。小說本文用「標楷」體,與《景德錄》文字相同者,用「細明」體,並盡可能保留原版本通用的俗字簡字,如:义、宝、无、实之類。字義不明或衍字、錯字,以()括而改之。
[96] 如趙州以下,層出不窮的「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公案;《景德錄》卷1(T51, p0197d)有<
西來年表>;《正宗記》卷5(T51, p0744b):「達摩之東來也。」小說有明.方汝皓《掃魅敦倫東度記》,清.天花藏主人《梁武帝西來演義》。
[97] 《五燈》卷1「西天祖師」「東土祖師」;卷12洪州泐潭景祥禪師:「一隻腳在西天,一隻腳在東土。」
[99]于君方:<觀音的中國女性形象>,嘉義《香光莊嚴》43期/1995.9
[100]與《羅漢傳》第十四尊「持履羅漢」的寫法相似,可能另有所據或互相抄襲。此書也是明代(萬曆年)作品,也是清白堂刊本(朱星祚、朱開泰是否同一人,而異名撰兩書?)--以下簡稱《羅漢傳》。
[101] 「說一切有部」的自性:(世俗諦)因緣聚合的現象中,有自生、自成、永存的自體;這是中觀論(緣起無自性)所破斥的;而中國禪宗所說「見性成佛」,乃是(第一義諦)無相寂滅的本質,非緣起故,可立「自性」;在語錄中,亦可名為「本來面目」「本性」「佛性」等;《壇經·序品》:「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遂啟祖曰: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不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祖知悟本性,謂惠能曰:不識自心,學法無益;若識自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又<般若品>:「一切般若智,皆從自性而生。」故「有部」自性乃俗諦之實有,「禪宗」自性乃中道之假名,(可於作用上見之)。
[102]參閱陳清香:<降龍伏虎羅漢圖像源流考>,台北《佛教與中國文化國際學術會議論文集》上輯,(1995.07出版),頁115。又胡萬川:<降龍羅漢與伏虎羅漢-從《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說起>,收在《明代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學林出版社 2002年9月),頁288~318。
[103]這樣的錯誤也出現在《羅漢傳》,云:達摩於是「登大舟、汎重溟,經幾多風浪、值幾多險怪,在舟中凡三更寒暑,始達于南海,適值梁武帝普通八年也。」後文云:「達摩為慧可說偈畢,即端居本位而逝,時魏孝明帝太和十九年也。其徒為之葬熊耳山,起塔於定林寺。越二年,魏大臣宋雲奉使往西域回,遇見達摩師于蔥嶺……。」來華及入滅的年代(527~536)全抄《景德錄》,年號的錯誤也未改;但宋雲遇見的時間,卻誤為「越二年」。
[104]<華林寺周邊竟是達摩登陸之地,佛教專家聚西關
>,2003-12-19南方網-南方都市報:
http://www.southcn.com/news/gdnews/areapaper/200312190281.htm廣州西關下九路,立著一塊很不起眼的石碑,高不過半米,上有「西來古岸」四個字,據傳這是當初達摩東渡登陸的地方。……據清康熙二十年(1681)的《華林寺開山碑記》記載:「西來初地,乃蕭梁大通元年,達摩尊者自西域航海而來,登岸於此,故名至今。三摩地、西來古岸,遺跡猶存。」這也是目前最早有關達摩在廣州登陸的記載,範圍包括長壽路以南,康王路以西,下九路以北以及文昌路以東很大一塊面積,以至於現在華林寺與下九路之間的街巷全以“西來”命名,比如西來正街、西來橫街等。
又,
<中國頂級的禪宗文化研究專家聚焦廣州荔灣
>云:由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廣東省佛教協會、廣州市佛教協會、和廣州市荔灣區政協,於2003年12月20日聯合舉辦的「西來初地·華林寺·禪宗文化研討會」,經過兩天的討論,於21日落幕。 ……與會學者多根據道宣《續高僧傳》中所記達摩從海路抵達「宋境南越」,認為南越就是廣州,具體地點就是「西來初地」。……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長楊曾文在總結發言中宣佈了四個結論:一、宋代「南越」或「南粵」就是指以廣州為中心的廣東地區;達摩登陸的具體地點就是西來初地,後在此建立「華林寺」。二、達摩登陸的時間,應在南朝宋末(5世紀70年代),如將時間擴展,應在420年至479年之間。……唐道宣《續高僧傳》卷十六《菩提達摩傳》:達摩南朝宋代(420年)到達中國,後到北魏嵩洛一帶傳法,曾棲止「少林寺」;同樣的例證見於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一,菩提達摩自言年已150歲,見到洛陽「永寧寺」寶塔建築的精美壯麗,讚歎不已。因此,專家認為達摩早在劉宋即來中土,期間到處遊歷傳法,後來被梁武帝接到京都。達摩在北方生活超過50年時間。
http://www.lwa.com.cn/lwad/news/qunei/news/hui2.htm;
http://www.lwa.com.cn/fo/new/01.htm
[105]陳清香:<達摩事蹟與達摩圖像>頁468:案《南史.蕭昂本傳》,蕭昂非廣州刺史,但在<王茂傳>末有「廣州長史蕭昂」,卻不知何年在任。另外蕭昂有姪「蕭勵」曾為廣州刺史。是否蕭昂為蕭勵之筆誤,待考。
少林寺的這塊鎮寺之寶「面壁石」,相傳是達摩在嵩山五乳峰石室,面壁修練九年,以至精靈入石,在石壁留下了整體人像。後來被僧人鑿下,移至少林寺供奉。後經歷代文人傳頌,視為奇觀。據《登封縣誌》載:原有的「達摩面壁石」,長三尺有餘,白質黑紋,如淡墨畫。隱隱一僧背坐石上。明代地理學家徐霞客《遊嵩山日記》二十四日
:「從寺西北行,過甘露台,又過「初祖庵」。北四里,上五乳峰,探
初祖洞,洞深二丈,闊殺之,達摩九年面壁處也;洞門下臨寺,面對少室;地無泉,故無棲者。下至
初祖庵,庵中供
達摩影石,石高不及三尺,白質黑章,儼然胡僧立像。
」同時代的袁宏道則說:「石白地墨紋,酷似應真(羅漢)像」。清代姚元之《竹葉亭雜記》說:看面壁石上的影像「遠近高低各不同」,「向之後退至五、六尺外,漸昔人形,至丈餘,則儼然—活達摩坐鏡中矣。」
http://www.people.com.cn/GB/paper53/2956/403681.html
五乳峰中峰的上部,離峰頂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天然石洞,高寬不過3米,長度約有2丈。洞門向陽敞開。相傳達摩在這個石洞裏,整日面對石壁,盤膝靜坐。不說法、不持律,默然終日,面壁九年,他面對的那塊石頭,留下了他的形象,衣褶紋,隱約可見,宛如淡色的水墨畫,稱爲「達摩面壁影石」。寺僧們將影石鑿放寺內,瞻禮供養。明萬曆年間,在面壁洞外,建了一座雙柱單孔的石碑坊,前刻「默玄處」、後額刻「東來啓迹」。清.蕭元吉寫了《面壁石贊》:「少林一塊石,都道是個人;分明是個人,分明是塊石。石何石?面壁石。人何人?面壁佛。王孫面壁九年輕,九年面壁祖佛成。祖佛成,空全身,全身精入石,靈石肖全形,少林萬吉統宗門!」
http://tech.163.com/04/1129/21/16CT3E690009rt.html
石洞幽邃,深約7米、寬3米。洞前有明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雕刻的雙柱單孔石坊,額南刻「默玄處」三字,北刻「東來肇跡」四字。篤信氣功的人認為,人像石是達摩修行功深時,身體的特殊「光解」作用形成的。光解作用的現象到處存在。……達摩是位氣功大師,具有超人的生物電磁場。當代的「靜電印刷術」也可以解釋這種光解效應:它是把帶陰電的油墨粉,噴灑在帶陽電的硒板,再轉印在紙上。這種印刷術靠的就是電磁場的作用。少室山洞中雖無粉末,但卻有塵埃,加上達摩電磁特性的人體能場,產生了移影如石的特殊功效。
http://www.dengfeng.gov.cn/shaolin/show.php?id=648
魏校,曾任廣東提學副使、江西兵備副使、國子監祭酒。為人剛直、不信佛,他發現「影石」和洞石不是同類岩石。根據現在的地質調查,達摩洞位於五乳峰半山以上,是寒武紀石灰岩,岩層不厚,且傾向北方,傾角只有15度左右。人們在平砌的牆上打洞,洞中所見的磚塊均是側面,所以達摩洞中不可能有直立的岩層作為「面壁石」。從明、清的記載:「達摩影石」不是青石,而是白粗石。在嵩山少林寺附近,這種只有石英砂岩。現在這塊影石,是用河石複製的,原石已在少林寺被軍閥焚毀時破壞了。根據現代地質學,岩石要變化,須有高溫、高壓。九年人影,不能使石頭變出花紋的。就是千年的樹影、萬年的山影,也不能影響岩石變質。
http://www.dengfeng.gov.cn/shaolin/list.php?id=41
[108] 與定林寺相關的傳說如下:「空廂寺」原名「定林寺」,又稱「熊耳山寺」。史載達摩在少林寺傳法慧可之後,即到熊耳山下的定林寺傳法5年,于梁武帝大同二年(536)十二月圓寂。眾僧依佛禮葬于定林寺內,並修建了「達摩靈塔」和「達摩殿」。梁武帝親自撰寫了<南朝菩提達摩大師頌並序>的碑文。後因宋雲遇之於蔥嶺,魏帝開棺驗之,只留草鞋一隻,故改名「空廂寺」。現存遺跡有:「達摩靈塔」一座,「石碑」十塊。其中最有意義的石碑,一是<南朝達摩碑>,即南朝梁武帝撰寫的《菩提達摩大師頌並序》碑;二是<達摩造像碑>,為魏元象元年(538)所立,達摩大師立像右刻了四句偈:「航海西來意,金陵語不契,少林面壁功,熊耳留只履。」
而南京另有「定林寺」,據說是劉宋元嘉十六年(439)某外國僧在鍾山建「上定林寺」,後毀於戰火。南宋乾道九年(1173),另一高僧來江甯方山西北麓修建了「下定林寺」,與上寺原址呼應。傳說梁武帝時,達摩來華坐禪,第一道場設於「下寺」,佛教界有「南定林,北少林」之美譽。而據學者考察,該外國僧乃罽賓僧人曇摩蜜多,因「特深禪法」而為宋室所尊,曾譯出《禪經》、《禪法要》等,並在鍾山建「定林寺」,是為當時的重要禪寺。北方達摩門下「僧副」,精定學,南游建康時,就住在「定林寺」--方立天:<南北朝禪學>,四川《宗教學研究》2000.2
http://www.guoxue.com/www/xsxx/txt.asp?id=577
[109] 國家圖書館/電子期刊《中國圖書分類法》
分編問題解答:
文獻分類有「體、義」之分。在此,「體」指體裁,即文獻形式、編制形式或文藝體裁;「義」指內容主題或學科領域,即文獻所探討的對象、問題或事件。一般分類原則,有關文藝作品(不包括文藝評論),以「體」為分類主要標準,「義」則非考慮的重點所在。除文藝作品外其餘的文獻,則是以「義」為分類主要標準,一種文獻同時具有「體」、「義」二者,則先「義」而後「體」,即先案學科領域分入相關類目,必要時再案編制形式細分子目。據以上的分析,以小說體寫成的人物傳,依其著述目的,應屬以「表達情感」為旨趣,而非以「傳播知識」為目的。故應以體裁為分類標準,案小說分入著者所屬之「國別文學」類下的「小說」子目,對該作品所敘述的人物,則不必深究。特舉一例以窺知傳記小說的分類要領:日本井上靖所著《孔子》一書,是以小說寫成有關孔子的作品,故宜入《中國圖書分類法》「861.57 日本小說」類,而不是「121.23 孔子」類或「782.81 先秦傳記」類。
http://datas.ncl.edu.tw/catweb/4-1-h11.htm
又,英國《大百科全書》「傳記小說」的定義:作爲一種文學體裁,它不同于史傳,雖也以「真人真事」爲依據,但從「藝術要求」出發,可「虛構」情節和人物。
依上述之分類與定義,在中國的作品,如《漢武帝內傳》《趙飛燕外傳》《隋煬帝艷史》之類。為避免「術語」上的爭論,或稱之為傳記式小說、或小說式傳記。
[110] 中國佛、道二教皆有降龍伏虎的傳說,晉.葛洪《抱朴子內篇‧論仙》:「道士趙炳,以氣……禁虎,虎伏地,低頭閉目,便可執縛。」宋.劉敬叔《異苑》:「趙侯以盆盛水,吹氣作禁,魚龍立見。」梁.慧皎《高僧傳》神異下(T50, p0389b):「(涉公)能以祕咒咒下神龍。每旱,(苻)堅常請之咒龍,俄而龍下缽中,天輒大雨。」唐.道宣《續高僧傳》習禪一(T50, p0554a):「(僧稠)聞兩虎交鬥,咆響振岩,乃以錫杖中解,各散而去。」而後來被納入「羅漢」故事中;據陳清香<降龍伏虎羅漢圖像源流考>考證:傳說中的「降龍羅漢」有世尊、沙曷比丘、末田地、舍那婆斯、商那和修、迦毘摩羅等;「伏虎羅漢」則有憂波毱多、賓頭盧、豐干等。(台北《佛教與中國文化國際學術會議論文集》上輯,1995.07,頁115。)
[111]《景德錄》卷4/牛頭法融(T51, p0228b):「邑宰蕭元善,請出山住建初,師辭不獲免;遂命入室上首智巖,付囑法印,令以次傳授。將下山,謂眾曰:吾不復踐此山矣。時鳥獸哀號,踰月不止;庵前有四大桐樹,仲夏之月,忽自凋落。明年……終於建初。」
[112] 《中阿含經》卷56 (T01,p0776a)
[113] 《論語》子罕:「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114]惠能辭違(五)祖已,發足南行,兩月中間,至大庾嶺。……遂後數百人來,欲奪衣缽。一僧俗姓陳、名惠明,……先趁及惠能。惠能擲下衣缽於石上,曰:「此衣表信,可力爭耶?」能隱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動,乃喚云:「行者!行者!我為法來,不為衣來。」惠能遂出,坐盤石上。……明曰:「惠明雖在黃梅,實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惠明師也。」惠能曰:「汝若如是,吾與汝同師黃梅,善自護持。」
錢國盈<荀悅的人性論>云:荀悅對於性、情二者的主張是「性內情外」的體用說,故荀悅在〈雜言下〉說:「好惡者,性之取捨也,實見於外,故謂之情。」(《嘉南學報》29期(2003),頁454~463)
[116] 較雅正的稱謂,則如後文神光僧聽說「達磨
大士,乃西天
得道比丘也。」
[117]《莊子內篇.應帝王》云:「體盡無窮,而遊無朕。」《二程語錄》卷九:「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又程顥<定性書>:「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二程遺書/二程外書》,上海古籍出版1992.2.)
[118] <宋代台、禪二宗法統說之爭>,浙江《南普陀》2002年第一期。
[119]徐靜波:《中國菩薩羅漢小說》(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10第一版),頁100。
[120] 張火慶:<中國羅漢小說舉例-《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論析>,收在《第四屆通俗文學與雅正文學研討會論文集》〈中興大學中文系2003.12〉,頁465~508。
[121] 二十三位羅漢的分別考述,參考前註<《二十四尊得道羅漢 傳》論析>。
[122]呂宗力、鑾保群編:《中國民間諸神》下冊,(台灣學生書局1991.10初版),頁1035~1050。
[123]劉澤亮:《中國五百羅漢》(魯有群、潘友階繪圖,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1)代序
[124]陳清香:<羅漢圖像研究>,台北《華岡佛學學報》第4期(1981.10),頁351。
[125]陳清香:<五百羅漢圖像研究>,台北《華岡佛學學報》第5期(1991.12),頁416。
[128]王邦維:<禪宗所傳祖師世系與印度佛教的付法藏系統>,頁203。
[129] 林辰:《神怪小說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12第一刷),第九章、第一節 「佛道宣教小說的氾濫」,頁320。
[130] 見前註<降龍羅漢與伏虎羅漢-從《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說起>,頁310。
[132]《景德錄》卷3 (T51, p0220b):父寂未有子時,嘗自念言:「我家崇善,豈無令子?」禱之既久,一夕,感異光照室,其母因而懷妊。及長,遂以照室之瑞,名之曰「光」。自幼志氣不群,博涉詩書,尤精玄理;而不事家產,好遊山水。後覽佛書,超然自得;即抵洛陽龍門香山,依寶靜禪師出家受具。於永穆寺浮游講肆,遍學大小乘義;年三十二,卻返香山,終日宴坐,又經八載。於寂默中,倏見一神人謂曰:「將欲受果,何滯此耶?大道匪遙,汝其南矣!」光知神助,因改名「神光」。翌日,覺頭痛如刺,其師欲治之,空中有聲曰:「此乃換骨,非常痛也。」光遂以見神事白於師,師視其頂骨,即如五峰秀出矣!乃曰:「汝相吉祥,當有所證。神令汝南者,斯則少林達磨大士,必汝之師也。」
[134]見譚正璧:《三言二拍資料》(臺北里仁書局1981.3)上冊,頁214轉引。
[135]該文如是說:(誌公答曰)我皇前世是個樵夫,只因上山砍柴,遇見山間靈壇古廟,庵宇朽爛,惟有古佛一尊,雨淋日曬,無人侍奉;汝自發起善心,將己頭上竹笠一個,遮蓋佛身;佛以天眼觀之,有此善心,讚言:善哉!貧苦佈施,甚為希有,汝於來世,當做上人!是故,今生得此福報也。」又「偈曰:若要開通佛法門,殷勤供佛及齋僧;……不信但看梁武帝,曾施一笠管山河。」
[136]案:昭明太子蕭統,乃梁武帝長子,未即位而卒。此處應當是:齊武帝次子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蕭衍遊其門下,與沈約、謝朓等號為「八友」。詳見《梁書》卷一,武帝紀。又,以下情節延續這個錯誤而來,事多虛構。如:蕭懿與蕭衍乃是同胞之親兄弟。而據正史所載:蕭衍二十八歲(491)往荊州,任隨郡王子隆的鎮西咨議;隔年,因其父病卒而丁憂去官,與長兄蕭懿隱居於都城東郊。三十一歲(494),輔佐齊明帝繼位而受重用,從此以軍官之身率舊部曲,長期對抗北魏,充分的發展軍事長才並厚植個人勢力;東昏侯即位(498)後,奢侈游逸、暴政虐民,蕭衍勸說其兄蕭懿與之謀反,不從;沒多久,懿因功高遭忌而被殺(500),蕭衍於是起兵襄陽(501),擁立齊和帝,隔年(502)受禪即皇帝位,開創梁朝。
[137]《安士全書》(台中蓮社1991.7),頁79<
萬善先資集卷三.辨惑篇>云:〔問〕梁武帝以麵爲犧牲,作史者皆謂其不血食之兆,故知祀先用素,非禮也。〔答〕武帝以一念之慈,令天下後世隱然消無邊殺業,則麵牲制度,較之成湯解網,子産畜魚,其功倍之又倍也。至於天下之失,乃國運使然耳,如云麵爲犧牲之故,則陳、隋諸君,夫豈不用太牢,何亡之速哉?果若斯言,當日牲不以麵,則侯景之兵,必畏而避之矣。將謂帝王社稷安危,懸於畜生之去留耶?……案:武帝即位後,斷酒禁肉,節儉愛民,暗室必整衣冠,暑月未嘗袒裼。每大辟,必持齋一月,臨刑爲之流涕。休兵息民,頻書大有。自晉至隋,號稱小康者,莫如武帝,享國四十九年,壽至八十有六,皆莫有如武帝者。厥後子孫仕唐,八葉宰相(俱見《唐書》)。史臣因其奉佛,以私意詆毀,沒其所長,豈聖賢取善之公心乎?(電子檔)
http://www.suttaworld.org/ancient_t/ascs/2-3.htm
[138]明.袾宏《正訛集、梁武帝》:史稱武帝好佛,餓死台城,而佛不救,因以病佛,此訛也。武帝味道忘食,常持一齋。或遇政冗,則漱口以過。臨終不食,乃其平日素守。且御宇五旬,歷年八秩。功滿意足,安坐待盡。正視死如歸,非餓死也。侯景見帝,流汗噤口,攝于神威之不暇,豈能致之死乎?後人辯者以餓死爲宿業,此論雖是,但未知「餓死」二字,乃嫉佛者過爲之辭,欲藉以阻人之進耳。今此發明帝不餓死,足破千載之惑。
[139]此 書 現 存 最 早 版 本 爲 明 崇 禎 八 年 乙 亥 (1635) 金 閶 萬 卷 樓 刊 本, 題《 新 編 掃 魅 敦 倫 東 度 記 》, 又 稱 《 續 證 道 書 東 遊 記 》。 另 有 清 初 刻 本 , 題 「雲 林 藏 版」, 將 序 署 年 代 改 爲 「康 熙 己 酉」。
一、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1992《 古 本 小 說 集 成 》:275-278 ,10 X 22; 1849 頁 。
卷 首 有〈掃 魅 敦 倫 東 度 記 序〉, 署 「崇 禎 乙 亥 歲 立 夏 前 一 日 世 裕 堂 主 人 題」。又 有「華 山 九 九 老 人 撰」 的 <引> 和 < 閱 東 度 記 八 法 >。 卷 前 署「滎 陽 清 溪 道 人 著, 華 山 九 九 老 人 述 」。 據 北 京 大 學 圖 書 館 藏 崇 禎 本 影 印,板 式 與 萬 卷 樓 本 同, 因 牌 記 已 佚, 未 知 刊 刻 堂 名。
二、台 北 天 一 出 版 社,1990(《 明 清 善 本 小 說 叢 刊 續 編 》:4:5)10 X 22; 1850 頁 。
前 有〈 掃 魅 敦 倫 東 度 記 序 〉,署 「歲 立 夏 前 一 日 世 裕 堂 主 人 題」。次 有〈閱 東 度記 八 法〉。 目 錄 頁 題「新 編 掃 魅 敦 倫 東 度 記」。 正 文 卷 首 題「新 編 東 度 記」,「滎 陽 清 溪 道 人 著、 華 山 九 九 老 人 述」, 版 心 鐫「東 度 記」, 有 眉 批。 與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的《 東 度 記》 比 較, 序 文 署 名 處 缺 了「崇 禎 乙 亥」 4 字, 且 缺 漏「華 山 九 九 老 人 撰」 的〈引〉及 部 分 的 眉 批。
三、浙江古籍社,《東遊記》,20卷100回。
四、石弘、吳強 點校:《續證道書東遊記》,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
五、《達磨祖師:部用生動故事演繹的金剛經》上、下(電腦排印本),台北笙易文化,2001年12月初版。
[140] 劉苑如:<文學、歷史與宗教的交涉—以《東度記》中崔浩滅佛事件為例>,台中《第四屆通俗與雅正文學研討會論文集》(新文豐出版2003.12),頁351-374。
[141] 林珊妏:<談《東度記》小說中的矛盾從作者試圖融合「宗教立意」與「娛樂效果」角度分析>,台北《國家圖書館館刊》2000年第2期(2000.12),頁219~229。
[142] 第十六回,也曉諭元通云:「出家人遇路隨緣,不當預設去處。」
[143]《景德錄》卷2 (T51, p0215c)
[144] 《景德錄》卷2 (T51, p0215c):「(不如密多)南印度得勝王之太子也,既受度得法,至東印度,彼王名堅固,奉外道師長爪梵志。暨尊者將至,王與梵志同睹白氣,貫于上下,王曰:斯何瑞也?梵志預知尊者入境,恐王遷善,乃曰:此是魔來之兆耳,何瑞之有?即鳩諸徒眾議曰:不如蜜多將入都城,誰能挫之?弟子曰:我等各有咒術,可以動天地、入水火,何患哉!尊者至,先見宮牆有黑氣,乃曰:小難耳。直詣王所,王曰:師來何為?尊者曰:將度眾生。曰:以何法度?尊者曰:各以其類度之。時梵志聞言,不勝其怒,即以幻法,化大山於尊者頂上,尊者指之,忽在彼眾頭上。梵志等怖懼,投尊者,尊者愍其愚惑,再指之,化山隨滅。乃為王演說法要,俾趣真乘。又謂王曰:此國當有聖人而繼於我。是時,有婆羅門子,年二十許,幼失父母,不知名氏;或自言瓔珞,故人謂之瓔珞童子。遊行閭里,丐求度日,若常不輕之類。人問:汝何行急?即答云:汝何行慢?或問何姓?乃曰:與汝同姓!莫知其故。後王與尊者,同車而出,見瓔珞童子稽首於前,尊者曰:汝憶往事否?曰:我念遠劫中,與師同居;師演摩訶般若,我轉甚深修多羅。今日之事,蓋契昔因。尊者又謂王曰:此童子非他,即大勢至菩薩是也!此聖之後,復出二人,一人化南印度;一人緣在震旦,四五年內,卻返此方。遂以昔因故,名般若多羅;付法眼藏,偈曰:真性心地藏,無頭亦無尾;應緣而化物,方便呼為智。尊者付法已,即辭王曰:吾化緣已終,當歸寂滅;願王於最上乘,無忘外護。即還本坐,跏趺而逝,化火自焚。王收舍利,塔而瘞之。當東晉孝武帝太元十三年戊子歲也。」
[145] 《祖堂集》卷二,
達摩:「梁武帝問曰:此是何人?志公對曰:此是傳佛心印觀音大士。」
[146] 白鶴是「崆峒仙島」玄隱道士座下,第二回因倦投蜃腹,其真靈被迷而轉世為卜垢:「那鶴來自海島,素有清修;旣從羽化,免墮胎生。」第三回云:「白鶴倦飛,迷入蜃腹;當年雖為蓬島仙禽,今日卻為塵凡人子。……有日妖氣消散,終是復歸仙境。」白鶴雖分「一靈」化作人身,而其「原形」仍在,被引回仙島,道士責之曰:「你且去靜守松林岩谷,吸露餐霞,勿再犯清規,久後真靈自復。」
[147] 案,道(僧)副,俗姓王,太原祁縣人;楊笑天:<關於達摩和慧可的生平>(北京《法音》2000年第5期),頁22云:據《續高僧傳》<僧副傳>說,一般認為他就是《景德錄》等中所說的達摩的弟子道副——因性愛定靜,四方尋師,遂訪得達摩於巖穴之中。因達摩「言問深博」,遂感而從其出家。初從達摩修學禪法,「尋端極緒」,有大成就,乃至受到習定者們的尊重,所謂『為定學宗焉』者是也。後則離師,「周歷講座,備嘗經論」,又於齊建武年間(494—497)南遊楊輦,止於鍾山定林下寺。梁武帝仰其清風,迎至開善寺。後隨西昌侯蕭淵藻入蜀,而使蜀地禪法大行。後又返迴金陵,於梁普通五年(524)寂於開善寺,春秋六十一。據此可推知,道副生於464年,南遊時約三十餘歲。其從達摩出家當是在大約二十一、二歲前後(484—486)。<慧可傳>中未言及僧副,是因道宣所得資料中未言及僧副。案,僧副應當是達摩在魏地所度的最早的弟子,而且數年之後,便離師游學,所以道育、慧可等從達摩修學時,僧副即使尚在達摩身邊,不久也就離去了;慧可和曇林對僧副不會有很深的印像,且僧副後又遠遊江南,一去不回,又早逝於524年,與後來在北方弘法的慧可等人毫無關係。僧副的碑記,當是作於南方,關於他的師承,只能據他生前所述。但對於達摩師徒在北方受譏謗排擠迫害的事,他應是有所諱言的,所以不便說其師全名,只含糊說師名達摩。再者,僧副從達摩學,是在大約486—490,此時在魏地活動的只能是禪祖達摩。
[148] 劉苑如云:達摩祖師不速來東土,先普化本國,固然與諸魔阻攔有關,也因他深知「惡業真因」不分本國、他國,而沙門破戒毀教,不守戒行,才是滅佛的內因,故要解救僧難,須從「敗壞僧人的根由」下手。二十七回,北魏執事官提及其妻臨盆之日,夢見「四個漢子領著無數醜陋惡像的孩童,分門散戶與人鞠養。」其中四個漢子,正是那能亂正而卻畏正,能導邪而復陷邪的「前劫四裡」,而那些孩子則是輪轉的「貪瞋癡」等;吳厭、陶情等無時不想引壞僧人吃葷酒、破戒行,做出墮地獄的根因。正因如此,二十九回,祖師法駕啟行而陶吳畏懼,乃多方計謀阻止。僅在萬聖寺,便生無數事端,先有魔擾祖師,其他人都無影響,唯尼總持入道未久,動了赴齋會的心,幸而羅漢護持,當下穎悟,持咒防擾。繼而又有向老、郁全、昌遠……等來請祖師,化解種種災病纏冤。甚至那些崔寇陷害的冤魂,聽得萬聖寺鐘鼓,欲進山門,均沾法露。卻被門神阻擋,飛到海山冷處,遇著陶情等人,忿而說:「事已到此,所謂一不做,二不休,想當時不受戒行,吃葷飲酒,與列位相親,倒不致如此。如今反被戒行誤了。我聞他師徒,演化震旦國,因欲東行,不免付搭著列位,阻饒他東行去路,教他難行演化。」而加入攔路報冤的行列,多少使作幾個,也勞他師父口吻,費他徒弟精神,阻攔他東行,延挨他時日,叫他西來沒興,東度無緣。這樣的纏擾持續到第四十三回,邪魔才滅跡,達磨師徒才離了萬聖寺,到東海邊的海潮庵、鐵鉤灣……等,隨路演教,度化眾生;隨所到庵觀寺院,有靜室可坐,便經旬住宿;逢著僧俗有緣,便隨方開悟。此類情況反覆進行,到九十七回。--以上節錄自
<文學、歷史與宗教的交涉—以《東度記》中崔浩滅佛事件為例>。
[149] 案,尼總持入道不久,心性未定,常被外境牽引而生事,直到89回依然如此:「祖師念畢,閉目入定;三位徒弟,只有尼總持未入定境。……不似祖師們入靜不擾,他卻定而未定之中,發岀一宗幽而不幽之境,忽然陽神走岀……。」到了90回,才一念警覺:「仰見眾師端坐,自己不覺嗟嘆起來道:我乃岀家之人,……如何把持不住,入了幻化?雖然吾師有演化之願,我們亦有贊襄之心,這種種根因,莫作夢幻!」
[150] 劉苑如云:在《東度記》的敘述架構裡,若說達摩「遙聞僧難,欲行解救」,崔皓滅佛為其東來的主要動機之一,何以在第二十八回達摩老祖已在道寧觀中,聞知震旦國眾生,苦被邪魔擾正,以及東土諸有情破戒毀教,欲自西而東,隨緣度化,卻遲至第九十七回,達摩師徒驅掃四孽之後,自知演化本國功完,方擬乘著三弟子同眾商發心喜捨,正欲修復舊廟之際,獨自向海東渡?此時距僧難已時隔多年,人事全非。……至此,祖師方不惜打破「不言之教」,隨類方便,以祈雨之舉和先知方式,贏得蕭刺史敬異。而等待多時的波羅提,在與杯渡道人在聞知祖師的車輿香幡路過時,杯渡道人笑道:「老僧生未早,
來已遲,崔寇異世,釋教雖興,中華自有聖教,老僧演化功果,還歸震旦。」達摩是否來遲?崔、寇異世,釋教恢復了表面上的興盛,但是否保證不再遭難,得以永續發展?早在第二十七回,玄高作懺致令先祖托夢,解救太子晃緩詔滅佛而披難之際,他即告知徒眾:「人法應化,隨緣盛衷(衰)。盛衰在遮,理恆亘然。…惟玄暢南渡,汝等死後,法當更興,善自修心,毋令中悔。」預言「法當更興」;第二十八回,十八位尊者也已從慧光中照見,魏法滅僧乃奸皓之讒,然崔寇不久即自取罪業,遭到夷滅,釋教得以復興;然崔寇是否獲罪遭報,或者釋教是否更興,實非其所唯一關注。因為「人法應化,隨緣盛衰」,在因果報應、世有盛衰的法則下,那都是理之必然。……因此,達摩東度,固緣於震旦緣熟,欲行普化;僧難遙聞,欲行解救;以及彈關四下,元通和尚叫明大地眾生,上報四重之恩,凡此皆屬前劫因緣。但真正普化解救的關鍵,還是在於四孽無情,欲徒弟子助成驅掃,使正大光明綱常,不泯於人心。最後還在一百回,收弟子惠可,以繼法器於身後,才能確實完成其「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的誓願。由上述推知,崔皓滅佛在《東度記》的結構中,它既是陶情四裡等輩被不如多密尊者說破,倉皇東來,在震旦國營生,引壞僧眾所生的果;也是達摩祖師等不辭辛勞,自南而東,遠行萬里的因,推動此後近七十回的情節進行,具有承先啟後的作用。--節錄自<文學、歷史與宗教的交涉—以《東度記》中崔浩滅佛事件為例>。
[151]劉苑如:<《東度記》研究—由「願」與「度」展開的詮釋觀點>(台北《中國文哲研究集刊》24期,2004.3,頁120)云:這支大法相繼的普化隊伍,成員包括二十六祖不如密多尊者與元通師徒、二十七祖纓絡童子到二十八祖達摩與道副、尼總持、道育、惠可師徒等人,一路本著「普度群迷」的誓願,「隨方而化,因類而度,無所成心」的普化。此一誓願,代代相承,大法相繼,使得「東度」的構成本書敘述發展的主線。因此,所謂「東度」,不僅意指了這支隊伍由南印度往東印度,以致跨海東度來到中土的空間移動,也是「道法東傳、啟悟眾生」的度化行動。書中記三祖大法相繼,所傳的正是「以心印心」的法門。
[152] 同前註,<《東度記》研究—由「願」與「度」展開的詮釋觀點>,頁127。
[153]北魏.曇鸞《往生論註》卷上/在緣義:「阿彌陀如來方便莊嚴、真實清淨無量功德名號。」藤堂恭俊<淨土教思想信仰的特徵>云:「此中,『真實清淨』即阿彌陀佛所有的自內證的功德,『方便莊嚴』即阿彌陀佛的外用功德。」(江西廬山東林寺《淨土》雜誌1997年/紀念中日友好專集)也就是說,阿彌陀佛有「四智、三身、十力、四無畏」爲內證功德,也有「相好、光明、說法、利生」等外用功德。
[154]書中出現了許多三界中的仙道神聖,但以佛教「十八羅漢」較高的修行果位,達摩以得道僧侶(西天祖師)的身分行化世間,第7回,不如密多稱為「尊者」,又其形貌「宛如羅漢臨凡」;98回,達摩的形容亦云「儼然活阿羅,古佛傳衣缽」;這多少呼應了達摩(禪師)羅漢化的民間信仰。
[155] 《梁武帝西來演義》之作者、版本,詳見第三章、第四節。此處乃用「上海古籍版」標明頁數。
[156]以上節錄自:<論梁武帝—我爲什麽會是一個佛教徒>,《佛學研究》1997年總第六期。
[157]龔顯宗
:<從秀才天子到皇帝菩薩—論蕭衍的宗教信向與治國歷程>前言,高雄《普門學報》第八期,2002.03。
[158] 顏尚文
:《梁武帝》(臺北東大,1999年10月初版)「自序」頁2、及「結語」頁318。
[159] 吳海勇<梁武帝神異故事的佛經來源>頁365云:此故事出於唐.張鷟《朝野僉載》,東昏侯被殺之日,侯景與簡文帝同年生;這與《佛祖統紀》所記,稍有差異。
[160] 同前《古本小說集成》1990.之《新鐫批評出像通俗奇俠禪真逸史》。
[161]江巨榮、李平/標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8(簡體)排印本的<前言>說:「它通過對梁、魏社會現實的描寫,表現了庸君媚臣禮佛參禪,造成了奸佞得勢,英雄斥逐,朝政廢弛,煙塵四起的惡果。以侯景之亂爲結局,作品寫出了國家淪亡、生民塗炭的不幸,對梁武帝一心追求極樂世界,最終幽居宮禁、餓死台城的下場作了辛辣的諷刺。」
[162]梁武帝前生為「白頸曲蟮」的傳說,從前引《太平廣記》卷125冤報,「誤殺榼頭師」(出自《朝野僉載》卷二)來。而此物又名:蚓、丘螾、地龍,次常用中藥,《神農本草經》蟲獸部下品云:「白頸蚯蚓 味鹹寒。主治蛇瘕,去三蟲,伏屍,鬼注蠱毒,殺長蟲,仍自化作水,生平土。」
[163] 金明求,<《三言》故事中佛教死亡思惟探索─超越因果輪迴後的涅槃世界>(臺北《中華佛學研究》第五期,2001.03),頁446註6。
[164]同前註「榼頭師」條。吳、陳<梁武帝神異故事的佛經來源>頁365,引《賢愚經》卷4 (T04, p0379a),<出家功德尸利苾提品>:有一國王,名曰曇摩苾提,好喜布施、持戒、聞法,有慈悲心,性不暴惡、不傷物命;王相具足,正法治國,滿二十年。事簡閑暇,共人博戲,時有一人,犯法殺人,諸臣白王:「外有一人,犯於王法,云何治罪?」王時慕戲,脫答之言:「隨國法治。」即案限律,殺人應死,尋殺此人。王博戲已,問諸臣言:「向者罪人,今何所在?我欲斷決。」臣白王言:「隨國法治,今已殺竟。」王聞是語,悶絕躃地。並說明:這兩段故事的主題與母題皆同:「君王因耽於遊戲而誤殺人命。」這樣的佛教故事摻入梁武帝傳說中,與文學想像的結合,有聲有色的顛覆了歷史理性。
[165] 關於郗后「酷妒、轉蟒身」與「梁皇懺」的傳說,印順法師:《華雨集》(台北正聞出版社1993.4初版)第四冊,頁136<經懺法事>云:元末,覺岸的『釋氏稽古略』(卷二)說:梁武帝的夫人郗氏,生性殘酷嫉妒,死後化為巨蟒,在武帝夢中求拯拔。「帝閱覽佛經,為製慈悲道場懺法十卷,請僧懺禮」,這是「梁皇懺」的來源。稍為早一些的念常,編『佛祖歷代通載』,也說到郗氏的「酷妒」;死後在夢中見帝,並關心武帝的健康。……郗后的酷妒,死後化作龍形,唐高宗時李延壽所作的『南史』已有記載。『通載』進而說祭祀,『稽古略』就說到懺法。『通載』說是天監四年,『稽古略』改為二年,這是天監四年水陸齋會傳說的翻版。
《三言二拍資料》上冊,頁215引明.錢希言《戲瑕》卷二「郗皇后」,及《六朝事跡類編》卷下<靈異門>第九「郗氏化蛇」云:案釋典有懺法,……淨住子輯成二十卷,未及流通。至大梁天監中,命高僧刪蕪撮要、 採摭妙語,改集十卷,題曰「慈悲道場」,俗稱「梁皇寳懺」。當時郗氏方淪蟒類,已承懺法,獲援超升,其事鑿鑿有據;而《兩京記》所載,則謂郗皇后性妒忌,武帝初立,未及册命,因忿怒,忽投殿庭井中,眾趨井救之,后已化為毒龍矣。……楊夔《止妒論》亦云:梁武帝郗后性妒。或云,倉庚為膳療忌,遂令膳之,妒果減半。然則,郗后之妒,信有之矣。及考《梁書列傳》,郗氏諱徽,善隸書、讀史傳,女工之事,無不閑習。齊建武中,高祖為雍州刺史,先之鎮,後乃迎后至州;未幾,殂於襄陽官舍,時年三十二。高祖踐祚,迎崇為皇后。……謹案諡法:忠和純備曰「德」、貴而好禮曰「德」;觀此,則忌妒之說,又若所無。
(帝)居寢殿,聞外騷萃聲,視之,乃見一蟒盤躃上殿,睒睛呀口,……為人語啟帝曰:「蟒則昔之郗氏也,妾以生存,嫉妒六宮,其性慘毒,怒一發則火熾,矢射物害人死,以是罪謫為蟒耳;無飲食可實口、無窟穴可庇身,飢窘困迫,力不自勝;又鱗甲有蟲唼嚙,肌肉痛苦,其劇若加錐刀焉。……感帝平昔眷妾之厚,故扥醜行,陳露於帝,祈一功德,以見拯拔也!」……帝明日大集沙門於殿庭,宣其由問善之最,以贖其苦;誌公對曰:「非禮佛懺、滌悃款不可。」帝乃然其言,搜索佛經,錄其名號,兼親抒睿思,灑聖翰、撰悔文,共成十卷;皆採摭佛語,削去閑詞,為其禮懺。又一日,聞宮室內異香馥郁,良久轉美,初不知所來,帝因仰視,乃見一天人,容儀端麗,為帝曰:「此則蟒後身也,蒙帝功德,已得生忉利;今呈本身,以為明驗也。」殷勤致謝,言訖而去。
又,《梁武帝問志公禪師因果文》一:「志公答曰:此郗氏娘娘,只因不信佛,嫉妒六宮、不敬三寶、不修片善,祇說此間便是天堂,不必另求天堂。倚福受福,不信因果,不懼罪業報應,廣造無邊惡業,不堪言也。所以隨業受報,打失人身,作一蟒蛇之報也。……若要救拔超度,然當我主發心。合宮齋戒,大辦齋供,延請五百高僧,啓建道場,稱揚佛法。我皇親自禮拜,檢尋藏典,禮懺誦經,求哀懺悔。畢竟出離苦海,超生天界也。武帝見說,心生歡喜,即發誠心,依師之言,命請五百聖僧,修建道場,投佛懺悔。聖僧檢尋藏典宣出大藏靈文十卷,號曰梁皇寶懺。帝乃誠心懇切,仗承三寶威光,接引郗氏靈魂,現出蟒蛇之迹,直至道場。壇下盤纏幾匝,醜惡驚人。僧衆登壇禮佛誦經,行道繞旋。果然郗氏受恩薦拔,即脫蟒蛇之體,獲得天人之身。影現雲端,禮謝而去。」
[166] 顏尚文,《梁武帝》頁271:「同泰寺與大通門,是梁武帝捨身的場所與必經之門,兩者皆含有深遠的象徵意義。《續高僧傳》〈寶唱傳〉:大通元年,於台城北,開大通門,立同泰寺。樓閣台殿,擬則宸宮。」
[167][167]《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卷1 (T52, p0405b):「長干舊里有古塔地。即育王所搆也。……(東晉)孝武太元末。有並州西河沙門劉慧達,來尋古塔,莫知其地。乃登越城四望,獨見長干有異氣,便往禮拜而居焉。時於昏夕每有光明,迂記其處,掘之入地丈許。得三石碑長六尺,中央一碑鑿開方孔。內有鐵銀金三函相重。於金函內有三舍利。……梁大同中。月犯五車老人星見。改造長干寺,阿育王塔出舍利髮爪,天子幸寺,設大無礙法會。」
[168]下述引文,以上海古籍社.古本小說集成版《武帝西來演義》標明頁碼。
[169] 前引《三言》以「曲蟮」為梁武帝的前身,此處卻改為「菖蒲」,從動物到植物,是生命層級的降低,或修行難度的提高? 而小說所編造的講法,或有部分來歷:說梁武帝的前身是「菖蒲」花,應是從《梁書.太祖張皇后傳》變化而來:「初,后嘗於室內,忽見庭前昌蒲生花,光彩照灼,非世中所有。後驚視,謂侍者曰:汝見不?對曰:不見。后曰:嘗聞,見者當富貴。因遽取吞之,是月產高祖。將產之夜,后見庭內若有衣冠陪列焉。」李賀<梁公子>說:「風采出蕭家,本是菖蒲花。」此花在中國,有很多特性,如《本草經》卷二,上品:「菖蒲……久服輕身,不忘不迷;延年、益心智、高志不老。」梁武帝高壽86歲,若不是被困餓死,或許要活更久!與宗教的關係,如【道藏】洞神部11,《神仙服食靈草菖蒲丸方傳》云:「菖蒲者,水草之精英,神仙之靈藥也。」山林隱士服之,可消食除疾、返老還童,以至於長生度世,永爲真人。又《千眼千臂觀世音菩薩陀羅尼神咒經》卷1,請佛三昧印第十二(T20, p0087c)云:「咒昌蒲一千八遍。塗其心上即得辯才無礙。」民間於端午節在門口掛「艾草、昌蒲」以避邪,如《荊楚歲時記》:「端午,刻菖蒲為小人子、或謂胡蘆形,帶之辟邪。」小說在菖蒲花皈依為如來侍者時,名曰「蒲羅」尊者;歷劫歸來後,則改號「波羅」;這兩個都是從印度音譯的名詞,若與「花」有關,則成了禪宗公案,《人天眼目》卷五,拈花(T48, p0325b):「(王荊公)曰:在翰苑,偶見《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經文所載甚詳:梵王至靈山,以金色波羅花獻佛,捨身為床座,請佛為眾生說法。……」
至於郗後之為「水仙」花,似無傳說根據,或從此花之根性而聯想,並取為象徵。據(明)吳彥匡《花史》載:唐代將水仙列入宮廷「禦覽名葩」,玄宗賜虢國夫人紅水仙12盤;趙子固以水墨雙鈎入畫,名噪一時,其<自題水仙>云:「酒邊已愛香風度,燭下猶憐舞影斜。」而水仙花的栽培,六朝前已有,(明)文震亨《長物志》云:「水仙,六朝人呼爲雅蒜。」宋代盛極一時,喜愛者與日俱增,名流墨客,多有詠水仙的詩詞,如楊萬里<水仙花>:「開處誰爲伴?蕭然不可親。雪宮孤弄影,水殿四無人。」劉克莊<水仙花>:「歲華搖落物肅然,一種清風絕可憐。不許淤泥侵皓素,全憑風露發幽妍。」小說或乃取其清絕、孤傲、自憐之性也。而(明)楊慎<水仙花四絕>:「乘鯉琴高采掇新,蔚藍天上少紅塵。黃姑(牽牛星)渚畔湔裙水,不是人間妒婦津。」將水仙與「劉伯玉妻」的妒忌作聯想(《太平廣記》卷272,婦人三,妒婦,段氏),或另有原因吧。
又,古有以水仙、蘭、菊、菖蒲,並譽爲「花草四雅」。
[170] 梵語 upsaka 之音譯。意譯近事男,在家二眾之一。《後漢書.楚王英傳》,永平八年,漢明帝退還其贖罪之縑紈云:「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依小說所言,佛法入中國,是如來意旨、白衣所傳?或如頁991所云:「至今佛法,皆是達摩流派」?
[171]黃一農,<清前期對「四餘」定義及存廢的爭執>,北京《自然科學史研究》,卷12第3期(1993),頁201-210、第4期(1993),頁344-354:唐開元六年(718)瞿曇悉達奉詔所譯的《九執曆》,指七政(日、月、五星)及羅喉、計都兩隱曜。開元八年,南宮說奏稱在己所編修的《九曜占書》中,必須量校星象,故請造渾天圖,玄宗許之。或云:大正藏密教部中有十多部經典是與星宿相關的,其中「梵天火羅九曜」是介紹轉災去厄化災星的秘密法門。小說裡九曜的名稱卻不同於這些天文星相,而是用「奇門遁甲」的九星。《西遊記》第五回:「見三清,稱個“老”字;逢四帝,道個“陛下”。與那九曜星、五方將、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漢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
[172] 本書其他內容之論析,可參考張火慶:<明清小說中的梁武帝>,台中《興大中文學報》16期(2004年6月)
[173] 案:《
西遊記》58回:「至大西天靈鷲仙山雷音寶刹之外,早見那四大菩薩、八大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比丘尼、比丘僧、優婆塞、優婆夷諸大聖衆,都到七寶蓮台之下,各聽如來說法。」又,98回:「佛爺爺大喜,即召聚八菩薩、四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十一大曜、十八伽藍,兩行排列。」這裡的排場與會眾,大致是抄襲《
西遊記》而來。
[174] 案,小說對長干寺的來歷:「這長干寺自漢明帝,佛入中國時,即有人建造於此,……嘗被風雨損傷、雷火震擊,後來虧了一位祖師,呌做阿育王,大發慈悲願力,至西方佛地,求了數顆舍利子來,放入塔中。」(頁514)。
[175] 此八句乃抄自禪宗「天竺21、18祖」的兩首付法偈--見《正宗記》卷4(T51, p0732c)、及卷3,(T51, p0726c);惟末句之原文是:「非愚亦非智」。
關於「誌公」的身世記錄,主要是:《高僧傳》卷10
釋保誌(T50, p0388c)、《景德錄》卷27金陵寶誌禪師(T51, p0429c)、《神僧傳》卷4
寶誌(T50, p0969c),而詳略各有不同;另,前引《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第十尊「飛錫羅漢」,大致是根據此三種傳錄改寫。然而在這部小說中所描述的「寶誌公」來歷、事蹟、言談,及與梁武帝、達摩的互動關係,似乎另有傳說來源,或是作者為配合本書情節而自行編撰,大部分與前述文史資料並無承襲發展的痕跡。
[177]《高僧傳》卷10 (T50, p0394c):「上(梁武帝)嘗問誌(公)云:弟子煩惑未除,何以治之?答云:十二。……識者以為書之在十二時中。又問:弟子何時得靜心修習?答云:安樂禁。識者以為:禁者,止也,至安樂時乃止耳。」
[178] 《北山錄》卷3 (T52, p0592b)云:「誌公嘗對梁武食膾,梁武譏嫌之,誌公遂遽吐於水,咸見魚如故,唯尾損。至今江陵有膾殘魚也。」《》
[179] 相關考論,見本書第二章、第二節《達摩傳》3—5【附錄】。
[180] 以上回答蕭昂與梁武帝的兩段話,從抄錄《六祖壇經.疑問品》(T48, p0352a)抄錄變化。
[181]《五燈》卷五<石頭希遷禪師>:師因看肇論至「會萬物為己者,其唯聖人乎!」師乃拊几曰:「聖人無己,……至哉斯語也。」
又見陳清香,〈臺灣寺廟十八羅漢像探討〉,《臺灣史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1995.5), 頁231~264, ,又收在《羅漢圖像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5.7),頁34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