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整本《馴羊記》,才發現體裁上的難以定義並不只僅是作者貪心塞填的成果,先是自然景觀紛陳雜設、然後是解釋自然的科學人文素材、敘事聲音移轉飄動──歷史文件的虛構本就是一次提醒,唯有你走到了那個地方(無論是身體或心理),你才可以掌握你自身對於該地的詮釋權,此間並非其他二手影像素材、旅行報章或他人講座得以填補的空隙,旅行,意味著站在一個以你為中心、同時瞬息生變的封閉體驗,人曾經擁有召喚另一段時空間的能力,只是在凡俗生活裡我們未必想起自己原來的面貌。
《馴羊記》序章以敘事者「我」的角度出發,描述自己曾寫過一篇關於雪豹的小說給朋友看,卻獲得「你寫雪豹,問題是你沒有看過雪豹啊」的反饋,那次之後,「我」便有些心懷愧歉,終於申請到保育NGO的研究站,展開為期七十二天追逐雪豹的旅程。然雪豹僅是開頭楔子,往後篇章遂遁隱到紛雜敘事佈景之後,見到與否是潛藏的鬆散主線,讀者並未感受到目睹雪豹的急迫和超越性意義,換言之,雪豹如同其自身的神秘,它更像是整本《馴羊記》所緊密繫著的核心隱喻:若我們得以輕易取用描述這世界的種種二手素材,自己親自描繪一幅世界還有意義嗎?若我們還願意這樣做,理由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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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實是關於現代旅行長年以來的論題,特別是《馴羊記》所聚焦的青藏高原,於現代神話裡又黏附了諸多充滿遐思的概念:藏傳佛教的神祕感悟、壯闊自然的珍貴體驗、反抗壓迫歷史的前緣,似乎來到此處,人便得以轉瞬擴張,放進夢想、潛逃、找尋自我、蛻變新生等諸多原先不屬於自己的諸多詞彙。正因為西藏是個鮮明的旅行目標,似乎誰都可以說上兩句,那些原因都導向了靈魂無可言說的突破,神秘浪漫而且充滿意義,西藏遂成為推廣靈性的直銷中心。誠如作者於書中所言,「在那個易於管理、操控的抽象烏托邦,感覺自己正取回命運的主導權……隨後沾沾自喜地將再平凡不過的經驗賦予禪機詮釋,藉此提取一點點浪漫想像……試想一個這類旅行者的分享會,聽眾並非心動於異域風光,而是著迷於反抗者姿態的典範。它所能達到的最大效果,就是讓職場上唯命是從的上班族受到感召,心血翻騰,隔天遞出辭呈,因為失去一切而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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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能也察覺到,為什麼於現實中的自己感到迷茫、毫無方向時會被西藏所吸引、來到這塊意義過度飽和的高原?又為什麼會花上諸多筆墨書寫該地,以至於創作出這本《馴羊記》,他是否真如他所調侃的上班族那樣,僅是被擁擠浪潮趕赴西藏的講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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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提出的解套方案是,從共黨歷史、藏族風土、自然科學以至於文學虛構等眾多角度切入,用全方位的雜文式細緻剖析西藏,取代隸屬於個人好美喔好感動喔的情緒衍流。全篇約略可以分出三條主線,最先是敘事者「我」於求學階段逃逸至西藏的公路旅行,處處綴點著青春頹唐,猶豫解離多過於熱情,類自傳性質的過程用了許多自然科學的學識去解釋他所見到、所思考到的人文地貌,裏頭也不乏一些流行文化:班雅明的故事、《複眼人》、時間地景(Time Landscape)、《白日夢冒險王》,以至於篇末所談的冰芯紀錄(ice core)、人類所創造出的孤寂世(Eremocene)……通篇讀來有種樸實憂鬱的散文質地,前者意味著其所言皆有所本,透過世界諸多的輔助資源去理解西藏,卻又不免在當中涉入名為自我的濾鏡、用一些漂亮文字所談的冷調性欲說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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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條則是杜撰出的歷史文獻,以日人宇田川慧海入藏的《馴羊記》為軸線,延伸出口述桑吉仁波切的《爐邊史‧吉祥寶瓶》,歷經重複套娃式的迷障之後,講述中國共產黨於各種方面壓迫藏族的歷史,包括土改隨之而來的征戰、焚燒經書,連帶文工團所編寫上映的《文成公主》亦帶有文化殖民的一層陰影。連帶扣合老藏戲師最終被黨國的影像收編,模糊到僅剩一句讚賞的騙術。此篇密度甚高,雜揉了關於西藏自然與文化上過往的血淚,這是一塊遭到人暴力翻掘、被紅潮思想狠狠耙過的土地,相較於公路紀事是用較大尺度的自然之之於人類的比對,這裡將人類縮略到某一群特定的人所聚合的群體,軟一點的稱之為文化,嚴肅一點說是政治,我們目睹了一群人可以對某一塊界域有著怎麼樣的建設與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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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第三條是敘事者「我」閒逛沖賽康市場時遇到一位商人,秘密把他拉到個小房間,看了一張雪豹毛皮,據說是小時候為了醫救父親,和哥哥到山裡打來賣錢。「我」據此寫了一篇小說,重新想像那對兄弟上山跋涉、最終打到雪豹與商人斡旋、歸鄉的段落。當小說中出現小說,虛構中的虛構是後設的提醒,也是對於形式的再三提問,作者企圖在此展現,他不僅要透過非虛構方式記錄無可異動、固著於史冊相本的西藏過往,更渴望透過文學的想像,撐開那些尚可填入文字的孔隙,包括前段虛構歷史亦然,他擺明了當提醒,人對於你所目睹的土地是有主動性的,你並非僅是自然領域中被水流推動、被板塊所乘載的客體,在有限度的前提之下,人有能力將自我的經驗反饋於自然地景,盡管那止於腦海裡的擘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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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頭來看,從自然之於人類的科學解釋、一群人的政治文化之於土地的歷史人文改造互動,以至於獨獨一人面對所見所聞的文學式感發,是否就能夠妥善回答了篇前預設的問題?假若所補綴的都是他人在不同時空所遺留下的材料,大可以選擇任何想書寫的地點,用引人注目的概念糖衣包裝,所有都能寫反倒是種無趣的流水工業。那到底還剩下什麼有趣的?旅程最後,敘事者聊到傳佛教的某些概念,緣起緣滅,任何關係都只是當下各種狀態多方角力嵌合的結果。那些大於自己的學識經驗易於打包整理,但屬於一己之私的無法略過的感官經歷、在特定時空狀態下無法遏止的思緒漲湧,有時比各種艱難學科更令人退卻、抗拒或迷人,寫或不寫,似乎也只能歸因於此,有某些特定的焦慮,有某些東西無法透過他人的口舌筆墨消化,所以爬梳了龐雜資料,在眾多知識科別之中,還是僅能透過文學表達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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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佩有之,卻始終無法著迷於他耗費大量心神、對於西藏鉅細靡遺的剖析和建構,對我來說隨機、貌似可以任意嫁接的行文模式,可能對作者來說是獨特而無法取代的重要地點,因為無法解釋箇中神秘,只能用緣這種很雞肋的結論來概括。至少對於寫作,我想很多人都有這樣的回答,致敬《大地之下》裏頭的致敬:當馬洛里說因為「它在那裡」的時候,寫作者殊途同歸的回答是:「因為它不在那裡」,如同那從來無法親眼目睹的野生雪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