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時常想起《戀夏500日》,女主角有著一貫無從捕捉的氣質,若夏天是縈繞著藝文靈氣的繆思女神,茉莉則是更添加了一些混亂隨性,她對於人世泰半誠實的健康太過於健康,以至於她身邊的人難以健康。劉梓潔的《自由遊戲》筆法深刻幽默兼有,寫活了茉莉這個難以簡單評斷的角色,藉由周遭多變的視角和聲音,刻劃出她的喜悅和哀傷,透過形式上的分割章節,探究自由於文本內外的本質到底為何。
故事說起來並不複雜,甚至略偏俗濫狗血,傑夫和茉莉這一隊又愛又怨的伴侶從大學時期開始分分合合,起初是和登山社輪子的三角關係、日本重逢後的戲劇性閃婚,到後來茉莉故態復萌,再度和傑夫同事高永健好上了,然而文學的強悍之處便在於顯微鏡等級的縮放,眾人心緒得以化為幾可亂真的繁複細節,於是你實際感受到傑夫發現茉莉再度偷吃無法遏止的噁心感;卻也能同理茉莉為何無法避免走上出軌的結局。
茉莉在正常規範之外遊走,並不恪守傳統一對一的永恆,放在現在看這種開放式關係倒也沒有多驚世駭俗,但在傑夫(或者高永健)都沒辦法接受的狀態下,情感遂有了輕與重的錯亂,一端是隨性飄飛的輕盈羽毛,另一端卻是無法任意遷離的樹,而剜除樹樁總比吹飛羽毛困難,也疼痛得多。既然如此,接下來就是全世界被劈腿男女的大哉問:你當不成樹你要先講,如果你早該知道彼此的愛情面貌不同,為何又要牽手擁抱之後選擇外遇?這個問題可能有多種回答,之前不知道,突然轉性或者就是沒理由,茉莉的回答耐人尋味,她說:「好玩,但是不可以虛偽。」
好玩與否是茉莉人生的核心判斷之一,隨便選個國家跳上飛機好玩,維持著若即若離的危險距離好玩,甚至在毫無牽扯六年之後重新想和傑夫在一起,也都是隨興而至的天啟使然。然而人之所以是人的麻煩就來自於,你不是自己在玩這場遊戲,對自己不虛偽聽起來坦率自在,對他人來說卻是搪塞虛偽之辭──茉莉的自由,就如同那些目的地不重要的年輕航班一樣,不在乎最終去哪裡,只在乎不要在此地、此時、此種關係,與其說是自由,到不如說是一場盛大的逃亡,茉莉不擅長生活,她的每個片刻都是不在當下的旅行。
也聽聞過許多人追求類似的日常,不要長期關係,也不要承諾束縛,只要自由。可是自由本質是難以捉摸的哲學思考,你必須要懂動態的隨時琢磨對這兩字的理解,才有能耐以此作為方針,真正目睹自由,反面論之,就如同作者訪談時提出的疑慮:茉莉的自由會不會只是她摩擦最小的必然旅程?就如同自由意志常在問的,如果能重來,喜歡巧克力的你會選擇吃巧克力布朗尼還是草莓香草?路線選擇僅是種假象,我們似乎都有那條必定會浮現的命運。
這樣說起來,似乎又有些同於自由與宿命論的爭辯,而《自由遊戲》透過獨特編排涉及這個領域。本書的閱讀章節是可以隨意拼接,並不影響文意理解,換言之,不管你怎麼讀,傑夫與茉莉終究會碰面、相識相戀、偷吃分手、復合,然後再分手。結局固定,差別只在於你先讀到哪個篇章,會對整體劇情有這不同的感受與期待。若先從兩小無猜的登山社相遇開始讀起,你會嗅聞到青澀戀情並且期待他們的戀愛旅程;若是從茉莉設局讓傑夫看到簡訊開始看,讀到此段摩托車雙載,只餘下另一種感嘆。以往視角轉換、時序流動的決定權握於作者之手,這次的閱讀卻能讓讀者自行抉擇,這是殊途同歸的自由假象,創造順序的過程卻也讓讀者成為接收文本的作者之一。
你無法決定最終命運,但你能選擇先看見什麼。推得遠一點,現實中的每個階段也像是一個章節,沒辦法鳥瞰,可是從什麼時刻開始切入,或許也能影響看待自身的角度。
書末篇章,茉莉來到日本定山溪的觀音堂,來到洞窟裡遊戲觀音面前時,她突然聽到一句悠揚緩然的問句,如同傑夫常問的:「好玩嗎?」茉莉聽聞突然感到焦慮,如同一聲偈語喝破,那個好玩的內在其實是空心,迴盪著不斷反彈放大的自我詰問,想要好玩,想要不虛偽造作,想要視人生為一場無罣礙無牽連的遊戲……自由和遊戲二詞彼此相疊卻不等同:自由隨意挑選拼湊的趣味性貌似一場遊戲,但遊戲最大的自由卻來自於,可以無視所有規則,大聲說一句「我不玩了」就退出,或許,這才是遊戲最讓人著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