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書》,有「二凶傳」。很單純就是指兩個窮凶惡極的傢伙。
他們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情?
弒父,弒君。
他們的父親,就是南朝宋文帝,劉義隆。
元凶名劉劭,是宋文帝長子,在他剛即位時出生。
當時劉裕過世未滿三年,宋文帝仍在服喪,就不敢告訴大家有這個孩子。
直到討滅徐羨之等,才宣布皇子劭的誕生。
《宋書》說自古以來,從未有人君即位後皇后生太子,只有帝乙的太子紂而已。
這邊的太子應該是指「嫡長子」,而重點在「皇后生子」。
一個正常的皇帝,通常要經過重重培養,在一定年紀才能正式即位:即使前任皇帝早就死掉了,也會由「太后稱制」來做為元首。
這個異象是在暗示,劉劭將會像商紂一樣,凶殘。
當時皇后表示要應該要殺掉這個兒子,但劉義隆阻止了。
更重要的是,劉劭的真實出生時間,應該屬於謠傳。但有些記錄可以做為映證,比方他在朝廷公開文件中,以十三歲元服。
宋代對於幾歲可以元服很是辯證了一番,按周禮來說,十二到二十都是合禮的年紀。
不過兩漢天子最小都是十五歲在元服的。
劉劭十三元服,不合常理,但應古禮。他長相好看,身材修長,好學又善弓馬,也沒甚麼好挑剔的。
宋文帝很喜歡這個太子,盡可能的滿足他各種需求,更增加了東宮的兵權。
這很有趣的。
北朝發展出的「太子模式」,其實是讓太子擔任攝政官,非常類似於傳說中「堯舜」的接班。
南朝卻由於劉裕的發家,宋文帝的政變,而產生這種槍桿子出政權的「太子模式」。
經歷東晉至此,武力對於鎮服江東世家來說,彷彿政權的萬靈丹。
宋文帝也是心心念念的北伐。
然而劉劭卻跟外戚第一蕭思話並肩,屬於反對北伐的派系。
西元450年,南北大戰再起,北魏直逼長江。
鎮守石頭城的劉劭,認為應該處死提議發起此戰的江湛與徐湛之。更在會議上幾乎就要殺了江湛。
宋文帝為了讓兩人和好,特別要劉劭的兒子娶江湛的女兒為妻。
由於北伐耗費甚鉅,宋文帝獎勵農桑,更在宮內養蠶。劉劭的親姊,東陽公主劉英娥,就以善養蠶為由,申請了一個女巫入宮。
英娥把女巫介紹給了劉劭,還有「第二凶」劉濬。
劉濬跟他們不同母,但常常跟哥哥一起搞一些違法犯紀的事,很怕被老爸知道……
那我們大概就可以想像事情了。
漢武帝時代也發生過的「巫蠱之禍」。
是的,姊弟三人就是要借重女巫,來設置巫蠱,「隱瞞天機」。
然而,女巫是英娥的養女鸚鵡推薦的。
鸚鵡也不是什麼正經人,收了個養子當姘頭。
沒辦法,英娥不讓她嫁嘛。
結果,巫蠱還沒搞好,英娥就先死了。
這時候,鸚鵡可以嫁人了。
但劉劭跟劉濬怕她洩漏秘密,就打算把她嫁給另一個可以信賴的自己人當小妾。
他們根本不知道,鸚鵡的養子是正主兒。更重要的是,這養子還是置辦巫蠱的一員,更當上了隊長。
但這兒女情事,就被臨賀公主知道了。
雖然一樣是公主,不過劉濬叫他「姥姥」,所以很可能是劉裕那一輩的親屬。
而東陽公主算是她的「下官」。
後宮那些嬪妃名稱,都是有品級的官職,上下也有歸屬權。
並不是單純的皇帝打砲對象隨便取幾個稱號而已。
鸚鵡不是皇室血親,但她的去向原則上也是要記錄要被皇上知道的。
那劉劭他們本打算偷偷處理,但臨賀公主就去告狀了。
告啥?老公主知道這個晚輩,有收一個養子,在劉劭那邊當隊長。
鸚鵡應該也告訴了老公主,自己想嫁給養子。
那宋文帝就叫劉劭來問話,只問這養子能力人品行不行,跟他們打算把鸚鵡嫁去哪。
劉劭哪敢據實以告,只說養子勉強還行,鸚鵡要嫁去哪還沒決定。
實際上已經嫁掉了。
劉劭一出來,趕緊連絡劉濬,並且求臨賀公主串供。
你說老公主配合否?很難講。
但叫人沒想到的是,鸚鵡怕自己的醜事外洩,主動請劉劭殺了養子。
哇靠,此計甚佳,劉劭就偷偷處理掉了。
但實在太偷偷了,導致養子的副隊長突然很擔心,下一個死的會不會是自己?
於是,副隊長就跑去皇上那邊,自首巫蠱之事。
引爆。
就副隊長的所知,此事不過隊長與鸚鵡的五四三。
結果宋文帝派人抓捕鸚鵡,抄出了劉劭與劉濬大逆不道的書信往來,數百封。更循線挖出了宋文帝的木像。
罪證確鑿。
不過宋文帝要求把案子集中在女巫身上,兩個兒子就是罵一罵就算了不然要怎樣呢?
畢竟他們只是在下咒,希望宋文帝不要發現他們的小過錯。
別說皇帝的兒子,尋常百姓家的兒子誰不是如此。
小孩三歲開始就會為了自保說謊啊。
不過,女巫小姐早就換衣服剃光頭,假扮成比丘尼逃走了。
倒是宋文帝的兩大親信:江湛與徐湛之勸說應該撤換太子。
當時的第一執政江夏王劉義恭,倒是跟哥哥說劉劭這樣迷信是不太好沒錯,不過也未必就不能當個好皇帝。
漢武帝也是很迷信嘛是不是?
其實南北朝的皇帝都還滿迷信的。
有趣的是,同時代知識份子正在試圖掙脫信仰的枷鎖。
兩年過去,大家相安無事。
但宋文帝突然收到密報,說是準備去荊州江陵上任的劉濬,帶了一個尼姑進宮。好像就是當年的女巫。
宋文帝一開始不信,去東宮帶了兩個婢女回來問話,果然這尼姑就是那個女巫。還以為兒子們已經改過自新的宋文帝悲痛,震驚。
一怒之下,起詔要廢劉劭太子之位,並命劉濬自盡。
你知道,爸爸這麼傷心憤怒的時候,也只能跟媽媽說這事兒了。
媽媽當然是先安撫爸爸,再一邊跟兒子通風報信家庭倫理悲喜劇演到不要演的套路。
這個是劉濬的媽媽得到消息。
劉濬也一如往常的,趕緊問哥哥如何是好。
劉劭就跟心腹們討論了討論……
二月二十一日。
劉劭率領禁軍將士,手持皇上詔命,表示要進宮加強守衛。一入宮中,劉劭找來開國外戚蕭斌,命其震服宮中百官。
另派一支小隊,誅殺宋文帝。
包含劉濬的母親,以及文帝一干親信大臣,江湛與徐湛之,均不能免。
大勢已定,劉劭才召劉濬前來,並邀請第一執政劉義恭與尚書令何尚之。
眾人來到,劉劭拿出早已預備好的說法:「江湛與徐湛之謀反,我帶兵入宮護駕,仍是晚了一步。」
「如今,我只能以太子身分,登上帝位。」
新皇即位,大赦天下,文武升官爵。
真的會為老皇帝滴淚者,幾希。
大家緊鑼密鼓的開始籌辦喪禮,就位大典,各種升級調職任務,以及隨之需發布的德政令,那是忙得一個不亦樂乎。
不過,除了宋文帝,還又加辦了一樁喪事。
那是一個名叫王僧綽的吏部尚書。
在收拾宋文帝遺物時,劉劭才知道,除了江湛與徐湛之,王僧綽當年也上書求廢太子。而隨著王僧綽被法辦,劉劭索性把過去跟他有過不愉快的親戚兄弟,全部加以逮捕。
朝廷大臣官吏,這就知道事情不對頭了。
收到新的人事命令,應前往擔任丹陽尹(南朝京師首長,同京兆尹)的老臣臧質,細細的問了前來報信的家人,宋文帝駕崩當晚的狀況,決定起兵。
他分別通知了南譙王劉義宣,與宋文帝的第三子:武陵王劉駿。
在劉宋第二代義字輩裡,劉義宣算是一個沒什麼用的廢物。廢到整日提防兄弟篡位的宋文帝都不想弄他了,隨便他在荊州想幹嘛就幹嘛。
都不用追得太深就知道,這兩大親王,正是當時最不願意服從「正統繼承」的勢力。
劉義宣特別落力,把臧質給的訊息加以整理,討賊檄文就這樣給他發出去。
前面劉劭才對各地王侯下手,義宣檄文一出,大家可是造反有理了。
名義上,這是劉劭跟劉駿的「太子之戰」。
實際上,卻是派系之戰。
真正的派系之首,就是朝廷裡的大將軍劉義恭,跟荊州軍閥劉義宣。
劉劭很清楚,一邊點兵備戰,一邊要求劉義恭與自己同行,並且扣押他的十二個兒子為質。
朝廷大軍來到前線,劉義恭獻策以逸待勞,劉劭深以為然。
蕭斌雖極力反對,但也無濟於事。
正當劉劭慢慢放鬆戒心,劉義恭便循隙單騎脫逃,轉投劉駿去了。
劉劭自是大怒,下令誅殺義恭十二子。
一到劉駿陣營,義恭立刻表示,稱帝吧,名正則言順。
旗子舉起來,劉駿這邊有劉義恭又有劉義宣。就連蕭氏正主蕭思話都表態支持,那麼戰爭怎麼打,已經半點也不重要了。
說到底,整個劉宋國境內,除了朝廷這夥,再也無人會支持劉劭,支援劉劭。
朝廷軍連男丁都徵召不到,只能讓婦女上城頭,控大弩。
都說北方邊塞女子悍勇,誰又知道在這場劉宋內戰中,江都婦女也是很能打的!
好啦,並沒有。
只剩婦女守城後,三天之內,朝廷軍就投降了。
第四天,劉義恭率軍進取建康皇宮,在大殿擒獲劉劭,隨即把指揮權轉交臧質,趕忙出城。
劉義恭往城南直奔,攔截了劉濬。
義恭勸降了劉濬,在押解回城的路上,將其斬首。回返城中,更私自將劉劭押出,於牙門斬殺。
真正驚天地泣鬼神的「元凶」,真的是劉劭兄弟嗎?
劉劭兄弟死後,屍首被投入長江。
殺害宋文帝的小隊長,「為亂兵所殺。割腸刳心,臠剖其肉,諸將生噉之,焚其頭骨」。
鸚鵡跟女巫則是「都街鞭殺,於石頭四望山下焚其尸,揚灰于江」。
正義得到伸張,大快人心?
歷史由勝利者書寫,勝者即是正義?
更勝玄武門之變的二凶之亂,就這樣隱沒在「正義」的光芒之中。
這一年,是西元453年。
劉宋,還剩二十六年。
即將亡於篡逆的這個王朝,其政體,已然崩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