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當代樣貌最多變的演員,克里斯汀.貝爾無疑會在名單上排得很前面。他在電影裡忽胖忽瘦,亦正亦邪,常叫人認不出來。明明有天生的帥氣外貌可以輕鬆當個萬人迷,但他百般不願意,常挑選在外人眼中根本是活受罪的戲來演,並經常大幅改變體型與外貌。多數狀況下,觀眾在新電影作品裡看見他,根本不會想到「那是克里斯汀.貝爾」,而是看見一個新的人物──今年貝爾在《雷神索爾:愛與雷霆》飾演的「屠神者格爾」亦然。
貝爾這回為新片理了光頭、穿起灰袍、上了厚重繁複的妝,化身為屠神者,為了失去摯愛而輪廓凹陷、身形佝僂,為了向眾神復仇而充滿痛苦與恨意。在戰鬥畫面中,他那空洞駭人、發出琥珀色光芒的眼睛,以及迅速敏捷的動作,讓他更像是一縷幽魂。貝爾全心投入的演出,成為全片最大亮點之一。
這位變色龍般的男星,有著不平凡的成長經驗。貝爾在 1974 年生於英國威爾斯,母親是馬戲團表演者、父親曾四處工作旅行後來成為機師,但由於父母離異,貝爾 17 歲跟著父親搬到加州。童星出身的他,12 歲就被大導演史蒂芬.史匹柏選中,在《太陽帝國》擔任主角,飾演二戰時期於中國上海長大的英國男孩,與父母走散後被帶去日軍集中營,每天都是生死存亡的挑戰。貝爾在戲中必須從 9 歲演到 13 歲左右,從幼稚演到早熟老成模樣,幾乎每一幕都有他,小小年紀首度主演電影就有精采表現,引來許多讚賞與人氣。
不過外界的關注也帶來壓力,使得原本喜歡的表演工作,變得更像一種責任,有一小段時間貝爾幾乎失去表演的動力,加上父親生病、家中經濟狀況需要他拍戲賺錢,令他對於「演戲」有著愛恨交織的感受──能夠負擔家計讓他感到榮耀,但如此年輕就因為演戲走紅,讓他彷彿身陷囹圄。
但貝爾終究是喜愛演戲的,他漸漸找回熱情、享受表演,同時盡可能將私人生活藏在眾人目光之外。2000 年的《美國殺人魔》,確立貝爾是影壇不可忽視的實力派演員,他飾演的 Patrick Bateman 是個華爾街金童,冷酷、嚴厲、充滿自信,生活方面有非常固定且一絲不苟的程序,貝爾為了詮釋角色,積極控制飲食、鍛鍊肌肉,這些對完美體態的執著,不僅是為了演繹出 Bateman 的表面形象,它也是該角色的靈魂所在,畢竟 Bateman 連在享受魚水之歡時,在意體態美感的程度都大過性愛歡愉,他對於身體控制的嚴厲要求,反映內心對事物的看法,而當貝爾將自己雕琢成那樣精壯健美的軀體,更容易由外到內變身為 Bateman。
之後貝爾的新片參演消息,最受人矚目的往往是外型的改變。例如 2004 年《克里斯汀貝爾之黑暗時刻》,貝爾為戲暴瘦二十七公斤,殺青後接著要拍攝的電影是《蝙蝠俠:開戰時刻》,因此得在幾個月的時間增胖四十五公斤。這樣的外型與體重變化不時在貝爾的職涯出現:2010 年為了《燃燒鬥魂》的拳擊手兼毒蟲角色大幅減重,到了 2013 年的《瞞天大佈局》又增重成一個胖子騙徒,2015 年在《大賣空》是個身材適中的基金經理人,但到了 2017 年拍攝《為副不仁》時又快速增重約 20 公斤以飾演美國副總統錢尼;緊接著為了能將自己塞進《賽道狂人》的窄小跑車,再度快速瘦身。
恐怕不少人會對這樣忽胖忽瘦、近乎殘害身體的演戲方式,感到不以為然。但在 2018 年的一篇《衛報》訪談裡,貝爾曾提到,他看過有些演員能夠在角色與真實的自己之間輕鬆轉換,可是他不行,他會很清楚意識到「我還是我」。或許正因如此,貝爾刻意像變色龍一般嘗試各種不同外表與形象的角色,因為扮演這些非常不像自己的人物,可以讓貝爾更自信且自在地脫離自己、成為別人。
當外表的模樣琢磨對了,貝爾就能完全走進角色裡,全然相信自己就是那個人,演戲不再是演戲。例如《克里斯汀貝爾之黑暗時刻》的主角是個一年沒睡過覺的工廠技師,時常出現幻覺,瀕臨崩潰邊緣,貝爾為飾演該角瘦成皮包骨,整個人像個脆弱的空殼,彷彿一碰就要碎掉,這讓人驚駭的外表,即是主角內心各種折磨與罪惡感的具象化,貝爾將自己包覆在那皮相之下,就能「忘我」成為那位迷惘痛苦的失眠技師。
這或許也能解釋貝爾拍攝《魔鬼終結者:未來救贖》時,為何因工作人員誤入鏡頭而失控飆罵四分鐘。事後貝爾多次表達相當後悔、也承認錯誤,但可以想像在事發當下,由於貝爾是個需要那麼用力投入的演員,演出被打斷所造成的挫折感相當嚴重。
而這位經常將自己逼到極限的演員,終於在 2011 年因導演大衛.歐羅素的《燃燒鬥魂》拿下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本片根據拳擊手家庭真人真事改編,貝爾飾演的 Dicky Eklund 是沉浸於往日拳擊榮光的毒蟲,他為此角大幅瘦身,確保擁有吸毒過量的人該有的外型,雙頰凹陷、骨瘦如柴。這角色的情緒,往往是常人的放大版,幾乎讓人覺得不真實,記得我剛看完正片時,還在懷疑貝爾是否演得太過火,結果片尾畫面馬上播出 Dicky Eklund 本尊相關影片,這才發現貝爾演得算克制了呢,Dicky 就是如此誇張的人哪。
貝爾曾於《Vulture》訪談中提及,他喜歡飾演有真實人物為參考的角色,並常常與這些人物成為朋友,例如在《瞞天大騙局》裡的角色原型 Mel Weinberg、《燃燒鬥魂》的 Dicky Eklund 與《大賣空》的 Michael Burry 等等。飾演真實人物給他自由的感覺,比如當導演認為貝爾太搶戲、演得太超過的時候,至少有個真實人物擺在那裡證明「這個角色就是這個樣子」,因此詮釋真實人物是最滿足、最自由的演出經驗,畢竟有個本尊形象可以替他背書。
這位熱愛演戲的演員,即使屢屢像要把靈魂掏空那樣扮演人物,仍沒想要找個不費力的角色來喘口氣、賺個輕鬆錢,從影超過三十年依舊在電影裡挑戰極限。貝爾提過自己喜歡冒險、旅行、接觸新事物,這點與他的父親很像,非常害怕無趣的生活。我猜想,貝爾在各種富挑戰的角色裡,可以找到許多新奇冒險,體驗不同的生活,一般人只有一生,他卻可以在好多個人物及人生之間跳躍,做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法嘗試的新鮮事,並在玩膩或受夠之前離開,這對害怕無聊的貝爾而言確實是幸運。例如在由真人真事改編的《搶救黎明》裡,貝爾飾演在中南半島墜機成為戰俘的德裔美軍飛行員,受過各種虐待後與其他戰俘歷經千辛萬苦逃生,拍攝期間要親自演出許多非常挑戰極限的行為,像是赤腳於叢林逃生、吃蛆、被水蛭咬、在泥地被拖行、被土石流沖落等等,其他人對這種終生難忘的經驗恐怕避之唯恐不及,貝爾卻能當成有趣偉大的冒險來嘗試。
大概就是這冒險犯難的特質,使得貝爾選擇角色的邏輯,像是在做一次又一次的實驗,看看自己身為演員從外表到內在的延展性多強大、極限在哪裡,可以詮釋多麼不同的人物。他也跟許多名導合作過,包括陶德.海恩斯、克里斯多福.諾蘭、雷利.史考特、韋納.荷索、泰倫斯.馬力克、大衛.歐羅素等等,風格差異甚大。
但身為旁觀者的我,倒覺得貝爾與他許多成功角色都有個共通點──執迷與決心,戲裡的角色有異常堅定的執念,而戲外的貝爾對「我要由外到內完全成為那個角色」的執著也很強烈。他有好幾個令人難忘的角色,都有相當程度的偏執,近乎瘋狂。
例如貝爾與諾蘭導演合作的幾部片中,最讓人難忘的演出就是在《頂尖對決》裡,他與休.傑克曼飾演兩位魔術師,於競爭過程中反目成仇,為了贏過對方不擇手段。貝爾飾演的角色終生有一半時間要扮演另一個人,放棄任何擁有愛情與幸福的可能,不顧風險與犧牲,甚至可能毀了親近他的人的一輩子,只為了成為頂尖,但那頂尖卓越的本身,是如此空洞哀傷,幾乎讓人難以理解追求這目標的理由是什麼,就像一股失控的力量推著他衝進那個黑洞裡,此等決心教人害怕。
在與大衛.歐羅素二度合作的《瞞天大佈局》裡,貝爾為戲增重飾演大騙徒,電影開頭就是這位肥胖禿頭男 Irving 非常專心仔細地黏他的假髮片,嚴謹之程度彷彿在拆炸彈,這種專注與偏執,是騙徒 Irving 的敬業精神,每一片髮片都是他全心投入騙局所需的角色中的重要環節,是讓他的獵物放下心防而上當的關鍵之一,這種精神倒也與戲外扮演他的貝爾相輝映呢。
貝爾與導演亞當.麥凱合作過《大賣空》與《為副不仁》,他飾演的角色一位是美國專業投資人、另一位是美國前副總統迪克.錢尼,一位專心致志於數字分析、另一位終生執迷於權力,都是相當頂尖的表演,但角色從外型到內心都是南轅北轍,唯有執著與堅持是他們的共同點。緊接著貝爾在《羅根》導演詹姆士.曼格的《賽道狂人》飾演賽車手兼汽車工程師 Ken Miles,又是一位相當執著的真實人物,只想好好做自己熱愛又擅長的事情,願意冒險突破至前人尚未到達的境界,將生死置之度外。
我想,雖然克里斯汀.貝爾很費心挑選許多與自己截然不同的角色,但終究,「執著」特質仍然貫穿大多數角色,而且貝爾都詮釋得非常成功。這些異常執著甚至為此受盡苦頭的人物,這些演起來彷彿要把貝爾撕裂再重新組裝的角色,就是最適合他的。
貝爾曾在受訪時提過,有人找他拍浪漫喜劇,他覺得對方瘋了,「我可是個認為《美國殺人魔》很好笑的人欸」。但是,從外人偶爾窺見他的私生活點滴裡,反而透出浪漫喜劇的味道。貝爾與妻子 Sibi Blažić 結婚已超過二十年,育有一子一女,還有幾隻小貓小狗。當年 Blažić 是薇諾娜.瑞德的助理,瑞德與貝爾在拍《新小婦人》時成為朋友,瑞德於是介紹 Blažić 給貝爾認識,就這樣,原本自認不想結婚的貝爾,遇上 Blažić 卻 180 度大逆轉,成為好萊塢少數婚姻穩定的明星,這不就是浪漫喜劇情節嗎!
或許,在貝爾演出一個個刺激、偏執、駭人、找死的角色時,他也把美好愉快的浪漫喜劇留給自己的真實人生了。哎,聰明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