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母親幾年前阿茲海默症病發。他與妻子搬回老家照顧母親的生活起居。母親是話少的人,病發後卻變得愛說話,內容總與童年時的故事有關。她談著年幼時成長於鄉間,朋友們愛花朵與果實,而她偏愛田裡枯黃的稻草與溪流裡的苔蘚;別人喜愛蝴蝶,而她偏愛蜻蜓;夥伴們總於陽光下打鬧嬉戲,而她卻熱愛於落日餘暉下漫步田邊。
母親的記憶一點一點地退化,如同有一條長路,路邊有田地與小溪,蔓生的稻草與青綠的苔蘚,蜻蜓引著她緩步前行,一步步地走往過去,走向她藏於內心裡的,多年未曾與人談起的曾經。
而母親並不總是那麼平和。後來,她總於夜半醒來,放聲哭泣,打鬧吼叫,為了安撫母親,他總得緊抱著母親,母親為了掙脫他的懷抱,不停地捶打他的身體。矮小瘦弱的母親,力氣卻大得出奇,經常打得他渾身瘀青,鬧得家中天翻地覆。直到母親累了無力了,他便將母親抱回房裡。他躺在母親的身邊,一下下地輕撫母親的臉頰,哄著她入睡。
母親入睡的臉龐總是寧靜,凝望她的臉龐,無法想見前一刻的她是個暴躁不聽勸的孩子。此時,他總思索著:「她的腦海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聽他談起這段故事時,總讓我想起電影《腦筋急轉彎》開場時的那段問句:「當你看著某個人的時候,你是否曾想過他腦袋裡正在想些什麼呢?」
《腦筋急轉彎》談論的是「記憶」。記憶生於情緒,每當人有了情緒,便會生出一顆與之有關的記憶球。記憶球積累著人對生命的回憶,在必要時於人的腦海中播放。不被人所在意的記憶,記憶球會逐漸變得灰暗,直到被大腦清除。而對人最為珍貴的那一次記憶會變成核心記憶球,核心記憶球顯得特別閃耀,同時被擊入大腦中的某一個島嶼,藉以形塑出一個人的性格。
電影將情緒分為快樂、悲傷、憤怒、害怕與厭惡,並創造與之對應的角色:樂樂、憂憂、怒怒、驚驚與厭厭。起初,樂樂幾乎掌控了主角生活裡的一切,無論發生任何事情,即使悲傷、憤怒、害怕與厭惡,記憶仍必須是快樂的。她認為生命應該要是快樂的,唯有擁有愈多的快樂,才能擁有更好的生活。為此,她想方設法禁止憂憂靠近記憶球,避免任何一段記憶染上悲傷。直至某次意外,她與憂憂被傳送到主角大腦的深層國度,離開情緒的中樞控制區,主角失去了快樂與悲傷,生活陷入一團混亂,為了拯救主角,樂樂與憂憂展開了一段奇幻冒險。
在這段旅途中,樂樂發現,原來快樂並非生命的唯一,若僅擁有快樂,人無法看見世界的其他可能,無法保留對其他情緒的深刻記憶。若情緒是一把利刃,利刃不僅是劃創出我們的傷痕,更同時雕刻我們的形貌。
然而,除了快樂之外,我們還需要什麼?
朋友談起母親大鬧後醒來的早晨,總會問他:「要一起去吃冰淇淋嗎?」問話的時候,母親會無意識地用手指輕碰自己的鼻尖。
從前,他讀小學的午後,每週總有一天,母親會瞞著父親,提早到學校接他,帶著他到百貨公司逛街。離開前,母親總會帶他去吃冰淇淋,吃冰淇淋時,母親會將冰淇淋沾在鼻子上,擠眉弄眼地逗著他笑。
母親醒來後,他總會與母親於餐桌對坐著吃冰淇淋。母親已無法像從前那般,擠眉弄眼地對他笑了。甚至,有時候吃著吃著,母親會靜靜地落下淚。望著母親無聲的眼淚,他也會跟著落下淚來。談起這段故事時,他哽咽地說:「我至今依然無從明白她為何會流淚,但我知道,眼淚守護著她僅存的回憶,而在這段回憶裡,她與我,我們仍是幸福的。」
在《腦筋急轉彎》裡,樂樂發現不僅快樂能帶給主角最深刻的回憶,憂傷亦然。在面對生活澈底崩塌,幾乎要失去朋友、家庭與摯愛時,她不再堅持讓主角快樂,而是將情緒的主控權交給了憂憂。憂憂讓主角擁有放聲哭泣的機會,透過悲傷的眼淚,滌淨了主角那段時期的陰霾,緩緩說出內心的話語,最終在父母的懷抱裡破涕為笑,並產生了一顆揉雜著憂傷與快樂的記憶球。
揉雜了憂傷與快樂的記憶,原來是救贖我們的良藥。
良藥苦中帶甜,淚中有笑。
而記憶總殷殷地守護著我們。
記憶形塑我們的性格,引領我們走向自己渴望的未來。我們再在未來積累更多的記憶,直到它們逐漸黯淡,直到歲月將我們的記憶洗滌濾清、去蕪存菁,直到我們無法再記憶,直到我們遺忘。
我們遺忘曾經,遺忘所愛,遺忘遺忘,遺忘自己。
遺忘是因為熬煉回憶,當我們將所有快樂與憂傷都熬成瓊漿,即使我們遺忘一切,遺忘自我,記憶仍在我們的腦海深處守護我們。,直到那刻,我們終能了悟,我們都曾擁有幸福。
曾經幸福。幸福的記憶如今仍給我們懷抱,時刻陪伴著我們,伴我們靜靜地歷過風雨,走過餘生。
電影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