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開始想不起咖啡的滋味了。
偶爾會到我們辦公室的別部門主管,今天為了面試新人前來,順口問了其他在辦公室的人:「要不要來杯咖啡?」。針對這並非朝我而來的善意,我卻像聽進了這句話,憶起自己對咖啡的喜愛。
學生時代從未喜歡過黑咖啡,只覺得那樣苦澀的飲品,居然有人能天天喝。那時哪懂什麼養生,宵夜搭配含糖飲料,是大學生的基本常識,會令人煩惱從來的只是選項,而不是吃喝與否。含糖飲料,不管有料沒料,有糖便行,糖對那時的我,如大腦的營養素般不可或缺,且多少有點驅趕寂寞的功效。人生某些時刻,需要簡單而確實的撫慰。
開始懂得喝酒的大學時代,曾在熱音社被學長們恣意灌過,也曾在失戀中藉酒澆愁。酒對我而言充滿了事件性,是特殊時刻才會去碰的東西,偶爾助興並無不可。但酒走不進我的日常。而酒與咖啡最大的不同,可能是一個讓人迷茫,一個則讓人更加清醒。若人生怎麼選擇都是苦澀,我寧願選擇後者。
最早真正開始把咖啡當飲品喝,是剛出社會到越南外派時,被加了煉乳甜死人的越南咖啡吸引,發現原來咖啡也不是只有苦澀這一味,只要有甜,咖啡也挺不錯的。難怪我從來沒瘦過。
從交換學生到外派,再到打工度假,接連幾次的海外旅居經驗,讓我得以中斷每天攝取手搖的習性,即便嗜甜習性並未真正消失,但對糖的依賴,因而有機會緩和下來。加上後來養成了慢跑習慣,體重便也有機會往下浮動。但每當一回到台灣,不出一年,我便會故態復萌,又把手搖捧在手心,把自己喝成一個小胖子,甘願做含糖飲料的奴隸。那些年,我從未知道有糖癮症的存在。
直到環遊回來,又瘦了一圈的我,仍開始一如既往地喝起手搖,體重再次開始逐漸上飆。我屢次意識到,只要我待在台灣,這輪迴便沒有終點。直到手沖咖啡走進我的生命。
迷上手沖,探尋各種產地與香氣,品嘗各種滋味,在過往以為的「黑」裡,體驗的不再是單調的苦澀,而是有苦有甜有酸的味覺宇宙、嗅覺世界。果香、花香、堅果味,甘醇、溫潤與尾韻,每杯咖啡入喉的口味,自有它的高低與境界。讓人不免想起電影「霍元甲」經典的品茶橋段。
我開始去各處店家挑選豆子,也不時在前往外地的小旅行中,特意加入造訪自家烘培咖啡廳的行程,只為了探索更多樣風貌的豆子,為旅程多增添一份寫意,與實實在在的伴手禮。入手來自各地的豆子後,再自己手磨豆子成咖啡粉,擺好濾杯濾紙,仔細地研究水溫與粉水比,與影響咖啡味道的各種參數,然後不厭其煩地,一次次透過手沖壺調整手勢與時間,深入體驗每次沖泡咖啡的過程,體會每次口味帶來的身體感受。
在那體驗裡,比起每次所謂沖泡的成功與失敗,更多的是對生活細緻的體悟。生活的本質是什麼?餘裕是什麼?生活裡,若有真實的美學,咖啡必是不能錯過的一隅。
日子開始變了,每天都要喝上一杯手搖的我,慢慢改為每天要為自己泡上一杯咖啡。那為自己開啟早晨的儀式,讓我離甜越來越敏銳,也就離糖越來越遠。我沒刻意戒掉手搖,但感覺不再特別需要,身體至此,也不再復胖了。我十分感謝這段際遇。
但好日子,或我們以為的好日子,也許往往是種表象,或者說,也只是一場過渡。隔年我持續探索自己身體的感知,開始嘗試間歇性斷食,卻因一邊喝咖啡,終致我的食道過敏,變得時常曖氣。
直到我的身體發起警訊前,我曾以為自己會就這樣一直喝著咖啡,甚至也動過未來從事相關行業的念頭。但身體乃是乘載靈魂的宮殿,在超越它之前,忤逆它只是將這短促的生命做死。在幾次身體又執取飲下咖啡,屢次感到不適之後,我終於看懂執著帶來的一切不便。我決定放手。
於是,我像是遭逢一段戀情結束般,突然將咖啡抽離於生活之中,即使能從餐桌上仍安置的器具上,物理性地感受其存在,但為淡忘這些曾經迷戀的事物,我的心成了濾網,過濾掉了不再重要的訊息,對每天曾熱心使用器物視若無睹,讓曾經來自世界各國的迷人香氣與滋味,淡出了我的生活。
剛開始戒咖啡的前幾週,每天上班變成必須用意志力苦撐,才能驅逐不時來搗亂的睡意,像極了剛失戀的人,因為失眠而導致的身心失調。腦海裡頻頻閃過:咖啡是享受,是提神的飲品,是對遠方的一種想像。
為著總有一天能再喝上一杯,遺忘它才是最好的選擇,我如此告訴過自己。
然而如今,能不能再喝咖啡,好像也變得不再那麼有所謂了。有也很好,沒有也很好,所有的快樂與痛苦,都是一堂又一堂的課。但說是課,又顯得過於嚴肅了。
在長久的脈絡與舌尖記憶中,我以為品的是一杯杯咖啡,喝的是一杯杯手搖,其實都是對生活的體察,對自性的理解。
我,與不是我的我,品的從來是人生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