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裡,有個主權曾受冷戰影響而分裂的國家,由於它同時位居國際海路與陸路的交通要位,無論東、西,跨國企業紛紛在此設立工廠,並且在原本荒蕪的地平線上建築起高科技的大樓,逐步地將這個國家轉變成高度網路化的情報中心,然而在檯面下,灰色的政商運作以及各種迂迴的犯罪行為都在這裡活躍地進行著,正因為需求與利益早已大到無法被量化,因此國家法務體制和軍警效力有限,更遑論聯合國的國際法也選擇性地默認了這樣的迷霧存在。
可是,在昏暗的迷霧之中還有一絲的光亮……
一九八零年代,個人電腦開始被廣泛地運用,並且和通訊網路結合成更龐大的網際網路,也差不多是在那個時候,出現了與此種網路關係密切共生的族群。
「飛客(Phreak)」:專指對電話通信系統動手腳的專家。
「駭客(Hacker)」:利用高度技巧做出非常理結果以及擁有高度編寫電腦程式能力的人。
「劊客(Cracker)」:專門利用網路漏洞入侵主機盜取或竄改機密資料以遂行牟利、報復目的的駭客。
他們彷彿本能似地聚在一起,透過各種光與電子信號的飛馳突破地域的限制,並且形成一個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非正式組織,它滲透了全世界的經濟、政治、安全、民生……但它卻始終完全堅持獨立,不受特定國家單位或民間機構的管制,不表明它的立場,也不明確承認自身的存在,能力之大,卻猶如鬼魂一樣。
而這鬼魂則有個樸素的名字,名曰「事務所(Das Büro)」。
位於這國家北方的首要大城,表面繁華而五光十色,然而在這層點綴的世界之下,其實正是事務所與各項核心罪惡角逐最盛的場所。只有一件事情讓人感到十分地不可思議:這座城市的老城區完全不受到新興市中心的影響,巴洛克式的建築、由石板磚塊排列而成的道路、煤氣燈外型的電線杆、氰藍色烤漆的陸上電車……一切就像是一九四、五零年代的上海或舊金山,夜晚總是被淡黃色的燈光所照映,難以想像這世上還有如此安詳的一個地方。
所以她選擇住在這裡,住在這座老城區內一棟不超過五樓的單人舊公寓,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坐在電車尾端的角落,手上揣著裝有麵包和牛奶的淺褐色紙袋,時間將近午夜十二點,末班車裡的早已沒了其他乘客,電車鐵軌規律的“喀嗒、喀嗒”聲聽起來彷彿像是一種催人助眠的節拍,但是她的外表卻未透露出任何一絲倦容,儘管是在無人的車廂裡,她的眼神專注得像是蒼鷹般銳利,坐姿堅毅宛若一具神聖的石像,即使一動也不動,她全身上下都在散發這一股令人莫名心生敬畏的氣質,在這個城市裡並沒有太多人認識她,沒人知道她從哪裡來,也沒人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其實這對她來說是件好事,不管是因為不可逆的人為因素或者其他特殊的理由,她想要遠離她的過去,但矛盾的是:她的過去反而使得這個世界給了她一個名字。
她叫做:「B-2α」,是事務所在此區的現任管理員。
B-2α的年齡不到三十歲,剪有一頭黑色短髮,瞳孔是極深的咖啡色,五官似乎混合了中東與東亞的特徵:她身穿純白襯衫、深灰棉質長裙以及長度過腰的純黑色長版西裝外套,配合她服飾色系的選擇:她的領帶是一條低調的海軍藍領帶,不過若仔細看的話,她腳上穿的並不是白領女性會穿的高跟鞋,而是一雙舊化的沙漠戰鬥靴,這多少透露出她除了身任事務所管理員的另一個身分:她同時也是事務所攻擊隊的隊長。
行駛了好一段路,電車終於抵達終點站,她伸手勾住頭頂上的拉環將身體支撐起來,一步、一步慢慢地從階梯走下車廂,此時路上空蕩蕩地,道路兩旁房屋的燈火都已經熄了大半,只剩街道上的路燈還在投以橘黃色溫的照明,B-2α杵在候車站牌旁左右觀望了一陣,不只平面,就連各樓房的容易被用以作為監視點的樓層她也特別留意了一遍,這種警戒是她幾乎已經演變成肌肉記憶的偵查習慣;直到身後的那截末班電車也已關掉它車廂內的日光燈管往維修總站駛去、周遭環境再也沒有一點多餘的聲音發出,B-2α這時才拎好她手中的紙袋,從馬路中央的站牌獨自沒入夜色之中。
那間公寓的電梯年齡已經大到B-2α可以叫它曾祖父,說不定是兩個世紀之前遺留至今的產物,進入電梯之後必須先拉下一排木製的柵欄,然後再關上一道同樣得用手動操作的鐵門,選擇樓層則是使用一個裝有手把的圓盤,電梯移動時,抬頭還能看見轉動的滑輪和纜線,而且頂樓拉動這座電梯的引擎奇響無比,當然,關上閘門的時候也會製造出很大的聲音;乍聽之下這對於公寓內的住戶似乎有點擾民,但反向思考,住戶也可以單單只是透過聲音就能判斷在是否有人正在使用電梯、於什麼時間運作、方向是朝上還是向下。
她終於回到位於三樓的門前,B-2α從大衣的口袋裡拿出一把由四個轉輪組合而成的鑰匙,那是一把製作相當精巧的鑰匙,因此不難推斷,它專門對應的鎖自然也是一組十分複雜而又充滿古典味的機械鎖,必須將鑰匙上的轉輪轉至正確的號碼後才能開啟,檢查完一些細節、確定房子沒有被人入侵的跡象以後,B-2α走進玄關,她先是拉扯鞋帶、脫掉了長靴,接著她才打開房裡的電燈。
書櫃裡的書本、桌子上的書本、散落一地的書本……她的房子裡塞得滿滿的都是書,這間單人公寓原本空間還算蠻大的,但加上那些書後,房間看起來就變得稍微擁擠了,那些書籍的涵蓋範圍甚廣,哲學的、神學的、科學的、歷史的、小說的……乃至武器使用說明、應用科技期刊都有。
B-2α走過通往客廳的走廊,她把裝有晚餐的紙袋擺在桌上,接著脫下大衣隨手掛在沙發,原來在她的大衣遮蔽下,位於慣用手一側,她的高腰硬殼槍套裡插了一把奧地利製的Glock 18C手槍,模組化的腰封上除了多功能的工具鉗之外,還佩掛有攻擊手榴彈和閃光彈各兩枚、IFAK(Individual First Aid Kit:個人急救包)以及防撞收納包,至於在附有開口的側裙,B-2α大腿上的側掛袋更攜帶有六枚31發子彈的長型預備彈匣。
逐一卸下這些裝備之後,B-2α瞄了一下掛在牆上的溫度計,上頭顯示外頭只有攝氏零下2度,屋內也溫暖不到哪去,於是她打開靠在地板上的那台老舊暖氣,並且走進浴室轉動水龍頭等待熱水,她一面脫下白襪與長裙,然後摘下領帶、解開襯衫的釦子,她的貼身衣物是一套緊束連身服,造型有點像是防寒用的潛水衣,不過功能上則是可以提供簡易的耐衝擊防護,並在出現穿刺傷時能夠有效地加壓止血,拉開拉鍊、褪去最後的連身服,現在的她已是一絲不掛,B-2α的身材高挑而精實,猶如田徑選手,全身肌肉線條均衡,她的皮膚光華且白皙,但是,她的身上竟存在著好幾道大小不一的疤痕,有些是平行的痕跡,看起來像是鐵絲網造成的,而有些則是個不規則的圓點,推測應是由不同口徑的彈孔或破片所留下,尤其那道左腹部與背後能夠連成一線的傷口,她最常用手去按著它……
B-2α用手試試水溫,接著全身潛進浴缸裡,洗過全身之後她繼續在裡頭發呆了好久,最後等到水都變涼了,她才離開那裡;B-2α披上浴袍,將剛才換下來的衣物全部投入洗衣籃內,並且預先將明天要穿的衣服從衣櫥裡取出,說是意外也不盡然,她衣櫥內的服裝全是一模一樣的款式,彷彿除了工作之外,她沒有其他的私人生活與個性;回到客廳的中央,B-2α看見桌上的牛皮紙袋才想起忘了吃的晚餐,不過她已經不餓了;她關掉所有的電燈,將行動電話插上到充電線,在書桌的架子上翻出一張黑膠的爵士唱片,接著用專用的唱盤播放它,B-2α坐回單人沙發,調整椅背以至能夠平躺的角度,就在她要入睡之前,她還轉過身去,拔出槍套裡的手槍將之置放在沙發的枕頭下,現在她才終於能夠閉上眼睛,暫時歇息一下,沒有人能夠說晚安……
她是事務所裡面的一個管理員;她是一個用滿身傷疤留下實戰經驗的前軍事人員;她是一個被人稱作「B-2α」的頂級駭客;但除去以上種種頭銜,她只是一個再孤獨不過的普通女性。
* * * * * *
同一個時間,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有個對夜晚失眠而活躍於網路大海的男子,他的房間貼滿了數學程式的計算紙,黑暗的房裡只剩電腦螢幕發散出來的冷白色光線,溫度低得他直直呼出白色的霧氣,他戴了副厚重的遠視眼鏡,以「卡桑德拉(Cassandra)」這名字登入一個名不經傳的聊天論壇,靜謐的房間內只回盪著他的鍵盤敲擊聲。
突然間,電腦螢幕上出現了通知:
您有1個新訊息,來自: (無屬名),前往信箱?
確定(Y)/取消(N)。
起初卡桑德拉並沒留意這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他順手就點了一下信箱的收信匣。那是一封標題為「真人秀」的新郵件,看見這標題,卡桑德拉內心的第一個反應是:「色情廣告嗎?」
遂而,他將滑鼠箭頭點選然後移到「刪除」的指標,可是他卻又意識到一個萬一:「如果這是一個潛伏性病毒或者木馬程式,在我按下『刪除』後,說不定就會開始侵蝕我的電腦?」雖然不是一個專職的駭客,但他對網路上的各種現象還是一定會保有相當程度的敏感和謹慎,卡桑德拉從一箱貼有不同標記的磁碟當中挑選出他所需要的隨身硬碟,那全是他自己設計的程式,將硬碟插上主機,並且設定好所有的安全選項以及防火牆,硬碟內的反制與反反制程式開始運作,在卡桑德拉準備好之後,他打開那封「真人秀」,裡面只有一個新的網址,他點了一下,螢幕出現了一張會員申請表。
「這是要我申請什麼?」卡桑德拉納悶著,為了驗證這裡所呈現的帳號申請並不只限於自己一人,於是他又從D槽裡調出一個相當低階卻又實用的解碼程式,並且配上他自己製作的字典檔,用的都不是太困難的暴力破解法就解開了一組帳號跟密碼,一經登入,畫面上立刻出現了另外一個視窗:
有數個網路攝影機的鏡頭散佈在某間房子裡的廚房、浴室、陽台、走廊、玄關、臥室等等,而就在寢室內,有個女生正躺在床上熟睡著,原來這是一個真人生活的視訊網站:會員透過付費的方式觀賞實況主播的日常記錄,有些網站為求利潤會刻意加入一些比較具“娛樂性”的內容,這裡指的不僅僅是玩遊戲、唱歌或者與會員聊天互動,暴力、色情以及獵奇的劇本與人物設定通常才是主流元素;不過有別於在特定的時間內才於網路上進行的串流頻道,這種為了滿足特殊族群偷窺慾的24小時全天候的真人生活直播其實非常小眾,在近幾年已經幾乎式微。
長期遨遊在網路世界的卡桑德拉,這種事情對他而言其實是相當落伍、毫無新鮮感的,尤其他本人從來沒有這方面的興趣,只是,卡桑德拉並不明白為何整個邀請程序有必要搞得如此神秘,他大可直接關掉它,不過他偏偏沒有,全因螢幕左下角有一個倒數10分鐘的計時器吸引了他。
「這個計時器是在做什麼的?」他暗想著:「鬧鐘嗎?不可能吧,還沒要天亮啊。」卡桑德拉坐在電腦前,持續等待計時器的數字慢慢減少。
時間快到了,房子裡仍然沒有任何異象,卡桑德拉越來越納悶,托腮的坐姿顯得越來越不耐煩,他開始猜疑這個計時器的功能說不定是來引誘那些莫名被邀請至這頻道的其他人延長收看時間的無聊手段罷矣。
結果就在倒數20秒之際,客廳的陽台上,有個戴著黑色面具的男子從窗戶爬了進來。
「入室行竊?是安排好的劇情?」卡桑德拉坐在自己的電腦前面揣測著。
隨著那名男子前進的方向,卡桑德拉不斷點換畫面並放大,他發現:戴面具的男子從背後的腰帶上抽出一把形狀相當特殊的開山刀,緩緩朝寢室的位置走去;這一幕緊緊揪住了他的注意力,卡桑德拉開始正襟危坐,不祥的預感令他緊張得全身打起冷顫。男子進入房間後,四處走動,彷彿在尋找什麼東西,然後……他找到了,他走向房間的視訊鏡頭,原來他找的是網路攝影機,他拿起視訊器改而擺到床頭並且調整好焦距、對準女主角。
卡桑德拉寧願相信這只是安排的劇情,因為他漸漸發覺不太對勁,他喃喃自語道:「天啊,你這渾蛋……你到底想要做什麼?」他咬著自己的手指,身體前後擺動,腳跟不自主地抽蓄,呈現極度不安狀。
結果毫無任何預警,那名男子殺害了床上的女性……當他摀住那女生的嘴巴時,她被嚇醒了,那反應完全不像是劇情安排,她死命地掙扎,手腳不斷揮舞和搥打,但戴面具的男人始終不為所動,仍然無情地將刀子從胸口慢慢插入她的胸腔,一吋接著一吋……
這個視訊是沒有聲音的,但是卡桑德拉已經可以從她痛苦的表情想像出她悶絕的哀號,於是卡桑德拉再也按捺不住,他甩開椅子,甚至差點被絆倒,他奔向角落的床墊,卡桑德拉發狂似地翻尋書堆、掀開棉被、踢走枕頭,最後他總算找到他的室內無線電話,偏偏在這緊急時刻他的手指顫抖到沒辦法撥點按鈕,他還為此用力折了折手指,發出好幾聲的關節響。
在電話接通前,他精神緊繃地在原地來回走動,偶然一次他轉頭再望向螢幕:蒙面男子已劃破了她的喉嚨,而畫面中的這名女性也只是瞪大了眼睛、停止了一切的抵抗動作。卡桑德拉看著她,他知道對方已經死了,大量湧出的鮮血染紅了原本潔白的床單,整個人一動也不動,好比斷了線的傀儡倒在一灘血泊之中,或者就像那種被隨意丟棄在路邊的性愛玩偶,扭曲的臉部肌肉、僵直而不自然的手腳,那番恐怖的死狀令卡桑德拉體驗到一股他從未經歷過的壓迫感,彷彿隔著螢幕他也能感受到凜冽的刀鋒直擊他的心臟。
可是,該名蒙面男子卻還沒結束,他繼續用他那把造型怪異的開山刀在這具屍體上來回遊走割劃,似乎是正在做某些標記……
此時報警的電話才終於接通:「喂,緊急報案專線,您好。」接線員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而且聽起來像是剛睡醒,有氣無力。
卡桑德拉:「喂!我目睹了一起謀殺案!」
接線員:「請保持冷靜,麻煩先告訴我案發的地點。」
卡桑德拉心慌得結巴:「我、我不知道,我是在我的電腦上看見的。」
「你在看電影嗎?」無視於卡桑德拉的焦急,那名接線員只想打發他。
卡桑德拉:「不,我不是,那是一種用網路視訊鏡頭播放的真人生活記錄……」
接線員打斷他的話:「抱歉,我沒時間聽你瞎扯蛋,你知道嗎?如果你半夜睡不著或是發酒瘋想要惡作劇的話,試試從樓頂跳下去吧,打電話到報案專線一點也不有趣,你這下三濫的混帳!」說完,他把電話掛掉了,只剩下斷線的“嘟、嘟”聲迴盪在話筒裡。
卡桑德拉氣得將電話聽筒砸向牆壁,並且在心裡咒罵:「去你的!」
迫不得已,卡桑德拉只能勉強自己再次坐回螢幕前,他啟用了自己電腦上的螢幕擷取功能打算將全程錄下,於是在接下來的兩個多鐘頭裡,那名蒙面男子又從廚房拿來更多鋒利的輔助刀具,以相當熟練的手法將該女子剝皮、肢解,接著又把她的內臟各別裝在不同的透明容器裡並放進冰箱,在這些如邪教獻祭儀式般的殺人手術結束後,他又像是一切都沒發生似地,兀自於廚房內清洗完那些濺滿血漬和人體脂肪的工具和雙手,最後再從容地由相同的窗口爬了出去、消失於公寓內的每座鏡頭視角之外。
錄影到此結束,而卡桑德拉已經瀕臨崩潰邊緣,他的胃早就受不了,在他要跑向浴室的馬桶之前,他忍不住吐了一地,手也遮不住……
根據錄影的最後一格分析,直播畫面底部可以看見女主角房間裡的鬧鐘,上頭顯示的時間是凌晨4點07分,加上起初卡桑德拉安置的反制程式推算,這則莫名邀請函的寄送規則是以最短連線距離為前提而選擇伺服器,綜合鬧鐘上的時間以及IP位址,兩者說明了:案發地點和卡桑徳拉是正是在同一座城市。
* * * * * *
出於過度謹慎的性格,B-2α的睡眠品質一向不太好,窗外的冬雀、馬路上人車來往的移動、時鐘秒針的“滴答”聲,她睜開眼睛,身體呈蜷曲狀側臥,手臂則懸空在沙發之外,她盯著自己的手指微微動作,頓時間,她產生了難以解釋的剝離感,儘管這也可以解釋為她在清醒時身體和大腦的感知同步所產生的延遲與不協調罷矣,不過就在此時此刻,除了彷彿感覺這副身體並不屬於自己之外,她還多了一種不祥的預兆;扶著額頭,她坐立起來,用手指撐開百葉窗的其中一節,外頭陽光正強烈,B-2α瞥見透進室內的陽光不禁伸手遮掩了一下眉角,因為她的眼睛一時間還不能適應;她隨手拿了菸盒和打火機走進浴室,坐在馬桶上,甩開打火機點燃叼在嘴上的香菸,她撥弄瀏海,深深地吸入一口,一根菸的時間是她留給自己思緒清醒的過渡期、好讓自己在腦中排定今日的行程,她沒再多抽第二口菸,因為更多時候,點菸只是B-2α用來沉澱或建構腦中資訊的一種計時器,因此等到香菸燒完了,她旋即離開座墊,將那根抽完的菸蒂丟進馬桶裡順便沖掉。
洗過臉、刷過牙,B-2α著裝完昨晚預先準備好的套裝,並將所有裝備一一掛回自己的身上,回到沙發,披起她必須套穿在最外層的長大衣,確認完她的鑰匙、行動電話以及一些瑣碎的東西全都帶齊後,她才赫然發現到自己昨晚忘記吃掉的晚餐……稍作考慮了一下,B-2α還是決定把它隨手帶上,穿好軍靴,她要出門了。
然而,外頭的陽光對她來說實在還是太過刺眼,她的眼睛實在無法接受那麼強的光線,於是她從大衣口袋拿出一副深綠色的墨鏡,這副墨鏡在鏡片與鏡架之間還有一層能更加貼近臉型的皮革遮光罩,戴上後她終於稍微感到好一點,而且遮起鋒利的眼神也有助於她在行人間不至於那麼顯目。
離開公寓樓房,B-2α在人行道上步行著,今天原本是她的假日,她總習慣在放假的時候前往附有室內攀岩場以及深度中性浮力槽的綜合體育中心,為了維持體能巔峰,她往往可以在那裡自主訓練一整天,然而,事實上她今天還有其他的計畫而必須先前往一趟花店。未料,在電車上她接到了一通來電:
「喂?」
「B-2α,很抱歉打擾妳休假,我有個壞消息。」來電的男性聲音相當沉厚,他是B-2α在事務所的搭檔,真名「瑞柯‧格蘭德(Rico Grander)」,代號「諸神黃昏(Ragnarök)」。
B-2α:「說話。」
諸神黃昏;「我們的轄區內發生了事情,相當棘手的,上頭要我們趕快回來調查。」
B-2α:「情況?」
諸神黃昏:「目前只知道已有一人遭殺害。」
B-2α:「會合地點?」
諸神黃昏:「新市區的第二警察局,我也正在路上。」
「收到,等一下見。」掛掉電話,B-2α皺著眉頭,臨時取消了休假讓她感到有點不悅,但她也只是撥了一下頭髮,重新又把精神振作起來。B-2α在通往新市區的轉乘站下車,改搭現代化的地下捷運系統,前往與諸神黃昏約好的市中心第二警察局。
諸神黃昏的車子就停在警察局門口的對面,他開的是一臺灰綠色的荒原陸華(Land Rover),由於本身就是霧面烤漆,因此整輛車的外表並不閃亮,再加上他不常洗車,輪胎和擋風玻璃上都蓋了一層土塵及水漬。
B-2α推了一下墨鏡,然後打開車門坐上他的車。但是B-2α一看到他就先嘆了口氣問道:
「你的頭髮怎麼了?」
若非他們早已搭檔近三年,否則諸神黃昏絕對聽不出來如此平淡的語氣其實就已經充滿了B-2α的驚訝;諸神黃昏是個身形高大、壯碩的的白人男性,年約三十歲出頭,目前留著深棕色的足球員髮型,那代表至少還比起軍隊的鍋蓋頭還要再長一點,不過他卻沒有放棄自己茂密的蓄鬚,與B-2α一身黑白的襯衫、領帶、風衣成對比,諸神黃昏的穿著相對休閒不少,米白色的亨利領毛衣、卡其工作褲、登山短筒靴,除此,他還披著二次世界大戰的橄欖綠M41夾克,並且在左臂繡上了經典的美國陸軍第二遊騎兵的菱形黃藍臂章,這其實也暗示了他自己的背景:他的前身來自於美國陸軍第75遊騎兵團。
「我自己用刮鬍刀剃掉了。」諸神黃昏一面檢查著照後鏡中的自己,一面回答問題。
B-2α:「為什麼不連鬍子一起刮掉?」
「我怕妳認不出我,」儘管諸神黃昏的聲音總給人帶來成熟的印象,可是比起B-2α的過度謹慎、喜怒不流顏表,諸神黃昏的反應就只是個普通人,他的情緒表達更為自然,當中也包含了幽默。不過很快地,諸神黃昏便被B-2α的嚴肅所感染,他扳起面孔繼續說:
「總之,這算是一個簡單的案子,不過麻煩的就是這整件事情看起來太過簡單,而且有前例可循,跟著名的『紅色房間』幾乎如出一轍,都是網路殺人直播。」
B-2α的問題總是簡短扼要:「殘黨?」
「我不認為是,」諸神黃昏:「紅色房間後來因為聯合打擊退出了英、法,而且也把所有的分部撤出歐洲和東南亞,稍早我調閱了事務所的後續追蹤,就連他們設置在北美的總部也因為財務問題以及嚴格箝制,十多個月前已經幾乎解體,就算想要捲土重來,這也不符合他們的以往的模式。」
B-2α:「仿效者?」
諸神黃昏:「情報部的同事查過,沒有人敢在這裡放肆。」
B-2α:「如果不是有計畫的團體,那麼就只剩個人的犯罪意圖……或者恐怖活動?」
諸神黃昏:「或者兩者都是。」
B-2α:「第一個已被發現的目擊者在哪裡?」
諸神黃昏指了一下警察局大門:「他的匿名是『卡桑德拉』,只是個在邊緣地帶的業餘駭客,目前還是大學生。他在今天凌晨一點多曾經打過報案專線,但是因為說不出被害人的確切地點,結果接線員認為他是惡作劇,於是報案中心不予理會,直到早上八點,被害人的室友在結束夜班後回到住處才發現她已遭殺害,從而慌忙報警,警方這時才終於後知後覺,並沿通話紀錄找到卡桑德拉的住址、將他帶回警局、列為第一現場的目擊者。」
B-2α:「這件事情一定會對卡桑德拉留下深刻的PTSD(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創傷壓力症候群)。『卡桑德拉』……這名字對他而言真是貼切。」
「貼切?」諸神黃昏皺起眉頭、一臉疑惑問道:「為什麼?我只知道有一種心理疾病就叫『卡桑德拉症候群』,是跟這有關係嗎?」
「不,卡桑德拉是希臘神話中能夠預見未來卻對現在完全失明的女神,她雖能洞悉真理,卻沒有人願意相信她的話。」B-2α感慨地說。
「要我來猜的話……」諸神黃昏探著手錶:「現在警察局裡面一定還在追查責任歸屬,應該會先懲處報案中心,然後刑事組和網路犯罪調查科會因主導問題爭論不休,可是在中午的新聞發布會上卻仍宣稱專案小組將會合作偵辦……總之就是司法體制自證無能的重播鬧劇。」
B-2α:「我很懷疑,究竟是無能還是不為?」她的眼神顯得有點忿忿不平而又不屑。
諸神黃昏「那麼妳想從哪裡先著手?」
B-2α:「先到停屍間看看被害人吧,等到活人都不吵了以後,我們再去找卡桑德拉。」
「好極了,難得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們竟然必須要走一趟陰沉的停屍間,那一排排的冰櫃連讓死者安寧的墳墓都稱不……」諸神黃昏無奈又挖苦的抱怨只進行到一半便戛然中斷,因為他正想起了某件與B-2α有關的事,感到自己的冒失,諸神黃昏道歉著:「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說。」
「沒事。」B-2α面無表情,她拉開門把準備下車:「總之,我們不必喜歡我們的工作,我們只須要負責完成它。」
推開大門,警察局裡十分吵雜,幾乎每天都是差不多的光景,非法打工的偷渡客、集體鬥毆的飆車族、在夜店販售毒品的藥頭、抱著垃圾桶嘔吐的酒醉駕駛、和嫖客發生糾紛的妓女……他們擠滿了分局大廳,相較之下,在場員警的數量根本無從有效控制混亂的場面。被銬在牆邊的不良少年還在互相叫囂,完全不理會一名員警叫他們閉嘴的命令;不會說越南話的胖警官,一臉無奈地盯著做筆錄用的錄音機;出於家暴事件被逮捕的男子不知怎麼地,突然跟一旁的酒後駕駛發生了口角,甚至大打出手,致使鄰近的其他警員不得不上前將兩人拉開;而正由於打架引起了騷動,剛從廁所裝完尿液檢體的毒蟲發現沒有人在看守自己,從而轉身想要推開大門逃走……
但是諸神黃昏一進門就迎面揍了他一拳!那個毒蟲仰頭翻身撞到桌子以後才倒在地上,尿液樣本也潑了他自己一身,一名制服員警匆匆跑過來將他壓制住,正面朝下,趕緊把他的手押在身後、用手銬銬住了他,那名毒蟲還在掙扎,逼得員警從腰間抽出警棍敲打他,整個場面充滿混亂。
諸神黃昏:「請問鑑識科要往哪裡走?」
警員本想回答,可是那個毒蟲卻趁機扭過身來踹了他一腳,害得他跌倒在地,毒蟲趁機起身往別的方向跑,結果重心一個不穩又二度摔倒在地上,一部份的警局同仁見狀立刻撲上去擒抱他,並且大聲呼喊:「快!幫忙一下!」剎那間,增援的其他員警馬上就跑過來連忙用踢踹提供物理協助。
看來諸神黃昏是問不出答案了,於是B-2α拍拍他的肩膀指向電梯的方向,原來牆壁上就掛有各處室的指標。待B-2α和諸神黃昏進入電梯、閘門完全關上後,聲音才瞬間安靜許多。
B-2α:「真吵。」
諸神黃昏:「見鬼,這裡每天都這個樣子嗎?」
B-2α:「希望在鑑識科絕對不會如此。」
諸神黃昏噱笑:「哼,否則那就糟了,對吧?」
B-2α繼續維持她冷漠的一號表情,不再做任何反應。
電梯層來到了地下六層,雖然同樣是在室內,但這裡的空氣比一樓還要凜冽得許多,與電梯門口垂直的走廊上就掛著鑑識科與停屍間的發光指示牌,這裡沒有裝飾的天花板,頭頂直接可見粗糙的水泥和各種顏色的管線,排氣孔的抽風扇不急不徐地轉動著,即使如此,空氣中隱約仍瀰漫著一股奇怪的醋酸味,此外,這排走廊上還有截故障的日光燈一明一滅地不停閃爍,那更是為了這層附有停屍間的鑑識科增添了幾分詭異的氣氛。
諸神黃昏按住開門的按鈕,B-2α拿下墨鏡率先走出電梯閘門,諸神黃昏接著才跟上。電梯關上門後,唯一的一條走廊上前後沒有其他人,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只聽得見B-2α與諸神黃昏的鞋跟在地板上發出結實的踏步聲。
來到了盡頭,B-2α推開那扇門,裡面又是一個更大的房間,左手邊的牆壁整面都是冷凍櫃,隔著每道正方形的鋁門後方就是一具具因涉及刑案而暫時尚未被移送至殯儀館的死者,房間中央有兩座手術檯,其中一座被綠色的布簾隔了起來,但還是可以透過映在布簾上的影子看出上面陳列著一個人,或者直而不諱地說:一具屍體,右手邊則是一排排用來擺放檔案、工具、樣本等雜物的透明玻璃櫃,不遠處有個醫生坐在電腦前面,她正做著打字建檔的工作。
諸神黃昏:「不好意思,我們是……」
那名醫生是個俄裔的女法醫,年齡約六十歲上下,碧綠色的眼珠、銀灰色的頭髮,身穿白色的實驗袍,她的手邊有個裝水的免洗紙杯,儘管裡頭全塞滿了抽過的菸蒂,那才是它的真正用途,不過在這空間裡幾乎聞不見任何的菸味,取而代之的盡是淡淡的化學揮發物以及類似食物酸腐的腥臭,至於來源自然不言而喻。聽見諸神黃昏的聲音,那名女法醫轉過身來:
「我知道你們是誰,你們比警察有效率多了。」像是全在預料中般,女法醫這麼說。
諸神黃昏:「資料還沒建立電子檔,所以我們過來想要知道被害人的情況怎樣。」
女法醫:「兇手一刀捅進心臟,被害人當場斃命,然後兇手再將她的上半身剝皮,並將其晾在椅背上,割線平順,沒有造成過多的破損,不得不說,完整性非常高;接著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兇手又摘除了被害人的器官,包含心臟、脾臟、胃臟、腎臟、膽囊以及子宮,可是肝臟、肺臟和大、小腸則仍然留在死者的體內。」
諸神黃昏:「推測原因?我是指還留在體內的器官。」
女法醫搔著眉角:「八成是這些器官的體積太大了,沒有適合的容器,其他的內臟尺寸勉強都能夠被放進裝調味料的玻璃罐或保鮮盒裡,兇手的手法十分純熟,應該受過專業訓練。」那女法醫說完之後,悄悄點起一根菸。
諸神黃昏稍微被她點菸的這個舉動給迷住,一時間,他差點忘記自己要問什麼,直到飄來的菸味使他回過神來:
「所以兇手並不是單純的變態殺手,而是模仿變態殺手的慣用手法?」
女法醫:「不對,完程度太高了,兇手雖不是患有精神疾病的變態殺人犯,但他也不是在模仿。另外,我們也不用鎖定些跟醫學界有關係的浮游人物,例如密醫或任何與正規醫學院體系相關的人士。」
諸神黃昏:「為什麼?」
女法醫將菸灰彈在杯子裡:「因為據目擊證人說:他使用的凶器是一把很大的刀子,推測是開山刀或者軍用的野戰刀之類的,也就是說他原本就是被訓練成使用大型刀具解剖的人,如果是醫生,醫生可不會用開山刀替病人開刀。」
諸神黃昏:「若是這樣,這讓我聯想到以前受過的野戰課程,也許兇手是前特種部隊隊員?」
女法醫暫時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先問:「我已經把那孩子縫好了,要看嗎?」她斜眼瞥了諸神黃昏一眼。
諸神黃昏不自主地嚥了口口水:「好啊……」
於是女法醫帶著諸神黃昏來到布簾之後,並且掀開蓋在那女孩身上的白布。她的身上沒有任何遮蔽,雖然無法直接判定國籍,不過從她的五官看來可以知道她是亞洲人種,除此,她把頭髮染成了碧綠色,肩膀到手臂乃至私處都有刺青的圖案,耳朵上還有數個穿洞留下的圓孔,十足就像是個玩世不恭的叛逆少女;而自她兩側的鎖骨到小腹之間被開了一個「Y」字形的切口,當前已用咖啡色的麻線縫補完畢;至於早先所提及的剝皮,其施行的細節則是在頸部環狀切割,沿著肩膀一路劃到手腕,然後在那裡又做了一次手臂的環狀切割,接著反方向畫到手肘、經過腋下,再往腰部前進,也就是說,兇手是將人體側面切開,分成前、後兩片,如果再將這兩片皮膚缝起來,那就是一件完整的長袖上衣。
女法醫:「她的戶籍地登記的地點是在大南方,這孩子是逃家來到這裡學刺青跟調酒的,住的公寓是與朋友合租,根據她的室友表示:她來到這裡才剛滿四個月,目前的主要工作是在冷凍食品的加工流水線打工。」
諸神黃昏:「人生地不熟……也就不太可能是惹上誰囉?那麼她的家屬呢?」
女法醫:「已經跨區通知了,她的父母完全不承認有這個女兒,而且對於這孩子遇害的事情漠不關心,不單是冷淡,依當地員警表示:他們的反應甚至避之唯恐不及……」她走回電腦桌旁,將那根才抽到一半的香菸丟入紙杯內,重新點燃一支菸:「但不管如何,現在身為當事人的她已經無法發表任何意見了,剩下的只能等待偵查進度發下的行政命令來決定她的這副被當成證物的遺體該怎麼處置。彷彿曾經、現在還是未來,這孩子都不算是個人。」她深深吐了一口氣。
「這邏輯並不難理解,因為小孩好比是父母玩樂用的人偶,一旦人偶壞了、失去控制,然後做不出如父母期待的行為,父母就會任性地厭惡起自己的孩子,進而還會想要遺棄他們,正如同工業上沒有人願意開發出不能控制的產品。」原本沉默不語的B-2α正站在一旁注視著某座浸泡於福馬林的脊髓標本,她莫名地突然說出這番言論:「透過這樣的物化,父母就能為自己的潛意識下達暗示:這些人偶是可更換的,它們可以被遺棄。這樣的心態並沒那麼意外而罕見。」
「的確,凡存在即合理。」女法醫對於她的內容似乎產生了共鳴,她繼續抽著菸說:「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會因為環境而有所演化,人類也是,但與人類的軀體在近三百萬年來快速的演化徹底相反,人類的心理層面幾乎停滯不前,儘管進入了有歷史記載的文明時代,各場戰役、屠殺、政治鬥爭、大規模毀滅行動……乃至每日新聞推播都能聽見的弑嬰、強盜、姦殺等各種新聞案件,尤其每個禮拜一件接著一件送進我這地下辦公室的案例都在支持我的臆測:說不定這才是人類心理已臻完美、不需再進化的證據。」
「等等,」諸神黃昏感到相當地不認同:「妳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只是提出一部份的客觀事實而已。」女法醫接著說:「既然人類能夠產生『我不是低等生物』這樣的自我意識,換句話說,無關事實,人類在形而上儼然早脫離了『生物』所定義的範疇,即便人類在生理上還是得遵守生物的三大欲望,然而在『性』這個領域卻發生了很重大的變化,生殖行為已經不是已『繁衍自身的物種』為需求,而是單純想要滿足自私的個人慾望,嬰兒的誕生也僅是這個過程的副產品。」
諸神黃昏:「這個前提並不是絕對的吧?」
女法醫:「這當然不是唯一前提,不過想要自發成為父母的心態大宗也不離兩種:要不,是希望兒子踏上老子的後路,要不,就是希望兒子開創自己的人生,乍聽之下二者之間彷彿存在極端保守與開放的差別,然而若冷靜思考,從根本上歸納出的依然是同一個結論:不外乎都是希望自己創作出來的人偶能夠代替自己完成自身無法達成的願望。」
B-2α:「妳想說『自由意識是失控的最大風險』嗎?」
「難道妳不這樣認為嗎?」女法醫一邊吐納著煙霧,一邊疲乏地冷眼注視著B-2α。
「如果是以哈姆雷特(Hamlet)而論的話,也許是吧。我說過我可以理解這樣的邏輯,但這並不代表我認同並支持這樣的現象,畢竟,皮諾丘(Pinocchio)的父親要的不是人偶,而是真正的小男孩,自由意識確實可能造成弗蘭克斯坦(Frankenstein)的悲劇,不過產生未知正向發展的機率也是相對存在的;就算這仍舊可以被解釋成另外一種慾望,不幸總成為常態……」B-2α走回解剖台旁,替那全身殘破又毫無生血色的少女蓋回白布:
「但我還是曾經親眼見證過例外的奇蹟。」
女法醫:「妳有男朋友嗎?或者女朋友?」
B-2α:「我有工作。」
這回答令女法醫笑了一下,她態度從容地評論道:「真可惜,妳的眼神很漂亮,雖然我不知道妳那雙眼睛看過什麼,為什麼可以同時這麼溫柔又這麼悲觀?」
B-2α:「我只是比較不樂觀而已,那會影響我對事實的判斷。」
「說得也是,特別是在這個年代,我們剛好生活在虛擬逐漸取代現實的浪潮上,生活中到處都是不懷好意的詭計,讓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是獨立思考的個體。」女法醫拿下她的香菸:「說來真是諷刺,我出生於未解體前的蘇聯,當時的主要思想工程目標在於令整體社會去個人化,但後來就算名義上的冷戰已經結束,這樣的意識形態依舊透過覆蓋面積更廣、傳送速度更快的網路籠罩著21世紀。」
「因為本質上都是一樣的:」B-2α:「無論左派或右派,其核心價值都是追求內部的同質化,唯一的差別只在於手段上採取的是剔除抑或併吞。」
女法醫:「這是事務所管理員的官方回答?還是妳自己的想法?」
「都是,但不限於此。」B-2α:「有限的選擇是形塑自由的幻覺,那不僅會影響一個人對事實的判斷,恐怕連事實本身都無法察覺。」
「很犀利,我坦承我嚴重低估妳這位上任才三年多的管理員了,」女法醫表情面露佩服地輕闔雙眼,然後起身注視著B-2α:「我的名字是『安納塔西亞(Анастасия)』,網路暱稱『俄羅斯套娃(Матрёшка)』。妳呢?」
B-2α:「我已經忘了我最初的姓名,但現在,全世界的人都稱我為『B-2α』。」
「總而言之,」女法醫安納塔西亞莞爾地笑了一下:「我已經把這裡初步檢驗的結果先口頭告訴你們了,稍晚等我建好電子檔,我會確保事務所也得到備份。」
B-2α點點頭:「十分感謝,我們這就離開。」她轉身對著諸神黃昏彈了一下手指:「走了。」
諸神黃昏原本聽得入神,但他趕緊跟上B-2α的腳步,並且對那位安納塔西亞也稍稍點個頭:「謝謝,抱歉,佔用了妳的時間。」
「不會,跟你們聊天使我的工作輕鬆不少。」安納塔西亞的笑容融化了原本冰冷的感覺,然而就在她向兩人揮手道別之際,她忽然想起了某件事而輕呼:「對了,除了你們之外,稍早也有一個人來這裡打聽情報。」
B-2α:「妳知道對方是誰嗎?」
「他給了我一個聽起來就像捏造的名字:」安納塔西亞說:「『約翰.林區(John Lynch)』。」
B-2α:「我知道了,再次感謝。」
回程的走廊上,出現了警察局的工友踩在鋁製摺疊梯上更換壞掉的日光燈管,B-2α和諸神黃昏繞過他之後進入了電梯,等到閘門完全關閉,諸神黃昏才開口提問:
「妳剛才……為什麼會突然開啟那麼沉重的話題?是跟妳的親身經歷有關嗎?」
B-2α沒有回答。
諸神黃昏:「我並不是想窺探妳的隱私,只是……妳讀過我的背景資料,而我跟妳合作快三年了,對妳的認識卻很有限。」
B-2α沒有回答。
電梯裡除了來自天花輪軸發出的底噪,這個狹小的密閉空間安靜得尷尬;諸神黃昏:「我只是想表達一點工作之外的善意……」
「謝謝,」B-2α突然開口了:「畢竟我們任職的是高風險職業,找一天我們真正都能休假的時候,我請你到老城區的酒吧喝一杯吧。但現在查案才剛起頭,我就已經有不好的預感。」
諸神黃昏:「妳是指『約翰.林區』,對吧?但那不是許多CIA(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中央情報局)探員都會慣用的假名嗎?說不定根本不是我們交手過的那一個。」
B-2α:「但光是CIA會介入這宗案子,那就代表事情並不單純。」
諸神黃昏:「嘖……妳說得對,而且我們已經晚他們一步了。」
電梯門開啟,B-2α與諸神黃昏來到了位於四樓的刑事組,相比起來,它的安靜程度介於一樓大廳和地下鑑識科之間,但空氣中彌漫著相當濃厚的菸味與劣質咖啡味,影印機的聲音、電話鈴響的聲音、觸擊鍵盤的聲音……悉數混雜在一起,忙碌而高壓的氛圍跟地下室完全相反,辦案的刑警神經緊繃到必須不斷補充咖啡因和尼古丁來平衡他們得以繼續作業的亢奮與冷靜。
刑事組裡不見任何的制服員警,他們一概都是身著便服上班;不過諸神黃昏和B-2α還是很快地在人群中找到卡桑德拉,因為他什麼都沒做,只是抱著頭、搖晃身體、握拳顫抖地獨自坐在角落。諸神黃昏走到他的前面:
「卡桑德拉?」
他驚訝地抬起頭來,同時帶著一臉困惑:「啊?」
諸神黃昏:「你的匿名是不是叫做『卡桑德拉』?」
「是的。」他是個打扮有點頹廢的青少年,穿了一雙骯髒的帆布運動鞋,身上的外套以及牛仔褲也都出現了破洞,寬鬆的長袖上衣根本不合身,但他卻梳了還算整齊的髮型,眼鏡則是相當低調的黑色膠框遠視眼鏡。
諸神黃昏:「我們是“事務所”的人。」
原本神色蒼白的卡桑德拉聽見諸神黃昏這麼說後,他感到如釋重負:「喔……謝謝……這裡所有的警察打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我,聽說那個女生的住處離我的公寓只有20分鐘的車程,他們還因為這一點反過來懷疑我,但我什麼都沒做,我真的什麼都沒做……」
諸神黃昏:「我們相信你,所以我們來了。」
卡桑德拉:「我把我所看到的全都寫在寄給你們的加密求救信上了,而且我也有影像備份,實體硬碟和雲端都有,所以……還有什麼問題嗎?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事務所的律師已經在跑程序,這不像律政影集一樣:他們提著公事包直接踹門走進來就能把你帶走,但我可以跟你保證,我們會幫你釐清刑事責任並提供法務協助跟保護,只是這還需要一點時間,你得相信我,好嗎?」諸神黃昏相當有耐心地解釋,並主動向卡桑德拉握手:「我是負責外勤的『諸神黃昏』,至於她則是我的搭檔『B-2α』,我們是先來向你確認第一手情報的。」
卡桑德拉聲音顫抖,但情緒已明顯平復不少:「好的,好……你們需要知道些什麼?」
穩定好卡桑德拉的焦慮,諸神黃昏轉而看向B-2α為她補充道:「兇手是個身材高大、體型壯碩的黃種男性,使用的凶器是與手肘同長、同寬的開山刀,其他如年齡、髮色和聲音特質等細節資料全都不詳。」
卡桑德拉:「抱歉,他當時戴著面罩,因此我只記得這些……不過,他用的好像不是普通的開山刀,形狀很特別,那應該是特別訂製的。」
這稍微引起了B-2α的注意,B-2α:「請描述它的形狀。」
卡桑德拉:「它的刀鋒曲線很柔滑,可是尖端到到刀背之間卻缺了一塊,所以遠看的時候形狀很像鉤子。」
B-2α:「畫出來。」她從旁邊的桌上隨手拿來一張空白影印紙和一支鉛筆。
卡桑德拉接過紙筆後,開始憑著自己的印象描出刀子的形狀,當他畫完以後,刀身還有一條一條細細的紋路,卡桑德拉指著那個部分補充說明道:
「這些線是刀身凹下去的地方。」
諸神黃昏:「這是幹嘛用的?有特殊涵義嗎?」
「這是用來放血的溝槽。」B-2α嚴肅的眼神像是在心裡已經知道了大概:「非常感謝你,放心,你不會有事的。」之後,她接過將那張紙並將其折好放進口袋裡。
卡桑德拉:「我不明白他的動機是什麼……但我幾乎可以肯定這不是單純的殺人直播。」他摘下眼鏡揉著眼睛。
諸神黃昏:「為什麼這麼說?」
「就在稍早前,有一個男的提著某張行政命令之類的東西,將警察在案發現場所有蒐集到的攝影鏡頭都拿走了,我不知道那個人到底有什麼樣的權限,竟然可以這麼輕易地就命令警方交出兇殺案件的證物。」說到這裡,卡桑德拉面容鐵青、嘴唇發白,他一手捂著口鼻,一手壓著腹部,開始發出不適的乾嘔:「抱歉,我又想起那些行兇畫面的細節了,所以我……我現在覺得很噁心……」
諸神黃昏:「嘿,你需要任何東西嗎?垃圾桶?水?」
卡桑德拉:「不,我想我……我不太行,在我被帶來警局之前,我就已經吐到剩下胃酸,目前就連喝水都很勉強……」
諸神黃昏拍拍他的肩膀,B-2α則是轉過身去,點起一根菸。
結束與死者和目擊證人的接觸,回到諸神黃昏的車上,他問:「怎樣?有沒有整理出一個頭緒?」
B-2α身體傾斜靠在窗邊:「那種肢解法我曾經見過,而那把野戰刀的設計原本就是為了在剝皮的時候,可以倒勾回來將被害人的衣物扯開,據我所知的經驗,中南美的部分毒梟、游擊隊以及前南斯拉夫的恐怖份子就是使用這種刀,在他們所謂的『種族淨化運動』正是把人剝皮,然後倒吊在樹上。除此,他將內臟挖出來並特地使用容器盛裝留在現場,而不是當成戰利品取走,這則表示兇手並非普通的示威,他正在傳遞某樣訊息。」
「給誰的訊息呢?」諸神黃昏:「如果連CIA都插手的話,那麼就不單只是變態殺人犯的等級,而是有可能被定位成恐怖活動了,對吧?」
「嗯,非常有可能。」B-2α:「至於,到底是中南美還是東南歐呢?既然那個青少年說兇手膚色是黃色……」
「這樣的地緣關係太遠了,」諸神黃昏:「外加,不管那個那兇手動機為何,在這種國家進行這樣的恐怖活動根本沒有任何的意義。」
B-2α:「我也同時在透過受害者的背景回推兇手的意圖,但很遺憾,隨機性太高,那個被殺害的女孩只是單純地不幸。」
諸神黃昏閉著眼,一面念念有詞、一面握拳折弄指關節,他既憤慨又無力的情緒一覽無遺;最後他還是把注意力回到當前地進度上:「關於卡桑德拉的雲端備份,事務所本部已經在查了。」
B-2α:「誰?」
諸神黃昏:「一個新來的,我還不認識他。」
B-2α「那麼我們就叫他『助手』吧。」
諸神黃昏:「妳不喜歡嗎?」
B-2α:「稱不上喜不喜歡,除了我負責擔任監護人的第一個助手之外,其餘接替她位子的人都待得不久。」
「真想不到。」諸神黃昏側眼挑起眉毛說。
B-2α「想不到什麼?」
諸神黃昏:「想不到妳是個會念舊的人。」
B-2α:「我不明白你是基於什麼才會產生這樣的推論。」
諸神黃昏:「這並不需要什麼嚴謹的邏輯推理都能看出來,妳有感情這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
正當諸神黃昏彎下腰要將鑰匙插進鎖孔發動引擎之際,B-2α問:「你肚子餓不餓?」
諸神黃昏:「有一點。」
B-2α拿出昨晚沒吃的晚餐,諸神黃昏接過那紙袋:「這麼貼心?」
B-2α維持冷漠的表情:「別誤會,那是我昨晚忘記吃的。」
諸神黃昏咬著從袋中取出的三明治:「無所謂,謝謝。」他空出左手轉動方向盤,側身過去看看後面有沒有來車,旋即將車子從路邊的停車格開上主道路,準備回到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