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創造力,永遠無法凌駕於生命,但它是實境的,有著無從馴良的野。
在排練舞蹈時,一位挺著下個月即將臨盆孕肚的新手母親加入,與我們一起,即興的將身體撐開舞動,雙腿邁開躍步、互相給付力量、在地上翻轉爬行,她的孕肚結實突出,像一個從身體長出的滿月。
結束了一段落之後我們盤坐下來把腰打直,擦去汗珠調息,想到她肚中的孩子剛剛承受了母親掀起羊水一陣波濤碎浪,我向她詢問狀況,她額前的髮散落服貼在額前,笑著說不會有事,她知道自己的狀況,她挺直的腰桿像正在承擔稻穗的穗株,我忍不住問:
「腰應該會很酸吧?」
她說每個階段肚子都會再漲大一些的時候最辛苦,她需要花幾天的時間,重新在走路和行動的時候摸索如何支撐持續增加下墜的重量。
像樹葉層密的孔隙裡篩落的斑光,林地的各式物種都被光披澤,敏銳的感知落下光線的明弱和強度,植物被提醒似的長出嫩芽,鳥禽順應著調整羽毛的稀疏度,蜘蛛搬遷蛛網免於在光裡曝露蹤跡,感受到斑光似的順應孕期的每個階段,是女性獨有的平衡感,一對果實般的雙乳,身體裡有自然的空間和孩子共享。
在自然界,雌鳥進食後,會將食物中的鈣質溶解,依照自己孵育的時節儲存在關節或是生殖器內,在體內增生出「髓骨」(medullary bone),生育過程結束,髓骨也跟著消溶,雌鳥吸收了自己的骨頭,賦予新生命最初的骨架。
女孩在羽毛豐足起來時有了平衡感,平衡著柔軟的品質、易碎的特性,在理想中望穿現實,盼望在自己的青春裡成為靜物。踮起腳尖,緩步、綿長、靜佇於此。如同將鼻尖貼在自己初生稚兒的腳掌細細嗅聞,側身哺乳時想追著他眼神落下的方向,不願一刻和他分別。
初經之後就把蜜含在肚臍內,把替自己起的小名放進苞裡,暗想著只在最好的時間喚它。替所有事物打上蝴蝶結,兩個對稱的圓,繫緊中心一個新苗一樣脆弱的結,深知解開如此輕易,只能終日的守著能將結拉開的那一端不要輕易散掉。
在日本,女性看似安定在社會基調的定律,像剛翻過的土壤,柔軟調和的溫婉儀態,但她們並不是僅僅想踢著高鞋跟,眼神空洞,她們試圖鑽入窄徑,改變受縛的步伐,女人的青春如此易燃,順從著掙開束縛前傾的重力光腳踩過每個不平坦之處。
女孩們創造了自己透明的房間,在夜幕濃黑的時刻開啟照明,吸引趨光而來的視線,坦露自己展示斑斕的欲望。她們經過小型的事務所徵選、和團體成員一起合宿培訓,成為「地下偶像」。
她們表演的地方通常都要離開現實林立的地面,穿過一條向下的階梯,進入一個只有單色底幕和霓彩燈光的地下室,彷彿一個隨著城市底下分支的暗流原地迷航的黑色船艙,中間架起只有一個階梯高的方型舞台。
女孩在舞台上穿著夢幻的洋裝,整齊的跳著用肢體構成可愛原素的舞步,唱著節奏輕快容易沸騰氣氛的歌曲,和觀眾沒有劃分明確的距離邊界,他們盡情的吶喊獨特的應援口號,入迷忘情的跟著節奏跳躍,盡情的看著舞台上的女孩們即將熟成又還未被多餘的水份漲至裂果的鮮稚姿態,自願成為流通她綻放短暫電流的導體,銜接起觸發純感官的體驗。
下了舞台,女孩們的身上還沒長出堅硬的殼,每日演出後在後臺圈聚在一起,看著剛拿到手的演出團體人氣排名,皺著眉頭憂心著比自己平均年齡更輕的新人團體票數漸漸攀升至無法超越的地步,她們只能遵守著容易複製的消耗性,就算為了發表新曲團練到凌晨,也無法彌補年齡這個絕對優勢的差異。
領著不足以立足現實的微薄薪資,女孩們在放滿了各自生活用品的宿舍裡,挨著彼此入睡,在窗臺上種滿水耕蔬菜,補充營養,女孩在訪問時拔起窗邊的菜苗,沾了一點醬油吃下,說就是草的味道。然後坐下來,為臉頰補上腮紅,滿嘴還充滿著真實處境的草青味。
事務所面臨解散困境,會要求她們糊暈底線,創造新的產值,一個總是穿著黑白女僕裝、用甜膩笑容跟聲音質地形塑辨識度的女孩,被事務所告知即將為她發行個人特輯的DVD。
她開心的打電話通知母親和姐姐,以及已經和母親離異,另外自組家庭的父親,等到簽約那天,她跨下肩膀收起輕甜的笑,眼神發直的盯著合約上的攝影尺度,知道已經無處可走,理性和意願無法填充她執著的任何事物,光潔的偶像和裸露的寫真女郎已經不存在分野,只要一腳跨出去便是另一邊。
她獨自一人在事務所的辦公室檢查完成的寫真毛片,抿緊雙唇檢閱一遍,也許恍惚的像是在指認他人而不是自己,在退出光碟之後,用與平常無異的甜美聲音肯定的說:
「確認好了,沒有問題。」
她的聲音像在輕喚私藏在苞內的小名,或為心愛的人起了一個秘密代號。這不是她最好的時刻,是她最需要安魂的時刻。
但其實所有問題都被想實踐到底的意志重量抵銷,寧願執迷也不願幻想的一切成為橫豎在面前,遮蔽所有光線的巨大死寂之物,發表當天家人們都到場支持,她穿著只遮掩重要部位的比基尼站在臺上,彷彿展現了所有她無法修飾、關於自己所作所為的真實情節,母親在受訪時說:
「看著DVD裡的她剛開始很不習慣。」
她自己奮力的穿越產道,讓自己以另一副模樣重新出生,忍受不符期望的陣痛,矛盾在半夜啼泣的失眠,撐著疑問讓一切失去重心時,久久無法挺起反抗的腰椎,也無法棄養這段她一手養育的另一個人生。
只是緊握手中一輕輕拉動就散開的蝴蝶結,舞台上的燈光是單向平面的,站在上面的僅是薄薄的,幻想拼裝的一層完整之物。明知所有的追求都會擾動底部的汙濁,如同用火光燒軟回液態的蠟,燭蕊一傾倒,現實便還原了它幽禁一切的能力。
地下偶像有多面的發展型態,其中之一是培訓成為女子摔跤選手,在對戰擂臺上除了展現美貌還要用盡技巧擊敗對方,匯聚人氣,在散場時跟粉絲交流賺取販賣自己照片和合照的零散收入,是地下偶像一貫的經營模式。
她們從本來合身窄版的職業裡出走,從銀行員和營養師變成最基本的練習生,練習生全無薪酬,只是例行打掃,分擔事務所雜務,拼命練習,其他時間就只能安分的等待沒有限期標準的出道機會。
確認出道的那天,她們會收到一套為她們在台上的角色定調的服裝,通常色彩鮮明、形象明確,用一組容易記憶的暱稱取代真名。
上台後抓束對方披散的長髮,把她壓制在地,用雙腳和肘部緊緊纏扣肢體,攀到舞台旁的彈簧繩上一躍而下,用全身的力量施予重擊,伴隨低沉響亮的吼叫,使出和纖瘦女體不相襯的爆發力,幾乎四肢趴地,視線凌厲,展現專注撕咬和扳倒對方充滿獸性的擬態,投入全部的身心演示,將這個肩負偶像之名的角色完整的創造出來。
她們曾在舞台上因為重擊而失去意識,扭傷頸椎,整個背部和肩胛都是深紫色的瘀血,為了這個極端的嚮往,在舞台和維持基本生活的繩索上搖擺平衡,雙親仍然期待她們可以循著原路,找份工作,安定的結婚,將女性的身份重新穿戴整齊。
其中一個年歲漸長,不得不迎納逐漸靠近的退休底線,在舞台上的她形象是一隻豔麗的黃色貓咪,每句話的語尾都加入音調上揚的嬌氣喵鳴,她彷彿靠這個角色浮出水面,大口的吸足氧氣,準備在深沈的夜裡重新潛入水底。
她在深夜至凌晨專職照護無法自理的病人,一起靜默的坐在堆滿雜物的房間,一盞燈光洩出半開的門,病人肢體僵直無法彎曲,她整夜看護著她上廁所,喝水,服藥,翻身,拍背。製造出沙粒一樣只是碎屑的聲音,這裡是水面底下光線無法觸及臨淵,不需要他人雙眼凝視之處。
另一個想緊握蝴蝶結的男孩,在讀完大學進入社會後,發現意識無法與男身互相共鳴,不想再讓自己難以界定而決意成為女孩,將自己身為男孩時期的人生,包括家人一起徹底了斷,無所依靠無所依憑,回頭可以輕易的望向起點,就是他著上女裝、塗上口紅的那一刻,那短短的一程,為了重新安身而廢棄一切。
加入了事務所,成為地下偶像,她的造型總是手打著石膏,拄著拐杖,他說傷口是從此沒有來處,是身體永恆的未完成,是終日必須臨摹另一個性別象徵的無形缺口。
為了獨自支撐偶像身份,他高額負債,白天戴上白色安全帽、手套和連身制服,在工地裡與語言不通的外籍移工一起工作,中午僅能一個人吃著兩大盒僅用白米拌調味醬料的便當,那是他在網路上購入一整袋飼料用的便宜白米。
想要更換新造型就買入現成低廉鑲滿亮片的布料,套上兩件,就成為有層次的蓬裙。這裡僅有她的獨白,為了和渴望親密相依,腳尖離地、偏離所有的賣力前進,無償的接受所有對此忠誠的代價。
看著她們清楚臨面自己的恐懼的時候,就想起一雙雙曾與我對眼相視,貓的眼睛。牠們每次在不固定的地方出沒,沿著水溝蓋或屋簷,躍下鑽進兩部車間的縫隙裡,疊著暗處,把身體壓低,圓形的瞳眼折射光線,姿勢充滿戒備,隨時準備不留足音的轉身跑開。
我喜歡牠們那個模樣,那是經流長遠血緣留存在身體反應裡,為了生存下去保存著最原始的恐懼,深知生存不容許太多次不經意地失足,隨時都必須備妥充分的敬畏,有時留在原地承受,有時義無反顧的逃開,獨自守夜一樣的警覺。
她們彷彿在說,任何人都無法替他人描述昨晚的夢境,不能替她虛構,就算她自己也記不清楚。
如果無法依靠想像,就只能等,用盡了髓骨將一切創造出來,我們的創造力,永遠無法凌駕於生命,但它是實境的,有著無從馴良的野,擅於揭穿謊言,就算這個謊言多麼討人喜歡也一樣。
明知對正在進行的事物掙不開的無能,是熱焊也無法癒合的部分,丟了又撿,重複地確認已經不需要再持續監管這個祕密,變成早該丟棄的笨重舊物。已經拐著痊癒的腳骨很久,仍不能重新踏放回實地。跟戒斷一樣,留著一點成癮的習性,她們望著手中散開的蝴蝶結,知道總有一天不應該再做,回到原處第一次編起這個結的夢。
她們懷抱著脆弱畸零的新生,耗盡了髓骨,創造自己理想落空的,一個墓銘一樣被人記憶的方式。不為抵達也不為完成,眺望著無解的難度,一個虛設的頂脊,用無力的細小火心鍛造出最接近理想的仿製雛型,不願妥協粗劣的修剪它,變成無義的平整,穿過眼前那條被傾倒的灌木叢遮擋的路,在樹葉落盡的空枝下明白,沒有什麼崇高之物,所有一切必然落土。
寧願經由選擇的途徑任一切敗壞,自然掉落和潰散,用她們能夠和孵育的事物共享的空間跟隨時準備容納自身分娩事物的手臂,僅僅需要一點水份,就能接引它發芽新生。
2017/08/20
刊於《幼獅文藝》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