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 1968 年還是 1972 年,紐約百老匯東尼獎的頒獎典禮,主持人彼德尤斯汀涅夫(Peter Ustinov)在頒獎時發下豪語:「今天要頒發的不是年度最佳話劇或音樂劇,而是明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現場掌聲雷動,歡呼四起。
打從默片時期,百老匯音樂劇就已經被好萊塢視為重要的題材庫,就算電影無聲,劇中音樂也會被改編、轉化成電影的襯奏;進入 1950 年代,知名音樂劇作品更成為好萊塢展覽豪華闊銀幕、立體聲音響的最佳媒介。曾幾何時,大型音樂劇搬上銀幕熱潮退卻,尤其在 1960 年代後期,福斯公司接連三部超高成本的歌舞片《我愛紅娘》(Hello, Dolly!)、《星星星》(Star!)以及《杜利德醫生》(Doctor Doolittle)票房受挫、血本無歸,老派風味的巨型歌舞片淪為「過氣」的代名詞;1971 年推出的電影版《屋上的提琴手》(Fiddler on the Roof)以及 1972 年的《酒店》(Cabaret)儼然成為音樂劇電影新美學、觀眾品味轉型關鍵期的重要里程碑,由此而去,再無回頭之路,眼前已屬於全新的世代。
《屋上的提琴手》音樂劇首演於 1964 年。電影籌備多時,1971 年終於公映,享譽全球,叫好叫座。幾年前金馬影展活動重映了《屋上的提琴手》修復版本,讓這部問世已逾五十載的作品重新贏得觀眾的尊敬與喜愛。如今,正片之外,更有紀錄片,詳實記載這部經典作品的大銀幕光影旅程,英文片名好直接:「Fiddler's Journey to the Big Screen」,台灣的片商引進時,將戲裡最感人至深插曲曲名加冠其上,成了《日出日落:屋頂上的提琴手》紀錄片。
《日出日落》紀錄片有三位男主角、三位女主角。男主角分別是──導演諾曼傑維遜(Norman Jewison)、音樂總監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以及百老匯音樂劇原典的作詞人薛登哈尼克(Sheldon Harnick)。三位女主角則是在片中飾演三個正值適婚年齡的姊妹,事隔半世紀,她們面對受訪者暢談選角經過,還不時哼唱起劇中歌曲。
此外,更有在電影中飾演胖老爹的以色列演員托普(Topol),有攝影師、美術師、學者專家等,在鏡頭前回憶、評述關於《提琴手》電影的種種。他們即提起,《屋上的提琴手》是電影史上一個極特別的例子,雖然叫好叫座,但卻沒有任何一個演員真正因為這部片子受惠、成名,他們屬於「傳奇」的一部份,卻幾乎從未單獨脫離「傳奇」而享有完整且獨立的藝術生命。
甚至男主角托普──拍片時他不過 35 歲上下,之前先演過以色列版的《提琴手》音樂劇製作,1967 年又在倫敦版的製作挑樑領銜。但《提琴手》電影成功之後,他沒有更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舞台及電影表演,除了《提琴手》的胖老爹,大概仍然還是《提琴手》的胖老爹。
這次上映的《日出日落》紀錄片,以導演諾曼傑維遜為中心,電影的旅程跟著他從原籍加拿大出發:孩提時代,他頂著「JEWISON(意為『猶太人之子』)的姓氏,卻並非猶太社群中的一員,在這樣奇異且耐人尋味的文化錯置背景之下,傑維遜對猶太宗教、希伯來文化等等,一直保持高度的興趣。
他在美國電視圈發跡時年紀很輕,負責主導大明星茱蒂迦蘭(Judy Garland)的歌唱綜藝節目,由他操刀的「新人芭芭拉史翠珊與茱蒂二重唱」的段落,早已蔚為經典。他尤其明白鏡頭語言、歌唱(及舞蹈)表演,還有音樂張力,三者之間的微妙互動,所以當他拍攝《提琴手》時,便能跟演員、攝影團隊,以及音樂總監約翰威廉斯密切合作。
紀錄片裡直接點出,每首歌曲的每個樂句,都經過精密、仔細的設計,何時是特寫,何時是遠景,何時要從「緊」的景框徐徐拉成大遠景,威廉斯在編曲和監督演員歌唱時,便可將這些鏡頭感代入音樂的詮釋,哪裡該重,哪裡該輕,哪裡要加快,哪裡要漸慢,音樂怎麼調整,能讓演員在恰好的時機點走到恰好的那一格台階,轉身嘆息,鏡頭拉高成為俯角。
如此極細致的藝術手法,在片長不到 90 分鐘的《日出日落》紀錄片裡,由導演和音樂總監娓娓道來,使得我們每次在紀錄片裡看到精選的正片段落,都忍不住再回想一次,鏡頭語言和音樂語言、加上演員的表演,三者之間是否真如他們所言,達成美好的平衡。
答案是肯定的,確實如此!緊致宜人之處、瀟灑拓落之處、抒情浪漫之處,明明白白。還有,便是紀錄片中譯片名《日出日落》的那場故事核心之婚禮戲,導演詳細解說,團隊是怎樣在天光將逝的黃昏,在東歐前南斯拉夫的鄉野村郊,僅用燭火照明,就拍出街坊鄰居吹吹打打舉辦婚禮的動人畫面。導演更強調──那是他自覺從影半生,至今拍過光影效果最好的一場戲,第一名,沒有之一。
《屋上的提琴手》音樂劇和電影談的是「傳統」與「打破傳統」,這場婚禮戲則由父母、姊妹和滿堂賓客,悠悠唱出對一雙新人的祝福。而且,不是老生常談的「百年好合」,更不是「送不了你黃金白銀,只好送你鮮花和月光」。
紀錄片裡,年過九旬的傳奇作詞家薛登哈尼克簡單談起他寫這首〈日出日落〉(Sunrise, Sunset)的創作心境。
他希望這是一首人人都能在婚禮上詠唱的歌曲,不要只限猶太人;他希望能觸及「婚禮」的普世情感和深層意義。甚至,他連「祝福」都不打算給,他給了我們比「祝福」更溫潤也更有力的感情。
全曲以父母對子女的回憶破題,用「回憶」帶出思想的格局。「這是當年的小女孩嗎?這是當年的小男孩嗎?小女孩什麼時候出落得如此美麗?小男孩什麼時候長得如此高大?」
由回憶,反推到自身──「我還能再給他們什麼智慧的言語?我還能為他們做什麼,減輕他們生活的負擔?為人父母,能做的好像都做了,接下來,他們得要自己學會如何相愛,如何相處」。
於是,薛登哈尼克對著訪問鏡頭徐徐開嗓,唱起了〈日出日落〉:
Sunrise, sunset 日出,日落
Sunrise, sunset 日出,日落
Swiftly fly the years 匆匆一年又過
One season following another 四季更迭遞嬗
Laiden with happiness and tears 淚水涵泳著歡笑
身為劇迷,身為影迷,可以在大銀幕親睹原作者在五十、六十年後,親自唱起自己寫的歌曲,真是莫大的啟發,更是莫大的感動。
全文劇照提供:佳映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