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十五）

冬天隨著妳的忐忑跟期待慢慢到來，生長在熱帶國家，妳對冬天的記憶是濕冷的下雨天。不過妳還記得小時候出國第一次看到雪的驚奇，真的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所有痛苦與不堪通通都可以埋藏。陽光照在雪上面，也會反射出閃爍的光芒。而這裡果真是四季分明的地方，妳也了解到之前準備工作的重要性了，雖然冬天讓這裡的生活增加困難度，但妳好像更能品嘗到生命的滋味。看著這樣的雪景，妳的嘴裡不由得開始哼起那首冰雪奇緣的主題曲。妳還記得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還被好友笑說，就是個卡通片，有必要這麼入戲嗎？不過妳當時不清楚內心那股悸動到底是為了什麼。現在則可以解釋了，妳是為艾莎的解放而感動，也是為自己的束縛而痛苦，兩者皆有之。妳如今明白了為什麼男人畏懼強大的女人，也明白為什麼男人要打壓強大的女人。他們面對自已沒有的能力就充滿了恨，男疾男戶的要命。與其面對自己的無能，跟崇拜對方的優秀。不如污衊對方或是摧毀對方，不是鄙夷對方就是掠奪對方。

妳想起曾經很多人說過，女人月經來時不能進廟裡拜拜。但是妳覺得這種說法難道不奇怪嗎？媽祖不是女人嗎？而男人難道不是女人生的嗎？他們老喜歡把月經說成是多麽骯髒的東西，但沒有月經又怎麼能孕育下一代呢？真奇妙，男人的理論怎麼就都如此矛盾呢？血從軍人的身上灑出來是勇敢的英雄，血從患者的身上流出來是可憐又痛苦，血從女人的陰道爬出來，怎麼就變成污穢而不堪了？難道說，這血液的成分還有所不同嗎？所以才會有這高貴低賤的階級之分嗎？妳還想起，妳曾經聽過一個很荒謬的「文化」，叫做產翁制。這可笑的產翁制，就是男子在其妻子生產期間，模擬妻子生產，或在妻子生產完之後，打扮成產婦的模樣，抱著孩子躺在床上，代替妻子坐月子。而真正的產婦則要馬上出去工作，並為躺在床上坐月子的丈夫準備飲食。模擬妻子“懷孕”、代替妻子“坐月子”的產婦的丈夫就叫作“產翁”或“產公”。妳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只覺得莫名其妙，搞不懂為什麼還要演這齣戲。現在妳知道了，也越想越憤怒。男人這麼做，就是為了要抹滅女人，否定女人的能力，否定女人的存在。可真是優秀的傳統文化啊，不知墮了多少女嬰，「幸運」長大的女人也一個都別想逃。女人賜予人類生命，卻被打成第二性，這難道不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嗎？究竟之前的妳，或者說現在仍在這樣社會掙扎的女人，到底為什麼還能忍受這一切呢？妳慶幸自己來到了女人島，覺得自己對於過去，幾乎沒有什麼留戀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妳想起來自己自從來到這裡以後就沒有化妝了。因為妳發現以往在冬天時就會乾裂疼痛的肌膚，居然沒有如此嚴重。沒有化妝品的摧殘，讓妳的肌膚也漸漸找到平衡，找回自我。而妳在這段日子裡面，也其實幾乎沒有動過想要化妝的念頭，可能因為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也有很多事情要做。當妳看到女人島的女人，沒有任何一個人在化妝的時候，很奇怪的，妳就也不會想要化妝了。她們對自己外貌的態度，也深深影響了妳，妳的壓力跟焦慮也因此隨著漸漸消失。大家在意的都是，身體是否健康，精神是否充沛，心情是否平和。沒有人去劃分什麼是美醜，然而這並不是說她們就沒有鑑賞美麗的能力。是的，太陽很美，月亮很美，黑夜裡佈滿星星的天空也很美。秋天的落葉，冬天的飛雪。豐盛的蔬果，盎然的生機。天地萬物，通通都很美。姊妹們讀書時的樣子，堅毅的臉龐；運動時的樣子，揮灑的汗水；做事情的時候，變化的肌肉形狀。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她們純粹活著，活著的樣子很美。她們樂在其中的樣子，也很美。妳突然覺得以往過去所理解到的美是如此膚淺跟狹隘，更何況，那些真的可以稱得上美一字嗎？什麼白幼瘦，什麼純誘風，什麼奶辣風。其實都令妳覺得非常噁心，那些千篇一律讓女人受苦的模樣，稱得上美麗嗎？而如果真像說一些人所說，化妝打扮這件事情是在取悅自己，但妳不化妝時，會罵自己懶惰。都說是取悅自己，但如果聚會中只有妳沒化妝，妳就會覺得羞愧。都說是取悅自己，但回到家後，妳第一件做得事情就是卸妝。說到底，這個所謂取悅自己的行動，到底真正取悅的人是誰呢？

在女人島這裡，冬天也有各式各樣的活動，而且有好多都是妳從來沒有參與過的。而最讓妳感到有興趣跟覺得興奮的，莫過於是滑雪了吧。雖然這裡的山坡不高，但仍是可以享受滑雪的樂趣。那種重力加速度的衝刺感覺，讓妳覺得渾身發熱。身邊的場景彷彿過眼煙雲，也彷彿妳的前半生。妳混混噩噩得往前衝，也不知道想達到什麼目標，想到達什麼地方。但妳的思緒是被各種紛擾霸佔著的，這的確又跟滑雪時的感受大不相同。妳感受到冷冽的風拍打在自己的臉上，清新的空氣充斥在鼻腔跟胸腔之中。從遼闊的視野，到窄小的空間，身旁樹木的品種也隨之變換。遼闊的世界之中，彷彿只剩下妳和妳的呼吸聲。就這在時，妳想到了曾經做過的夢想。因為工作繁忙，所以妳常常幻想著退休後的生活，因為在宜蘭看到座落在田地附近的別墅，總是不由得心生嚮往。雖然作為人類，很是享受的社會的便利性。但因為是雌性，身為自然之母寵愛的生物，身心都有趨向自然的渴望。妳本來是閒不下來的人，總覺得平日工作，假日如果沒有出去玩，就彷彿浪費了時間。不然妳也都只是刷著社群平台，看著大家在做什麼而已。但是，妳所謂的出去玩也大多是維持社交生活，很少有什麼其它的體驗。但在這裡，妳暫且放下了要將時間過得充實的執念，心靈卻反而更加地富庶了。

妳享受到志同道合的姊妹相處的快樂，妳也享受到了一個人獨處的快樂。妳也慢慢學習跟自己相處，人本來就是孤獨的來到這個世界，也是跟自己的相處時間最久。孤獨本來就是很正常的，妳是孤獨的，但妳卻不會覺得寂寞。是因為碰觸到那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吧？也是那種逐漸理解生命意涵的感覺。妳曾經信奉著卡繆，也曾經覺得生命是如此的無常，也是如此的荒謬。如果總有那麼一天，人類終將毀滅，那麼在這之前，一切的努力還有任何意義嗎？但是，妳如今明白了，那是因為妳努力的方向，通通不是妳真正想要的。在這裡，妳不會去斤斤計較地計算著時間。妳讓身體告訴妳，她需要什麼。妳覺得現在的自己非常幸福，但是妳卻不會捨不得離開，不會捨不得面臨死亡。不過並不是說妳對這個世界完全沒有留戀，而是妳漸漸將遺憾這種感覺拋之腦後，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平靜地迎接生命的流逝。妳覺得非常安心，也終於有了歸屬感。以往覺得寂寞，是因為妳在原本的世界感覺到無比徬徨。自己就好像一個外來生物，偽裝成人類在生活，備感格格不入。而在女人島上，說妳是孤獨的，倒也不完全貼切。畢竟妳可以感受到跟自然的連結，好像如魚得水，水乳交融。妳是孤獨的生命，卻也是女人島這個集合之中的一個存在。是了，妳想起月曾經帶妳去看她們崇拜的母神，那種同時感受到生命的豐沛、浩瀚、以及平靜的衝突感覺。在那棵難以窺見全貌的大樹上，在與島上姊妹的相處之中，在探索女人島的日子裡面，妳找到了家的感覺，這裡就是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