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巡-2
昏暗中,一名高中生模樣的女孩,被兩名粗壯的中年男子一頭一腳的抬下樓,在狹小昏暗的舊公寓樓梯間搖搖晃晃,粗重的喘息聲伴著不協調的腳步聲,第四個壓抑的聲響不斷叫兩名男子「小心一點」、「輕一點」,慌張且狼狽地跟隨著下樓。
女孩的眼睛睜得老大,安靜地任人搬弄,但手腳的肌肉緊繃,偶爾還有輕微抽搐,在在顯示這動彈不得的女孩實際上清醒,卻難以脫逃。她不明白,只是和奶奶吵了一架,為什麼會演變成眼前這副景象?
奶奶居然在她的飲水裡下藥,大半夜讓陌生男人進家裡將她抬走……女孩倒在家中地板上時,只是困惑、害怕,但等這兩個大叔將她抬起來後,她開始感到一陣陣雞皮疙瘩從腳趾泛起,直到頭皮,她想大聲叫阿嬤救她,卻沒想到奶奶竟把紅包塞進大叔們的口袋裡,並朝著空中拜了又敗,口中喃喃唸著她最討厭的祈求禱詞。她聽著那不停不斷的誦唸聲,一股涼意打從心底翻漲起來,她想叫起沿樓梯而下的幾戶鄰居,但她使不上力也發不出聲音,她想哭,也哭不出來……。
他們進了停在門口的一輛休旅車裡,女孩被塞進車後座,後座的椅子被拆除,有了一片完整的空間,裡面已經有一名和女孩年齡相仿的男孩在,似乎在等待她的到來。男孩也不多說,似是相當明白自己該做什麼,待她一被放進來,男孩便開始脫衣服。
中年男人和奶奶都上了車,兩名男人在駕駛座和副駕,奶奶則一起進到後座,然而並沒有對孫女的遭遇發出任何疑問,只是轉過身去背對著孫女,口中繼續虔誠又響亮的唸誦著難以聽懂的經文。
附近路口駛來另一輛黑轎車,不,全黑的加長車身和獨有的外型,在臺灣只有靈車一種……可是哪一種家族或哪一種禮儀公司,會在深夜載運往生者?
燥熱的街道吹過一陣寒風,冷顫打得連骨頭幾乎都要撞出聲;揚起的漫天灰燼細屑一時迷亂了視線,屬於夜晚本該有的聲音,瞬間似都消失殆盡。
靈車向休旅車駛來,待休旅車駕駛從車窗看見靈車駕駛的時候,卻只是面色麻木的點點頭。
隔天一大早,上官法堂便按時營業。畢竟這宅子裡的還得吃飯。
雖然這處宅第修建在遠離觀光與林業路線、十分偏僻的深處,沒訊號也沒網路,但並不是什麼與世隔絕的修仙之地;畢竟年久,又在行業裡早有聲名,有些找到門道的都市人或有緣人想來問事,上官家也會盡心接待。
這一點從這條人煙罕至,卻適合行車的柏油路便可窺見一二。法堂老宅是這條人工修築道路的特例,再往內就沒有路了,不知該稱是此路第一戶,還是最後一戶?
但這次清早,法堂迎來的女性身分有些特別,她不必提早預約,卻能優先得到上官堂主親自接見。
「柳小姐您好,早安。」
一名約莫二十六、七歲,打扮得精緻的年輕女子,隔著原木製深色書桌,端坐在上官堂主面前,眼神裡聰慧犀利,乍看是不像會找什麼流年批命的門路來指畫自己未來人生的理性人,但堂主知她身分是商人,商人求財哪個敢說不信命理運勢?
「您有一個很好的名字。」堂主提起鋼筆,在箋上寫下「柳蘊倪」三個字,接著說:「蘊是收藏化育,倪是事物開端,是凡事都有好先兆、好發展的意涵。」
「感謝堂主稱讚。」好像是第一次被這麼說,柳蘊倪真帶出了笑意:「時間好像還夠,那請堂主再幫我批個紫微斗數?」
「那麼請寫下您的生日生辰。」上官堂主遞過紙筆。
柳蘊倪在自己的姓名旁,寫下生日年月時間。
上官堂主看了看:「府相朝垣廟旺在命,三方四正府庫充盈,祿馬交馳名利雙收,天相太陽得力,使桃花正紅、左右逢源;卻唯獨六親緣薄,父母陷落,大有性命之憂、不利於婚姻,恐有破敗、子女犯空劫,是竹簍打水相。」
柳蘊倪聽完,卻也只是笑。
「我想以上這些,柳小姐是聰明也通透的人,必然已十分清楚。」
她雖然年輕,但活到現在是怎麼活過來的,她自己還不清楚嗎?柳蘊倪到訪多次從不問這些,所以也只是她本來的意思,消磨時間而已。
既使如此,這位法堂主事為人認真又嚴肅,談起話來並不有趣;即知道對方不是真有問題,也會認真回答。聽說他身體不好,柳蘊倪也不願再令對方耗心神,正打算付錢。
「不用了。那些都是柳小姐已詳知的事,所以並不需要付費。」
「不是說不結帳就不算結案,對問事的人不好嗎?」柳蘊倪聽過這一說,雖然她已經是上官法堂的其中一位資助者,但還是覺得不能混為一談。
「概括而論,確實如此。」
「還有,真的只能叫你們『老師』,不能叫某某先生女士?」她真正感興趣卻總找不到時機問的,正好此時一併解決。
「這倒是,所以柳小姐應該還不知道貴事務所員工的真實姓名吧?」堂主突然想到這一點,笑了一笑。
柳蘊倪疑似嘆了口氣:「沒錯,當初想保勞健保的時候,折騰了好久,要申請私人宮廟他們不願意,最後變成一家代辦公司,個個又死活不肯交資料,所以現在員工居然變成只有我一個!」
「別說戶籍資料,像我們法堂裡的許多人,甚至有本就不知道,或刻意不告知生日年月的,算是自保基本手段,就請您諒解了。」
「我原本就是相信運氣的人,也不能說不信邪,所以說不上諒不諒解,他們如果都能平平安安的,才是我最大的欣慰。」
「……自古以來,巫家很少遇到這樣的人。」也許是心情緩和了下來,昨夜沒睡熟的上官堂主露出些許疲態。
「您還好嗎?」柳蘊倪立刻察覺了。
堂主收起了筆:「不如我們喝杯茶,靜待小將軍回來吧。」
「回來了回來了!」另一頭,人還沒來聲音卻先到,清爽明亮,是他們都熟悉的。
不知為何,明明昨夜工作已結束,卻又一大早天還沒亮,趁沒人察覺時就出了門,不知又進山裡去折騰什麼,錯過了早飯的時間,到現在才回來。
「呵呵!柳董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這位紀小姐、紀吵鬧出現在迎賓堂時,臉上、身上又沾了不少土。
「妳……巡山巡到現在?」柳蘊倪顯然有點錯愕。
「不是啦!上官家沒這麼血汗。就是昨晚有條蛇可能腦袋有洞,跑來我身上下蛋而已。」那人哈哈笑了一下:「剛才帶出去找個適合的洞讓牠孵蛋了。」
「在妳身上下蛋?」
「嗯……以前也幫山羌接生過,那個羌味,三天洗不掉,才真的是!」
柳蘊倪瞇了瞇眼,她從沒聽過但她相信她紀爺確實有這本事,就是……所謂「被山青睞的人類」吧?不過最近她從另一個掛名員工那聽說了,似乎她紀爺還想征服大海……。
「妳是不是還想上天入地?」柳蘊倪不禁細聲嘟囔。
「什麼?」然而當事人卻渾然不知對方各種思緒的轉變。
「沒什麼,洗把臉,我們下山去吃早午餐吧!」這是柳蘊倪這次進入這偏遠山區唯一的目的,看來總算達成了一半。
「小、小將軍,請、請您等等……。」跑著來,喘著大氣的少女,整個人從後方抱住了紀師父,死死圈住,也顧不得形象,如釋重負般幾乎要哭出來似的:「別、別再跑了,我恨不得打斷您的腿!」
這位崩潰著,與其說跟在小將軍身邊,不如說千辛萬苦妳跑我追的上官家侍女,才總算有機會逮到人,帶去盥洗一番。
結束了上官家的行程,接著又是新行程。她向來如此忙碌,停下來就等於接近死亡。現在她在名義上的老闆的車裡,而且穩穩地坐在車後座,乍看之下,儼然老闆才是她的司機。
而駕車的柳蘊倪作為一個身家千萬貫的成功企業家,本來有個司機幫她開名車是相當理所當然的事,但她卻偏偏喜歡自己開車,特別是她車裡還有個小公主的時候。
「雲、晏……。」那十歲女童模樣的孩子,輕聲叫著身旁的人。
「是啊小織,好久不見。」這位小將軍,如今自然地摸摸小女孩的頭,又突然像個可靠的姊姊。
女孩有著精緻而嬌嫩的臉龐,烏黑的長髮輕盈亮麗,看著紀雲晏,眼神卻沉靜無比,深邃而近乎空洞,平靜而柔軟的氣質彷彿不屬這個世界的安魂曲。
她看著小織那一身被柳蘊倪精心打扮出來的模樣,雖然她不懂時尚,但確實覺得當初沒看錯柳董,她把小織託付給柳蘊倪,是個穩妥的選擇。
「小織昨天就醒了,說妳今天一早就能離開上官家,」柳蘊倪回頭看了一眼紀雲晏:「昨天我帶她出去玩,今天來接妳,剛好。」
「最近小織沉睡的次數比較頻繁,小曲有沒有查出什麼異狀?」紀雲晏自己這樣說,卻馬上自嘲似的笑著:「大概是沒有我可以煩惱的事啦,不然妳也不會這麼開心的帶小織出來玩。」
「當然。小曲說沒什麼大礙。」柳蘊倪透過後照鏡看了後座的人一眼:「以前也曾經發生過幾次。我聽說小孩子偶爾會有一些固定行為的改變,這是蠻自然的。」
紀雲晏又摸摸女孩的頭。她聽那番話,推測柳蘊倪大約還是不安,以至於不知在心裡複誦過幾次那些話暗示自己安心,甚至還刻意把孩子帶上山來給她看。
「小曲這麼說的話,就沒問題了。倒是咱們貓……嘖!那貓,好像又……。」紀雲晏想起昨夜看到的那抹黑影,眉頭不禁打起結。
「貓嘛,吃飯、睡覺、鬧事,本來就管不住,別把死老鼠叼回事務所就好。」柳蘊倪說完還自己笑出來,不過她不怕死老鼠,怕的是那貓把什麼死人骨頭給帶回去。
下山路途中她們經過了一輛吊車機具,似乎正試圖吊掛起路旁山坡下的東西,旁邊有警車和救護車。
紀雲晏揉揉太陽穴:「下午我去找貓。」
「聽起來好像不太妙的樣子。」
這時紀雲晏只能仰起頭來張開嘴,本來想說些什麼,但卻只是抓著小織的手蓋在自己眼睛上,然後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