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鶴齋詩草乙未以前謔蹻集》第一卷及第六卷書封。(藏品/洪小如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人生的最後一場考試】
1894年,正值光緒帝統治的第二十年。七月十一日,仍以「攀桂」為族譜名、「一枝」為學名的洪棄生,從鹿港小鎮出發,揮別了替他送行的兄嫂,啟程航向廈門。十天的航程過後,他將再轉搭兵船到省城福州參加考試。
這條路線,他不是第一次走。這已是他第四次到福州參加考試了。科考這條路,是多麼的艱辛啊!即使是這個應試的舉人資格,也是他耗費了許久的時間與努力才得到的。說起來,清國的士子,若想進入朝廷,為皇帝效力,必須通過會試,成為「貢士」,才有接受指派的資格。在成為貢士之前,則必須通過鄉試,當上「舉人」。至於舉人的資格呢?則需先通過童試,有「秀才」之名號、得以進入官學才行。這個過程聽起來簡單,只要通過三次考試就行了──但且慢,「童試」並非只有一次考試,而是由縣考、府考、院考等組合起來的多次考試。而眾所周知,考試除了實力之外,運氣也相當重要。洪一枝天資聰穎,後天又十分努力,偏偏考運之神卻不太眷顧他。光是秀才這個名號,他也考了三次,直到年過二十,才被時任太守的羅穀臣賞識,題為第一。等到這次赴考,他已經三十了。
《寄鶴齋詩草乙未以前謔蹻集》第一卷目錄頁。(藏品/洪小如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為什麼會這樣?望著海面,洪一枝忍不住回想起書院師長給他的超高評價。九年前,臺灣府同知鄒漸鴻大人稱讚他的文章「一語抵人千百」;六年前,書院山長蔡德芳先生說他的文章「理解圓澈」、「當非庸手所能」......然而這些光環,卻不知為何,在考試中通通失去了作用。即便他對自己的才華再有自信,也難免感嘆「半為功名蹤跡老,多因跋涉盛年消」,青春歲月就這樣消磨在年復一年的考試之中了。他多希望這次的考試是最後一次,能讓他功成名就,得以貢獻社會,再也不需虛耗時光。
洪一枝沒想到,他一半的心願,竟以如此離奇的方式實現了。西元1894年底,時值甲午,被蔑視為「倭寇」的日本,奇蹟般地逆轉了北洋水師。聽到這個消息的洪一枝大吃一驚──他在赴試的旅途中,便知道了朝鮮遭到倭人進犯,身為宗主國的清國因而出兵捍衛的事情。當時,他還寫下了〈自廈門島附福靖兵船應試時,朝鮮有倭患〉一詩,信心滿滿地認為「妖槍無損舊昇平」。誰知道他錯得離譜,「舊昇平」不但如朝露般消失無蹤,就連他的家鄉都將拱手讓給「島夷」。
彷彿是覺得這樣的壞消息還不夠多一樣。隔年,西元1895年,在全臺抗日失敗,逐一落入日軍掌控後,洪一枝的母親張哮在年底撒手人寰。
祖國之棄、母親之故,使得洪一枝的人生志業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既痛心於皇朝的無用,又深恨己身的無力。即使遷徙回舊鄉里,不說生計問題,身在「下國尚恥城下盟,大國上相親行成」的國家,功名又有何用?拿定主意後,洪一枝決意捨棄蘊含登科希望的「攀桂」、「一枝」,改名「繻」,號「棄生」。他一直很喜歡漢代文人「棄繻生」終軍的故事。終軍不僅少年立志,日後更深入越地,傳播漢制。他既然即將面臨改隸異國的命運,那麼不如便效法終軍,立志在此持續傳播漢學吧!
但,那是洪棄生,是他未來將成為的那個人。而不是他已經是,卻不得不告別的洪一枝。
在成為棄生之前:《寄鶴齋詩草乙未以前謔蹻集》
即使已經決定新的途徑,但這卻不代表洪棄生要將過往的自己一筆勾消。相反地,按照新的志向,他反倒要延續著自己「一枝時代」便已成形的想法,將自己的文稿與詩稿編纂出版。說起來,早在光緒七年(1881年)十五歲時,洪棄生便已開始編纂《寄鶴齋文稿》一書了。到了四年後的光緒十一年(1885年),他更展開了《寄鶴齋制義文集》、《謔蹻集》和《試帖詩集》的編纂工作。「制義文」與「試帖詩」均是科舉相關的文體,因此編纂工作自然而然地止於乙未。然而,《謔蹻集》卻不然。那和科舉的關聯性不大,和自己的生活更為息息相關。只是,自己的生活也因為乙未割臺這件事,而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謔蹻集》怕也該來到收尾的時間點了吧。
但,只叫《謔蹻集》,似乎有點不足。想了想,他終究沒忍住把「乙未以前」四字放入集名之中。1905年,《披晞集》告成之時,他也忍不住將「乙未之後」四字點出。乙未,是他洪一枝永恆地凝結為「洪棄生」,從此自願困守於「舊時代」殼繭中的分水嶺。在此之前與在此之後,他的境遇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寄鶴齋詩草乙未以前謔蹻集》卷一,內容摘錄。(藏品/洪小如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未來的讀者,會從這部詩集裡看到什麼呢?洪棄生撫卷時,或許曾這樣懷想過吧。這本詩集,收錄的是他仍是洪一枝時的故事,他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代、顛簸不平的應試之路、乃至於對當時清政府政策之批判。他還記得,他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寫下集中收錄的〈賣兒翁〉一詩,以記錄光緒十四年(1888年)施九緞事件爆發前的政治與社會情狀。在詩裡,他藉由販子為奴的父親之口,指出因「老妻典盡禦寒衣,老農賣盡耕春耜。今日家中已無餘,所未盡者惟有子。」使人不得不面臨賣子求存的窘境。再說,兒子被賣到有餘力的人家,至少「勝在家中飢」。
他忍不住想到自己先祖同為戰禍所逼,不得不輾轉遷徙至鹿港定居的舊事。儘管這些都發生在他出世前,但他沒事就喜歡聽父親與叔祖講述家族故事,在反覆的敘說之下,他彷彿同樣身臨其境。嘉慶年間,祖父志忠公渡海來台,定居彰化東螺堡(今彰化北斗)。之後,父親孝恭公與母親張氏先是躲避咸豐三年(1853年)的曾雞角之亂,由北斗遷徙到彰化縣城,又因同治元年(1862年)開始的戴潮春事件,由縣城輾轉遷徙到鹿港定居,家族才終於穩定下來。如果父母運氣不好,或是未曾避亂改遷他處,那麼,他還能有今天這樣的發展嗎?他會不會是另一個被賣掉的兒子?
他能不能,不讓世界上再有被賣掉的兒子?
父親的期望,使他得以接受學問的薰陶;父親的身教與家族的故事,讓他對人間疾苦總是多了一分敏銳與憤懣。他知道自己可以成就什麼,也為此努力過。《謔蹻集》便是這個時期的歷程記錄。此後,時代的洪流漫過了他,不由分說地將他沖向了另一個世界。一枝得下場了,但棄生還在。他將繼續揮動手中的筆,持續地記錄、推廣與傳承漢文化──那是他存活於世的意義與價值,也是他對政權與命運最激烈的抵抗。
★ 作家小傳
洪棄生(1866-1928),鹿港人。洪棄生精於古典詩詞,尤以駢文見長。他一生抗日,除拒不任官外,亦堅持蓄髮留辮、做清國打扮。1916年,其辮髮被強制剪除,不滿之餘,以奇裝異服行世。著作等身,《寄鶴齋詩話》更是日本時代臺灣古典文人詩論的重要著作。另有《灜海偕亡記》、《八州詩草》、《八州遊記》等作。
★ 自我介紹
路那,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臺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城南水岸協會理事,曾任《疑案辦》副主編。合著有《圖解台灣史》、《電影裡的人權關鍵字》等。
★ 參考資料
程玉凰,《洪棄生及其作品考述》,臺北:國史館,1997年。
黃文榮,〈清代虎尾曾雞角事件略考〉,《台灣文獻》53:3,頁249-260,2002年9月。
余育婷,〈再現風騷:論洪棄生香奩體中的香草美人〉,《成大中文學報》58期,頁133-158,201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