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談:薩維耶・勒華(Xavier Le Roy)、余美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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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2023年台北藝術節「萬物運動」展開的為期三天的《Temporary Title, 2015 (Taipei 2023)》演出,由來自法國的薩維耶・勒華(Xavier Le Roy)以及來自香港和德國的余美華(Scarlet Yu Mei Wah)擔任主創者,集結十五名台灣的表演者,一同完成這場不斷流動的盛宴。
8月18日的下午三點到晚上八點,整場演出都不曾間斷過,觀眾可以在這段時間內自由地進出演出現場。十五名表演者在瞬息萬變的空間中,褪去所有衣物,時而分散開來,各自在地上匍匐前行,呈現動物的姿態;時而齊聚一塊,在各自的身體中尋找共生的罅隙,遠看時,已然分不出身體的構造,隨著表演者們肢體細微的擺動,倒像是某種植物,在排練場中恣意地綻放著。此時,觀眾眼前呈現的已然不是人的身體,反倒像是一個物件,甚至是一個巨型的機器。
演出者在特定時間會與現場觀眾對話,以舒適的姿態坐著,對觀眾提問:「從南方旅行到北方有什麼樣的差異?」、「學習是什麼?」、「愛是什麼?」等問題,試圖讓每一位觀眾都參與到對話的過程。太陽下山後,由於演出現場沒有開燈,除了落地窗外城市的夜晚照明、時不時經過的車燈、大門外朦朧的光線之外,整個演出都在黑暗中進行,演出者與觀眾對話時,只看得見對方的輪廓,在此,身份的異同似乎被消弭了,「人」的存在也顯得曖昧。
通過拿捏演出者與觀眾的距離遠近差異,演出者在距離近的時候是人,遠的時候又似乎是一個物件。在與觀眾的互動中,沒有傳統演出中表演者置身觀眾面前的隔閡,反倒以一種共融的姿態將觀眾納入演出裡。
8月18日的演出是首演,在演出結束後的「共想吧」座談中,藝術家與策展人齊聚一堂,分享自己的創作歷程,並接受現場觀眾的提問。這個演出的雛形是薩維耶2015年在澳洲雪梨的同名藝術計畫,當時耗時六個月,集結了十八名藝術家,在劇場裡演出。薩維耶提到這個演出著重的是演出者的動作與聲音,並希望能展現出動物到機器的過度,通過「非人」的過程質疑「人類」的概念,甚至像是在演出裡製造出了一種新的物種。
在雪梨的演出與在台北藝術節的演出具有同樣的原則:關燈進行,且渴望與觀眾的互動。早在2023年的台北藝術節之前,2021年台北市立美術館就有邀請這件作品到美術館中展出,可惜由於疫情,計畫嘎然而止。
此次2023年的演出選擇在台北藝術中心的排練場進行,與雪梨的版本大相徑庭,儘管基本原則都相同,但雪梨的演出中,燈光會時暗時亮,有鑒於此次在台北的演出,無法配合開關燈的設計,於是日落後,整場演出都在黑暗中進行。觀眾的視線也因此受到阻礙,無法準確掌握每位表演者的動靜,整場表演陷入一個「表面上什麼都沒發生、一不留神表演者的位置就改變」的流動狀態,觀眾知道有持續的改變正在發生,卻不一定能感知到。
薩維耶強調這個表演的主題是地景(landscape),在與余美華討論的過程中,薩維耶說所謂地景不是西方風景畫,而是東方山水畫裡的概念,在山水畫中,捲軸上下都由天地包圍,畫面中央往往繪有人物,作畫龍點睛之效。這個演出中亦是如此,觀眾能夠置身畫面(演出)中間,形成一種不斷改變的「我們」,這個集體觀念時而聚集、時而分散,沒有確切的定義。
觀眾在對談時提問道,表演時長有五個小時,到表演將要結束時,現場的元素已經相當複雜,似乎相當難掌握。薩維耶卻回答不管表演有多久,演出的核心都不會變,表演時長終究只是依據機構的規定而定,若在美術館展出,理想上,開展時間一天十小時的話就會演出十小時。
也有觀眾從圓圈式的結構中,感受到濃烈的歷史與宗教性,尤其當離散的演出者倏地齊聚時,更給人近似於膜拜火堆上牲畜的儀式感。針對這點,薩維耶回覆,表演藝術的元素其實都是具有儀式性(ritual)的,在這件作品中,薩維耶嘗試製作出新的信仰,編舞亦具有特定順序、時間,製造出不斷重複的組織和圓圈。
薩維耶認為只要演出的狀態(state)維持一致,那不管現場的事物(things)如何改變,都會形成狀態的無限反覆(infinite repetition),因此與表演實際時長沒有絕對的關聯,這個反覆的過程更是一直流動的,沒有拘泥於特定儀式想像上。
當然,這種隨機的創作方式為現場帶來許多未知數,五小時的表演中,發生過兩次觀眾加入表演者的突發事件。薩維耶坦白道,自己想過這種狀況可能發生,畢竟作品想呈現的是一種不設限、開放的關係,也邀請觀眾以任何方式參與這件作品,且編舞內容由日常動作組成,會使觀眾認為自己也能參與其中,表演方藉此提供「你也可以一起做」的可能性。
余美華坦言,沒辦法控制現場的所有狀況,能做的只是提前先在內部達成協議,如果現場的狀況已經難以控制,甚至對加入其中的觀眾帶來危險,主創者亦會即刻出面停止,譬如靠近傍晚時的觀眾參與就被終止了。
其他表演者則反應,在有觀眾介入的當下很緊張,尤其是雙方肢體上相當靠近時,對表演者來說有太多決定要在短時間內進行,不斷變動的空間與複雜的決策之下,表演者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理解外來者的意圖,以及自己能如何回應。此時的表演者內心是相當衝突的:照顧新加入、相對脆弱的觀眾的念頭,以及保護自己同伴的念頭互相拉扯,畢竟同伴間的默契已經在練習中建立,且沒辦法確認外來者的意圖。
有許多觀眾對於跨國、跨文化的合作過程有興趣,並且詢問雪梨與台北的工作經驗有何差異。薩維耶說在雪梨時是第一次組織一群人做這件作品,與2023年在台灣演出時,遇到的問題相差甚遠,他也意想不到的地方學習了很多。他不希望用以上對下的方式合作,不論在哪裡演出,都希望團隊裡所有人都達成協議,尋找到適合團隊的工作模式。
也是因為薩維耶這種與傳統編舞家與表演者的權力關係徹底不同的組織模式,使他受到演出者的敬愛。沒有了強硬的命令和指令,所有表演片段都是由每個舞者自己的想像,以及十五名表演者之間的合作共同詮釋出的,薩維耶的作品打破舞蹈藝術的可能性,合作中更尊重彼此的獨立性,能發展出自己獨特的語彙。對演出者來說,在這裡,不用取悅編舞家或任何人,可以盡情嘗試,每位演出者都不斷強調自己在演出過程中感到相當幸福。
演出相當強調與公眾的互動,過程中表演者得以用語言以外的方式溝通,淺意識中,會試圖打破他者與個人的邊界,可其實一個人永遠無法完整了解另一個人的全部。於是,表演者認識到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但與此同時卻沒辦法離開這個社會。演出的互動性讓他們體認到,所有人都在不同軌道上,卻又在同一個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