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洛里安.齊勒(Florian Zeller)的「家庭三部曲」以《母親》、《父親》、《兒子》拼湊出家庭的全貌,然而讀者在閱讀文本時,僅能讀到大量對白與演員指示,如何在腦中將聲音具象化,確實相對困難。2020 年,齊勒將《父親》改編成電影劇本,結合了劇場的魔幻和電影的寫實,以父親的角度重述文本。電影《父親》以非線性的敘事和不連貫的場景,體現失智症患者在失去時間和記憶後的混亂,觀眾被操弄的同時,亦在片中逐步接近其紊亂的內心世界。2022 年,《兒子》再被改編成電影劇本,觀眾看見了另一場混亂,一顆年輕的心的破碎,與無法將其修復的父親的愛。
看過電影再讀腳本,聲音就活了起來。這是劇場和電影交融之後所帶給讀者的,而齊勒在三部著作中不斷探問的,關於母親的空巢、父親的失智、兒子的憂鬱,所希望帶給讀者的和坂本龍一相仿──在尖銳的對話背後,為的是擁有更多的理解。
母親、父親與兒子之間句句帶刺,與爭吵後沒有和解、假裝沒事的平靜,也成了一面破掉的鏡子,投射出每一個家庭群像。《母親》是在兒子長大之後,有了愛人、離開了家後,母親面對空巢進而生出對父親的懷疑和嫌隙;《父親》是在罹患阿茲海默症之後,一個家庭所經驗的崩解;《兒子》是在面對家庭結構改變時,處於徬徨的青少年所歷經的心靈的生滅。
如齊勒在《母親》腳本所落下的註解「黑色鬧劇」,母親的神經質帶著悲劇般的荒謬性,與父親的對話之間亦蔓延著不合宜的停頓,談起遠去的男人們,她說著時間與青春的逝去,而曾經不真實的過去皆是昨日那般,似乎靠近卻又不再可追。但真正令她感到悲傷的是劇本裡的一段對話,男人滔滔地說起明天要離開城鎮去參加研討會,她說男人走得太遠,而那絕非是物理上的距離。
劇本中的母親──一如我的母親──面對拋擲出去的時間,在等待回應的過程,行走起來就像瘸了條腿,但正如劇中母親面對出軌的伴侶和兒子青春蕩漾的女友時所言之:「當時的我還比她年輕,比我們的孩子都來得年輕」,母親以怪誕的方式求救,但這般的自嘲卻又像是知曉自己早已無人看顧。於是,此刻的呼喊都只是面向空谷。
這份感覺到自己被拋下的空乏,使劇中人物之後的瘋狂成了註定,母親想起曾經構築的巢,而今卻成了綑綁先生、兒子與自己的牢,她還守在過去的每一個日子,準備早餐、牽孩子上學、為全家人張羅生活起居⋯⋯。
電影《本日公休》裡的一個問句,在閱讀劇本時再次蹦上我的腦海:媽媽一個人的時候,到底在做什麼?
母親曾和我說,高中畢業那年她原本要到台北工作,但在嫁給父親之後,一晃眼便邁入中年。幾年之間,她似是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而當她不再是一個母親,就只是她自己的時候,照著鏡子,她的模樣竟然模糊了起來。我想起母親說過自己面對雙人床的不適應,現在的她更常在沙發上守著電視機捱到睡意朦朧;她變得很常打電話來,有些尷尬地問起我在台北生活的近況,卻鮮少主動開口問什麼時候回家。我想起每次電話裡我問她今天做了什麼,她老是回答我「沒什麼」,除了按著遙控器按鈕,彷彿已無其他行為能力;一旦她跟我說要獨自開車去海邊走走,我總是覺得她有心事才會這麼做,也感覺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強悍、堅定。
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她在做什麼?會不會,去看海不是因為憂鬱,就只是因為她喜歡海?我發現自己不曾想過這個可能性,就像我不曾思考喜歡煮魚湯的母親,究竟是因為我們喜歡,還是她也一樣喜歡。
讀完《母親》之後,我陷入很長的沈默,如劇本中的停頓那樣,接著打了通電話給母親。電話裡沒有告訴她的,是我由衷地希望,她可以不只是誰的太太、誰的母親,而只是她自己。
《父親》寫的也是時間。其中不斷被提及的手錶,是父親在面對遺忘時僅能抓住的實物,齊勒為此所下的註解是「悲傷鬧劇」,父親的記憶斷層,成為家庭成員的重擔,好像拖累了所有人的人生。劇作中不斷出現的探問則是直接刺進每一個照顧者的心底──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爸爸,你還要繼續活多久?
父親變化莫測的心緒,是身為照顧者的女兒最大的絆腳石,齊勒將這份矛盾透過夢境顯現,面對應該要繼續下去的自己的人生,和為了照顧父親而失去的個人生活,愛在成為疲憊之後,產生了怨懟。父女二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時間,也失去了對生命的控制。
前作《母親》曾出現一段母親夢見自己被兒子掐死的夢,《父親》則是身為唯一照顧者的女兒,夢見自己掐死了睡夢中的父親。被掐死的母親和父親,直到最後一刻似是露出了笑,這是在心底還有一絲自我的他們,懷著無法被理解的孤獨時,最後所能為孩子、也為自己所做的。
劇本裡的父親,時而如往常一般穩重、強壯如山,時而因為記憶混亂而成為一頭見人就張口撕咬的獸,但他的身體與時間,都正一步步地回到初生時的狀態,像嬰兒一樣啼哭,不明事理而且任性。看著父親逐漸忘記一切,有一天也將認不得自己的孩子,女兒所能做的就只有在旁看著一切記憶正在逝去,等到有一天,父親忘了所有的回憶,女兒就成了失孤。
《父親》以旁觀的視角,領著觀眾走進父親記憶的迷宮,也在其中言說著身為照顧者所經歷的掙扎和苦痛。這幾年間,我反覆地想著當初決定不回家照顧生病的父親,直到他離開的那一刻才動身回家的我,是不是過分地自私?可劇本所留下的探問和關照,仍是面向那些被留下來的人──即使是成了孤兒,但這能否看作一種解脫?失去了自我的女兒,是否也同父親一樣,需要被寬容地理解?
齊勒的三部曲圍繞著不同質地的時間,母親被圍困在過去,父親是澈底地失去了時間,兒子則是面對驟然改變的現在而憂懼未來。
家庭的劇變讓青春期的孩子總想著逃,化不開的情緒也就成了難解的鬱結。兒子想著要離開,離開家,也離開自己;父母面對轉變極大的孩子,也徬徨無措。《兒子》寫的是青春期難以言明的憂鬱,孩子感覺生活索然無味,彷彿一切努力換來的都只是空白,正如父親選擇另組新的家庭,母親則冀望著曾經構築的甜蜜終有一天能喚回父親,而在崩解的家庭中,兒子就成為母親討愛的工具。
感覺到自己不只是作為一個兒子而被愛著,而是成了工具的孩子,要怎麼相信自己的存在還有意義?
面對兒子心靈上的遠離,早先選擇離開的父親才意識到,再多的愛都不足以填補孩子內心的空洞。而他為孩子安上的標籤,竟也成了另一道心上的枷鎖。兒子的失序從他不去上學的那一天開始,逐漸回到出現問題的家裡,已經不再「正常」的兒子,是他面對憂鬱的無所適從,在這背後還有屬於每一代青少年都將面臨的鬱悶,以及秩序裡急欲逃脫的心靈。
我想起自己每一次想要離開,為的都不是責怪。每一次「憂鬱」或甚至「尋死」的念想,也絕非只是單一事件造成的,更不是任何一個人所肇。這一切僅僅只是因為:失去了力氣,所以想起離開這選項。
所以,父親帶給孩子的愛也並沒有錯,那僅僅只是他在「父親」與「自己」之間,所能選擇的最好方式,父親包容的愛所刻畫出的遠方,像起了大霧般模糊未明。再也看不見未來的兒子,不會有更好的明天,也不會有更明亮的未來。懼怕未來的孩子選擇背向生命中被愛的證明,於是選擇逃跑。
劇本讀到接近尾聲是痛的,可齊勒給了孩子在離開之後的夢。在屬於夢境的想像裡,兒子成了小說家,他所出版的《別讓生命盡頭輕易到來》安放著他未能說出口的話,也宣告著他曾經想過要留下來的心。這是執筆的神能帶給角色的更好命運,也是他能為一個孩子所做的──理解之後,給予寬厚。
家庭三部曲所描述的並非是完美家庭的模樣,角色所經驗的鬱可能也是蟄伏在每個人心中的獸,但齊勒帶著更多的盼望,期盼在現實生活裡的每一個母親、父親、兒子,能夠離開不被理解的牢籠。
去年十二月,坂本龍一在線上開了最後一場獨奏會。下班之後,我和朋友窩在他不到五坪的租屋處,在雲端第一次見到坂本龍一。時隔一年,已經存在於現實之外,卻將透過顯影技術虛擬現身的坂本龍一,將在他離世一週年的時刻,再次返歸。
坂本龍一曾經在一次專訪中提及,如果能有一個不受暮年影響、可以永遠彈著鋼琴的自己一直活在世上,不知道在未來接手統治地球的魷魚還會不會聽他演奏。不知道那時候鋼琴、音樂和同理心還存不存在?他說同理心是可以存在千百萬年的,而藝術作為媒介,為的是延續。
看見坂本龍一的照片被放上兩廳院的映演資訊上,瞬息之間只覺得恍惚,以為他還在,並與世人所遭遇的苦痛常在。靠著科技的進步,現實與幻象模糊了,藝術也就成為稜鏡,與世人相互映照。
劇照提供/IMDb
責任編輯/張硯拓
《母親 父親 兒子》:費洛里安‧齊勒 家庭三部曲舞台劇本/果陀劇場出版(20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