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為粵語,但現居於主要說國語的台灣的我,自從得知《填詞撚》會在金馬影展上放映,便一直在想片名中的「撚」字要如何以國語發音。這不是查字典就能解決的問題,我也的確從《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中查出「ㄋㄧㄢˇ」這個讀法。問題是,能在字典上查到不代表會在日常被使用,甚至剛好相反──因為不常用,所以才不熟悉到需要查字典。
「撚」在日常國語中的使用頻率幾乎為零,對粵語使用者而言卻很日常,且含意多樣,可靈活地套進不同上下文。於是,當《填詞撚》在香港或粵語地區以外(例如台灣)放映時,就是向不熟悉粵語的觀眾及母語為粵語的創作者本身拋出了一個查字典不足以化解的翻譯難題──需要翻譯的畢竟不只是語言,更是文化。
香港和台灣是兩個很不同的地方,類似的感嘆在已發酵了好幾年至今的港人移台潮中並不鮮見。這似乎不難理解,但細想下去,又會察覺有點奇怪和不那麼簡單。畢竟,從出生、成長及習而為常的久居之地移往他鄉,不是理應先做好心理準備,以便迎向可以預期的種種巨變嗎?總不可能預設移居地會和自己的家鄉相同,而毋須改變吧?但另一方面,這類感嘆又透露著台港之間的曖昧性,多少形成自兩地在地理位置、歷史背景、語言或其他方面的交疊,以及在此曖昧氛圍下,兩地人民投射於對方身上的想像,和折射回己身的關於「我是誰」的思考。
這其實是個複雜的身分認同過程,儘管港人移台並非今時今日始發生的新鮮事,近年在數量上的增加明顯催化了此過程及其中的矛盾性,同時亦令人期待,是否有作品既敢於又有能力梳理矛盾,並作延伸思考。
《填詞撚》不是一部關於港人移居台灣的作品,故事所發生的主要場景仍是香港,台灣在片中比較像是客串般的存在,但當結局落在台灣,加上該片得在台放映,面對台灣觀眾時,從香港到台灣的脈絡轉移便尤其反映出了創作者對上述台港之曖昧性,以及移台港人之身分認同矛盾的意識與回應。而語言,正是其回應的切入點。
語言可說是《填詞撚》的核心。劇情圍繞女主角羅穎詩(鍾雪瑩飾)自高中至出社會、始終為成為填詞人的夢想奮鬥,而既然主題是填詞,那語言在片中就是個關鍵元素。此作要面對的語言挑選不只是如何呈現粵語被填入歌詞時所凸顯的獨特性,更是如何呈現以這獨特語言的創作過程。即使觀眾是粵語母語者,這兩點依然重要,因為會說粵語不等於了解粵語的構成與運作,母語者也不一定懂得如何向外語者教授自己的母語。再者,也不是每個人都像穎詩或身兼填詞人的導演黃綺琳般鑽研填詞,於是,這兩點又兼具說明的作用,彷彿要給觀眾上一堂填詞課。
如同拍電影,授課需要考慮受眾是誰及其接收,若《填詞撚》只鎖定港人為受眾,要處理的語言問題就已複雜有餘。然而,《填詞撚》的企圖不只如此,也許黃綺琳本身的移台經驗拓寬了她對目標觀眾的想像,在設計這堂填詞課時,她所考慮到的顯然不只有粵語母語者。例如,利用穎詩與同學切磋填詞,在對方填不出來而轉用國語入詞時揶揄對方捨難取易,便可順理成章地說明粵語填詞之所以難度較高在於必須「啱音」(協音)。透過此巧妙的安排及安插於其中的絕妙歌詞,觀眾得以在短時間內了解粵語與國語之別及前者具有九聲的特點,有了這個基礎,便能輕鬆掌握隨劇情推進而介紹的更多粵語填詞的眉角,包括專門為粵語填詞而設的「0243 填詞法」(出自黃志華所著的《粵語歌詞創作談》)。
黃綺琳曾在講座上分享,必須考慮台灣人使用中文的方式是她在撰寫《填詞撚》的劇本時所面臨的一大難題。的確,把台式中文和台灣觀眾納入考量,這對一部以粵語填詞為主題而不得不處理粵語之複雜性的電影而言,無疑是再添了個翻譯難題,堪稱難上加難。
難得的是,《填詞撚》克服了這雙重難題,在難以有實際數據為證的情況下,我至少能從與台灣觀眾同場看片並同步發笑的個人經驗印證這點。此外,這跨越語言界限的滿堂笑聲又揭露了該片另一難得之處──將複雜的粵語剖析和翻譯得如此清晰之餘,又不失娛樂性。黃綺琳擅長以喜劇承載嚴肅議題,並在笑聲中將其深挖,這在她的前作《金都》已可見一斑。該片以中國人通過假結婚取得香港身分證的情節對身分認同進行反思,《填詞撚》在議題及處理手法上亦與之呼應,並以台灣作為延伸一切的契機。
於是,且讓我說回台灣,我想起那部同樣涉及離鄉尋夢,並同樣以主角落在台灣作結,似乎暗示台灣為夢想成真之地的經典港片──《春光乍洩》。《春光乍洩》所夢想的是愛情、與同性戀愛並有個地方可一直戀愛下去;相比之下,愛情對《填詞撚》和穎詩而言似乎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成為填詞人的夢想。但《填詞撚》的夢想只是成為填詞人嗎?穎詩是在台灣的超市偶然聽見了由她填詞的粵語歌,才得知自己已被出道為填詞人。我想起那些年,華語流行歌曲依然興盛,台港樂壇交流頻繁,先在台灣出道再紅回香港的香港歌手大有人在。我又想到,如今是粵語流行曲不復當年勇的時勢,再加上香港在政治局勢上的變遷,粵語保育已成港人之間,且不只限於文化圈中,都不時被提起的話題。
《填詞撚》是一次亮眼而清新的嘗試,關於如何在台灣進行粵語保育、如何向台灣翻譯香港,以及港人本已複雜,但在他鄉更形矛盾的身分認同可以成就什麼樣的創作,變化出什麼樣的可能性。重點並不在於確認「撚」字的國語讀音,而在於粵語的「撚」原來也可以是國語的「人」──當這個「人」是以帶有廣東腔的國語讀出時。
「撚/人」是粵/國語的美好結合,一如《填詞撚》。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