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個暖冬,正午的太陽像從夏末偷來的,在戶外走一段時間便會微微出汗。白靖淳捲起袖子,仍然不覺得有比較輕鬆。他背著登山包,從它被撐大的程度,就能猜測裡面塞滿了東西。他當然知道這會讓背包變形,但裡面沒有一件物品是他不需要的,他只能拖著腳步前進。
白靖淳沒想到仙姑會透過工頭來拜託自己。工頭幾日前轉達的話,至今仍在他的腦中迴盪,害他不自覺頻頻嘆氣。等他回過神來,已經走到宮廟前。
這不是名聞遐邇的宮廟,只是小巷內的住宅一樓設置的神壇。神壇門口擺了天公爐,立了兩根紅柱、貼上對聯,屋簷掛上紅燈籠,三重有許多這樣的小宮廟。
儘管這裡離家不過十幾分鐘的路程,白靖淳也已經數年沒有造訪了。多年不見的景色讓他相當懷念,他忍不住伸手觸摸天公爐。看著幾根早已燒盡的香,紅色香腳沾染上些許的灰白香灰。這座天公爐,和他初次見到時差不多老舊。
那年,白靖淳不是自願來到這裡。那時他才國小,父母堅信他中邪了,拖著他來收驚。他當時已經知道什麼是陰陽眼,對父母的反應相當不屑,直接在這個天公爐前和父母對嗆。
「你安分一點,阿嬤好不容易才打聽到這個仙姑。」母親擔憂責備。
「什麼仙姑!這種破地方一定是神棍。」
「白靖淳,你給我閉嘴喔!」
白靖淳最怕父親生氣,父親的怒斥終於讓他閉上嘴。
這家子大吵大鬧,把仙姑吵得出來查看。父母見到人,連忙低頭道歉。白靖淳仍毫無歉意,他瞇著眼,打量眼前的老婆婆。他記得很清楚,仙姑穿著樸素的運動服,和公園裡做早操的老人毫無差別。
「被硬抓來這種破地方,真是對不起你啊,小弟弟。」仙姑笑道,轉頭就問白靖淳雙親:「你們兒子三魂七魄都好好的,也沒有被跟,來做什麼?」
「仙姑,妳看清楚,他說他一直有看到,這肯定是被跟了。」
仙姑在白靖淳面前蹲下,認真端詳依然無果,便要求他自己描述情況。
看這人沒有順著父母的話,趁機販售商品或是收取費用,白靖淳終於相信眼前的老婆婆是正派。他比手畫腳的描述道:「以前有時候會看到,就一些白白霧霧的東西。後來越來越常看到,而且最近變得越來越清楚,不會霧霧的了。」
仙姑一聽,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你體質特殊,以後會越看越清楚,要不要把陰陽眼關起來?」
「不關會怎樣嗎?」白靖淳問。
「可以分辨好鬼跟壞鬼的話可以趨吉避凶,但祂們如果知道你看得到,可能會騷擾你,或是來找你幫忙。你長大會越看越清楚,怕會影響你的生活。」
「關吧,關起來。」白靖淳的母親果斷決定。白靖淳本想考慮一下,可母親一下隨即怒斥他不要三八,罵完後,又哀求他不要做危險的事情。
白靖淳很習慣母親的歇斯底里,但在那一刻,他覺得斷言他中邪的母親,更像中邪的人。
不只母親,父親也不尊重他的意願。他只是小學生無法反抗父母,只能接受儀式。
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想不想關閉陰陽眼。
時光飛逝,國小畢業了。他再也沒有看過鬼魂、幽靈一類了。
國二暑假期間,白靖淳與朋友相約打球。到了晚餐時間,幾個朋友先回去了。白靖淳也該回家吃飯,可是他還想再打一下。
目送朋友和朋友的球離去後,他只能找人湊隊打球。
河濱公園的籃球場數量不多,而且並不集中。白靖淳一直不解,為何每個場地之間非得隔一些樹林或是別種球場,而且每處至多兩個場地而已。他一直覺得這種規劃是在找人麻煩,設計場地的人一定沒有在打球。
白靖淳先確認隔壁場,毫不意外的是雙數,就算他們好心讓他輪,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此時天色還算明亮,沒有一絲黃昏的氣氛。白靖淳心想,夏天的夕陽來得晚,能藉此跟父母狡辯。如果繞了一圈都沒機會,就乖乖回家吧。
河濱公園很長,白靖淳每走到下一個球場,天色也隨之改變。明亮的藍色逐漸轉深,從地平線的那頭,亮黃色逐漸覆蓋原本的藍色。
終於,深藍色開始轉為紫色,亮黃色也醞釀成橘黃色。白靖淳抵達最後一個球場,場上有三個人,正以二對一的形式在打球。有個人顯然球技不佳,全程陪跑。
這種人都可以,那我加入,來打二對二應該更好吧。白靖淳盤算著,走上前和三人搭話,三人立刻停下腳步,朝白靖淳走來。
「可以加一嗎?我沒球。」
「我是不介意啦……二對一你可以嗎?」持球的男孩神情困惑,轉頭望向同伴。
還不等另外兩人回答,白靖淳就急著說:「不用叫人下場啊,直接二對二就好了。」
「你不是說加一嗎?」
「對啊,這樣不是可以二對二嗎?我、你、他,還有他。」白靖淳依序指著,指到最後一人時,他看到一張詭異的笑容。
對方的嘴角高揚,幾乎快碰到顴骨。猙獰的笑容被橘紅的夕陽襯托,更顯驚悚,白靖淳的心跳似乎因為驚嚇停了一拍。
那一刻,白靖淳才發現,這人與另外兩人相比有些透明。他腦中頓時充滿後悔與自責,因為他太久沒看到鬼了,完全失去了戒心。
還不知如何反應時,鬼魂已經湊到他的鼻前。
「你看得到我,你真的看得到我,終於有人看到我了。」
白靖淳感覺到一股寒氣,不知是因為鬼魂,還是自己的恐懼。
持球的男孩見他臉色不對,出言關心。可是,白靖淳過於慌張,二話不說,拔腿就跑。他不斷跑著,只想著要逃離這裡。
離開了河濱公園,白靖淳仍一路衝刺,不顧紅燈穿越馬路,又鑽進住宅區的巷弄中。即便他不斷拐彎繞圈,鬼魂仍沒有放過他,始終緊跟在後。
「你不是可以看到我嗎?來打球啊,不是說要打球嗎?」
「我知道你可以看到我,你別跑了,我也好想打球。」
「我們一起打球啊,我已經答應你了。」
此時,黃昏也快要結束。白靖淳的手機響起,一看,是母親來電。他邊跑,邊接起電話,母親立刻喝斥他怎麼還不回家。
他怎麼可能跟母親說有鬼正追他,只能不耐煩的吼道:「我盡快啦!」
或許是白靖淳實在太喘了,聽起來很有說服力,也或許是被兒子的口氣太差嚇到了。白靖淳的媽媽口氣突然溫和不少,吩咐他快回來就結束通話。
回家?回家不就把這隻鬼帶回去了嗎?如果牽連父母怎麼辦?白靖淳忽然察覺問題。他立刻改變路線,朝著仙姑的宮廟而去。
「仙姑!仙姑!我又看到了,快救我!」
白靖淳在巷口就大吼大叫,等他看到宮廟時,仙姑已經站在入口等他。他不敢鬆懈,加速狂奔,躲到仙姑身旁的紅柱之後。
看著仙姑的背影,白靖淳終於稍稍安心,雙腿一軟,應聲跌坐在地。他試圖解釋狀況,但他實在喘得說不出話來。
「祢沒事跟著他做什麼?把他嚇成這樣?」
「是他主動找我打球欸。欸,你在偷看吧?你不是沒有球嗎?我有啊。」鬼魂說著,就自己的頭拔了下來,高舉過頭,左右擺動展示。
「別鬧了,趕快回去。祢是想自己走,還是我請祂們來把祢帶走?」
「我沒有要對他不利。」鬼魂回應。祂不笑時神情相當普通,與活人無異。
「不要讓我說第二次。」
「阿婆,等一下,等一下。」一個男人從宮廟內悠哉走出,他一邊搔著頭一邊打著哈欠說話。「我這周剛好還沒開工。」
據白靖淳目測,男人年約三十。他紮著及肩馬尾,濃眉大眼戴著圓眼鏡,背著登山包,全身散發相當慵懶的氣息,與當時的氣氛相當違和。
與仙姑的嚴肅鄭重不同,男人過分泰然自若,彷彿鬼魂騷擾不過是有推銷員糾纏似的。反觀自己慌張驚恐,白靖淳不禁有些佩服。
從他現身開始,到他經過紅柱,走道天公爐前,白靖淳倒是一直盯著他。白靖淳從回頭到仰望,最後甚至戰勝恐懼,把頭從紅柱後稍稍冒出,就是為了明白男人有何打算。
「耀祖啊,這也在你負責的範圍內?」仙姑轉頭問道,手指直指鬼魂。
「可以啦,可以,交給我吧。」男人拍了拍仙姑的肩,直接走到鬼魂面前。他稱兄道弟的口氣,與悠然自信的身影,都讓白靖淳印象深刻。
鬼魂仍在原地,把頭顱當球,一下運球,一下立定跳投,試圖靠球技把白靖淳請出來。
因為有幾步之遙,白靖淳能看清鬼魂整體的動作。老實說,祂表現還真不錯。只是白靖淳知道那是鬼魂與祂的頭顱,他實在無法不害怕。
此時,男人突然上前,俐落抄走祂的頭顱。
「喂!」白靖淳與男人手中的頭顱同時發出斥責聲。
男人依然故我,他秀了一段花式運球,才不慌不忙的把頭顱裝回鬼魂項上。
「你這傢伙是不是有病?」鬼魂按著頭顱問道,怕它再次被搶走似的。
男人毫無在意,彎腰平視鬼魂,問道:「你想打球?不如我陪你打吧?不過,如果你滿意了,我要幫你畫一張遺像。」
「誰要跟大叔打啊,我要跟他打。」
「欸,三十五還不算大叔吧?」男人皺眉抗議,但沒有任何人幫腔。他嘆了口氣:「這世道真糟啊,人類和鬼怪都這麼無情。」
「大叔,你別礙事。是他先邀我的,不能放我鴿子。」
「如果他跟你打球,我就可以一起打嗎?」
鬼魂不明白他在堅持什麼,但姑且還是答應了。男人見狀立刻回頭,朝白靖淳喊道:「小弟弟,你也聽到了,走吧,去打球啦。」
白靖淳覺得,自男人抄球的那刻起,狀況已經從糟糕變成難以理解了。他不懂男人的所作所為有何目的,而且為何拖他下水。他向仙姑投以求救的目光,仙姑竟然點了點頭,示意他照著男人的話做。
男人不給白靖淳機會,上前一拉,把他從地上拽起。「走啦,我們去買一顆球,給你們挑。」他就這樣一手搭著白靖淳,一手搭著鬼魂,兩人一鬼一同離開宮廟。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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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本來是第一屆臨淵齋短篇通俗小說的首獎作品。後來覺得滿有發展潛力的,於是更改結局與部分設定,希望能發展成有主軸的單元劇形式作品。
(其他回有其他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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