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喂喂,你喜歡角落小夥伴嗎?」
乙:「喜歡啊,土腳雞(とかげ)實在粉可愛呢!」
Q:關於上文中「粉可愛」的「粉」字,下列解釋何者正確?
(1)淡色系 (2)白晳柔嫩狀 (3)很,十分 (4)妝飾,指造型。
如果您沒把握答對上述問題,或答得出來、卻不清楚典故為何?恭喜您!那表示您很年輕,對於這個約二十年前尚能通行無礙的詞彙開始感到陌生。今天若有人渾然不察地繼續「粉」這樣「粉」那樣,情狀大概就像尾牙見到一群爺們在舞臺上大跳「歐巴江南style」,歐巴不尷尬、尷尬的就是臺下整晚撐著等摸彩的好同事了。
在《之乎者也:文言文的末日與希望(3)──啟動時光旅行的智慧金鑰》一文中曾經提到,口語的特點是鮮活靈動、但變異迅速,它伴隨時序不斷汰舊換新的流動性,為同一個時代切面帶來了長保新鮮的語言活力,然而從時間的縱軸來看,動輒「事過境遷」的語義消亡卻也令以口語為基礎的白話文,勢必得內含文意難於確切保存的不穩定因子。
讓我們舉一個古老的例子,就說六經中的《尚書》吧。《尚書》一向是文言文裡的難中之難,難到連唐代韓愈都忍不住說:「〈周誥〉〈殷盤〉,佶屈聱牙。」其中〈殷盤〉即「商書」裡的〈盤庚〉三篇,它有多「佶屈聱牙」呢?試引原文一段並附上淺白翻譯:
「汝有戕則在乃心,我先后綏乃祖乃父;乃祖乃父,乃斷棄汝,不救乃死。茲予有亂政同位,具乃貝玉。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孫。』迪高后丕乃崇降弗祥。」
(倘若你們心懷惡念,我天上的先王就會告知你們的先祖先父;你們天上的先祖先父就會決心拋棄你們,對你們見死不救。現在我身邊多的是一班壞事的臣子,他們滿腦子唯利是圖。你們的先祖先父知道了以後,一定會向我的先王投訴,說:「好好懲罰我那些不聽話的子孫吧!」然後就慫恿先王重重降下各種天災人禍來制裁你們。)
這段話的背景是商朝君主盤庚考量國家總體利益決定遷都,卻引發全面性的反彈,於是這名堅剛不可奪其志的領導人只好扮起黑臉公開「恐嚇」他的臣民,聲稱若不跟我走、大家死路一條,這才迫使舉國釘子戶同意「強制遷村」,自此奠下商朝在殷都繁榮穩定的基業。
沒關係,這不是重點。重點在像這樣的「文言文」,和我們課本上所讀過的文言文實在很不一樣。原來《尚書》中類似的「總統文告」,很可能是採取商代通行的口語加以記錄,或至少是以語體為基礎的書面文字,這就和我們平常使用白話文溝通的概念相去不遠了。
正因如此,歷史上還曾鬧出一場A貨古董的騙局。西元四世紀初,東晉有個名叫梅賾的郡守,向元帝進獻了一部號稱大字足本、一刀未剪的完整版《尚書》,其中竟包括了古來「失傳」已久、前人聞所未聞的25篇「古文」《尚書》。這項驚人的「發現」震撼當世,很快便得到朝廷的認可。此後一千多年,特別是隋唐科舉制度建立之下,讀《尚書》考《尚書》就全得參照這部梅大叔所上呈的古文「新課綱」了。
然而,讀死書的笨蛋雖多,聰明人也不少。歷朝歷代都有人懷疑多篇「古文《尚書》」的真實性。大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依據的不過是簡單的經驗法則:「為什麼原有的《尚書》文句難到不行,而號稱時代更加久遠的『古文』篇章卻反而容易多了?」
這懷疑很合理,不是嗎?
只不過,這宗「造假」案一直得等到講究科學方法的清代考據學興起之後,一位名叫閻若璩的學者花了三十年工夫,洋洋灑灑羅列出128條證據,總算才讓一千多年前梅賾進獻了「偽古文尚書」的罪名從此定讞。
這故事告訴我們什麼?告訴我們從文獻流傳的角度來看,理解古代的白話文其實比閱讀古代的文言文更費力。您以為這僅限於宇宙洪荒的上古文獻才會出現類似情況嗎?並不是。以梅賾來說,他所處的東晉時代同樣也有這個問題。
東晉人說話習慣加個「馨」字。有一回名相王導的愛子王恬為了一點小事在生他堂哥王胡之的悶氣,王胡之特地過去拉拉他的手臂示好,王恬二話不說甩開他的堂哥,嘴上傲嬌地嗔道:「冷如鬼手馨,強來捉人臂!」
咦?「你的手冰得跟鬼一樣『芳香』,硬要來抓人家的手臂!」這話是這樣翻譯嗎?當然不是,是就腦子進水了。文中的「馨」字其實是口語的借音,意思相當於「這般」或「那樣」,近似的詞彙還有「爾馨」、「寧馨」等等,北宋蘇軾詩句有「六朝興廢餘丘壠,空使姦雄笑寧馨」,「寧馨」就是如許、這般。
正因為白話用詞的賞味期限較短,所以「理所當然」用翻書查字典的方式去理解「過期」語彙,經常也就理所當然會得到錯誤的結果。也許有人想問,既然蘇軾的作品還留下「寧馨」的用法,不就表示白話文的壽命不如想像中容易早夭嗎?嗯,如果您知道蘇軾是一位不樂見俚詞俗語的文壇宗匠,或許就能了解「寧馨」在他的詩句裡並不是作為「口語」、乃是作為「典故」(例如《世說》)而被高尚風雅地使用的。事實上,做為口語的「馨」字,起碼至隋唐以後便不再通行,但做為典籍中的「古語」而轉化為書面的文言用詞得到保存,實在是可喜可賀的萬幸萬幸。至於那些並未受到後世青睞而得以續命的絕大多數口語詞彙呢?那就全靠後人半猜半想,解釋得好不好也只能姑妄為之了。
說到蘇軾,他生活的宋代更是有樁白話謬解的經典案例,那就是岳飛受秦檜迫害的「莫須有」之罪。此事源於岳飛之子岳雲被人誣告,指控他密商岳家軍的張憲意圖發動兵變,結果兩人一同遭到逮捕。老將韓世忠看不過去,便前往質問秦檜,哪知秦檜答覆:「(岳)飛子雲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怒得韓老將軍大喝一聲:「『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自古以來,「莫須有」三字皆按文言語法理解為「不須有」,以此凸顯秦檜的囂張弄權。但據今人詳加比對,才發現「莫須」一詞乃是宋人口語,意思是作為意向表現的反詰語氣,白話勉強可翻作「難道不(沒)」,後頭通常會跟一個作為疑問詞的「否」字,以「否定+疑問」的「雙重否定」來加強肯定,所以用法上等同於「勢必」或「一定」。換言之,秦檜答話的語境應該是「其事體莫須有?(莫須有其事體否?)」意即「這件事情難道沒有嗎?」也就是秦檜雖然沒抓到證據,但意向上則堅信岳飛父子企圖謀反一事是「一定有」的。
好了,該來解答文章開頭的問題了。
答案是(3),「粉可愛」就是「很可愛」的意思。這個詞的由來是出自藝人董至成在九○年代後期的綜藝節目《紅白勝利》中所扮演的逗趣角色「董月花」。由於董月花的人設是一個傳統的客家婦女,因而說話經常會帶著「客家國語」的腔調,其中「很」字在客語的發音大致接近「粉」字,於是隨著「董月花」一角紅極一時,刻意將「很○○」寫成「粉○○」的白話用法也就跟著風行一世。
但如同前面所說,白話文的優勢是同一個時代切面的流行廣遠,而缺點則在時間縱軸上不易保存。隨著大眾對「董月花」的記憶逐漸淡去,「粉○○」大約再過不久就會成為僵死的語法。即使日後僥倖經由書面記載流傳下來,在五十年、一百年後的辭典裡,會不會就真的解釋成「粉嫩可愛的樣子」呢?甚至我們現在用得不亦樂乎的「粉絲」(fans)一詞,會不會哪一天就直接跟冬粉合併成某種令「先人」陶醉的神祕美食了呢?哈哈,真令人拭目以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