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作女性與女性啟蒙是本片的一大主旨,女主角貝拉的確是被製作和再啟蒙的,這其中有一種被動而主動的過程。至於貝拉何以瘋狂?那是因為,一個女人要想說明一個道理,她首先必須成為一個奇觀,表現出自己是「發了瘋」才行。
「女人不是生而為女人,而是成為女人。」
——《第二性》,西蒙波娃
被貝拉暱稱為「上帝」的醫生葛溫,用嬰兒的腦重新製作了貝拉,使貝拉重生。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的意象一應俱足。可是葛溫醫生,他是科學(醫學)的,但同時又是上帝(神學)般的存在。這不僅是對基督教的挑戰,更是對科學(醫學)與神學二元對立的取消。身為醫生/上帝,葛溫首先製作的不是亞當,而是夏娃。他還任憑貝拉(夏娃)發展情感、對性產生好奇,於是貝拉在一次自慰獲得高潮後,迎來了第一次的啟蒙經驗。她想離開葛溫為其佈置好的完美、安全的「伊甸園」,且貝拉與夏娃不同,她不是「被動」遭受驅趕的,她是「主動」走出伊甸園的。
從此,貝拉走進人間,經歷了一場再啟蒙的過程。
貝拉在人間,遇見了男人和女人。
迷戀貝拉的風流男人鄧肯,給了貝拉探索性欲的機會,卻要她忠貞不二。貝拉在船上遇見的名為哈利的男人,要她厭棄哲學,並帶領她見識形而下的真實世界,要她悲觀。葛溫的學生麥克斯要貝拉走進神聖的婚姻;還有原本的丈夫,也將她禁錮、給她重重的限制。
貝拉在船上遇見的名為瑪莎的女人,要貝拉大量閱讀形而上的哲學理論。巴黎妓院的老鴇告訴貝拉,要盡情的享受虐待、悲傷和痛苦,唯有認識世界,才能掌握世界。最後,當貝拉再次返回伊甸園,看見被剝奪情感的新一代夏娃:費莉希蒂,她的啟蒙歷程方宣告完成。
原來,男人施予的是規範與教條;而女人則要貝拉思考與經驗。
回想貝拉在成為妓女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需要為自己的淫蕩感到羞恥;在她領受知識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需要為自己的欲求感到卑微。所以,當她在知道自己的過去時,當她輕靠在垂死的葛溫身上時,她才會說:「那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走過人間,她便不再是被製作的夏娃;她是自然的女人,真正的貝拉,她要書寫自己的故事。
那麼,貝拉是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嗎?
可憐的東西,是瘋狂的,尤其是瘋狂的女人。因為瘋狂,並不正常。但是,女人為何瘋狂?貝拉為何瘋狂?香港學者周蕾在電影《末代皇帝》裡觀察到一種現象,或可說明:「每當這些女性人物以『智慧』和『勇氣』來思索和行動時,她們的思維和行動變成不是徹底地瘋狂便是過份地無節制。⋯⋯這個影片證實了一種通常的看法,認為一個女人要想說明一個道理,她首先必須成為一個奇觀,表現出自己是『發了瘋』才行。」貝拉的獵奇行為,就是一幅奇觀,而畫面濃郁的色彩和迷幻的場景,更為觀眾設立了絕佳的觀看景框,因而我們得以在瘋狂中看見貝拉。
這倒讓我想起了魯迅的〈狂人日記〉。魯迅說:「誰曉得從盤古開闢天地以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裡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著血舐。」他還說:「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魯迅在細數人類的瘋狂歷史後,才領悟「難見真的人」。
正所謂,看似瘋狂的人才是最清醒的,而看似清醒的人往往最瘋狂。有志一同,遠在希臘的,當代的電影導演尤格藍西莫亦作如是想,他其實也企圖通過影像打造一個鏡面空間形成對照,欲以貝拉的瘋狂,映照出人世間男男女女的瘋狂,群(觀)眾的瘋狂。而貝拉正如狂人,反而是最清醒的、最真實的人。
也許,我們才是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