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春節前生了一場大病。
那時人在清邁,剛邁入旅居生活的第二個月。某一日在外頭感覺特別累,回家後渾身說不出的難受,躺到床上後很快就開始發燒。高燒中的身體有一種細胞沸騰滾動,正與陌生的病毒奮戰的真實感。我勉強在外賣app上找到藥跟退燒貼片,待商品送達要下樓取貨時,才發現一身皮囊像沒氣的輪胎,舉步維艱,每一步都像加了特效的慢動作。
一切習以為常的基礎,被瞬間抽掉。剩下的是無助、暈眩與超現實。
是夜,在出租屋裡獨自一人,吃藥後繼續反覆高燒,模糊間腦子裡閃過的念頭居然是:「可不能在這裡死了,對房東多不好意思啊。」
兩天後退燒,這個故事卻仍待續:身體依舊無力與疼痛,平常無感的生理期這次卻致我下腹翻攪長達兩日。第七日,疼痛稍退,渾身上下卻又出了紅疹,到晚上癢得難以入睡。癢比疼痛更折磨人,我終於投降,隔日直驅當地醫院。不看還好,一看直接打翻了我的假設:得的不是流感,而是登革熱。
這又是另一個叫人費解的謎。在台灣生活了幾十年,泰國也去過不下十次,蚊子一直都在,怎麼現在忽然得了個登革熱?登革熱這聽起來如此「古早」的病居然還存在?
後來才知道,原來台灣至今也有。此病沒有疫苗,沒有特效藥。更可怕的是,登革熱有數種類型,得了一次無法全然免疫,未就醫的致死率高達20%。能做的,不過是多穿長袖與防蚊藥物。
這場病前後兩週,如一場大雨將我的靈魂徹底洗刷一遍。首先沖去的,是社會身份。當身體與精神變得脆弱,佔據我大部分時間的日常工作一下子變得無關緊要。唯一目標只有與病毒戰鬥並取得勝利,而所謂的KPI、客戶需求在模糊的意識中灰飛煙滅。如一場大爆炸,留存下來的是一種精神的真空。一病才發現,我終將無法為現有的工作燃燒生命,其與我的底層需求毫無關係。
這兩週,我的活動範圍縮小至床上,只偶爾爬起來到客廳吃飯,沒多久又虛弱難受的回到床上躺平。陪伴我每日清醒時光的是iPad。iPad可以做很多事:看書,聊天,刷劇......但真正最不用腦、最不費力的,是影集與社交軟體。鎮日躺平並刷這些,精氣神急轉直下,自我厭惡的感覺越來越強,對自己無力回到正常生活而心情黯淡,偶有厭世之感。
兩週將盡,體力恢復了七八成時,我提前回了台灣。如果説什麼都不能做的感受是無力的,而病癒後什麼都不想做,伴隨的則是驚恐。也許是經歷了一場生死搏鬥,精神虛空,需要時間補充。也許是離開日常軌道太久,重新上路不免磕碰。我陷在什麼都不想做的狀態裡一兩週,直到我決定去健身房。
剛好,造訪台灣的寒流過去了,盤桓多日的陰霾掃盡,每日陽光普照,我感覺自己也像冰封的植物一樣慢慢復甦,泛著生氣起來。也許無力感與缺乏動力不止來自心情,也剛好與天氣變化,長期缺乏維生素D有關。有時答案比我們想像中的簡單,且不只在我們腦中。
當身體機能都恢復正常,我也用新的角度思索起這趟苦旅。病痛就像一把火焰,燒去靈魂與意識裡其實是過於擴張而不必要的雜念,留下真正的執著。存亡攸關之際,潛意識自動排出優先順序:生存為第一要務,再來是滿足精神上還想做的事。願意在精力有限下仍去投注的,才是你真正該做的事。
生病,竟是一場無心插柳的自我揭露。在生死存亡的當下,我還想做的事是閱讀與思考,沒有其他。我們不需要去做腦袋中所有想做的事,就像山不需要餵養所有雜草一樣,我們該做減法──聚焦精力與時間在少數幾件事上、你真正喜愛的事上,才能更容易看到成功的果實。
另外,當變故降臨時,耐心以對,讓時間回歸常態。在病痛中我們能做的最好的事,不過是讓身體一點點康復,若焦急於浪費的時間與落下的工作進度,不僅毫無幫助,還會徒增焦慮,不如什麼都不做(說不定你還會發現,有些工作不做也沒關係)。身心互通,生病了精神自然委靡,不如等體力恢復後,讓身體先動起來,再觀察心情是否也開始活泛。焦慮與鬱悶通常能以行動獲得解決。但,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最後也説說,我現在的人生觀。經此一役,覺得生命如風中燭火,可能一吹就滅。尤其邁入中年,越加應驗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句話,身體現在就開始走下坡,又何況老年。痛苦使人瞬間清醒,只感覺想做的事,儲藏的夢,最該實現的時刻是現在──因為光隨時可能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