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時短居寧波時養起一個每日寫作計畫沒多久,六月底雲南的家族旅遊以及搬回台灣鄉下一路到現在,已是四個月擱下了。在生活的變動中,人是多麽難維持既有的習慣啊。很多習慣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卸下,除非有意識地再拾起來。
寫作與閱讀是我從小時候就開始的習慣,如今三十幾的年紀,它們也看來是將終身跟著我了。日常裡就算不去寫有特定主題的短文,也依舊持續每週一次的流水帳紀錄。閱讀是思維的激盪,寫作是思維的重整與萃取。沒有這兩者,我便迅速感到索然與自厭。
最近幾年深感的一件事——說是隱隱的憂慮更為正確——是慢不下來。這個現狀源自2016年開始的MBA。整整兩年形成了一項巨大而徹底的大腦重組過程,讓我開始視時間為最稀缺的資源,對無盡的資訊與變化感到貪婪,因為缺少餵養而焦慮。我著魔於用最高效率去做每一件事,做完之後又急忙跳進下一件.......像困在一個時刻運轉的無形機器,不得不跟著快速轉動,連暫停都只能短暫,因為久了會感到不適。擺在眼前的目標是工作、金錢、社會地位......這些我甚至都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正想要的東西。從那時開始已經六七年過去,在科技業工作自然改善不了這樣的狀態,我總是在往山上爬,現在則考慮下山,重新再來。
”There is perhaps nothing worse than reaching the top of the ladder and discovering that you’re on the wrong wall.” 這句話來自美國作家喬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是我近一兩年來的體會。從前在爬的山頭是傳統的公司職涯,是父母、社會諄諄教誨我「唯一」的人生成功道路,其安穩、容易預測、提供保障,但隱藏在水面下的一面卻很少被提起:削弱自我探索的動力、技能的單一與過時、抵抗風險的能力。
所幸還有閱讀與寫作。前幾年在為單一的人生路徑與評價體系所困時,寫作讓我從迷茫與痛苦逐步解脫出來。靠著書寫去分析自己的想法與情緒,尤其是負面體驗,具有療癒及紓解憂慮的作用。這是經過科學證實的——當我後來在Tal Ben-Shahar的積極心理學課堂觸及此觀念,不得不大吃一驚。這告訴了我,有很多事或行動其實我們不需要知道箇中脈絡,身體或大腦就能捕捉冥冥中神秘的信息,轉化成直覺,再傳遞到行動,以達到讓自己更舒服的狀態。寫作在那個時候對我來說便是如此。人一感到痛苦,自然而然想尋求解脫。我選擇的方式是寫,寫了之後感覺舒服了,之後就寫得更多一些。
若說寫作是斷斷續續並更具目的性,閱讀則是貫穿在日常的基礎板塊。小時候從童話故事、經典傳奇讀起,慢慢讀到金庸,中學一度迷戀中國的社會寫實文學。再慢慢讀到散文,最後是關於職場、生產力、創業以及身心靈等書籍。文字帶有魔力與能量,將作者的智慧凝聚起來傳遞給讀者,一旦產生共鳴,魔法就產生了。這樣的魔法讓我認識了一個更浩瀚的世界,也讓我走入更多人的內心與生命中,瞭解他人之痛苦,進而發覺自身痛苦之普遍且渺小。心的容器逐漸擴大,使得痛苦再也微不足道,並且發現不同的想法、行動、人生之可能。也因此,我開始想要結束豢養與安逸,重新成為一隻野生動物。
我總是在野外、鄉鎮、陽光以及旅途中感到自由。若你問我六月的雲南之旅,什麼最使我快樂,映入腦海的不過是那些途中的瞬間。在照射著陽光的大地間,我坐在車上聽著歌,看見層層疊疊的山體與我錯過,大把的白雲堆在山後,飄散在天邊,背景是雲南從遠古而來純粹明亮的湛藍。那大地的顏色!沒有雜質,不經渲染,它們已經在那裡千萬年了,卻依舊屹立至今,沒變過,卻又一直在變,與古往今來的眾生共息。那當下細微難辨的光影與溫度、顏色與氣味,在我內心揚起倏忽而逝又不可言喻的波瀾。在那當下,我已知道這些時刻將留在我的腦海裡很久、很久。
離開辦公室的世界、全面遠端工作已經一年。某些記憶稜角早就模糊,不再有每天早上的匆忙、與同事相聚於熙攘食堂、每週兩次的公司瑜伽課、以及晚上掐著不塞車的點打車的瞬間。我卸下這些行囊,去探索遙遠而空曠的世界。在這段期間裡,我發現人一旦離開了固定軌道,便會避免回到鋪好的路上去——我此刻依然在思索著。在巴厘島買的書裡有這句話,讀後再難忘懷。“Nobody on his deathbed ever said, "I wish I had spent more time at the office.” 也許不過是我這樣想(還有一群其他的人),我不過是宇宙中的一粒星塵,忽然發現自己降臨在新的地方,而過往若夢也若雲煙。
此後更多的時間應該在哪裡渡過呢?大抵是鄉野。自由純然可怖,安全卻更加堪虞。我想去擁抱未知與波動,忍受新的痛苦與懷疑,那是於我而言,新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