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祖母曾說,以前在院子裡採草莓,一定要洗得很乾淨。祖母沒多說,現在他知道了,甜美的草莓上頭,恆常附著一層煙灰。
房慧真〈草莓與灰燼〉
我們該如何定義邪惡?在過去,人們相信邪惡指的是那些外貌醜陋、行為怪異之人。但隨著時代演進,人們逐漸發現,邪惡並沒有專屬的面容,一如漢娜.鄂蘭所指出:行惡之人可能平庸到令人失望,甚至往往無能且愚蠢,迷信於官僚與威權。自此之後,邪惡經過除魅,不再專屬於惡魔,不再只是特殊條件之下的特殊案例,更可能作為一種離奇的常態而存在,亦即無論男女老幼,每個人都有「成惡及行惡」的潛力。
而《夢想集中營》正以此為題,聚焦於納粹高官 Rudolf Höss 一家,細細談述他們的美好日常,好比豐茂的花園、歡快的郊遊、輕盈的午茶時光,對照比鄰而居的鐵絲網、頻繁排放廢氣的高聳煙囪、一輛輛有去無回的列車,在烽火連天的歐陸,究竟是多麼奢侈、不合時宜的違常。甚者,鏡頭之下的 Höss 作為追尋高效「處理」猶太人的指揮官,亦有展現關照妻子需求、愛護狗與戰馬的溫柔一面。若只擷取電影的部分片段,觀眾很難意識到在這座日耳曼烏托邦裡,竟然同時藏有遍地的血跡與塵囂。
於是乎,電影特別讓「焦點之中的歲月靜好」跟「焦點之外的不詳符號」互相映照,藉此使暴力看似缺席,但又時時在場,屢屢挑動觀影者的神經。而後,整部作品雖然不流一滴血,張力卻絲毫不減,不斷地刺激人們對於善惡的想像與體會。
想當然,對於 Höss 一家或是納粹而言,猶太人的處境,或者說日漸習慣的打擾,無疑是清理世界的過程,身為高貴的日耳曼民族不得不去承擔(忍受)的責任及義務(不快與不便)。也因此,誠如電影所呈現,邪惡不僅確實存在,而且平庸,還總是理所當然,甚至師出有名。換句話說,邪惡不完全是純然的黑暗,更像是一種傲慢與無知的綜合體,經常以正義為名,披著糖衣,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亦即剛剛好的合理性,恰恰足以抵銷「行惡」以及「旁觀痛苦」所造成的不適。
另外,也正如電影所描繪,Höss 一家並非沒有道德良知、同理之心,比如說採丁香花(花語為純潔)時不忘永續、教養兄妹相處時必須互相體諒,或是一同可憐遭到家暴的鄰居,都能指向人類較為良善的一面。遺憾的是,這些良善終究因為極端思考與團體極化而一步步走向失靈,讓人逐漸分不清何謂善惡、何謂瘋狂。只不過,從系統的觀點去討論何以為惡,自然不是為了粉飾太平,而是要把「責任」還給每個人。
到頭來,《夢想集中營》承襲過往相關作品之精神,諸如《吸特樂回來了》、《惡魔教室》等作,皆認為法西斯主義從未遠去。只要分裂、極端思考繼續存在,過於狹隘的正義觀就有可能不斷重生,如同癌細胞一般,四處擴散,悄悄滋養每個人心底的惡意;直到暴行發生,人們才會發現世界早已嚴重歪斜,卻也來不及擺正了。
依此來說,電影之所以刻意在開頭與結尾都擺入一段漫長,並且除了黑暗,毫無視覺訊息的段落,同時搭配令人不安的強烈配樂,不僅追求頭尾呼應,更試圖告訴觀眾:不管是在過去或未來,一同穿越歷史的我們,皆得一再警惕納粹的捲土重來。
是故,選擇不刻劃集中營的慘狀,不僅可以視為一種塑造張力的電影手法,從社會學的角度,它同樣是我們不得不深入的一條未盡之路。關注痛苦,雖然有其必要性,卻仍舊不足以預防暴行降臨。我們不能只凝視問題的後果,還得做出牴觸直覺的選擇,鼓起勇氣潛入那些違常裡的日常、邪惡裡的正義、瘋狂中的理智,藉此釐清問題如何形成,如何得以被實踐,才有機會遏止人類兌現那一份「成惡及行惡」的集體潛力。
特別的是,前述提到的討論,其實在二戰結束之後,皆有相關心理學實驗提出實證,而非流於理論假設、創作遐想。比如在心理學家 Milgram 的「服從實驗」中,人類擁有將近 65% 的可能性會服從權威,即使拒絕執行,也無法挺身對抗不公不義的系統(註1)。再者,當我們被賦予某種角色職位時,好比成為監獄裡的獄卒,就算原本是人畜無害的一般大學生,同樣不到四天即能變成「享受(濫用)特權與羞辱」的執法者(註2)。
綜合來講,作為一部反納粹作品,《夢想集中營》的貢獻正在於:它又一次定義並闡明「納粹的平凡性」。或許《夢想集中營》長得不太討喜,卻也不可或缺,要對抗超越個體經驗的群體之惡,正好就需要位處於不同戰鬥位置的人,一起努力。
不過,談回情節本身,雖然作品主要以「反襯」的方式去勾勒主題,但也描繪了人在面對龐大惡意時,除了服從之外,可以做出的不同決定。其一是逃避,好比 Höss 之妻的老母親,因為無法承受漫天的火光,連夜奔出種族屠殺的第一線;其二則是抵抗,在夜視鏡頭之下(代表不可視的相反存在)的波蘭少女,無視警告標示擅闖禁域,偷偷提供蘋果給猶太工人續命。以此來講,《夢想集中營》並未完全放棄人類,只是想要提醒:堅守良善的不容易,以及邪惡侵佔日常多輕易,甚或是正義、英雄主義等等有關於權力的論述,其中暗藏著多少危險,一不小心失重,就會使人墜入腐敗。
以此延伸,還可以發現對抗集體之惡的過程,除了要具備勇氣,更重要的是勤奮於自主思考。若是怠惰而盲目地追尋他人,隨時都有可能滑入良善的對立面,成為一個盲目的劊子手。
然而,就手法安排來說,蓄意模糊(省略)受害者的輪廓,非但在強調 Höss 一家的麻木與殘忍,也在呼應受害者的多重失語困境,包含:不能敘說、無人能說、就算說了也難以被理解。
為此,電影的留白,一方面是刻意為之,二方面也因為那些苦難過於龐大,我們只能想像,即使展示再多的血與泥濘,相比實際的折磨,始終太便宜行事,貧瘠且蒼白。這也讓人聯想到心理治療時常提到的:創傷所帶來的癱瘓效應。創傷不僅可能讓人失憶,藉此自我保護;就算記得,依然會受制於表達的局限性,因而無法精確地再現曾經體驗到的衝擊全貌,好似任何的描述都太過輕描淡寫,甚至褻瀆痛苦本身。
我們或許可以想像焚化爐運作的樣子,還有灰燼落地的瞬間,卻怎麼也拼湊不出焚燒之前的肉身恐懼與絕望。不僅死亡代表生命的結束,創傷亦然,同樣使人生命停擺,更都是想像力所能指涉的極限,屬於他人無法觸及的未知(私密)領域。
綜上討論,足以見得克制視覺表現的手法,巧妙為電影帶出兩項主題。一為惡之平庸(banality of evil),看似離奇的邪惡,其實遠比我們想得還要靠近自己;二為創傷的失語性,也就是說個人的痛苦,有時超越集體的共識經驗。接著,假如再將前述兩個主題結合起來看,又能發現它們互為表裏,亦即群體總是源自於個體,但個體一樣無法被群體代言。或許命運並非不可違背之事,僅僅因為它來自於集體的力量,才令人望而生畏。可是集體,終究又是來自每個人的選擇。
相同地,擁抱夢想,不等於要拿另一座集中營來換,我們可以將理想跟犧牲脫鉤,以免養成衡量生命價值的習慣。或許麻煩,但正因為不容易、違反直覺,所以更加值得努力跟堅持。至於最後那一顆乾嘔鏡頭,代表的是良知覺醒?或是一種事前準備?先卸去人心的溫暖,才有辦法行入地獄?很可惜身為觀眾的我們,無從得知在 Höss 的內心是否有過掙扎,但至少現在,我們還來得及,也還能擁有不一樣的選擇。
全文劇照:車庫娛樂
註釋1:米爾格蘭的服從實驗,詳細內容請參考 PanSci 泛科學 所整理。
註釋2:史丹佛監獄實驗,詳細內容請參考《路西法效應》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