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蘇沂
/
「如果我的人生中沒有2002這一年的話,那該多好。」
這是在倒數完之後、2003年的第一分鐘裡,葉緋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像是無心呢喃的一句話,也像是隱忍了整晚終究還是壓抑不住的一句話;就是從這句話開始,我決定要認識這個沈默了整晚、還把傷心釋放在手腕上的女孩。
一句話決定一段友情。多隨興,多蘇沂!
我想像要是霈霈聽了之後,九成九是會這麼說的吧?不過我並沒有這麼告訴過霈霈,甚至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才是蘇沂。我心想。
如果我的人生中沒有2002這一年的話,那該多好。多同感哪……
儘管已經五年的時間過去,至今每當我回想起我的2002年時,依舊是會感覺到驚訝的不得了,關於我居然能夠忍耐著渡過它的這件事情,這2002年。
簡直像是個壞兆預似的,那個跨年夜我臨時決定不和同學去跨年,為什麼臨時這麼決定倒也忘的差不多了,可能是那陣子剛好和女朋友吵架,可能是那陣子剛好報告趕不完,也可能只是突然發神經的認為:每年每年的都跨年,無聊!更可能只是單純的不想再去人擠人……誰曉得。性格善變的人通常也健忘。我認為。
那是我長大之後唯一一次的不跨年,隔天我簡單的收拾好行李搭上最早班的火車回家,雖然是最早班的自強號不過卻出手意料之外的客滿,沒辦法只好就這麼一路站回台中,車廂裡有個油膩膩的禿頭中年男子、臉上戴著漫畫似的方框厚眼鏡、張開嘴巴打著響遍整車廂的呼,整個南下的車程我一直盯著他看、視線還離不開,不曉得為什麼他讓我直覺想起父親,雖然嚴格說起來他和父親完全性的不相似,首先父親既沒有戴眼鏡而且沒有禿頭的困擾,總是讓自己保持著清爽模樣的父親年紀應該也大他許多,硬要說的話、也只有睡覺會打呼的這點相似而已吧!母親總埋怨她因此幾十年沒睡過好覺,總是這麼埋怨的母親卻依舊每晚每晚的和父親同床共枕,我不曉得那是不是因為愛?是不曉得也是沒想過要問。
父親有沒有搭過火車呢?
整個南下的車程,我滿當子想的就是這個問題,當我盯著這個油膩膩的禿頭中年男子時。當然不用說的、父親當然是搭過火車的,只不過那應該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因為我印象中幾乎沒見過父親出門,打從我有記憶以來,父親母親幾乎沒離開過家裡,是這麼一對不熱愛出門的夫妻。
每天早上父親沒例外的會手裡提著一只母親已經預先幫他泡滿茶葉的鐵製大茶壺,嘴裡叨根黃長壽、跨上他的老舊野狼一二五去到離家不遠的火力發電廠上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遲到也不請假,領來的薪水大半是繳房貸,另一半則是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費,剩下少到寒酸的微薄零頭則是父親的香菸錢和酒錢,酒是向鄉下親戚買來的私釀酒,因為最便宜,便宜的私釀酒是用大型汽油桶裝著,就擱在冰箱旁邊最顯眼的位置,顯眼到讓我每看一次就自卑一次,還有父親的那只鐵製大茶壺也是,為什麼就不能有美感一點呢?我總這麼自卑著,在心底。
不講究品味的父親卻生出養出追求質感的虛榮兒子,每天老老實實上工賺錢的父親這輩子賺來的錢還不夠清還家裡的房貸,而那筆壓的父親不得不吝嗇的房貸往後卻只花了我兩年不到的時間就還清。
多諷剌。
父親在那一年生病以及去世,一年不到的時間就結束掉了父親五十幾年的辛勞人生。這公平嗎?生命對父親公平嗎?
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2003年的第一天,早上十點多我下火車,因為站了整趟南下車程的關係,我的雙腳已經既痛又麻了,於是我找了公共電話打回家要父親來接我,而接電話的是母親,母親為難的說著父親還在睡呢,不曉得是不是感冒了,他很少睡這麼晚的……
「那就叫他起床啊!都早上十點了!」
既累又煩的我吼著母親,接著在母親的可是聲中我摔了電話,賭氣的等半小時左右的時間搭公車回家,回到家時已經近中午,而父親則是一臉疲憊的坐在客廳沙上發上悶悶的抽菸,連聲招呼也不打的我直接回到房間裡補眠,累的連母親來喊我吃午餐也不想理會。
那天我醒在黃黃時分,醒時父親不在家,不等我問、母親就說了父親去醫院看病,因為胃痛的無法忍耐了;直到那一刻起我才明白事態嚴重的程度,因為首先,父親是寧願忍耐也不肯上醫院的那種牛脾氣個性,更何況是這種得掛急診費用的額外花費?那天晚上父親回家,除了肝硬化之外就什麼也不肯再說了,接著隔天,在母親的憂心之下,父親依舊執意上工。
「我還得養家。」
父親說,只這麼說。
那天的父親依舊嘴裡叨著黃長壽、手裡依舊提著他的鐵製大茶壺、跨上他的老舊野狼一二五,依舊的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那樣、逃避,或者應該說是:認命。
「回學校上課吧,你學費很貴,請假他會不高興。」
母親說,堅持的說。
接著是農曆年前,我接到母親要我請假回家的電話,病危了,不用她說我也猜到。
「明年就可以退休了。」在加護病房外,母親擦著眼淚說,「本來還計劃用退休金去還房貸的,這樣就可以輕鬆很多了,你爸說……」
那是第一次,我具體的感覺到貧窮的滋味;那是第一次,我打從心底憎恨貧窮。
父親在農曆年後過世,幸運的是我們還是闔家團圓了最後一次,那是父親認份而又辛勞的人生中,少數幾次的幸運。
「辛苦工作了一輩子,他卻連台車也沒給自己買過。」
在告別式上,望著父親的遺容,不曉得為什麼,我腦子裡想的竟是這個。
然後是春末夏初,母親重度憂鬱,會發現是因為我回家時親眼看到母親拿起水果刀往手腕劃出一道血,而她的表情卻是恍惚的像是並不曉得自己正在做什麼,當時勉強著自己放下行李冷靜地替母親止血包紮時,抬起母親的手腕,我才驚察這並不是母親的第一次發作。
「把房子賣了吧,在市區買個小一點的公寓住,也不用再繳房貸。」
「賣掉你爸辛苦了一輩子的這個家?」
幾乎是連想也沒想的,母親反問我,我注意到母親說的是家而非房子。
那是我第一次也最後一次這麼問、這麼想。
那天晚上我失眠,不,與其說是失眠、倒不如說是不敢睡,好幾次我下床走到母親的房間察看,確認她是睡著了而不是正在傷害自己之後,才能夠安心的讓自己走回房間躺回床上,只是這安心持續不了幾分鐘我又下床,就這麼反覆直到天亮;天亮時我承認我再也受不了了,瞞著母親我出門辦了現金卡借錢,並且儘可能婉轉的勸母親到療養院休養、避免她一個人在家,聽了之後母親的反應是張開嘴巴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張開嘴巴的母親卻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辦法讓自己說出來,只是哭,一直哭。
應該早就這麼做的,應該早一點發現的。這是當時騎著野狼一二五載母親去醫院的路上時,我心底最大的自責。
畢業的時候我把這件事情告訴女朋友、當她抱怨為什麼我每個週末都回家以及好奇為什麼我只需要當十二天的補充役時;接著當我結束十二天的補充役那天,女朋友帶著霈霈一起出現在我們的約會,在那頓三個人的午餐時我心底其實就已經有了準備,果真當晚女朋友來了電話說要去日本留學,我感謝她沒把分手的原因甚至是分手這兩個字說出口,我不怪她逃跑似的離開我。
「換作是妳的話,我也會這麼做的。」
在那通不提分手的分手電話裡,我一直想要這麼告訴她,可是我沒說終究沒說出口,並不是說了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卻是因為從女朋友身上我學到一個道理:沒必要把每件事情都告訴別人,尤其當據實以告並不如說謊來的那麼安全時。
掛上電話之後,我感覺到我的身體裡有個什麼不見了,是關於感情的那個部份。
女朋友在秋末冬初離開,女朋友離開的那個下午我並沒有去送她上飛機,我反而是約了霈霈到無名咖啡館泡了整下午,而當時我們的友情已經熟悉到不需要客套的顧慮,於是霈霈便直接的問道:
「她不是今天上飛機嗎?你不去送機?」
「已經不是我女朋友了,幹嘛浪費時間白跑一趟?」
想也沒想的、我回答,我發現我很喜歡霈霈的直接,雖然她的直接經常會無心的傷害到別人而且還不自覺,雖然往後我才明白其實霈霈內心裡並不如她表現出來的那麼直接。
雖然。
「沒感情的人,自私的蘇沂。」
霈霈說。無論是在那天,又或者是往後,霈霈都喜歡拿這句話激我,但她越是激、我反而越是嘻皮笑臉的不以為意,我打從心底把這句話當成是讚美而很滿足的收下。
或者說是提醒。
沒感情的人,自私的蘇沂。
當霈霈再度拿這句話激我時,同樣是在無名咖啡館,只是這一次多了葉緋,並且這一次她的表情更不屑了。
我當然明白霈霈的不屑,但我其實並沒有所謂。
那陣子母親已經出院、雖然時常還是會抱怨著吃藥很討厭,不過精神狀況總算是恢復了穩定,於是農曆年後我告訴母親很順利的找到工作,只不過工作的地點在台北,也於是我沒有辦法再繼續陪她同住;關於這點母親是很失望的,母親搞不懂為什麼我非得到台北工作不可,而我則搞不懂母親怎麼會以為我合適一輩子待在這個偏遠的海邊小鎮,甚至是做一輩子的工?
我不想過父親的人生,雖然我還是很想他。
沒感情的人,自私的蘇沂。
那陣子我免費寄住在台北同事的公寓裡,同事是個明顯暗戀我的女生,個性十分良好的女生,好的不應該喜歡我才對的女生;我對她雖然並沒有興趣不過還是很開心的接受她的提議。
「反正空出來的房間也只有貓在睡,而且治安不好,女生獨居也危險。」
米馡很有這麼回事的解釋。
「那麼我除了陪貓睡之外,還要不要陪妳睡?」
當時我很不正經的這麼反問,結果她只是羞紅了臉沒再往下說去,也沒真要睡她,更何況實際上寄在她那裡的半年間、我們在公寓裡碰著面的時間或許總計還不到一天,那將近一年裡每天我們一起搭捷運上班,對此出版社的同事沒例外的當我們是在交往,我這方面是隨便他們怎麼想的,而至於她那方面我則儘量不去思考她是怎麼想的;我的第一份工作簡單又輕鬆,就是把畫家們的插畫排好版面送給主編--也就是她--過目即可,每天我幾乎只花半小時左右的時間確實工作,其餘則用來躲在棒球帽底下補眠,因為夜裡我還在公寓附近的便利店上大夜班,白天的薪水交由母親當作家用以及償還房貸利息,大夜班的薪資則是我的微薄的生活費以及償還現金卡的負債;而我不得不承認的是,在那樣子以時數換取金錢的勞力付出時,難免我還是會怨懟母親不但幫不上我的未來、甚至變成是我現在的負擔,如果不是因為母親因為房貸,那麼我就可以把未來放手一搏賭在我的工作室了吧?而不是讓我的時間變成只是廉價的計量化了吧?每當累極煩透時,我難免會這麼怨懟,我沒有遺傳到父親的高尚品格以及無怨無悔,我知道,也遺憾。
在那樣子的時間透支裡,每個月我還是固定回家兩次,是放心不下獨居的母親,也是因為每個月兩次和霈霈她們泡無名咖啡館是我生活裡最大的奢侈以及放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很喜歡這樣子三個人的無名咖啡館,這讓我有種莫名的安心感,可以暫時待在現實之外的安心感。
而那次的無名咖啡館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的霈霈看起來很煩躁的樣子,她心底壓著什麼事、壓的她透不過氣來,我明顯的這樣感覺到;本來我以為那只是剛好霈霈從美國出差回來的疲累所導致,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並不是。
後來。
「沒感情的人,自私的蘇沂。」
就是在那次的無名咖啡館裡,霈霈再度拿這句話激我,才想著嘻皮笑臉著什麼時,霈霈又說:
「我記得你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是個有才華的人。」
「霈霈……」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自尊被刺痛的沈默,葉緋試著緩頰,不過沒用,因為霈霈以一種存心故意的壞心眼口吻說起我在台北簡單又入門的工作、她認為抹剎了我的才華的工作,以及寄住生活。
小白臉。是的,霈霈甚至還用了小白臉這個字眼,我知道她是想激我生氣,只是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激我生氣。
非得激我生氣。
那是霈霈難得成功激怒我的一次,因為接著我冷冷的反諷回去:
「和個從沒見過面的外國人談網戀搞網戀就比較實在嗎?」
而葉緋的反應是驚訝,於是我們才發現原來我們都沒有告訴過她這些,無論是霈霈口中的小白臉,又或者我不屑的網戀。
那次的無名咖啡館我們不歡而散,那天晚上我接到葉緋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我,那是我人生重新洗牌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