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蘇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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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通電話來的正是時候,在對的時間點上,葉緋的那通電話。
那天在無名加啡館不歡而散(更正確的說法是,我丟了鈔票在桌上,然後自顧著先走掉)之後,懷抱著惡劣的心情我直接回家。
那天母親早上上市場時特地買了兩隻雞,接著花去整下午的時間為我熬雞湯補身體,接過母親遞來費工的雞湯,結果我卻只喝了一口就放下。
「太油了。」
太油了,我說,而不是謝謝,甚至是:媽,妳也喝一點吧。
「可是我花了整天時間熬的,你再多喝一點吧?」
「不用工作的人真好,整天的時間就用來煮雞湯就好。」
丟下這句無禮又不知感激的話,我把母親的受傷丟在腦後,起身上床去洗澡;那是那年第一個寒流來襲,我記得,我浴室的熱水一直以來就有問題,可能是水壓太小可能是管線老舊可能是熱水器該換了……誰曉得,每次洗澡時出水量很小不說、更要命的是水溫還會忽冷忽熱,夏天其實沒有所謂,但冬天可真的是種折磨,父親還在時總說著要找個時間請水電工過來檢查,可是父親都已經過世快兩年了……
快兩年了。
那天等了一會熱水之後我把身體淋溼,才抹完洗髮精時,這該死的熱水器又鬧起彆扭來,就這麼抖著身體呆望著怎麼就是使不出熱水的蓮蓬頭大概十分鐘那麼久之後,我發現我受夠了,無論是這半故障的熱水哭,這貧窮的家庭,這只會把愛煮在食物裡的母親,又或者是我的人生,都受夠了,真的受夠了,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再也受不了了。
咬牙忍耐著用冷水把頭髮沖乾淨把身體稍微沖洗之後,穿好衣服我走下樓,衝著母親就是一陣抱怨,又或者應該說是:爆發。
「我浴室的熱水器壞了那麼久,妳為什麼都不找人來修?都冬天了妳知不知道?把我冷死妳高興嗎?」
「我以為你會在我們浴室洗--」
「沒有我們了!」打斷母親,我吼她:「爸死了!留下一大筆房貸、我們根本住不起也用不著的笨房子!害我不能成立工作室害我懷才不遇還被笑!」
「小沂--」
「而妳!妳只會煮雞湯只會掃房子,妳為什麼就不能有用一點!妳甚至還發瘋住院增加我負擔!妳問我為什麼不交女朋友帶回來給妳看?妳怎麼不問問誰敢接受一個發過瘋的婆婆!」
「……」
太過份了,我知道錯了,可是我真的受夠了,真他媽的受夠了!
「我要回台北了,那裡起碼有熱水,而且我甚不用付錢!」
我賭氣的說,然後越過母親打算真的直接回台北,然後母親的聲音在我身後落下:
「我很久不用吃藥了。」
母親說,說的委屈也說的傷心,傷出我的自責,及後悔。
「你爸爸辛苦工作了一輩子,可是他從來不會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
道個歉吧!腦子裡我是這麼聽著的、希望著的,可是我的嘴,卻倔強的不肯開口,拉不下腦開口。
「如果你房貸繳的很累,那就賣了吧,媽媽知道你辛苦,我只是不知道……」
母親說到哽咽,而我,內疚;這是一句體諒的話、妥協的話,可我,卻聽出責備、及失望。
--賣掉你爸辛苦了一輩子的這個家?
然後,然後我們同時聽見我的手機響起,恰到好處的打破這僵局,這、是也不是的無言。
是葉緋打來的電話,來的正是時候的電話,在最對的時間點上,
「要不要去喝酒?」
這是我開口的第一句話,在葉緋表示身份之後,立刻的就這麼問了,是問葉緋,也是故意說給母親聽;葉緋的反應是有點為難、對於我這突兀的邀約、在這有點晚了的時間,不過她終究還是說了好,然後我聽見自己鬆了口氣的聲音。
我們約在初次見面的那家夜店,老老舊舊的夜店,還有點不好說破的寒酸,可是她說想去那裡,因為離她家很近,而且她不想去到有現場駐唱的地方。
我沒意見,我反而有點高興,因為那裡的酒比較便宜,而我還稍微負擔的起。
初次見面的夜店,距離初次的見面將近一年之後,我們才又重新踏進它,坐的是相同角落的沙發,相同的四方桌上擺的是我的whiskey和她的whiskey sour,而這次,沒了霈霈。
當今夜的第一口酒入喉之後,終於我緊繃了整天的神經這才放鬆了下來:
「謝謝妳啊。」
「嗯?」
「打了那通電話,那時候我剛好和我媽吵架,我說了很過份的話而且還吵的很僵,雖然想要道歉但卻又拉不下臉,還好是妳的電話讓我下了台階。」
「呵。」
呵。這是她的反應,僅是淺淺的笑以回應,而不是追著問前後經過或者聊表幾句評論,我發現這點她和霈霈很不一樣。
「倒是對妳很不好意思啊,這麼晚了還硬拖了妳出門。」
「沒差,反正我就住附近,走路過來才五分鐘不到。」她解釋,然後笑,「而且我失眠,睡不著又沒事做,剛好。」
方才嘴角的那抹笑意直到此刻才真正進到她的眼裡,這讓她的眼睛洩露出平時隱沒的溫柔。
我喜歡她的笑。
「聽來是個有錢人家的女兒嘛,能住在這裡高級住宅區裡。」
如果是平時的話,我想我一定會這麼說的吧!一定會這麼不正經的說的吧!但是還好我沒有,我說的是:
「我不是小白臉,確實我是免費住在女人家裡,可是我真的不是霈霈說的那種小白臉。」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麼說,說的像解釋,解釋的像強辯,可是我……真的有種被看輕的傷心,這麼久以來勉強自己忽略的傷心,終於脆弱了我的自尊。
自尊。
「我想我大概懂吧。」
「嗯?」
「活在夢想之外的生活。」
活在夢想之外的生活……
「雖然看不出來,不過我曾經也有過夢想,所以今天霈霈說的那句話,我想我大概懂你的感受吧,所以我打了你的電話,然後我們現在坐在這裡。」
「什麼夢想?」
緊捉住她話裡的這兩個字,我問;而她的反應是微笑著搖頭,然後點了一根香菸,抽。她不肯說,是不肯,也是不想。
直到這一刻,我才具體的察覺到:對於眼前的這女孩,我,一無所知。
我知道她叫葉緋,是霈霈的高中同學,她們高中唸女校,私立的高校;她從今年開始在建設公司上班,什麼職務不清楚,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是一位感覺教養良好的女孩,不會刻意這麼表現、但旁人卻仍能明顯的感覺出來;她會抽菸,但不是習慣要抽菸的那種,喝拿鐵,不加糖,吃提拉米酥,討厭黑森林蛋糕。
我知道她叫葉緋,在三個人的無名咖啡館裡她通常只聽不問,不問為什麼每次我約霈霈時總要霈霈也約她一起,而如果她當真問起的話,那麼我將據實以告:我喜歡有她存在的畫面。為什麼?不知道。
但她沒問,終究沒問;眼裡有溫柔但卻沒感情的葉緋,我知道的葉緋,在這晚及往後,所知道的葉緋。
而我只是在想:她把感情藏哪去了?
在第二輪的whiskey和whiskey sour之後,連我自己也意外的不得了的是,我竟就說起這兩年來的生活,每當霈霈問起時、總是刻意輕描淡寫一語帶過的辛苦生活:父親的過世,母親的住院,經濟的困頓,以及、逃跑似的前女友。
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我發現她是一個可以讓自己放心在她面前脆弱的人吧,我想。
「還是可以一邊接case一邊為將來的工作室準備哪。」
而聽完之後,這是她的第一個反應,並不是:原來你過著這麼辛苦的人生哪……的同情話語。
我感激她的反應,我並不想要被同情,我於是放心的脆弱:
「哪可能,我每個有固定的支出,所以沒辦法承擔只有白天那份固定收入的風險,而接案者的起步是沒可能穩定的啊。」
「那如果有穩定的案子呢?」
「嗯?」
「我們公司的廣告設計,雖然只是簡單又制式化的建案看板設計,不過應該剛好合適你利用在公司的閒置時間進行吧?」
「原來今晚是面試啊?」
我以為我會這麼開玩笑的,可是我沒有,今晚的我,很不蘇沂。
「細節方面用電話和網路溝通就好了,費用方面就固定是你大夜班的月薪,這樣如何?太低的話你也可以直接告訴我不用客套。」
「不……」我說,然後把原本都說到了嘴邊的客套收回,忍不住的、我問:「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我們都是住在傷心國裡的人。」
那天我們一直聊到凌晨四點、夜店關門之後才離開,走出夜店的時候,雖然聽起來有點客套、不過卻是發自於內心的感到抱歉:
「不好意思哪!拖著妳聊了整晚,這時間回去會不會被家人唸?」
「倒是還好,我爸這陣子出差不在家。」
「母親呢?」
「和姐姐去溫哥華探望生病的外婆,所以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家。」大概是意示到最後那句話好像包含了什麼暗示的意味,於是葉緋快快的又接著提議:「要不要去樣品屋喝杯咖啡醒酒?就在附近而已。」
「樣品屋?」
「嗯,我們家最近的一筆建案,就在附近而已,打扮的很漂亮的樣品屋哦。」
「好啊,反正我也得等天亮的第一班火車。」
「回台北?」
「回家。」
「順便帶份早餐回家給媽媽吧。」
「嗯?」
「我和我爸也僵過,幾乎兩年那麼久都沒有聯絡也不回家,後來是他找到了我,也是差不多這種時刻吧!從打工的爵士夜店剛下班,一走出門口就看見我爸爸站在對街,手裡還提了份早餐。」興緻很好似的,葉緋難得這麼淘淘不絕的說:「那時候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早餐冷了,因為是從台中買來的。呵!搞不懂明明有那麼多話可以說、但他卻偏偏挑了這一句。」
「然後妳就笑了?」
「是啊,那大概是我那一年第一次發自於內心的笑吧。」
2002年,我心想,我記得她的那句話,我記得我們友誼的起點:如果我的人生中沒有2002這一年的話,那該多好。
「不過確實就是在那份冷掉的早餐裡,我決定回家了。」
「順便放棄夢想?」
搖頭,那朵溫柔的笑此時在她的嘴角而非眼裡。
「那時候早放棄了,還自甘墜落的沈淪著做了很不好的事。」
「很不好的事?」
她不回答,她轉移話題:
「看不出來我曾經是這樣的人吧?」
看的出來也看不出來,差別在於有沒有用心看,以及、她願不願意被看透。
「跨年有節目嗎?」
「應該又是拖著霈霈一起去哪過吧,因為除了她之外沒有什麼朋友的關係。」
「那要不要一起過?」
「我們三個?」
她意有所指的問,問的俏皮也問的機靈,然後我就笑了,在笑裡對霈霈的氣也消了:
「我們三個,當然。」
「好啊,但我們原本以為你已經有節目了。」
「怎麼說?」
「因為你看起來朋友很多的樣子。」
「這方面我倒是和妳一樣,沒什麼朋友啊、其實。」
「原來也同是看不出來國的嘛。」
「呵。」
呵。
那天早上我如葉緋所建議的那般、替母親買了份早餐回家,不是從台中買回去的、而是我們車站附近的永和豆漿,我沒忘記母親喜歡那家的豆漿和燒餅;回到家時母親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我不曉得她是已經醒來了然後在沙發上歇會兒?又或者是從我昨天負氣出門之後就一直在沙發上等門直到睡著?
我希望是前者。
「媽,吃早餐吧。」
而,這是我開口的第一句話,在母親眼眶紅了的同時,我說出了在火車上的決定:
「房子不賣了。」
「可是--」
「這是爸爸的房子,我們的家,沒有可是了,就是不賣了。」
然後,我張開雙臂,擁抱我的母親入懷裡,母親溼掉的眼睛靠在我的肩膀上,在眼淚裡,我希望她明白我沒說出口的:妳還有個兒子可以依靠,這不是個比父親還吃苦耐勞肩膀,這是個累極倦極會亂發脾氣的肩膀,可是它、讓妳靠。
依靠。
算我迷信吧!但那幾年的我,真的把她們兩位當成是我的幸運星而執拗的堅持要和她們一起過跨年。
我們的第一個跨年之後,母親順利康復出院並且重新振作,而我也是;第二個跨年之後,我的工作室成型,第三個跨年夜我還清所有的貸款並且終於可以開始只挑喜歡的案子接,而第四個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