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惟任
圖/耿建齊
未和街友接觸前,我沒有想過一個人關係崩落後會是什麼樣子,他們像是存在卻又不存在的漂浮物,在人世間晃蕩,即使努力想讓自己成為什麼,變得可見、明晰,但在城市的陽光照射下,他們仍如幽靈般透明。街友社工的工作,是讓這些透明的幽靈擁有日常,彷彿日常生活是具有重量感的顏料,能一點一滴的賦予街友色彩,讓他們的輪廓變得清晰,直到和城市現場再度融成同一個場景。
時間並不是平等的
第一次接觸街友,是在茶魚飯厚的錄音室內。那天友洗成員噜咪、胖胖前來錄音,當時他們已順利租屋,可以用相對穩定的目光,回望過去的生活。而我在做紀錄的過程裡,首先感受到的是巨大的資源差異。
噜咪20歲退伍後北上打拼,先後經營過雞排店、路邊咖啡店。雞排店因為當時整個產業捲入負面報導,客流變少,不得已收掉。後來連咖啡店都失敗,噜咪沒了盤纏,開始在街頭流浪,一流浪就是十年。十年間,他主要的工作是打粗工,收入僅夠應付三餐與交通費。狀況好時,可以在網咖住幾晚,享受熱水澡、簡單的室內空間,稍做休息再回到街頭。因為存不了錢,只能在類似的日子裡反覆循環。
這樣的生活過了六年,才迎來轉變的契機。有好心的路人看到噜咪在二二八公園流浪,和他說可以去找社福單位芒草心,他們會幫嚕咪引介一些資源。嚕咪猶豫了一下,和路人問了地址,用自己的雙腳一路走過去。
到了芒草心,嚕咪大概說了自己的狀況。社工和嚕咪約好隔天下午去二二八找他,於是隔天嚕咪在公園等了又等,不敢去發物資的地方拿餐,深怕社工來時找不到人。那天天氣冷,肚子餓時身體就更冷,好不容易盼到芒草心社工趕來,知道有中繼床位了,嚕咪覺得自己的生活終於有一點轉變。
從開始流浪到迎來契機,嚕咪足足走了六年。還是透過一個好心路人的提醒,才銜接上社工體系的資源。聽到這些事,我無法掩蓋自己的訝異,到底是什麼樣的限制,會把一個年輕人綁在街上這麼久,讓他需要花費如此漫長的時光,才知道自己能如何、向誰求助?
我的成長過程有過很痛苦的時刻,但記憶中直到研究所畢業,我未曾去打過一天的工。即使積欠了學貸,也在我出社會兩年內就全部清償。因為有較好的條件去累積學識與能力,我能以較快的速度取得工作、銜接資源,因此在聽嚕咪的經歷時,我總覺得那些事件、問題至多一兩個月內就可得到處理,人生也可往下一個階段走。
但在嚕咪身上,是整整六年啊!再算上中間的各種嘗試、起伏,嚕咪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才走到租屋這一步。我說不上是難過還是憤怒,因為看到就連時間,對人都是如此的不公平。
如果沒有遇到芒草心與其他善心人士,嚕咪是否還需要另一個十年?人生又有幾個十年?
與自尊心搏鬥
另一位前街友胖胖,來自單親家庭,小時受到家暴,哥哥會一直打他,幾乎從小打到大。年紀稍長後,胖胖決定離家,騎著新勁戰二代一路流浪到淡水、住著1小時10元的網咖。錢花光後,胖胖先把機車賣掉,直到再度沒錢,就到桃園流浪、打粗工。
會跑到桃園,胖胖說是因為臺北有認識的人,怕被看到,沒面子。街友生活大致是如此,一無所有,但時不時仍想抓住自尊心,很怕自己有天連人都不是。
當時打粗工,胖胖一天只能賺1,100元,但不是每天都有工作可做,扣掉每天100元的員工宿舍費後,剩下的錢只剛好夠活下去。就這樣過了五六年,存不了錢的胖胖和公司處不好,做不下去,再度流浪到臺北。
初回臺北,一開始要克服的仍是自尊心的問題。因為長期做粗工,胖胖身形厚實,再加上習慣保持衣服整潔,看上去不像街友,臺北車站的社工發便當時會自動略過他,而他也厚不起臉皮主動拿餐。別說拿餐,當時就連拿個紙板坐下,胖胖都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氣。
那段時間,胖胖早上只要一睡醒就會離開臺北車站到處走,除了找工作外,也暫時偽裝成一般人,遮掩露宿街頭的羞恥感。他通常5點離開北車,半夜12點回去,偶爾出個陣頭賺800元補貼生活費。過程中胖胖逼著自己學會如何在街頭生存,拋下自尊心,該拿物資時就拿,該席地而睡就睡。
「是生存,而不是生活。」這是每個無家者最先體會到的事情。一開始有許多掙扎、羞恥,而後是習慣與麻木,那種麻木,有點像敞開原本就千瘡百孔的身心,讓所有事物穿透而過,雖留不下傷害,但也無法積累,就只是讓自己先活著,日復一日的伴隨歲月流逝,如城市的幽靈。
要讓這些人能夠重新累積,需要投注大量時間、資源,把他們千瘡百孔的身心縫補起來。可一旦縫起,變得能承載事物與記憶,原本穿透而過的苦痛也會回到身上。那時,他們是否會有足夠的條件去應對傷痛,找回自己人生的方向?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作選擇
嚕咪與胖胖有著相對的年輕與健康,可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但也因為如此,他們經常會遭到質疑,覺得這樣好手好腳的人會流落街頭,一定是好吃懶做。
面對質疑時,嚕咪與胖胖很難讓對方瞭解他們的人生其實沒有太多選擇,或者說,在所有的選擇裡,這已經是他們掙扎出來的,最好的狀態了。
例如找正職(月薪)工作時,他們會因為無法提供住址,在第一關就被刷掉。就算順利任職,他們也得先喝30天西北風,才挨的到第一個發薪日。要存到能挨過30天的資金,他們必須先有穩定、足夠的收入,而這通常也意味著,他們得先擁有一個正職(月薪)工作。
日子像一個殘酷的循環,他們得先獲得他們沒有的東西,才能從此循環中逃脫。例如擁有一個不會用暴力、不當管教逼迫他們逃離的家庭。例如好好的長大、求學,獲得相應的能力、文憑,並銜接上工作。例如擁有一段溫暖的關係,從中學習如何好好待人、被對待。
也許我們都忘了,我們所能成就的每件事背後,都蘊藏著許許多多的資源與際遇。而嚕咪與胖胖一路走來,並沒有足夠的幸運去擁有這些事物。
當我們站在相對穩固的基礎上,質疑他們為何選擇這樣的人生時,是因為我們有太多的選擇,以致於不能明瞭,那些沒機會作選擇的人的處境。
要取回多少東西才能離開街頭?
街友扶助組織的存在,讓街友有機會透過外力的協助,嘗試取回一些他們失去的東西,包含在社會中的角色,以及身為人的尊嚴。這並非易事,一方面每個街友都有自己獨特的人生故事與身心狀態,擁有與欠缺的東西各自不同,要一一理解、對症下藥十分困難。一方面,撐住一個人的社會網絡是非常多樣、複雜的,街友扶助組織能夠協助重建的部分相當有限。在稀缺的人力、物力中,他們得發想各式各樣的方案,盡可能編織出多樣、全面的扶助網絡,看是否能埋下契子、引發奇蹟,把街友重新拉回社會網絡中。
2011年成立,2014年正式營運的芒草心,9年來為了扶助街友展開了無數計畫,從提供中繼床位的自立支援中心、專門收容女性無家者的潭馨園、協助街友排除租屋障礙的友善宿舍、鼓勵街友述說生命故事的真人圖書館、引領眾人探索街友生活的街遊導覽、提供乾淨明亮洗浴空間的香香澡堂,到進行生活與就業培力的心手村…等,光是叫的出名字的專案就接近10項。
這些專案既是築基工作,亦是探索與嘗試,更是希望與寄託。它們從滿足街友的基本需求、尊嚴開始,協助街友累積面對生活的力量,讓街友慢慢從疲憊、麻木中醒來,與自己、他人好好互動,直到重新找到自己在社會上的價值與角色。
這過程無比艱辛,且無論投注再多心力,大多數的街友都無法真正走向自立。社工們能做的只是陪伴與等待,畢竟我們都無法直接介入另一個人的人生,代替他做選擇、過活。
香香澡堂
生活是許許多多零碎事物的拼湊,但每一樣事物,都使我們維持自己現在的樣子,包含洗澡、換衣,使自己擁有一個乾淨、舒爽的面孔。
香香澡堂是芒草心於2022年設立,讓街友自在灌洗的地方,也正是這樣的地方,讓街友一點一滴取回日常。澡堂隱匿在萬華的一個小巷弄內,一進門口,就能看見牆上芒字形霓虹燈散放出橘紅色的光芒,配合白色磁磚的皎潔,營造出溫馨、明亮的氛圍。
海明威曾寫過一篇小說,叫《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故事描述一個自殺未遂的絕望老人,經常在餐館中買醉到深夜。兩個侍者談論是否要服務老人時,起了爭執,年輕的那位希望早點關店,去享受自己的人生。老侍者則希望在虛無飄渺的人生中,維持住一個乾淨明亮的地點,讓那些內心破碎的人,在深夜裡找到慰藉與光明。香香澡堂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的地方,它潔白而舒爽,彷彿還沒清洗身體,就先透過這個場地祛除部分的污穢。
那空間是友善、包容的,從許多小細節裡,可以看到芒草心對街友的理解與在乎。例如入口處一台巨大、多格的物資箱,裡頭放置了泡麵、八寶粥、罐頭、餅乾…等容易攜帶、處理的食物。店長凱淳說,那是為了避免街友來洗澡時錯過街上發餐的時間,因此他們會先把民眾捐贈的食物一格格分好,讓洗完澡的街友可以快速選用,不至於挨餓。櫃臺旁也放了許多二手衣物,若街友因為天氣變化,需要調整自己的穿著,就可以登記索取。
除了提供物資,澡堂壁面亦佈置了許多色彩豐富的插畫,描繪街友面對的難題與困境。那些插畫未將街友醜化,而是以實在、有尊嚴的方式,呈現街友的日常。這也很吻合香香澡堂的調性,它在明亮、實用的機能中,設法加入一些可愛、溫馨的元素,去軟化街友因生命的嚴酷而不斷被壓縮的身心,但又不至過於浮誇,讓街友覺得那是來自遠方的,格格不入的訕笑聲。
就這樣,香香澡堂把洗澡這件事,轉變為對身心的關懷與淨化。街友在一個舒適的地方潔淨身體後,獲得較多餘裕,去感受環境、天氣,甚至他人目光的變化,進而有動力把自己調整到更好的狀態,去面對街上的生活。
友善空間對社區的意義
和另外一位資深店長阿江聊天時,得知澡堂的存在,在鄰近地區引發了正反兩面的意見。接納者覺得有個友善空間進行社會公益,是很美好的事。反對者覺得澡堂讓更多街友聚集在當地,影響該區的治安與整潔。
長期耕耘街友議題的芒草心,很熟悉街友面對的責難是什麼。有時候,是外界的不理解甚至歧視,把街友想像的太過糟糕。有時候,是街友的身心被磨損的太嚴重,壓抑不住對他人、外界的失望與憤怒,而有了不體面的言行。
第一線的街友社工,得一邊調解衝突,一邊尋找讓香香澡堂在社區立足的方式,例如定時清掃附近街道,維護共同的環境;主動拜訪鄰居,寒暄之餘,也說明澡堂的作用與理想。就連我擔任志工,問阿江可以幫什麼忙時,阿江第一個反應也是請我整理周圍街道,彷彿香香澡堂先要屬於社區,才能協助街友。
那天,拿著掃具走在街上,我覺得空氣是安靜的。澡堂前方是古式的紅色磚牆,沿著牆往前掃,很快會看到一間廟,廟前香爐裊裊的煙,讓我覺得更為放鬆。街上沒有太多東西可掃,只有牆角、水溝蓋旁有些煙蒂,整體來說,是維護得很好的環境。因為澡堂快開了,幾位街友在一旁安靜等待,他們年齡偏高,像是在菜市場、公廟旁會看到的老阿公、老阿嬤。寧靜的街道、舒爽的澡堂與等待沐浴的人們,在陽光下凝縮成平靜、祥和的時光。
也是這樣的時光,真正撐起了我們的生活。無論是不是街友,我們都需要一個尊重、包容我們的環境,也需要可以好好呵護、調養自己的地方。人性大抵是如此,在痛苦和失敗中,我們會變得暴躁、失常。沐浴在陽光下,和溫暖的人相處,我們臉上就會不自覺的浮現笑容。香香澡堂想做的,就是在不同人的雜亂生命裡,提供單純、務實的善意,讓有機會享受這空間的人,暫時擺脫束縛他們身心的污穢,展現自己較好的一面。
這樣的善意,會感染接觸到它的每一個人。就像我喜歡和凱淳、阿江的聊天,喜歡走在澡堂旁的小巷內,幫社區做一點小事的感覺。我想,這也是香香澡堂對社區的意義,撇開一些猜疑、不快,當周遭居民走近這裡,他們也會感受到這個空間的溫暖,進而喜歡上這個地方。
夜訪街友
因為想近距離觀察街友的生活,我拜託阿江幫我報名芒草心的夜訪街友活動。說是夜訪,但主要不是訪談,而是發送便當、生活物資給街友,看他們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順帶宣傳芒草心為街友舉辦的訓練活動。
發送時間是晚間9點到12點,當晚負責開車、帶隊的社工是佳庭,負責發餐的則是我和另一位大哥。佳庭個子小小的,做事銳利、果斷,可同時處理兩三件事情,有著用不完的活力。大哥和我一樣是發餐新手,他經營一間便當店,過往主要是便當的捐贈者,那天是他第一次離開店家,到現場接觸過往捐贈的對象。
發送地點在萬華、西門一帶,因為是鬧區,車子臨停很容易被開單,大哥和我一到定點就得火速下車,雙手拎滿便當、乾糧,沿著佳庭指示的路線尋找街友,再回定點等開車繞圈的佳庭回頭載我們。
當晚發餐不太順利,常常走了一圈後,發不到預計的份數。也許是稍早下過雨,街友們躲去了其他地點。也許是政府普發6,000元後,街友們能夠去網咖暫時歇息,更可能是我和大哥分不清街友和一般人的差異,只能挑外觀較明顯的詢問、發送,以致於錯過了隱身在人群裡的街友。
我本身是路癡,抓不准方向,外加台語不好,所以發餐時,是大哥先上前探問,我負責拎東西與遞餐。發了幾輪後,隨著接觸與閒聊,逐漸看到芒草心、發餐者、街友之間的多元關係。
作為芒草心的志工去發餐,能夠在短時間內取得善意與信任。因為芒草心的發餐活動已持續多年,大多數街友一聽是芒草心,就知道你的來意,會很快放下戒心,甚至和你反應他的問題、需求。
有位街友大哥原本閉著眼在休息,被我搖醒後,第一件事不是拿物資,而是吐苦水。因為不諳台語,我只能點頭傾聽,感覺他很悲傷時,輕輕拍他,說沒事沒事。另一位大哥,會主動幫其他街友拿餐,說他們剛好去躲雨,怕回來時餓著,先幫他們留一份。一個老先生,用迷茫的眼神看著我們,默默收下便當,但不發一語。時程緊湊,我們無法多聊。但街友的神色、反應,已透露了街頭生活在他們身上留下什麼樣的印記。
身份的流動
發餐時,我不時和一起送餐的大哥閒聊,聊多了,他慢慢對我坦露他自己。大哥說他的餐飲事業不太順利,且因為一些意外,視力受到損傷,之後會慢慢接近全盲,整個過程不可逆。他目前正嘗試尋找其他出路,但因為歲數已大,想找到一份不需要視力的工作,難度很高。隨著碰壁次數變多,他的不安感也越來越濃烈。家人勸他放棄北部的生活,把房子賣掉,住到消費較低的地方去。他不肯,覺得一旦作出那樣的選擇,就是承認失敗,但他的人生不該只是如此。
我試著和大哥說,總會找到方法的,我們只能先接受無法改變的處境,並設法找到能做的事情。一旦找到了,即便生命不如預期,我們還是能過得很有力。但同時,我不太清楚自己是否有資格說這些話。從一個正值壯年,還有適當條件追求人生發展的位置上講這些話,是否太無關痛癢?如果是我自己正逐漸喪失視力,看著逐漸模糊、失去色彩的世界,我能夠不自暴自棄嗎?
那位大哥,正經歷生命的轉換期。他雖擁有過去累積的經驗、資產,但若情況不斷惡化,他也有可能無法負擔生活開銷,掉進街頭,從助人者,轉變為需要被救助的對象。這種轉變,也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只要一些超出我承受能力的意外發生,我就會是街友的一份子?
目前我的毫無畏懼,但同時,我也知道這只是種盲信,不幸發生前,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不至於如此。但生命的發展,總是超出人們的預期。在街上的人,每個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許多人也未曾想過自己會流落街頭,直到驚覺命運是如此的脆弱。
街友社工的暗與光
發餐大哥的故事,成為一個我反覆思考的點。我發現街友與非街友的界線是模糊的,我們都無法保證自己不會因為一些不幸的遭遇,跨到另一個象線去。也因此,我越來越好奇街友社工是如何面對這一切。在扶助街友的過程中,他們是否會有更多的覺察與恐懼?
實地走過香香澡堂、跑過發餐,我覺得自己稍稍有基礎訪問街友社工。於是魚爸幫我約訪曾到茶魚飯厚錄音的資深社工利嘎。訪談是在線上進行,視訊開始時,我一看到利嘎就開始笑,因為利嘎就是那天開著車帶我和大哥四處發餐的佳庭。
利嘎是個豐富而奇妙的人,透過她的視角,我看到一種快速轉換、奔馳的社工人生。彷彿生活是暗與光的競速,當你經常要面對巨大、無底的深淵,你就必須背對黑暗,趨光狂奔。唯有你跑得比黑暗吞噬你的速度更快,你才能持續拋出繩索,拉住那些已被吞沒的人。
但那些向著光狂奔,救助他人的社工,內心就沒有積累黑暗嗎?我想是有的,而且很深、很殘酷。只是作為一個救助者,他們得設法保持自己的動能,一方面與當事人保持距離,避免自己被影響、傷害,一方面把避不開的悲傷封存起來,等待適當的時刻才做釋放。
與利嘎的對談,讓我同時接觸了社工生活的暗與光。一邊,是不斷崩解的關係,以及失去人生方向的夢遊者。一邊,是破碎後重新站起的自己,也許變得更強韌,也許一樣易感、脆弱,但仍舊堅定著方向前行。
我蠻欣賞利嘎奮戰多年後,所到達的平衡點。她不斷的舉起、付出、放下,每個階段都是真誠,但冷靜的。即便扶助街友的過程中,必須反覆經歷難以釋懷的痛,例如好不容易成功租屋的個案,住不滿一個月就意外死在租屋處。但她會想辦法讓這些痛楚結晶,從身體剝離,轉為文字,使那些個案還能生存在某個地方,不會真正被遺忘,而後驅策自己往前走。
對於關係瓦解的恐懼
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指著蠻荒之地高喊「恐怖啊!恐怖!」。因為在文明與蠻荒的交界處,潛藏著一種精神的危機:在一片純然的未知中,文明人發現自己過去的原則、信仰處於失根的狀態,他逐漸被蠻荒之地吞噬,無法再相信過往確信的事情,且他也無法擺脫溺水的感覺,去重建自己的信仰。
我想那樣的恐怖,也發生在扶助街友的過程中。社工所面對的最大黑暗,就是發現那些支撐我們的關係網絡,實際上是脆弱不堪的。街友是關係瓦解的進行式,無論是因為家庭失和、身體病痛、精神障礙,他們有千百種苦衷,難以在社會上獲得一個安穩的位置,以致流落街頭。社工則在扶助不同個案的過程裡,看見大多數人擁有的關係都是脆弱的,即便是原本以為很穩固的關係,也隨時會因為一些意外、巨變而崩裂。
我自己經歷的例子就有兩個,除了夜訪時的發餐大哥,還有在香香澡堂閒聊過的前油漆店老闆。他的氣質沉穩,說話慢條斯理、邏輯清晰,放在許多地方,你都不會覺得他是過得不好的人。聊一聊,才知道他說話的慢,是因為數年前長了腦瘤,神經受到損傷,不再能隨意操控自己的身體。從此,他的世界只能以慢速前進,說話慢、行動也慢,完全跟不上商場的快速節奏。他有過很多掙扎,最後還是被淘汰了。為了避免給親戚添麻煩,他選擇在街頭生活。苦雖苦,但維持了最後一點自尊。
聽到故事的當下,我其實不知道怎麼回應,因為我光是想到被困在自己肉體裡的感覺,就覺得可怕。事情發生時,他應該身體越是遲緩,心就越是焦急,兩種速度相互打架,我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樣的煎熬。同時,我也覺得以現代社會的節奏,確實容不下這樣的身體。
我只能保持微笑的看著他,他也微笑的看著我。整個談話過程他都是平靜的,但我覺得我可能無法長時間去感受這樣的故事。我會需要把這些故事拋在腦後,以自己的節奏去做事、生活。
我很簡單就可以從那個場域、情緒中抽離,去進行其他工作。但街友社工呢?日復一日的綁在那個位置上,他們要如何去面對不斷疊加的,令人難過的案例?在種種失序、瓦解、無助裡,他們要怎麼在救助他人的同時,也守護住自己?
社工與街友,就像共同懸吊在一個無比巨大、漆黑的洞穴上,社工努力連接、編織各種網絡與黏絲,想把眼前所見的人都抓住。但在凝視黑暗時,社工也會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心生恐懼,並發現助人者、受助者本質上並無不同,都是在各種關係裡掙扎著、努力著,期盼自己有足夠的幸運,能抓住一些溫暖、確實的東西,順利走完這一生。
也許,街友議題所帶來的挑戰,是我們得重新面對、檢視自己與他人、社會的關係。這些關係可能是建立在親情、利益、寂寞,或者千百種我們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事物上。當我們很坦然的去面對它們的脆弱,知道沒有一種關係能強烈到永遠讓我們維持在目前的位置上時,我們就能同理、接納街友們的處境,並在多變、脆弱的關係之上,與他們一同重建自己的人生。那時,恐怖也許能成為另一種光明。
重建關係裡的光亮
和芒草心的人互動時,我始終是愉快的。我想是因為凱淳、阿江與利嘎,都能以各自的方式,在生命的交界處蒙生出新的力量。這份工作使他們心裡有傷,但也使他們跨過一些界線,重新找到自己的施力點與信仰。
凱淳是研究者性格,正在撰寫與街友有關的論文,未來打算和一些學者、專家一同推動相關社福條例的修法。阿江是個非常爽朗、直白的人,她會和我明說當初進芒草心完全不知道街友社工是在做什麼,自己也沒有什麼救贖世人的崇高理想,只是想完成一份工作。但在香香澡堂最兵慌馬亂的草創期,她還是撐過來了,處理各種狗屁拉雜奇聞軼事的同時,也把香香澡堂塑造成一個明亮、溫暖的空間。利嘎,作為這三個人裡最資深的社工,已完成了某種生命的風格,訪談時觀察她思考、做事的方式,以及閱讀她傳給我的文字,我會想:這就是光亮嗎?
如果人生是一個糞桶,經常要頂著糞便,在污穢裡泅泳,一個人是否還能不斷夢想著有趣的事情?如果有這樣的人,我想利嘎是其中一種。在她的世界裡,一個人可以受傷、哭泣,也可以自我放棄、長時間沉溺。她對街友的包容裡,有一種理解與溫柔,因為她覺得遭遇到一些事故後,一個人想要完全倒下也是可以的。但若有天,那個倒下的人想站起來了,利嘎會劈哩啪啦的把能用的資源、能做的事情一一交給對方,看能否陪伴對方往前走個一兩步。
奇特的是,這樣溫柔的心,又必須與某種果斷、務實的性格結合在一起,才不會過快的被悲傷、遺憾的心情燃盡。利嘎和我說她剛開始擔任街友社工時,會放很多心思放在個案身上,那過程非常消耗,有時她會坐在路邊大哭,不知道人生在幹嘛,因為她的個案就是一群不知道自己人生在幹嘛的人,當她把重心放在他們身上,也會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到底在幹什麼。
經過長時間的掙扎與調整,現在的她,盡量以任務取向的方式完成事情,例如有人想辦福利身份,她會告訴對方幾點在哪裡集合。辦完身份後,她就會自動失憶,很快把個案的臉孔、事情都忘光。如此,她就能把能量集中在生活中喜愛的事物上,成為一個快樂的社工。
用遺忘去換取前進的空間,聽起來很冷酷。但讀著利嘎書寫的,紀錄街友的文字,我能感受到她與這份工作的深刻連結,裡頭的溫柔與不捨,並不是用「遺忘」兩個字就能帶過的。有時候,一些至深的記憶,只有在你放下後,才能成為你血肉的一部分。它始終陪著你向前走,但不會再用一些表面的痛苦,把你束縛在原來的地方。它會存在於你未來做的每個選擇、付出裡,即使你很少意識到它的存在。
我想,對於這些記憶的遺忘與擁有,就是我們稱為理念的東西。在利嘎身上,我能看到這種理念的迫切性。她總是在談論如何幫助眼前需要救助的街友,即便切換了場景,把重心擺回自己喜愛的事物上,她仍然在告訴自己:已經有那麼多因為不幸、苦難、傷害而沉淪的靈魂了,至少自己要過的熱烈、豐富,且有趣一些,一切才值得。
說利嘎是代替未能好好生活的街友,去過一種更熱烈的生活,可能太過濫情。但我確實覺得,所有的遺憾只有在一個人好好過活,設法助人也助己時,才能得到平息。
無論是嚕咪、胖胖、送餐大哥、油漆店前老闆、凱淳、阿江、利嘎,或者是我,都不見得能在自己的生命裡獲得成功與幸福。有些人已經經歷嚴酷的失敗,也缺乏適當的條件重新站起。有些人看起來能擁有更為光明的未來,但說不定哪天就突然覆滅。這是生命的偶然與黑暗。
另一種與之相應的光亮是,即使作為個人在努力掙扎後失敗、倒下了,但作為一個共同體,人們在眾多的失敗裡仍願意相互理解、扶助,並覺得追求生命的美好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在追求的過程中,也許會有越來越多人找到自己生命的風格,一邊經歷殘酷的事情,一邊不減熱情的前行。看著這些人散放的光芒,所有的夜都將不再那麼漆冷、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