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漫漫,我們何時跌落、升起?

閱讀時間約 23 分鐘

文/莊惟任

圖/耿建齊

存在,卻失去面孔的人。

存在,卻失去面孔的人。

未和街友接觸前,我沒有想過一個人關係崩落後會是什麼樣子,他們像是存在卻又不存在的漂浮物,在人世間晃蕩,即使努力想讓自己成為什麼,變得可見、明晰,但在城市的陽光照射下,他們仍如幽靈般透明。街友社工的工作,是讓這些透明的幽靈擁有日常,彷彿日常生活是具有重量感的顏料,能一點一滴的賦予街友色彩,讓他們的輪廓變得清晰,直到和城市現場再度融成同一個場景。

時間並不是平等的

第一次接觸街友,是在茶魚飯厚的錄音室內。那天友洗成員噜咪、胖胖前來錄音,當時他們已順利租屋,可以用相對穩定的目光,回望過去的生活。而我在做紀錄的過程裡,首先感受到的是巨大的資源差異。

噜咪20歲退伍後北上打拼,先後經營過雞排店、路邊咖啡店。雞排店因為當時整個產業捲入負面報導,客流變少,不得已收掉。後來連咖啡店都失敗,噜咪沒了盤纏,開始在街頭流浪,一流浪就是十年。十年間,他主要的工作是打粗工,收入僅夠應付三餐與交通費。狀況好時,可以在網咖住幾晚,享受熱水澡、簡單的室內空間,稍做休息再回到街頭。因為存不了錢,只能在類似的日子裡反覆循環。

這樣的生活過了六年,才迎來轉變的契機。有好心的路人看到噜咪在二二八公園流浪,和他說可以去找社福單位芒草心,他們會幫嚕咪引介一些資源。嚕咪猶豫了一下,和路人問了地址,用自己的雙腳一路走過去。

到了芒草心,嚕咪大概說了自己的狀況。社工和嚕咪約好隔天下午去二二八找他,於是隔天嚕咪在公園等了又等,不敢去發物資的地方拿餐,深怕社工來時找不到人。那天天氣冷,肚子餓時身體就更冷,好不容易盼到芒草心社工趕來,知道有中繼床位了,嚕咪覺得自己的生活終於有一點轉變。

從開始流浪到迎來契機,嚕咪足足走了六年。還是透過一個好心路人的提醒,才銜接上社工體系的資源。聽到這些事,我無法掩蓋自己的訝異,到底是什麼樣的限制,會把一個年輕人綁在街上這麼久,讓他需要花費如此漫長的時光,才知道自己能如何、向誰求助?

我的成長過程有過很痛苦的時刻,但記憶中直到研究所畢業,我未曾去打過一天的工。即使積欠了學貸,也在我出社會兩年內就全部清償。因為有較好的條件去累積學識與能力,我能以較快的速度取得工作、銜接資源,因此在聽嚕咪的經歷時,我總覺得那些事件、問題至多一兩個月內就可得到處理,人生也可往下一個階段走。

但在嚕咪身上,是整整六年啊!再算上中間的各種嘗試、起伏,嚕咪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才走到租屋這一步。我說不上是難過還是憤怒,因為看到就連時間,對人都是如此的不公平。

如果沒有遇到芒草心與其他善心人士,嚕咪是否還需要另一個十年?人生又有幾個十年?

與自尊心搏鬥

另一位前街友胖胖,來自單親家庭,小時受到家暴,哥哥會一直打他,幾乎從小打到大。年紀稍長後,胖胖決定離家,騎著新勁戰二代一路流浪到淡水、住著1小時10元的網咖。錢花光後,胖胖先把機車賣掉,直到再度沒錢,就到桃園流浪、打粗工。

會跑到桃園,胖胖說是因為臺北有認識的人,怕被看到,沒面子。街友生活大致是如此,一無所有,但時不時仍想抓住自尊心,很怕自己有天連人都不是。

當時打粗工,胖胖一天只能賺1,100元,但不是每天都有工作可做,扣掉每天100元的員工宿舍費後,剩下的錢只剛好夠活下去。就這樣過了五六年,存不了錢的胖胖和公司處不好,做不下去,再度流浪到臺北。

初回臺北,一開始要克服的仍是自尊心的問題。因為長期做粗工,胖胖身形厚實,再加上習慣保持衣服整潔,看上去不像街友,臺北車站的社工發便當時會自動略過他,而他也厚不起臉皮主動拿餐。別說拿餐,當時就連拿個紙板坐下,胖胖都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氣。

那段時間,胖胖早上只要一睡醒就會離開臺北車站到處走,除了找工作外,也暫時偽裝成一般人,遮掩露宿街頭的羞恥感。他通常5點離開北車,半夜12點回去,偶爾出個陣頭賺800元補貼生活費。過程中胖胖逼著自己學會如何在街頭生存,拋下自尊心,該拿物資時就拿,該席地而睡就睡。

「是生存,而不是生活。」這是每個無家者最先體會到的事情。一開始有許多掙扎、羞恥,而後是習慣與麻木,那種麻木,有點像敞開原本就千瘡百孔的身心,讓所有事物穿透而過,雖留不下傷害,但也無法積累,就只是讓自己先活著,日復一日的伴隨歲月流逝,如城市的幽靈。

要讓這些人能夠重新累積,需要投注大量時間、資源,把他們千瘡百孔的身心縫補起來。可一旦縫起,變得能承載事物與記憶,原本穿透而過的苦痛也會回到身上。那時,他們是否會有足夠的條件去應對傷痛,找回自己人生的方向?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作選擇

嚕咪與胖胖有著相對的年輕與健康,可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但也因為如此,他們經常會遭到質疑,覺得這樣好手好腳的人會流落街頭,一定是好吃懶做。

面對質疑時,嚕咪與胖胖很難讓對方瞭解他們的人生其實沒有太多選擇,或者說,在所有的選擇裡,這已經是他們掙扎出來的,最好的狀態了。

例如找正職(月薪)工作時,他們會因為無法提供住址,在第一關就被刷掉。就算順利任職,他們也得先喝30天西北風,才挨的到第一個發薪日。要存到能挨過30天的資金,他們必須先有穩定、足夠的收入,而這通常也意味著,他們得先擁有一個正職(月薪)工作。

日子像一個殘酷的循環,他們得先獲得他們沒有的東西,才能從此循環中逃脫。例如擁有一個不會用暴力、不當管教逼迫他們逃離的家庭。例如好好的長大、求學,獲得相應的能力、文憑,並銜接上工作。例如擁有一段溫暖的關係,從中學習如何好好待人、被對待。

也許我們都忘了,我們所能成就的每件事背後,都蘊藏著許許多多的資源與際遇。而嚕咪與胖胖一路走來,並沒有足夠的幸運去擁有這些事物。

當我們站在相對穩固的基礎上,質疑他們為何選擇這樣的人生時,是因為我們有太多的選擇,以致於不能明瞭,那些沒機會作選擇的人的處境。

要取回多少東西才能離開街頭?

街友扶助組織的存在,讓街友有機會透過外力的協助,嘗試取回一些他們失去的東西,包含在社會中的角色,以及身為人的尊嚴。這並非易事,一方面每個街友都有自己獨特的人生故事與身心狀態,擁有與欠缺的東西各自不同,要一一理解、對症下藥十分困難。一方面,撐住一個人的社會網絡是非常多樣、複雜的,街友扶助組織能夠協助重建的部分相當有限。在稀缺的人力、物力中,他們得發想各式各樣的方案,盡可能編織出多樣、全面的扶助網絡,看是否能埋下契子、引發奇蹟,把街友重新拉回社會網絡中。

2011年成立,2014年正式營運的芒草心,9年來為了扶助街友展開了無數計畫,從提供中繼床位的自立支援中心、專門收容女性無家者的潭馨園、協助街友排除租屋障礙的友善宿舍、鼓勵街友述說生命故事的真人圖書館、引領眾人探索街友生活的街遊導覽、提供乾淨明亮洗浴空間的香香澡堂,到進行生活與就業培力的心手村…等,光是叫的出名字的專案就接近10項。

這些專案既是築基工作,亦是探索與嘗試,更是希望與寄託。它們從滿足街友的基本需求、尊嚴開始,協助街友累積面對生活的力量,讓街友慢慢從疲憊、麻木中醒來,與自己、他人好好互動,直到重新找到自己在社會上的價值與角色。

這過程無比艱辛,且無論投注再多心力,大多數的街友都無法真正走向自立。社工們能做的只是陪伴與等待,畢竟我們都無法直接介入另一個人的人生,代替他做選擇、過活。

街友與街友社工面對的困境,如同「房間裡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因涉及太多根本問題,而少有人願意正視、觸碰。

街友與街友社工面對的困境,如同「房間裡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因涉及太多根本問題,而少有人願意正視、觸碰。

香香澡堂

生活是許許多多零碎事物的拼湊,但每一樣事物,都使我們維持自己現在的樣子,包含洗澡、換衣,使自己擁有一個乾淨、舒爽的面孔。

香香澡堂是芒草心於2022年設立,讓街友自在灌洗的地方,也正是這樣的地方,讓街友一點一滴取回日常。澡堂隱匿在萬華的一個小巷弄內,一進門口,就能看見牆上芒字形霓虹燈散放出橘紅色的光芒,配合白色磁磚的皎潔,營造出溫馨、明亮的氛圍。

海明威曾寫過一篇小說,叫《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故事描述一個自殺未遂的絕望老人,經常在餐館中買醉到深夜。兩個侍者談論是否要服務老人時,起了爭執,年輕的那位希望早點關店,去享受自己的人生。老侍者則希望在虛無飄渺的人生中,維持住一個乾淨明亮的地點,讓那些內心破碎的人,在深夜裡找到慰藉與光明。香香澡堂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的地方,它潔白而舒爽,彷彿還沒清洗身體,就先透過這個場地祛除部分的污穢。

那空間是友善、包容的,從許多小細節裡,可以看到芒草心對街友的理解與在乎。例如入口處一台巨大、多格的物資箱,裡頭放置了泡麵、八寶粥、罐頭、餅乾…等容易攜帶、處理的食物。店長凱淳說,那是為了避免街友來洗澡時錯過街上發餐的時間,因此他們會先把民眾捐贈的食物一格格分好,讓洗完澡的街友可以快速選用,不至於挨餓。櫃臺旁也放了許多二手衣物,若街友因為天氣變化,需要調整自己的穿著,就可以登記索取。

除了提供物資,澡堂壁面亦佈置了許多色彩豐富的插畫,描繪街友面對的難題與困境。那些插畫未將街友醜化,而是以實在、有尊嚴的方式,呈現街友的日常。這也很吻合香香澡堂的調性,它在明亮、實用的機能中,設法加入一些可愛、溫馨的元素,去軟化街友因生命的嚴酷而不斷被壓縮的身心,但又不至過於浮誇,讓街友覺得那是來自遠方的,格格不入的訕笑聲。

就這樣,香香澡堂把洗澡這件事,轉變為對身心的關懷與淨化。街友在一個舒適的地方潔淨身體後,獲得較多餘裕,去感受環境、天氣,甚至他人目光的變化,進而有動力把自己調整到更好的狀態,去面對街上的生活。

人的身體有70%是水,剩下的30%是命運與無奈。

人的身體有70%是水,剩下的30%是命運與無奈。

友善空間對社區的意義

和另外一位資深店長阿江聊天時,得知澡堂的存在,在鄰近地區引發了正反兩面的意見。接納者覺得有個友善空間進行社會公益,是很美好的事。反對者覺得澡堂讓更多街友聚集在當地,影響該區的治安與整潔。

長期耕耘街友議題的芒草心,很熟悉街友面對的責難是什麼。有時候,是外界的不理解甚至歧視,把街友想像的太過糟糕。有時候,是街友的身心被磨損的太嚴重,壓抑不住對他人、外界的失望與憤怒,而有了不體面的言行。

第一線的街友社工,得一邊調解衝突,一邊尋找讓香香澡堂在社區立足的方式,例如定時清掃附近街道,維護共同的環境;主動拜訪鄰居,寒暄之餘,也說明澡堂的作用與理想。就連我擔任志工,問阿江可以幫什麼忙時,阿江第一個反應也是請我整理周圍街道,彷彿香香澡堂先要屬於社區,才能協助街友。

那天,拿著掃具走在街上,我覺得空氣是安靜的。澡堂前方是古式的紅色磚牆,沿著牆往前掃,很快會看到一間廟,廟前香爐裊裊的煙,讓我覺得更為放鬆。街上沒有太多東西可掃,只有牆角、水溝蓋旁有些煙蒂,整體來說,是維護得很好的環境。因為澡堂快開了,幾位街友在一旁安靜等待,他們年齡偏高,像是在菜市場、公廟旁會看到的老阿公、老阿嬤。寧靜的街道、舒爽的澡堂與等待沐浴的人們,在陽光下凝縮成平靜、祥和的時光。

也是這樣的時光,真正撐起了我們的生活。無論是不是街友,我們都需要一個尊重、包容我們的環境,也需要可以好好呵護、調養自己的地方。人性大抵是如此,在痛苦和失敗中,我們會變得暴躁、失常。沐浴在陽光下,和溫暖的人相處,我們臉上就會不自覺的浮現笑容。香香澡堂想做的,就是在不同人的雜亂生命裡,提供單純、務實的善意,讓有機會享受這空間的人,暫時擺脫束縛他們身心的污穢,展現自己較好的一面。

這樣的善意,會感染接觸到它的每一個人。就像我喜歡和凱淳、阿江的聊天,喜歡走在澡堂旁的小巷內,幫社區做一點小事的感覺。我想,這也是香香澡堂對社區的意義,撇開一些猜疑、不快,當周遭居民走近這裡,他們也會感受到這個空間的溫暖,進而喜歡上這個地方。

夜訪街友

因為想近距離觀察街友的生活,我拜託阿江幫我報名芒草心的夜訪街友活動。說是夜訪,但主要不是訪談,而是發送便當、生活物資給街友,看他們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順帶宣傳芒草心為街友舉辦的訓練活動。

發送時間是晚間9點到12點,當晚負責開車、帶隊的社工是佳庭,負責發餐的則是我和另一位大哥。佳庭個子小小的,做事銳利、果斷,可同時處理兩三件事情,有著用不完的活力。大哥和我一樣是發餐新手,他經營一間便當店,過往主要是便當的捐贈者,那天是他第一次離開店家,到現場接觸過往捐贈的對象。

發送地點在萬華、西門一帶,因為是鬧區,車子臨停很容易被開單,大哥和我一到定點就得火速下車,雙手拎滿便當、乾糧,沿著佳庭指示的路線尋找街友,再回定點等開車繞圈的佳庭回頭載我們。

當晚發餐不太順利,常常走了一圈後,發不到預計的份數。也許是稍早下過雨,街友們躲去了其他地點。也許是政府普發6,000元後,街友們能夠去網咖暫時歇息,更可能是我和大哥分不清街友和一般人的差異,只能挑外觀較明顯的詢問、發送,以致於錯過了隱身在人群裡的街友。

我本身是路癡,抓不准方向,外加台語不好,所以發餐時,是大哥先上前探問,我負責拎東西與遞餐。發了幾輪後,隨著接觸與閒聊,逐漸看到芒草心、發餐者、街友之間的多元關係。

作為芒草心的志工去發餐,能夠在短時間內取得善意與信任。因為芒草心的發餐活動已持續多年,大多數街友一聽是芒草心,就知道你的來意,會很快放下戒心,甚至和你反應他的問題、需求。

有位街友大哥原本閉著眼在休息,被我搖醒後,第一件事不是拿物資,而是吐苦水。因為不諳台語,我只能點頭傾聽,感覺他很悲傷時,輕輕拍他,說沒事沒事。另一位大哥,會主動幫其他街友拿餐,說他們剛好去躲雨,怕回來時餓著,先幫他們留一份。一個老先生,用迷茫的眼神看著我們,默默收下便當,但不發一語。時程緊湊,我們無法多聊。但街友的神色、反應,已透露了街頭生活在他們身上留下什麼樣的印記。

身份的流動

發餐時,我不時和一起送餐的大哥閒聊,聊多了,他慢慢對我坦露他自己。大哥說他的餐飲事業不太順利,且因為一些意外,視力受到損傷,之後會慢慢接近全盲,整個過程不可逆。他目前正嘗試尋找其他出路,但因為歲數已大,想找到一份不需要視力的工作,難度很高。隨著碰壁次數變多,他的不安感也越來越濃烈。家人勸他放棄北部的生活,把房子賣掉,住到消費較低的地方去。他不肯,覺得一旦作出那樣的選擇,就是承認失敗,但他的人生不該只是如此。

我試著和大哥說,總會找到方法的,我們只能先接受無法改變的處境,並設法找到能做的事情。一旦找到了,即便生命不如預期,我們還是能過得很有力。但同時,我不太清楚自己是否有資格說這些話。從一個正值壯年,還有適當條件追求人生發展的位置上講這些話,是否太無關痛癢?如果是我自己正逐漸喪失視力,看著逐漸模糊、失去色彩的世界,我能夠不自暴自棄嗎?

那位大哥,正經歷生命的轉換期。他雖擁有過去累積的經驗、資產,但若情況不斷惡化,他也有可能無法負擔生活開銷,掉進街頭,從助人者,轉變為需要被救助的對象。這種轉變,也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只要一些超出我承受能力的意外發生,我就會是街友的一份子?

目前我的毫無畏懼,但同時,我也知道這只是種盲信,不幸發生前,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不至於如此。但生命的發展,總是超出人們的預期。在街上的人,每個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許多人也未曾想過自己會流落街頭,直到驚覺命運是如此的脆弱。

在商業社會中消失的人,與,功能性的物件(便當、眼睛)。

在商業社會中消失的人,與,功能性的物件(便當、眼睛)。

街友社工的暗與光

發餐大哥的故事,成為一個我反覆思考的點。我發現街友與非街友的界線是模糊的,我們都無法保證自己不會因為一些不幸的遭遇,跨到另一個象線去。也因此,我越來越好奇街友社工是如何面對這一切。在扶助街友的過程中,他們是否會有更多的覺察與恐懼?

實地走過香香澡堂、跑過發餐,我覺得自己稍稍有基礎訪問街友社工。於是魚爸幫我約訪曾到茶魚飯厚錄音的資深社工利嘎。訪談是在線上進行,視訊開始時,我一看到利嘎就開始笑,因為利嘎就是那天開著車帶我和大哥四處發餐的佳庭。

利嘎是個豐富而奇妙的人,透過她的視角,我看到一種快速轉換、奔馳的社工人生。彷彿生活是暗與光的競速,當你經常要面對巨大、無底的深淵,你就必須背對黑暗,趨光狂奔。唯有你跑得比黑暗吞噬你的速度更快,你才能持續拋出繩索,拉住那些已被吞沒的人。

但那些向著光狂奔,救助他人的社工,內心就沒有積累黑暗嗎?我想是有的,而且很深、很殘酷。只是作為一個救助者,他們得設法保持自己的動能,一方面與當事人保持距離,避免自己被影響、傷害,一方面把避不開的悲傷封存起來,等待適當的時刻才做釋放。

與利嘎的對談,讓我同時接觸了社工生活的暗與光。一邊,是不斷崩解的關係,以及失去人生方向的夢遊者。一邊,是破碎後重新站起的自己,也許變得更強韌,也許一樣易感、脆弱,但仍舊堅定著方向前行。

我蠻欣賞利嘎奮戰多年後,所到達的平衡點。她不斷的舉起、付出、放下,每個階段都是真誠,但冷靜的。即便扶助街友的過程中,必須反覆經歷難以釋懷的痛,例如好不容易成功租屋的個案,住不滿一個月就意外死在租屋處。但她會想辦法讓這些痛楚結晶,從身體剝離,轉為文字,使那些個案還能生存在某個地方,不會真正被遺忘,而後驅策自己往前走。

對於關係瓦解的恐懼

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指著蠻荒之地高喊「恐怖啊!恐怖!」。因為在文明與蠻荒的交界處,潛藏著一種精神的危機:在一片純然的未知中,文明人發現自己過去的原則、信仰處於失根的狀態,他逐漸被蠻荒之地吞噬,無法再相信過往確信的事情,且他也無法擺脫溺水的感覺,去重建自己的信仰。

我想那樣的恐怖,也發生在扶助街友的過程中。社工所面對的最大黑暗,就是發現那些支撐我們的關係網絡,實際上是脆弱不堪的。街友是關係瓦解的進行式,無論是因為家庭失和、身體病痛、精神障礙,他們有千百種苦衷,難以在社會上獲得一個安穩的位置,以致流落街頭。社工則在扶助不同個案的過程裡,看見大多數人擁有的關係都是脆弱的,即便是原本以為很穩固的關係,也隨時會因為一些意外、巨變而崩裂。

我自己經歷的例子就有兩個,除了夜訪時的發餐大哥,還有在香香澡堂閒聊過的前油漆店老闆。他的氣質沉穩,說話慢條斯理、邏輯清晰,放在許多地方,你都不會覺得他是過得不好的人。聊一聊,才知道他說話的慢,是因為數年前長了腦瘤,神經受到損傷,不再能隨意操控自己的身體。從此,他的世界只能以慢速前進,說話慢、行動也慢,完全跟不上商場的快速節奏。他有過很多掙扎,最後還是被淘汰了。為了避免給親戚添麻煩,他選擇在街頭生活。苦雖苦,但維持了最後一點自尊。

聽到故事的當下,我其實不知道怎麼回應,因為我光是想到被困在自己肉體裡的感覺,就覺得可怕。事情發生時,他應該身體越是遲緩,心就越是焦急,兩種速度相互打架,我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樣的煎熬。同時,我也覺得以現代社會的節奏,確實容不下這樣的身體。

我只能保持微笑的看著他,他也微笑的看著我。整個談話過程他都是平靜的,但我覺得我可能無法長時間去感受這樣的故事。我會需要把這些故事拋在腦後,以自己的節奏去做事、生活。

我很簡單就可以從那個場域、情緒中抽離,去進行其他工作。但街友社工呢?日復一日的綁在那個位置上,他們要如何去面對不斷疊加的,令人難過的案例?在種種失序、瓦解、無助裡,他們要怎麼在救助他人的同時,也守護住自己?

社工與街友,就像共同懸吊在一個無比巨大、漆黑的洞穴上,社工努力連接、編織各種網絡與黏絲,想把眼前所見的人都抓住。但在凝視黑暗時,社工也會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心生恐懼,並發現助人者、受助者本質上並無不同,都是在各種關係裡掙扎著、努力著,期盼自己有足夠的幸運,能抓住一些溫暖、確實的東西,順利走完這一生。

也許,街友議題所帶來的挑戰,是我們得重新面對、檢視自己與他人、社會的關係。這些關係可能是建立在親情、利益、寂寞,或者千百種我們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事物上。當我們很坦然的去面對它們的脆弱,知道沒有一種關係能強烈到永遠讓我們維持在目前的位置上時,我們就能同理、接納街友們的處境,並在多變、脆弱的關係之上,與他們一同重建自己的人生。那時,恐怖也許能成為另一種光明。

面對生命的複雜與重量,救助者與被救助者並無不同。

面對生命的複雜與重量,救助者與被救助者並無不同。

重建關係裡的光亮

和芒草心的人互動時,我始終是愉快的。我想是因為凱淳、阿江與利嘎,都能以各自的方式,在生命的交界處蒙生出新的力量。這份工作使他們心裡有傷,但也使他們跨過一些界線,重新找到自己的施力點與信仰。

凱淳是研究者性格,正在撰寫與街友有關的論文,未來打算和一些學者、專家一同推動相關社福條例的修法。阿江是個非常爽朗、直白的人,她會和我明說當初進芒草心完全不知道街友社工是在做什麼,自己也沒有什麼救贖世人的崇高理想,只是想完成一份工作。但在香香澡堂最兵慌馬亂的草創期,她還是撐過來了,處理各種狗屁拉雜奇聞軼事的同時,也把香香澡堂塑造成一個明亮、溫暖的空間。利嘎,作為這三個人裡最資深的社工,已完成了某種生命的風格,訪談時觀察她思考、做事的方式,以及閱讀她傳給我的文字,我會想:這就是光亮嗎?

如果人生是一個糞桶,經常要頂著糞便,在污穢裡泅泳,一個人是否還能不斷夢想著有趣的事情?如果有這樣的人,我想利嘎是其中一種。在她的世界裡,一個人可以受傷、哭泣,也可以自我放棄、長時間沉溺。她對街友的包容裡,有一種理解與溫柔,因為她覺得遭遇到一些事故後,一個人想要完全倒下也是可以的。但若有天,那個倒下的人想站起來了,利嘎會劈哩啪啦的把能用的資源、能做的事情一一交給對方,看能否陪伴對方往前走個一兩步。

奇特的是,這樣溫柔的心,又必須與某種果斷、務實的性格結合在一起,才不會過快的被悲傷、遺憾的心情燃盡。利嘎和我說她剛開始擔任街友社工時,會放很多心思放在個案身上,那過程非常消耗,有時她會坐在路邊大哭,不知道人生在幹嘛,因為她的個案就是一群不知道自己人生在幹嘛的人,當她把重心放在他們身上,也會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到底在幹什麼。

經過長時間的掙扎與調整,現在的她,盡量以任務取向的方式完成事情,例如有人想辦福利身份,她會告訴對方幾點在哪裡集合。辦完身份後,她就會自動失憶,很快把個案的臉孔、事情都忘光。如此,她就能把能量集中在生活中喜愛的事物上,成為一個快樂的社工。

用遺忘去換取前進的空間,聽起來很冷酷。但讀著利嘎書寫的,紀錄街友的文字,我能感受到她與這份工作的深刻連結,裡頭的溫柔與不捨,並不是用「遺忘」兩個字就能帶過的。有時候,一些至深的記憶,只有在你放下後,才能成為你血肉的一部分。它始終陪著你向前走,但不會再用一些表面的痛苦,把你束縛在原來的地方。它會存在於你未來做的每個選擇、付出裡,即使你很少意識到它的存在。

我想,對於這些記憶的遺忘與擁有,就是我們稱為理念的東西。在利嘎身上,我能看到這種理念的迫切性。她總是在談論如何幫助眼前需要救助的街友,即便切換了場景,把重心擺回自己喜愛的事物上,她仍然在告訴自己:已經有那麼多因為不幸、苦難、傷害而沉淪的靈魂了,至少自己要過的熱烈、豐富,且有趣一些,一切才值得。

說利嘎是代替未能好好生活的街友,去過一種更熱烈的生活,可能太過濫情。但我確實覺得,所有的遺憾只有在一個人好好過活,設法助人也助己時,才能得到平息。

無論是嚕咪、胖胖、送餐大哥、油漆店前老闆、凱淳、阿江、利嘎,或者是我,都不見得能在自己的生命裡獲得成功與幸福。有些人已經經歷嚴酷的失敗,也缺乏適當的條件重新站起。有些人看起來能擁有更為光明的未來,但說不定哪天就突然覆滅。這是生命的偶然與黑暗。

另一種與之相應的光亮是,即使作為個人在努力掙扎後失敗、倒下了,但作為一個共同體,人們在眾多的失敗裡仍願意相互理解、扶助,並覺得追求生命的美好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在追求的過程中,也許會有越來越多人找到自己生命的風格,一邊經歷殘酷的事情,一邊不減熱情的前行。看著這些人散放的光芒,所有的夜都將不再那麼漆冷、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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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幼的人生教育 家庭,人類社會化的第一站。對於人生的觀念往往會在與家庭的互動中,從父從母身上潛移默化的學習,而我從小接受到的人生觀,就是凡事都要做好準備,做好最壞的打算。 一直以來,我都是依循家法在過我的生活,但我的心裡卻一直有一個疑惑。 為何要做最「壞」的打算,而非找出最「佳」的打算?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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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同的地方生活,都離不開衣食住行,生活在大都市,生活成本高脹是很多人面對的問題。101生活在香港多年,經常聽到身邊的朋友談論樓市,由大學時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到年近30歲,開始認清世界的殘酷,不少人節衣縮食只為建立安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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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路漫漫   誰說思念也有盡頭 一個陽光照不到的角落 盡是淚顏的守候  輕啟塵封回憶那把鎖 一幕幕往事猶令人顫抖 不願再心緒蕭索 不願再神情落寞  只是啊未來的路誰伴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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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寬敞簡約的大廳,牆上鑲著藝術氣息濃重的〝Checkered〞字樣,字下立著一張不小的半圓柱形櫃檯,裡面可容下兩三人站枱,此時櫃檯處正有一男一女站在檯中。而連頗所立位置附近,正有三三兩兩的人陸續走出來。 Yi Mo將連頗引到櫃檯處,對著唯一的男性道「薛,送連先生回去。」薛對著連頗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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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 Mo笑容溫和道「意思是:現在沒人在意這個問題了。」沒人在意?那…「那是什麼意思!?」看連頗的表情很不一般,Yi Mo才意識到問題有點大「連先生您…您沒事吧?要不要我替您連絡醫院,您去做個腦部斷層掃描?」連頗慌忙搖手「不用、不用…我就是很…很混亂。」Yi Mo像是想到什麼,了然的笑笑「也是,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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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我是Yi Mo。」Yi Mo將人迎進電梯,順手按了兩個鈕——閉門鈕跟緩慢鈕——就開始安撫連頗「連先生不要緊張,您這是在我們的文創儀器裡待的久了,所以產生了輕微混亂現象,一會兒就好了。」「妳也叫Yi Mo?」連頗很驚訝的看著Yi Mo「我…我也叫Yi Mo。」Yi Mo驚訝了一瞬後又釋然的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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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頗,起來了!」躺在創作儀器上的人,被一隻帶著涼意的手拍打的直皺眉。 連頗睜開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木然無表情的男性面孔,一雙清冷的眼睛盯著連頗看了幾秒,見連頗確實醒了便開口「醒了的話請下機。」連頗並沒見過此人「你是誰?」木然臉孔的男人沒理睬連頗的問題,只是重覆「請下機。」連頗無法,只好先從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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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物品,對我來講都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尤其是各式各樣具有紀念價值的東西,常常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留下的,或許不是自己真心想要的。而留不住的,常常令人惋惜與愁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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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每個深陷病痛的你。 時鐘滴答作響。 聲音在耳裡被放大,全世界瞬間變得好安靜,好安靜。 只剩下這些聲音陪著我搖搖晃晃地、走著。 走在回家的路上。   輕輕拍打著耳朵,不知道聲音從哪裡傳來卻,試圖摀住耳朵,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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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段文字,不是因為我覺得蘇嘉豪對於澳門特別重要,相反,我希望大家了解這個「澳門最年輕議員」的更多後,會淡化媒體對他塑造的形象,然後多走一步,多做一點,令他愈來愈不重要,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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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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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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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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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路漫漫   誰說思念也有盡頭 一個陽光照不到的角落 盡是淚顏的守候  輕啟塵封回憶那把鎖 一幕幕往事猶令人顫抖 不願再心緒蕭索 不願再神情落寞  只是啊未來的路誰伴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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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 Mo笑容溫和道「意思是:現在沒人在意這個問題了。」沒人在意?那…「那是什麼意思!?」看連頗的表情很不一般,Yi Mo才意識到問題有點大「連先生您…您沒事吧?要不要我替您連絡醫院,您去做個腦部斷層掃描?」連頗慌忙搖手「不用、不用…我就是很…很混亂。」Yi Mo像是想到什麼,了然的笑笑「也是,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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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頗,起來了!」躺在創作儀器上的人,被一隻帶著涼意的手拍打的直皺眉。 連頗睜開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木然無表情的男性面孔,一雙清冷的眼睛盯著連頗看了幾秒,見連頗確實醒了便開口「醒了的話請下機。」連頗並沒見過此人「你是誰?」木然臉孔的男人沒理睬連頗的問題,只是重覆「請下機。」連頗無法,只好先從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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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每個深陷病痛的你。 時鐘滴答作響。 聲音在耳裡被放大,全世界瞬間變得好安靜,好安靜。 只剩下這些聲音陪著我搖搖晃晃地、走著。 走在回家的路上。   輕輕拍打著耳朵,不知道聲音從哪裡傳來卻,試圖摀住耳朵,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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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段文字,不是因為我覺得蘇嘉豪對於澳門特別重要,相反,我希望大家了解這個「澳門最年輕議員」的更多後,會淡化媒體對他塑造的形象,然後多走一步,多做一點,令他愈來愈不重要,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