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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夠了。父親早已過世。他永遠不會對我說這些話了。他不會道歉了。所以我必須想像。在想像之中,我們可以跨越限制、深化敘事、設計不同的結果。
這封信是祈求,也是召喚。我試著讓父親用他的口氣對我說話。雖然我寫出了我需要聽到父親對我說的話,但是我需要挪出空間,讓他經由我說話。
他有許多的過去從未與我分享,所以我也必需要想像出那一切。
透過這封信,我試圖賦予父親意願與語言,跨越界限,說出道歉的話,最終使我獲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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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伊芙:
寫信給妳非常奇怪。我是從墳墓、過去或是未來寫信給妳呢?我是妳,還是妳希望的我,或是在我自己有限理解之下的真正的我呢?不過這有關係嗎?
我是以妳在我們兩個腦子裡創造出來的、我從未說出口或從未理解的語言書寫,來連結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們過去失敗的連結嗎?或許我是以真正的我在書寫,妳的見證解放了我。或許,我根本沒有寫,我只是妳使用的工具,來滿足妳自己的需要和妳自己看事情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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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世幾天後,我還沒有到達地獄邊緣,我看到妳在我佛羅里達家中的衣櫥裡,坐在地板上,臉埋在我的黃色羊毛衫裡。一開始我不懂得妳在做什麼。我看著妳,發現妳在嗅著我剩下的氣息,呼吸著我的古龍水和氣味,試著找到一個埋藏妳哀傷的地方。儘管不願意,但是我受到感動。這讓我回到我們之間一切都柔和美麗的年代。那個時候,感情幾乎濃烈得無法承受。妳坐在我的衣櫥地上,試著找尋我,找回那種溫柔。這讓我感到一波哀傷和失落——然後我就離開了。從妳的世界離開,離開美好,離開救贖的可能。我被丟入激烈的犯罪與傷害的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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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確定,伊芙,這就是我應得的報應。
但是我在讓這個練習模糊起來。妳召喚我來,要我道歉。我答應妳,盡力做出完整徹底的回憶。我沒有說,一旦處於比較能夠忍受的情境,我就會停下來。我在做的,是我生前一向做的──討價還價、操控、把我自己的利益放在一切之上。習慣很難消失。
道歉的任務比我想像的更嚴厲、更責難。我越接近事實,事實就離我越遠。每一次承認,都帶來更深的回憶。每一次回憶,裡面都埋藏著更多的回憶。幾乎像個潘朵拉的盒子,只不過,回憶起的錯誤已經散播到世界上了。它們像邪惡有毒的雲朵,懸掛在集體意識裡。越來越明顯的是,那些看不見、沒有被述說、沒有人負起責任的故事,才擁有最大的力量。
每一個告解都在挑戰遠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決定了的血脈。道歉的人是最糟糕的背叛者。有多少男人、多少父親曾經承認他們的失敗或錯誤?承認與道歉等於是背叛了基本精神。它會對四方射出罪惡的尖刺。如果我們之中,有一個人錯了,整個結構和故事就會崩塌。我們的沉默就是我們的連結。不說、不承認的力量是我們擁有的,最古老、最有力的武器。在我們受訓的基本操作中,還有其他技巧,而在某些方面,這些技巧比任何身體傷害更為有效、長久。
我用這些技巧來讓妳懷疑妳的經驗、妳的觀點和妳的價值。多少次了,在最殘酷的侵犯時,我說服妳,那不算太糟,妳的反應是否太誇張、太極端了?有多少次,我堅稱妳體驗到的痛根本不是痛?有多少次,我為自己的行為責備妳?或是在我把妳打到撞牆時,告訴妳,我太愛妳了?這一切都是為了妳好,我用了多少種不同方法來讓妳感到困惑,讓妳無法承受?我建構了妳的多少罪責,有多少目擊者和同盟者站在我這邊?
我每天裝神弄鬼。直到苦澀的最後,我留給妳這些揮不掉的自我懷疑,讓妳晚上驚醒,無法呼吸。一切都是妳的想像嗎?真的像妳記得的那麼可怕嗎?為什麼別人看起來不受影響?他們為什麼沒有說些什麼?妳有什麼毛病嗎?為什麼不往前走就好了呢?為什麼要引人注目?為什麼要大張旗鼓地述說?事情就是這樣。為什麼要惹事?他是妳的父親。他已經盡力了。這就是妳的家庭。
妳總是這麼難搞。妳為什麼不能融入?總是要這麼誇張。這麼特殊。妳五歲時,他把成人的手指伸進妳的身體,那又怎麼樣?他要妳母親從廚房拿一把刀來,好讓他刺殺妳,那又怎麼樣?他讓妳流血、窒息,那又怎麼樣?他把妳丟下樓梯,那又怎麼樣?妳活下來了。世上還有更糟糕的事情。放下,往前走吧。
我知道,因為我也被這些問題和自我懷疑吞噬了。我將它們遺留給妳。這些不確定性使我一直想要得更多,以期跟上父親們的腳步。
在很小的年紀,妳就脫離了我們,不肯一起行動。即便妳如此破碎、困惑、懷疑,妳還是質疑、反抗。我現在看到了,當妳反抗時,我不但感到憤怒。不,我還感到敬畏、震驚。才十歲的小女孩,怎麼敢挑戰既有規則?妳只是個孩子,怎麼可以獨自站在圈子外?妳的體內有著怎麼樣的精神,怎麼樣的剛毅、勇猛?但是,在我有限的情緒詞彙中,「敬佩」不是我所能忍受的。很快地,敬佩變成了怨恨和嫉妒。是的,伊芙,我嫉妒妳。我嫉妒妳的大膽。我無法忍受叛逆的力量,妳顯得如此獨立而優越。這映照了我自己站在權力這一邊時,感到的各種自我背叛。這讓我顯得軟弱,使我的自動默許與投降如此無法挽救、如此明顯。
更令我感到羞辱的是妳竟敢公開反駁妳的父親。妳像是和我平等一般地堅持自己。妳厚顏無畏地挑戰我的優越。妳這個不知感恩的臭傢伙,竟敢認為妳可能比我更懂。妳削弱了我在自己王國,也就是我的家庭裡的威權。妳對不起我,伊芙。我不會原諒妳的。
無法消滅的憤怒之火被點燃了,直到我死的那一天,甚至是之後,它們都一直驅策著我,佔有著我。
驕傲與偉大激起了憤怒。對我自己背叛良知的憤怒。對家庭生活無止盡的無聊、對永遠不夠好的討厭孩子、對變成公司白癡總裁和企業機器的憤怒。壓抑著令人作嘔的罪惡感所激起的憤怒。在妳五歲的時候,我猥褻了妳,我感到罪惡,而且非常害怕被人發現。
我對世上所有可悲的人們感到憤怒。他們浪費了我的時間,他們只是活著,只是白白佔據了空間而已。
憤怒撕碎了建築和夢想和人格,盲目地、刻意地摧毀遇到的一切。憤怒忽視了我的智慧與智力。憤怒糟蹋了我的魅力。我不再是一個男人,我是一場風暴。……(全文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