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明毅繼首部長片《怪胎》之後,再拍《愛的噩夢》,除了延續以 iPhone 攝製的宣傳賣點,以及林柏宏、謝欣穎的搭擋演出之外,寫的同樣是愛情──或許更精準地說是「(希望)不變的愛情」,但在這其中不變的,還有暗藏在片中落後的性別意識。
《愛的噩夢》中的三個女性角色是:有如幻想、接近純愛般,以致角色輪廓單薄到近乎透明的「白」佳琪(項婕如飾);出場設定就是男主角高中暗戀對象、如今卻困在一段情感泥淖,亟欲被另一個男人(也就是男主角)「拯救」的林艾璇(林艾璇/大元飾);以及如夢中情人般從天而降的,與白佳琪截然不同的「黑」澤由里(謝欣穎飾)。
很顯然地,廖明毅實在不擅長刻畫女性形象,《愛的噩夢》的一眾女主角們不是哭得梨花帶淚,就是被妖魔化成了歇斯底里式的刻板,甚至到了最後,女人依然被「歸化」成了:不只要下得了廚房、上得了廳堂,還要上得了床的形象。
《愛的噩夢》無疑是來自男性的自淫投射──即使把視角拓廣一點,電影的觀看本身,同樣也是一種慾望的滿足和投射──但筆者依然備感驚訝,在一眾女性創作者(與部分的男性創作者)努力追求剝除男性凝視、以達平權的現今,《愛的噩夢》在性別意識上未見任何成長,甚至諷刺的是,此作少數值得一看之處,還是「女性演員」項婕如在演技上的成長。
《愛的噩夢》通篇以男性的幻想串接而成。男主角(林柏宏飾)不甘於控制遂選擇出軌,欲向元配攤牌最後卻分不了手,便將其對完美生活(女人)的想像與交往時未能舒展的性和慾望,安在對女人的罪與罰上。
如果從最外核的第一層「觀看」開始拆解,《愛的噩夢》透過夢境體現的是男主角(男性)對戀愛(女性)的完美想像,而這也可以視作為導演個人想像/意志的延伸,由此嫁接以男主角的畫外音口白,和 iPhone 攝製使至更加貼近生活視角的觀看,都成為觀眾在觀影時的投射路徑。但此一觀看,卻未能入骨地剖析眾生心底的慾望,反倒是以斷裂的夢境連結,貼上極度刻板、流於表面的角色形象,呈現出一種滑稽的樣態。
第一場女人的噩夢,是電影前半段的女主角白佳琪。
在男主角一眼鍾情,欲創造更多見面機會,故透過從其他地方買的二手書來佯裝自身品味時,是女人首先掉入男人設下的圈套。片中以幾場戲呈現出白佳琪的「怪」,與男主角在戀愛中的「退讓」,觀眾也只得從標籤化的設定中,推敲出白佳琪大概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過度潔癖又過分控制的富家女。
在男主角(和廖明毅)的想象中,白佳琪先被設定成「純愛」的形象,而在關係建立後,更被形塑成在家準備吃食的傳統女性角色,甚至以她的廚藝「只端得出烤焦吐司」的狀似「可愛」,來迴避這是在一層刻板的性別分工中,再嵌上第二層羞辱,討巧地讓觀眾不會馬上聯想到角色刻畫的膚淺。
兩人從愛戀的幻夢走向離散,似是延續了廖明毅在前作《怪胎》的結尾與意念:「正常」的人與「不正常」的人是沒有辦法走到結果的,而戀愛關係中的變或不變,說到底也是為了自己。
男主角決定向白佳琪攤牌的餐桌戲,讓平常吃素的白佳琪擺出一桌葷食料理,一面往嘴裡塞肉,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說著「我可以改啊!我可以改嘛!」在此,呈現她的嗚咽頓挫,其實為了兩層極其狡猾的包裝。
第一,片中以一種「觀奇詭」的氛圍,且透過男主角的主觀視角,呈現白佳琪的哭啼,引導觀眾認為「白佳琪(女人)果然徹頭徹尾地是歇斯底里的瘋子」,用以正確化片中所呈現的「不正常」就是女性的代名詞。但這一場餐桌上的噩夢,其實是那個沒有名字的男主角──絕大多數的男性們──在面對「可愛女人」不那麼「可愛」了的時候,必然經歷的、自我幻想的煙滅罷了。
第二,當觀眾看著白佳琪願意為男主角而改變長年吃素的習慣,這同時也在揭露:原來「白佳琪生活守則」是可以「溝通」的,而走到分手這一步全是因為以前的白佳琪過分強勢。先不論面對關係時,多大的改變才稱得上是為了保全關係、而丟失自己,這場哭戲的重點在於:導演讓白佳琪「主動」將自己的「不正常」轉化成「面對愛情發現什麼都可以改」的懊悔,甚至對此「認罪」,決定將願望讓渡給男主角以贖罪──如此,白佳琪才能再次回到原始設定(導演)的純愛形象(想像)中。
第二場女人的噩夢,則是在男主角逐漸無法忍受白佳琪的時候,以職場新女性的身分出現的,高中暗戀對象林艾璇。
早在林艾璇現出真身之前,她就已經在男主角與其同事(大飛飾)的對話中,被塑造成一位面容美豔、體態姣好的職場女性。其中極其粗鄙,同時也是真實世界的體現,是萬千女性無論其性格、能力是如何出眾,在男性凝視中,優先(唯一)得到的,仍是對「外表」從頭到腳的評斷。
可光是品頭論足一番還不夠,林艾璇一出場便被設定成「既純愛又悖德」的形象,同時有交往多年、論及婚嫁的男友,還一面向男主角展示自己悉心收藏的,多年前男主角寫給她的情書,甚至在知道對方有伴侶的情況下,仍單刀直入地問他是不是還在暗戀自己──以上種種,都是在透過對林艾璇的蕩婦羞辱(slut shaming),預先稀釋之後男主角出軌的悖德值。
在林艾璇與男主角開始正式約會後,其中一場戲是男主角陪她去買衣服,她換上一襲性感穿著,站在試衣間外向他擺弄。從另一切面,我們或許可以將林艾璇的一系列行動視作是對己身慾望的賦權,她所欲展現的性感是為了使自身愉悅,因此她自己就是慾望的主體。
如若電影是透過如此展現,以揭示自千禧年左右逐漸興起的後女性主義(Postfeminism)媒體文化,或許筆者還會感到欣喜,台灣電影終於不再透過影像將女人物化/客體化(objectified)了。
但可惜的是,片中的兩場河堤對手戲,第一場是林艾璇「主動」邀約男主角到河堤談心,並向男主角自陳在戀愛中的動彈不得;第二場是林艾璇「主動」向男主角表示他倆是時候向原本的對象提分手了,才能正式以伴侶的身分交往。從她潸然落下的淚中,導演再次選擇將一個自信且自主的新新女性角色,塑造成被動等待男人拯救的,毫無能動性的形象。
於是,回頭再看那場試衣間的戲碼,其中存在著的,終究不會是女性的個體慾望展現,而依然是老舊的男性支配──女人的身體依舊只是在男性凝視為主的媒體文化中,符合主流審美標準的、被觀看的肉身。
回到男主角為了林艾璇,決定向白佳琪談分手的餐桌戲上。當晚他倆躺在床上,白佳琪打破自己立下的「在床上不能觸碰身體」的規定,主動抓起男主角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而男人選擇抽開手,轉身背對她。「懊悔」的白佳琪決定將「做同樣一件事一萬次就能許願」的資格讓渡給男主角,於是男人在夢中許願,想要和新的女人重新生活。而當觀眾都以為他會許下和林艾璇交往的心願時,殊不知男人把林艾璇給「淘汰」了,選的是早在電影開場,他便和男同事一起窺淫過的夢中情人黑澤由里。
這是讓筆者在一連串的觀影不適之後,更加感到憤怒的。導演不僅將女人的權力再次掠奪,甚至再次以神之筆對女人降下天罰,在膚淺且蠻橫的選擇之中,將女人(林艾璇)逼向與另一女人(黑澤由里)比較,遂被淘汰的窘境。
第三場女人的噩夢,便是電影後半段以完美女人之姿現身的黑澤由里。
電影後半開場,導演再次以女人為男人做早餐一戲,粗暴地「襯托」黑澤由里和白佳琪的差異,更為黑澤添上「知名攝影師」的身分,藉此將林艾璇淘汰出場;更讓觀眾感覺黑澤由里這樣的完美形象,天底下不可能有男人不選她,由此正確化片中/片外的男性汰選與評比,是理所當然且不令人噁心的。
談及黑澤由里的角色刻畫,她除了會貼心地幫男主角打理一切生活大小事,從每天早上開車送上班、每天中午帶愛心便當,到每週幫忙打掃家裡、換床單,或甚體貼地想到男主角並不有錢,於是在生日晚餐時提議不吃高級餐廳,帶男主角去吃了街邊小食⋯⋯,黑澤以「全天下男人的夢中情人」之姿,橫空出現在男主角的生活裡,透過體貼又自主、裡外俱全的形象,使致觀眾忽略了存在於其中,落後的男性幻想病灶之徵候。
黑澤一角,除了與男主角相關的情節之外,並無其他刻畫,甚至她的攝影師身分也是甜美糖衣的再翻拍,更證明了此一角色就是一個被男人粗劣地製造出來的、終極的性幻想。黑澤的攝影師一職,是拍她自己,而這正是前段談及林艾璇在試衣間的戲所提及的,後女性主義中的一種展現方式。
或許我們可以將黑澤的自拍一舉,再次視為是一種賦權,是為了自我掌握身體的觀看權力,以對抗大眾傳播媒介上依然存在的男性凝視,甚至黑澤(應是)透過自拍式的攝影,取得了社會上的某種地位,成為社會定義中,成功的新新女性。
但是導演依然剝除掉了黑澤一角可能擁有的能動性,甚至在這個看似是前兩者(白佳琪、林艾璇)「去蕪存菁」後的精華版角色身上,更不加修飾地展露自己倒退的性別意識。片中一段,黑澤與男主角回到家中,他走進浴室洗漱,此刻的他一面看著黑澤為其準備的盥洗用品,一面低喃著黑澤真是理想中的完美情人等語句;走出浴室後,我們看見倚靠在房門口、身著黑色蕾絲睡衣的黑澤,為男主角端上這份「大禮」,她輕解睡衣上的綁帶,露出黑色的內衣褲,和透著晶光的肚臍環。下一顆鏡頭,是從房門口以窺視的角度,拍下黑澤露出半個屁股,坐在男主角身上、女上男下的性愛體位。
電影先是以幾場戲的篇幅描繪出黑澤「能幹也能幹」的完美形象,隨後又以極度刻板的方式,將黑澤打造成一個會在男朋友家放符咒以求順利懷孕的,充滿算計、迷信且有害的歇斯底里女病人形象。說實話,這不正是社會上最普遍常見、最沙豬的性別偏見嗎?
導演對片中的女人降下了無數次天罰,在三個女性角色出現時投以膚淺的女神光環,使得男主角的「戀愛腦」成為集體男性的共同性幻想,而 iPhone 鏡頭也就成為視姦女人的視角;電影後半段再對這些女人潑一盆盆的髒水,讓男主角的「識人不清」成為觀眾的笑料。
我們可以說,《愛的噩夢》裡沒有名字的男主角,就是廖明毅本人,就是普天下以為平權之業早已完成的一眾男性,而透過《愛的噩夢》所呈現的女性身體/形象景觀,不僅僅只是對女性角色的刻畫流於蒼白,甚至在筆者幾次想為其找到一絲女性主體性時,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現其中不可忽視的性別刻板想像與符號。甚至更讓人感到恐懼的是,此作仍試圖以黑色幽默般的詼諧喜劇形式,傳遞其中的厭女意識。
無論這是有意為之,抑或是無意識的,既然電影實為一種大眾傳播的媒介,同時亦是創作者個人思想、意志的延伸,創作者不妨試問自己:在《怪胎》中所欲討論的愛情的變與不變,來到了《愛的噩夢》是否陷入了消費、歧視女性的盲區?在剝開層層包裝之後,導演究竟想透過這部電影,傳遞什麼?
劇照提供/華映娛樂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