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廣袤,晴空無涯,一顆紅氣球在風中冉冉飄飛,遙掛天際。大地上,眾生仰望,面龐沈靜。「《氣球》講述的是靈魂和現實的緊張關係。」萬瑪才旦說,「一切都是圍繞這個展開的。」
女人難以負擔家計之重,卻又因著靈魂轉世的信仰羈絆,陷入抉擇兩難。《氣球》說的便是這樣一個故事。
他寫實,也寫意
生於青海藏區,導演萬瑪才旦多年來致力於創作藏族題材電影,關照故土圖景,也讓他成為近年來最獨具風格且不可忽視的中國電影作者之一。2005 年以短片改編的導演處女作《靜靜的嘛呢石》初試啼聲,此後持續以作品思索藏區現實,捕捉原生傳統與外來文明的碰撞拉扯。
2015 年憑藉《塔洛》斬獲金馬最佳改編劇本獎,更讓萬瑪才旦為廣大影迷知曉。「天明天暗,打水吃飯,與羊為伴」的純粹日常,便成了印刻在我心頭的難忘影像。三年後,萬瑪才旦復在《撞死了一隻羊》(2018)中大膽實驗,主人公金巴因一隻被撞死的羊踏上生命旅程,搗弄虛實,玩轉文本。從粗糙的生活質感,遁入超現實的迷離氣氛,風格轉身叫人眼前一亮。
到了 2019 年,在威尼斯影展首映的《氣球》依舊在拍羊。只是這回,羊群配種的陽剛暴力,在鏡頭上成了更扎眼的現實對應,宛若父權結構複製到了羊隻身上。萬瑪才旦自謙,這種對應在電影中沒能很好地表現出來。但將藏地生靈與文化民俗、生命思辯有機牽繫,化為寓言小品,向來是他的拿手好戲。
細細一想,《氣球》倒像是《塔洛》凝練敘事與《撞死了一隻羊》實驗影像的對撞雜揉,擺盪在素樸寫實與魔幻寫意之間,萬瑪才旦一面心念藏區的現實景況,一面也在繼續自我的風格追索。
氣球作為前後意象
談起《氣球》的創作原點,萬瑪才旦說,那是一個冬日傍晚。還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的他,正走在中關村的大街上。
「起風了,突然看到一隻紅色的氣球在風中飄飛,一下子吸引了我。因為之前寫小說,我常常被這樣一些情景觸動或吸引,隨之會自然地展開一些聯想。氣球最初的意象也是這樣來的。」他如是道,「之所以受到觸動,可能是因為自己一直在關注和思考藏區的現實狀況吧。」
以錯認的白氣球為始,以真切的紅氣球為終。從虛到實,自喪到喜,由死而生。對萬瑪才旦而言,故事如何生滅,也尤為重要,往往需費時設計。而有了一個好的開始,也如同奠下一個好的基調,後面往往一下子就順了。
這回,相當特別地,他選擇以孩童的「氣球」視角切入。小孩誤認的「氣球」是大人羞於啟齒的「保險套」。荒誕至極,也諷刺立現。小孩對大人的戲仿,在電影中一再復現。比如孩子將種羊的布裹在自己身上,卻立馬遭到大人喝斥。這一生動的細節,導演說正是在排練過程中找到的。「小孩和大人基本是兩個世界,就像《陽光燦爛的日子》雖然故事講述的是發生在那個特殊年代的事,但因為是少年的視角,所以整個影片都充滿了詩意。」
從小說走到電影
「人越長大就越容易會失去一些靈性的東西。」〈氣球〉小說中的這句評述令人印象深刻。事實上,在拍攝電影前,萬瑪才旦先寫了小說,在獨特的宗教文化場域下,藏人對自尊的堅守、對性事的噤聲,都被他信筆寫透。而那股渾然天成的聚落氛圍,也讓他搬移到電影中。
當然,即使電影大致還原了小說的敘事架構,仍可見有意識的改編修裁。在小說裡,女主角卓嘎的尼姑妹妹香曲卓瑪的敘事線,主要圍繞在她為了翻修寺院、挨家挨戶化緣,到了電影中,則有意淡化了這一背景,而加入她與舊情人教師的過往,甚至牽扯出火燒書的橋段。這也令妹妹和卓嘎在婚嫁走向和人生際遇上的對比更為鮮明。導演說,他是強化了尼姑的過去,以此來映照卓嘎的命運。而這一改動,也讓片末卓嘎隨妹妹而去的畫面更顯意味深長。
《氣球》固然是以小說為底,但萬瑪才旦還是力求更上一層的影像表達。比如老人被送往火葬場路上那一段絕美幻鏡,他便希望呈現出藏人對死亡的認知和態度。「藏人認為人死後要經歷一個中陰的過程,那一段著力表現的就是這個。」他與攝影呂松野反覆討論,精心設計,只為在沈重現實之上,賦予影片多一點詩意。
與此同時,他也藉著夢境造景,對現象做反思辯證。比如那場令人驚艷的夢,大兒子江洋身上代表奶奶轉世的黑痣被弟弟們剝落,隨後三人在沙漠上追逐奔跑。曖昧朦朧的意象讓人不免暗自揣度,這是否隱隱暗示了因果輪迴的佛教信仰的崩塌、鬆動,甚至直直指向對投胎轉世到底真實與否的本質質疑?
承繼、拓延與未來
某種程度上,《氣球》延續了萬瑪才旦過往的作者筆觸,比如,他總習慣以二分的鏡頭暗示畫面中的人物關係,從彼時被構圖框限的塔洛與公安小隊長,到車上被推擠到畫面兩端的兩個金巴,再到《氣球》裡對坐的達傑與出借公羊的友人,也被柱子一分為二。
但在此基礎上,《氣球》更拓延了萬瑪才旦過往的關懷視角,這一回,他將目光投注在藏族女性的宿命與困境上。片中更藉女醫生之口,傳達了女體不應只是生育器皿的現代觀。他也強調,男女實際的不平等,其實不僅限於藏區,而是放諸四海皆可能存在,「希望更多的人能夠反思,也希望身處其中者能夠覺醒。」
未來,在藏族題材之外,萬瑪才旦或也可能嘗試其他題材。而過去數月來,全球經歷了一場始料未及的疫情浩劫,同樣對他的工作生活造成極大影響。不僅一些計畫中的項目未能實施,他也說,主要是對心態的影響甚鉅,「對很多事情,包括創作多了一種虛無感。」惟願這份虛無於他不是心神的侵蝕,而能化作思慮的沃壤。
全文劇照來源:台北電影節、Lisbon & Sintra Film Festiv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