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釀影評|這世界不好,那你有勇氣比它好一點嗎?──看《我的兒子是死刑犯》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東方人喜歡以連坐法去怪罪犯的家人,這樣最快也的確可以拉出些關連,但其實每個人的「為什麼」,都只有自己能回答。
我記得有一次訪問,受訪者跟我說他去監獄為受刑者朗讀的經驗,我記得他約略是這樣說:「我發現與其引導他們理解那些書的內涵,不如朗讀書中的文字給他們聽,我相信故事自有它的力量,朗讀往往比導讀還能平靜人心。」
一念無明是常態,善惡難以一刀劃分
這點我是相信的,因為學生時代讀了芥川龍之介的《地獄圖》與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那裏面更多是種凝視,凝視那盤根錯節與相生相長。在日本小說裡,一念無明是常態。善與惡都是糾纏的圖像,難以一刀畫開。你只能靜靜看著那些幽冥的,然後慢慢分辨出與它對照的一絲善念。
人原本就有冥頑的一面,但我們生長在一面是鼓勵欲望與追求無限放大自我的世界,另一面則是不斷除錯與修正,彷彿忘記現在社會就是以過度餵養我們欲望(以養鵝肝的方式),來達到消費盛世的現代,是這麼矛盾的世界。一方面是物質上滴油的伊甸園,另一方面又在這樣無盡頭,以物質為地標的世界中,要找尋一點點道德的重量。
如人間絮語的觀察,先人性再定罪
因此紀錄片《我的兒子是死刑犯》與其說是紀錄幾個重大的刑事個案,如鄭捷等,更像是記錄了這些死刑犯與他的家人,甚至包含律師與輔導的社工,這樣如人間絮語的方式,記錄了關重刑犯的監獄一角、死刑犯母親送菜的背影、家屬也難以理解自己兒子為何犯下大錯的低語、死刑犯的矛盾與自毀欲望等,都在導演給了監獄角落與電扇周而復始的特寫中,給了觀眾一個留白的提問:「為何他要這樣做?」與他們父母的低語:「我們是否哪裡教錯了?」
還有一幕是為殺父死刑犯陳昱安辯護的律師說的:「我去看他時,他是跳著跑過來跟我說個不停。」陳昱安覺得從小一直沒人傾聽他的話,只有一味的管束與控制。因為弒父,也沒有家人願意看他。律師後來也少去看他了,後來陳昱安在監獄以橡皮筋自殺,律師一句:「是否我多去看他會好些⋯⋯我有罪。」這一幕的回音,像是問是何謂罪?
弒父是大罪,而陳昱安被灌輸的金錢至上又是否是罪?
這部紀錄片好的地方在它沒有要為受刑人開脫,也沒有要為廢死做討論,而是讓人看著各種無明與各種罪,與人在這混沌的世間中,是否還對清明有所追求。
有些惡行,並不存在「為什麼」
紀錄片中的第一個個案是綁架銀樓小開的犯人,他殺死銀樓小開同學後,隔天又去電勒贖小開家人。第一次筆錄承認是預謀殺人,之後才反悔供詞。平日嗜賭,總是缺錢的他,每日不知為何而活,他形容自己內心每日像發生火災一樣,不知為何起床,每日起來總覺又是一無所有。
「前半生總是衝動,喝酒殺了人,想說要跑路,跑路需要錢,想說反正人生已經毀了,就打電話去要錢。」後來他在監獄裡學下棋,採訪者問他為什麼?他回答說想學會思考。
對啊,為什麼?他母親問他「為什麼殺人?」時,他也沒回答,人生如果想到「為什麼?」他可能不會那樣做。可能所謂的「為什麼?」根本是無解的,有時諷刺的是,有些惡行,並不存在「為什麼」。
如他總感覺內心火燒厝的感覺,那樣空洞與空虛,讓他渾噩,也讓他醉生夢死。
透視這社會追求的虛無價值
而因向父親要錢未果,砍了父親上百刀致死的陳昱安,當時震驚社會,光是其逆倫罪行,就讓人對他掐頭去尾了。片中問了周圍的義工、律師,以及他寫的信,只能拼湊出一些模糊樣貌,他六歲前托給祖父母教養,被父母接回後親子關係一直生疏,對於家庭教導他的價值觀,他一直覺得是名利導向,而父母讓他感到自己從未被了解。
但因是片面之詞,無人知道全面的他,只知道他情感上很依賴社工與律師,但講到金錢,他既感壓力又需索,雖然不喜歡家裡總提到金錢,但就像海上有塊朽掉的浮木一樣,握著這樣的空心總比沒有好地漂浮。
於是他這個人,從你在看整點新聞驚訝他的惡行外,終於有一點身影是存在過的,或曾有掙扎或想讓他人多理解他一點,但他犯下的正好是屏蔽所有人眼目的罪,而這部電影讓人至少聽到一點他想告訴別人,卻一直傳達不出去的聲音。
他想被了解,想跟外界多一點點的聯繫。至少,當他知道有人無條件去看他,他興奮地跑跳地過去,這一段的回憶應該是真的。
在他們臨死前,以看一個人的眼光去看一眼重罪犯
坐了多年冤獄的蘇建和,因為跟死刑犯長期相處,他收藏了那些人對他沉冤得雪的祝福,有四十幾封,像看到了某些善的切片,也像是聽到了某些鳥被關在籠中的振翅聲。如同看管監獄的人所說的:「死刑定讞,到執行,常是長達十年的時間,那種漫長,難以想像。」而當知道執行日時,蘇建和表示,當事者往往是腿軟而失神的。儘管是經過漫長的「等待」。
這裡也沒有要同情,導演高明地讓一台老式電扇的聲音輪轉著,雖有聲音但更接近沉默。已是那樣的盡頭了,也沒人需要同情,頂多在他們的惡之外,是否值得多看一眼?
這部電影像在撈人心的一點光影,在最不堪最卑微的地方,撈一點人心在窮途上的碎屑。自然也有鄭捷案,這個從小五就開始想著被毀滅,覺得以後長大會活得很累的人,一直等到二十歲,可以負起完全刑事責任時,決定犯案,想死意願堅決。
他沒有與外界多溝通,對為他辯護的律師也報以輕蔑口吻,彷彿這世界從小五開始就讓他多失望。律師記得的是他與世界為敵的模樣。
世界讓人失望,那你是否能比它好一點點?
人們常以為這世界讓他失望,好像有什麼人欠他們一個更好的世界。但忘了這世界與我們有關亦無關,老實說,我們頂多算借住在這世界,無論看多少,拿多少,世界分秒都在與我們告別。它看似包圍我們,但我們不可能快速改變它,誰都只能路過,認為這世界不完美的,多少是不敢正視自己缺陷的不勇敢。
的確,這世界很偽善,這世界很兩面,這世界讓人沉迷於欲望又失了神智,但那僅是你想讓自己看到的,因為你沒有勇氣真正走進去,進去所謂「這世界」留下一筆,讓你比這世界好一點點。
從來,能對抗虛無的,就只有自己的答案而已。他們在這部紀錄片裡反映了這社會把持人心如彈珠入袋的虛無,也提醒我們要多堅強才能坐實自己的答案。
但這世界值得你如此,你要看花看山石也看自己,你要相信自己不會被淹沒。
全文劇照提供:佳映娛樂

《我的兒子是死刑犯》
9.05(六)20:30 @ 光點華山(有映後座談)
9.25(五)18:00 @ 高雄市電影館
2020 臺灣國際人權影展
臺北|9.04 ~ 9.06 @光點華山電影館
高雄|9.24 ~ 9.27 @高雄電影館
聚落串聯放映|10.01 ~ 11.15 @全臺

釀電影除了臉書粉絲專頁,最近也設立了 IG 帳號,以及 Line@ 帳號,不同平台會以不同方式經營、露出,並提供不一樣的優惠活動,請大家記得追蹤鎖定!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我們知道影癡如你,要的不只是「N 分鐘看完一部電影」。《釀電影》有最精心慢釀的深度電影專題,一解你挑剔的味蕾。
留言0
查看全部
avatar-img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逃出立法院》選擇以寓言式的手法和鮮明到接近扁平的角色人物,去講一個完全普世性的政治驚悚加活屍動作類型片故事,卻又在角色設定和議題背景上隱微地反映出台灣政治的特殊處境,可以說是接地氣又接國際。
不論《全面啟動》《記憶拼圖》或《鬼店》系列,其中對於個體創傷與集體命運的整合,使我們得以將這些電影的結局視作正面的。這些人物受到創傷與潛意識的干擾與折磨,以至於他們終其一生無以安穩地生活、也拒絕擁抱破碎的自己。但也因此,他們擁有對自身內在或是人類集體深刻的想法與觀察,而這正是一種潛意識、一種心靈能力
打從早期作品開始,諾蘭一以貫之地於虛構故事加入現實力道,透過影像的魔法一層一層深入探問人性與信念之光芒,掙扎過程可能是悲哀的,灰暗的,醜陋的,不光彩的,然而在這些人來回擺盪的焦慮底下,會看見他們努力面對生活的方式,他們踏破鐵鞋意圖開拓的並非虛無夢境,也不是海市蜃樓,而是得以支撐己身生存意志的一處現實
若從導演技法而言,1985 年邱剛健自編自導的《唐朝綺麗男》則是「歐陸荒誕電影在台灣」的一次巧妙實踐。電影開場描繪了送葬隊伍從鏡頭前經過,邱剛健以「白面黑斗篷」將往生者家屬打扮成死神樣貌。緊接著,一群黑衣人撐開粉色紙傘旋轉,如此的「荒誕造型與敘事」竟讓人直接聯想到費里尼電影。
當你回頭望,會發現那些看似偶然的遭遇,看似不預期達到這樣目的的行為,最後卻有某種必然存在。奇士勞斯基總相信,在我們以爲的表層下,存在著我們不明白,但經過一段歷程便會顯現的隱約連結。正因爲關係的圖像要在歷程中被發現,所以愛才會是「恆久忍耐」,愛是「永不止息」。那是愛嗎?那是奇士勞斯基的溫柔信念。
為什麼一個想像的上帝,可以為貞德彷彿真的注入神力?同樣的答案或也適用於:為什麼一個想像的聖者,可以改變法軍的戰力。如果信念真的能夠喚醒、催生潛藏的力量,那麼不可量化的信念,難道不能夠因為可量化的行動及結果,而獲得某種實體感嗎?如此,是否就不再是,不可驗證的信念只能作為幻覺,如此之二元對立?
《逃出立法院》選擇以寓言式的手法和鮮明到接近扁平的角色人物,去講一個完全普世性的政治驚悚加活屍動作類型片故事,卻又在角色設定和議題背景上隱微地反映出台灣政治的特殊處境,可以說是接地氣又接國際。
不論《全面啟動》《記憶拼圖》或《鬼店》系列,其中對於個體創傷與集體命運的整合,使我們得以將這些電影的結局視作正面的。這些人物受到創傷與潛意識的干擾與折磨,以至於他們終其一生無以安穩地生活、也拒絕擁抱破碎的自己。但也因此,他們擁有對自身內在或是人類集體深刻的想法與觀察,而這正是一種潛意識、一種心靈能力
打從早期作品開始,諾蘭一以貫之地於虛構故事加入現實力道,透過影像的魔法一層一層深入探問人性與信念之光芒,掙扎過程可能是悲哀的,灰暗的,醜陋的,不光彩的,然而在這些人來回擺盪的焦慮底下,會看見他們努力面對生活的方式,他們踏破鐵鞋意圖開拓的並非虛無夢境,也不是海市蜃樓,而是得以支撐己身生存意志的一處現實
若從導演技法而言,1985 年邱剛健自編自導的《唐朝綺麗男》則是「歐陸荒誕電影在台灣」的一次巧妙實踐。電影開場描繪了送葬隊伍從鏡頭前經過,邱剛健以「白面黑斗篷」將往生者家屬打扮成死神樣貌。緊接著,一群黑衣人撐開粉色紙傘旋轉,如此的「荒誕造型與敘事」竟讓人直接聯想到費里尼電影。
當你回頭望,會發現那些看似偶然的遭遇,看似不預期達到這樣目的的行為,最後卻有某種必然存在。奇士勞斯基總相信,在我們以爲的表層下,存在著我們不明白,但經過一段歷程便會顯現的隱約連結。正因爲關係的圖像要在歷程中被發現,所以愛才會是「恆久忍耐」,愛是「永不止息」。那是愛嗎?那是奇士勞斯基的溫柔信念。
為什麼一個想像的上帝,可以為貞德彷彿真的注入神力?同樣的答案或也適用於:為什麼一個想像的聖者,可以改變法軍的戰力。如果信念真的能夠喚醒、催生潛藏的力量,那麼不可量化的信念,難道不能夠因為可量化的行動及結果,而獲得某種實體感嗎?如此,是否就不再是,不可驗證的信念只能作為幻覺,如此之二元對立?
你可能也想看
Google News 追蹤
Thumbnail
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Thumbnail
非常感謝收到結果娛樂的試片邀約,讓我有幸能搶先觀看由何潤東自製自編自導的黑暗懸疑影集《誰在你身邊》。最近,台灣製作的戲劇作品可謂是接踵而至,不僅題材新穎且質量也都把控地相當精良,光看今年金鐘獎入圍名單,就能窺知一二。​
Thumbnail
在片中,Ally在迅速成名之後有一段迷失自我,陶醉在名氣中的時候,她被打造成她的唱片公司要求的紅髮性感形象,而Jack在旁提醒說:「在這個行業,你必須成為你自己,表達你自己想表達的東西,而不是成為別人期待你的樣子,否則你只能紅一時卻不能紅一輩子」
Thumbnail
「國際」兩字維度很大、好像我們必須要採取鉅視、大歷史的觀點去了解國際情勢、總體經濟,好像我們必須要跨出國家的界域,才能真正認識到世界的樣貌、聽到世界的聲音。然而拜網路科技媒體之賜,所有的國際新聞都可以輕易地在網路查詢,知名的外媒也都設有中文版的網頁,更別說翻譯軟體的即時性,幾乎可輕易的與外人交談。
Thumbnail
關於「神」這部以「神」為名的電影,完全沒有提及,有一度我以為片名應該改成「我們一起寫小說好嗎?」(笑)
Thumbnail
螢火蟲之墓 │ 1988 │ 高畑勳導演 比電影內容還虐的製作過程。宮崎駿盛讚高畑勳的代表作!​ 據說是:沒有人想再看第二次的那一部。 很多人說:第一次看是幼稚園老師放的。我還記得,我是在鄰居家、躲在一座黑色的皮沙發後頭看的,簡直像長大後看恐怖片——​是在手指後面看的。
Thumbnail
《天氣之子》除了再現愛情的動能與意義,更藉此直接告訴觀眾,抑或我認為的所謂迷失悵然的年輕族群,請勇敢追尋自我的意義,將對日本社會力道極大的「集體主義」推往也正在燃起的「個人主義」:沒有對社會與世界本就該負擔的責任抑或拯救義務,世界是世界該有的樣子,而你則該選擇自己的路。
Thumbnail
若從片名來看,你可能會認為這部災難片、勵志感人片,但若你直接看英文原名,會發現英文原名很直白易懂,就叫做進入荒野(Into the Wild),而中文的譯名則非常藝術有哲學,譯成《阿拉斯加之死》,除了點出劇情裡的「死亡」,更點出了片中代表夢想與幸福的烏托邦-「阿拉斯加」。
Thumbnail
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Thumbnail
非常感謝收到結果娛樂的試片邀約,讓我有幸能搶先觀看由何潤東自製自編自導的黑暗懸疑影集《誰在你身邊》。最近,台灣製作的戲劇作品可謂是接踵而至,不僅題材新穎且質量也都把控地相當精良,光看今年金鐘獎入圍名單,就能窺知一二。​
Thumbnail
在片中,Ally在迅速成名之後有一段迷失自我,陶醉在名氣中的時候,她被打造成她的唱片公司要求的紅髮性感形象,而Jack在旁提醒說:「在這個行業,你必須成為你自己,表達你自己想表達的東西,而不是成為別人期待你的樣子,否則你只能紅一時卻不能紅一輩子」
Thumbnail
「國際」兩字維度很大、好像我們必須要採取鉅視、大歷史的觀點去了解國際情勢、總體經濟,好像我們必須要跨出國家的界域,才能真正認識到世界的樣貌、聽到世界的聲音。然而拜網路科技媒體之賜,所有的國際新聞都可以輕易地在網路查詢,知名的外媒也都設有中文版的網頁,更別說翻譯軟體的即時性,幾乎可輕易的與外人交談。
Thumbnail
關於「神」這部以「神」為名的電影,完全沒有提及,有一度我以為片名應該改成「我們一起寫小說好嗎?」(笑)
Thumbnail
螢火蟲之墓 │ 1988 │ 高畑勳導演 比電影內容還虐的製作過程。宮崎駿盛讚高畑勳的代表作!​ 據說是:沒有人想再看第二次的那一部。 很多人說:第一次看是幼稚園老師放的。我還記得,我是在鄰居家、躲在一座黑色的皮沙發後頭看的,簡直像長大後看恐怖片——​是在手指後面看的。
Thumbnail
《天氣之子》除了再現愛情的動能與意義,更藉此直接告訴觀眾,抑或我認為的所謂迷失悵然的年輕族群,請勇敢追尋自我的意義,將對日本社會力道極大的「集體主義」推往也正在燃起的「個人主義」:沒有對社會與世界本就該負擔的責任抑或拯救義務,世界是世界該有的樣子,而你則該選擇自己的路。
Thumbnail
若從片名來看,你可能會認為這部災難片、勵志感人片,但若你直接看英文原名,會發現英文原名很直白易懂,就叫做進入荒野(Into the Wild),而中文的譯名則非常藝術有哲學,譯成《阿拉斯加之死》,除了點出劇情裡的「死亡」,更點出了片中代表夢想與幸福的烏托邦-「阿拉斯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