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初,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倫敦市發生了一個穆斯林家庭被害事件,一家五口中有四人被殺,倖存的九歲男孩則受了重傷。在這之前,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甘露市寄宿學校舊址才發現了215具原住民學童的遺骸,震驚了全加拿大,隨之而來的這個噩耗明顯的是個伊斯蘭仇恨事件,看來除了「被害」以外,與甘露市的事件並無關聯。
但居住在家大略省倫敦市的一名穆斯林女子賽伍德(Fatima Syed)對此有不同的看法。她出身來自巴基斯坦的移民家庭,在6月8日走上街頭,加入數千民眾的行列,弔唁與她同為穆斯林的阿弗薩一家(Afzaal)。她在街頭有一段遭遇,使她深受震撼,於是她投書給加拿大的女性雜誌《女主人》,文章標題是:〈
身為穆斯林,我受到恐伊斯蘭症的威脅。作為移民,我對不起原住民〉。
震撼了賽伍德的是一個不怎麼引人注意的景象:在群眾聚集的現場,有個男人手持旗竿,上面張著賽伍德不認識的旗幟:深藍色的底,白色的無限符號。每當群眾安靜下來,那個男人就會「雙手緊握旗竿,在灰霾的天空下搖動那亮藍色的旗幟」。
賽伍德好奇的在手機查詢「藍旗」和「無限符號」,想知道這面旗子代表什麼。她得到的結果是:這是梅蒂斯人(Métis)的代表旗。
梅蒂斯人是加拿大聯邦政府所承認的三個原住民族群體之一,另外兩個群體分別是第一民族(First Nations)和因紐特人(Inuit)。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說明,因努特人是居住在加拿大北部、阿拉斯加、格陵蘭等地的極地民族,第一民族是居住在北美洲森林線(約北緯60°)以南的民族,梅蒂斯人則是早期英法殖民者與北美本地人的混血後代。
梅蒂斯之名來自古典時代晚期的拉丁語,mixticius,意思是「混合」,用以代表歐洲文化和北美本地文化的混合,無限大符號也用來表現這個混合的概念,也是梅蒂斯人對文化永存的祈願。
▼ 梅蒂斯人是在加拿大的《1982年憲法法案》(Constitution Act of 1982)才被承認為原住民族,但他們以這樣的自我認識生活在北美大地已經有數百年了。根據2016年的官方統計,加拿大境內約有58.7萬梅蒂斯人,這指的是自我認同為梅蒂斯的人數,不代表這些人都具有梅蒂斯人的法律身份。圖為十九世紀梅蒂斯人老照片。
知道眼前旗幟是梅蒂斯旗之後,賽伍德決定上前攀談,詢問這名男子為何在這個場合出現,她得到的回答是,梅蒂斯人與穆斯林社群一同譴責這些暴力事件。賽伍德意識到,哀悼甘露市寄宿學校學童的聲明墨水未乾,人們就開始發表譴責恐伊斯蘭症的聲明了。
這是賽伍德反思己身處境的起點,也是她反省自己與原住民族相對位置的起點。她在某個時間點上意識到,身為移民(immigrant)的她自己,其實也是原住民口中的墾殖殖民者(settler),也許像她這樣的移民在加拿大定居並不以暴力為途徑,但從原住民的角度來看這分別沒有多少意義。
賽伍德在文章中明白書寫她在這樣的邂逅當中體會到的震驚與羞愧。她可能意識到自己的穆斯林身份雖然受到一定人群的仇恨,但畢竟舉世皆知何為穆斯林,梅蒂斯人卻不一樣。作為同樣可能被仇恨的對象,梅蒂斯或其他加拿大的原住民身影是模糊的,他們的旗幟不被知道,他們的訴求不被聽見——至少賽伍德在移民到加拿大的時候不需要學習認識加拿大的原住民族——如果不是一下子挖出215具骸骨,那些灰暗的往事也無人追究。
賽伍德的文章以羞愧起始,以溫情結束,她在文章中找到了與原住民的連結。她認為移民和原住民都是被仇恨的對象,因而彼此的步調一致,或至少移民應該和原住民步調一致。她的這個結論未見得能夠廣受原住民的欣然同意與接納,但原住民一定都樂見有移民展開這樣的反省。原住民和墾殖者之間最大的矛盾,在於墾殖者不願意承認自己是殖民者,或者只承認過去的殖民而否認當前的殖民,而賽伍德的經驗指出一個相當尖銳的事實,對任何人而言都是警告:「不要等到自己也成為被仇恨的對象,才開始反省自己是否曾經站在仇恨的位置。」
仇恨有千百種態樣,其中有一種是從來不曾親身去仇恨誰,但始終拒絕去為過去開始的仇恨劃下句點。我們經常聽見非原住民發出「我又沒有做對不起原住民的事」這樣的聲音,但從原住民的角度來看,講這種話的人存在的本身就已經傷害了原住民,不是因為他講的話很難聽,而是因為:如果沒有墾殖者強奪土地的過去,他根本不可能以一個人的型態在此時此刻說這樣的話。
這一點正是賽伍德在那數千人弔唁死者的場合上學到的一課。
原獨語錄045|起點像是污點,污染或遮蓋抹去,都使其存在更為明顯,與主體存在始終相關相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