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執著、救贖與和解
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本文涉及《最後生還者２》遊戲劇情，請斟酌閱讀
前言：雖然感覺在自己的文章上不需要再多強調什麼，但為免有從來沒看過我文章的讀者前來閱讀，想先說明一下：我不是什麼專業的評論人，我向來對於作品的看法都很主觀，很多觀點也跟自己的經驗、經歷有所連結，對於編劇、遊戲製作的內部流程也不甚熟悉；我喜歡一個遊戲，大多數時候是因為故事，遊戲性對我來說時常是次要的。我歡迎理性、禮貌的討論，但拒絕任何惡意的回應留言。
《最後生還者》（The Last of Us, 2013）是我很喜歡的遊戲，遊戲上市至今，我幾乎看過了所有英語YouTuber的遊玩影片，有時候無聊還會重複觀看；當然，我也因此相當期待遊戲續作，在有足夠存款時就馬上預購了。中間還遇到因為遊戲延期所以預購被取消，隔了好久退款才下來，那時候遊戲都已經可以重新預購了（然後第一次預購的手續費就這樣被吞掉了）。今年四月，當遊戲劇情因故被洩漏後，我很努力的避免看到洩漏的劇情，成功在遊戲正式發行後才自己體驗劇情；但某種程度上，我感覺我一直都有預期，會有重要角色死亡，所以也都做好了心理準備。
所以，在《最後生還者２》（The Last of Us Part II, 2020）遊戲開頭，艾莉（Ellie）在風雪中尋找著失去蹤影的狄娜（Dina），卻很快就與後者會合時，我就意識到了遊戲上市前的預告，相當有可能是預告詐欺，艾莉的「復仇之旅」可能有其他起因了。
我知道很多人——不管是真玩家還是「雲玩家」——對預告詐欺、對喬爾的慘死感到憤怒，但我想或許我是比較奇怪的人吧，我對喬爾的死有其他的想法（預告詐欺的部分，請容我擺到下一篇文章去討論）。以「父子」、「父女」關係為主題的遊戲這些年來已經很多了：從《生化奇兵》（BioShock）系列、《暴雨殺機》（Heavy Rain, 2010）、《陰屍路》（The Walking Dead, 2010）到《戰神》（God of War, 2018）……我想除了因為許多長年接觸電玩的玩家也前後擁有了父親的身分外，討論這樣的主題，也能夠讓遊戲的敘事主題更有深度、更觸動玩家的情感。
《最後生還者》也是這樣的一款遊戲，喬爾（Joel）在遊戲的開頭經歷喪女之痛，在用盡手段以求生存的二十年後與艾莉相遇，重新找回自己的人性、找回自己生命的意義，重新獲得「父親」的身分。從這個角度來說，「父女」的主題既然已經存在於一代了，二代要繼續討論這個命題，似乎就有點陳腔濫調了——我想，《最後生還者２》在講述的，一直都是一個人如何處理「喪父」的主題。
這幾天，我看了很多遊戲製作者的訪談；尼爾．達克曼（Neil Druckmann）在一場訪談中說到，他不懂為什麼這麼多人要為了一個虛構角色的死亡憤恨不平到這個地步。我雖然並沒有對喬爾的死過於崩潰（例如停止遊戲或剪掉光碟片之類的），卻對於一個遊戲從業人員講出這樣的話感到失望。我相信，包含我在內的很多人，並不這麼單純地總是將每一個故事都視為虛構的；即便這樣的觀點並非普世的，但很多虛構作品中的角色，真實活在我們的心中。對於一個故事創造者而言，不理解這種心理狀態，我覺得是很奇怪的。
話說回來，我依然不覺得喬爾的死需要被如此撻伐。這的確是一件令人難過的情節，卻也是重要的、推進劇情必須的情節。日前看過有其他人的文章，提到「玩遊戲就是要爽」之類的話語；但我覺得兩代《最後生還者》提供給玩家的從來都不是「爽感」，既然一代本來就不是一個「讓玩家爽」的遊戲，為什麼你會想要在二代中追求爽感呢？
有人說喬爾在這段劇情中「人設崩壞」，如此謹慎多疑的角色，竟然如此輕信一名陌生女性，讓自己落入了陷阱中——我覺得這樣的論調很詭異，好像大家不相信一個人會改變一樣。對我個人來說，我不相信在傑克森市（City of Jackson）生活了四年的喬爾，不會變得比較安逸；這個城市歡迎所有外來者，提供旅行者食宿物資，努力在後末日的環境中重建人類文明。在這樣光明美好的願景中，喬爾的生活必然也跟過去不同了，我們可以在遊戲中看到他有了新的（或重拾了過往的）嗜好，成為優秀的木工，也看到他死後房前的大量花束——這不都證明了喬爾早已不是四年前那個冷酷無情的「倖存者」了嗎？最後，我也有看到許多人說，喬爾「死得不值」，這點我雖不全然認同，但多少尊重；因為我覺得，「值不值」這種事情，很看個人。而綜觀整個遊戲的故事，我覺得對喬爾來說，絕對是值得的。
If somehow the Lord gave me a second chance at that moment, I would do it all over again.
寫到這裡，終於可以說，我很喜歡《最後生還者２》了。我是一個喜歡故事的人，玩遊戲對我來說，是另一種「閱讀故事」的方式；雖然這款遊戲在遊戲方式、遊戲畫面上有許多值得一提，甚至花費更多篇幅去討論讚賞的地方，但對我而言依然是故事最令我著迷。它並不是一個「好讀」或「易讀」的故事，但它讓我感觸良多、讓我思考更多。
然而，即便我喜歡這款遊戲的「故事本身」，卻不代表遊戲「說故事」的方式沒有問題。我在遊戲出來後，因為看到負評不斷，決心一口氣把整個遊戲玩完，熬夜在48小時內結束遊戲，確認所有遊戲劇情；但我不得不說：真．的．太．長．了！近日的許多訪談中，達克曼與飾演喬爾的特洛伊．貝克（Troy Baker）都說到，遊戲塞入了如此大量的劇情，除了是因為需要講述另一名主角：艾比（Abby）是如何與艾莉產生鏡像般的映照關係、讓玩家得以清楚理解「另一個故事的角度」外，他們的確也希望透過這樣的遊戲長度與體驗，讓玩家瞭解到，「仇恨的循環」如果不願停止的話，的確就會像這樣漫長地、令人不適地延續下去。
但對我來說，不需要有這麼長的遊戲體驗就可以知道上述的事情啊；我也不覺得我需要全盤瞭解艾比的故事，才有辦法同理他父親被弒、朋友被殺的恨啊（當然必須要說飾演艾比的蘿拉．貝莉〔Laura Bailey〕表現相當可圈可點）。剛玩完遊戲的時候，我覺得這款遊戲不適合快速攻略、不適合將那些情節中的情緒以走馬看花的方式吸收；但後來，我也不覺得這款遊戲能夠慢慢玩，不然要在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中沉浸在那樣的情緒中，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這樣判斷下來，雖然我可以理解遊戲的目的，但在只玩一次的前提下，遊戲真的就只有「太長了」的結論了。
我對遊戲中被過度詮釋的台詞、對為喬爾的死感到難過，卻到處在社群網站上留言「喬爾夫球」的人，沒什麼好說的。所以，最後來談談結局吧。
就如同喬爾的死一樣，結局同樣有很多玩家不滿意。但相較於喬爾的死，我實在不懂對於結局到底有什麼好不滿的？這些人真的覺得，艾莉最後把艾比殺死，會是比較好的結局嗎？嗯，我不覺得。《最後生還者２》雖然是一個科幻式的後末日遊戲，但在很多層面上，我覺得它相當寫實；除了前述角色並非扁平、單一、與一代相同的形象外，故事中不存在反派的描述，也令我相當滿意。
《最後生還者２》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有其多面性；而你任何一個臨時起意的善舉、惡意，都會帶來不一樣的影響。比如說——我知道玩家不能選擇，但如果喬爾在一代最後並沒有殺死艾比的父親傑瑞（Jerry）的話，二代的故事會不會完全不同？比如說，如果艾比沒有起心動念回去救助葉拉（Yara）與列夫（Lev）的話，是否當艾比感到劇院後，就不會發生列夫出聲阻止艾比殺害狄娜、艾莉的情節了？
尼爾．達克曼在某一場訪談中說到，雖然遊戲宣傳期，他們強調「一代以『愛』為主題，二代以『恨』為主題」，但其實不是的；《最後生還者２》與《最後生還者》一樣，都是以愛為主題發展出來的故事。一代中，喬爾因為愛，選擇拯救艾莉，而非全世界的人；二代中，艾莉因為愛，選擇展開無止盡的復仇之路——但到了最後，艾莉同樣是因為愛，選擇放手。
將近五年前，我失去了父親。從他出現病徵、確診為肺腺癌到過世，大概五個月的時間；說起來不短，現在看來倒是挺快的。我與他的關係一直沒有很好，除了因為他是觀念較為傳統的人之外，也因為我在那之前其實一直不太瞭解自己家庭中的情況。細節方面就略過不提了；但家父死後，我一方面為此對家族中的部分成員心懷怨恨，認為他們害死了父親，一方面也懷有某種自責，或許也是因為我的逃避，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我想，這方面的經歷，的確幫助了我去瞭解《最後生還者２》最後想要講述的事物。我們在表面上看到了艾莉對復仇的執著，也看到這樣的執著所帶來的惡果；但除此之外，我覺得遊戲最終講述的，是救贖與和解。艾比在殺死喬爾之後，選擇饒過艾莉，又在朋友們被艾莉殺死之後，第二次放過艾莉；在我看來，如果最後艾莉在第二次追蹤艾比後殺了後者，那就偏離了整個故事的核心，也會讓艾莉成為這個故事中真正也唯一的反派了——但這樣的放手，勢必得要在艾莉的確將艾比的生命掌握在手中時才能真正辦到；所以故事不能終結於傑克森附近的農場，必須要在聖塔芭芭拉（Santa Barbara），艾莉才能真正的釋懷。
這裡所說的「放手」、「和解」，並不是說艾莉必須要原諒艾比的行為；但透過饒恕將死的艾比，艾莉才得以讓自己的生命前進，才得以從夢魘中解脫。在這之前，艾莉腦海中的喬爾，只有死亡時的喬爾；在放手的前一刻，艾莉回想起與喬爾的最後一段回憶，正是「和解」的時刻。那時，艾莉向喬爾釋出了和解的善意；現在，他必須要跟自己和解。他曾經認為自己的生命沒有意義，他的生命只是因為喬爾的選擇而存在；現在，他終於可以為了自己、為了日後所獲得的意義而存在——這樣的和解或許來得太晚，艾莉也已經失去太多，但對我來說，如果艾莉能夠在那一刻放手，那未來就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I don't think I can ever forgive you for that. But I would like to try.
實際上，飾演艾莉的艾許莉．強生（Ashley Johnson）就在差不多的年紀時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在一場去年的訪談中（訪談者是他的丈夫），他這樣說道：
He passed away when I was almost 17, a week from my 17th birthday, and still at 35 it affects me… He was such an incredible dad, and that hole is still obviously there. But I'm so thankful for the time that I got him.
我覺得，用艾許莉的這段話去理解《最後生還者２》的結局，也是可以的。即便喬爾的死在艾莉的心中留下了一個大洞，但最終，艾莉想要的還是保有那些美好的回憶，而不是復仇與永遠記得喬爾的死狀。順帶一提，失去了兩個指頭的艾莉，總讓我想到《魔戒三部曲：王者再臨》（The Lord of the Rings: The Return of the King）中的佛羅多（Frodo）；他最終其實沒有完成任務，但他已經獲得了解脫。他不再自責，他要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了。
好的～好久沒有打這麼長的文章了，先感謝各位朋友看到這邊。最後，我想要用我在另外一個訪談中，聽到特洛伊．貝克所講的這段話；雖然有些令人難過，但我相當認同：
我想如果這款遊戲在兩年前發售的話，我們會獲得完全不同的評價，就算有劇情洩漏也一樣。我們現在所擁有的文化——尤其是過去四年中發展起來的文化——就是這樣的：不論真相如何、事實如何，經驗證據如何，我的看法都不會改變。事實上，你越想要說服我，我就越要堅持己見，打死不改變想法，以鞏固我的立場。
"I think if this game came out two years ago, we would've had a completely different response, even with the leaks. The culture that we have right now, that has grown over the last four years specifically, is one that says, regardless of truth, regardless of facts, regardless of empirical evidence, my opinion will not change. And in fact, the more you tell me, the more I will dig my heels in, and pour the concrete on my own shoes, in order to solidify my position."
我很喜歡《最後生還者２》，它在敘事節奏上的確有問題，但我可以理解這個故事想要告訴我什麼，而我也對於其所想要講述之事深感認同。或許這的確跟當下的時局有些關係吧，但對於目光所及幾乎所有玩家都無法理解其中的理念，並對其充滿憤怒及怨恨，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也有些難過。所以，雖然不太可能，但我希望這篇個人淺見，可以讓一些人重新思考這個故事；或者，至少可以停止去攻擊、嘲笑或謾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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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多夫．諾蘭，是具英倫氣息的著名好萊塢導演。早期作品《記憶拚圖》（Memento）一鳴驚人，讓他逐漸令人熟識，並在之後創造驚人的商業成就，同時得到影評、觀眾的一致盛讚。從幽微的懸疑推理到宏大的戰爭史詩，諾蘭的創作歷程本身，就是一則精采無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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