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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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往年慣例,年底年初,城戶全家會先去香織娘家過除夕,然後元旦再去城戶的金澤老家過新年。
香織與父母、哥哥處得輕鬆愜意,對公婆也和藹親切,表面看來與過往的新年假期沒什麼不同。城戶與家人圍桌用餐時,也極其自然面帶笑容與妻子交談,就寢時來到老家的房間,鋪好床也會確認彼此隔天的行程,除此之外話不多。
颯太近來就寢都由父母分別哄睡,然後獨自睡到清晨,過年時難得可以和父母一起睡,興奮得難以入眠。
倘若走到離婚那一步,必須向雙方父母說明緣由,城戶想到此就心情沉重,況且到時候也得與香織爭奪颯太的監護權,香織想必絕不放手。要從妻子身邊奪走颯太,城戶也於心不忍。關於引入離婚後共同監護權的制度,事務所的同事平日也多所議論。還有雙方父母都由衷疼愛這個孫子,對他們也很過意不去。
更何況,無論颯太現在看起來多愛父親,若城戶要他在爸媽之中選一個,他可能會選媽媽吧。這點城戶心知肚明。
他躺在遲遲聽不到妻子鼾聲的床上,盯著老家昏暗天花板思忖,無論事情再怎麼殘酷,現在夫妻應該不至於處在被迫做這決定的情況。
繁忙的工作告一段落後,城戶去拜訪去年底就放在心上、以前原誠待過位於北千住的拳擊館。
城戶自孩提時期就愛看電視上轉播的世界拳擊賽,九○年代末期受格鬥技風潮影響,轉而關注拳技層面的細節,有陣子常上網看知名比賽影片。
但來拳擊館還是頭一遭,城戶在寒空下,沿著車站前的道路,來到名為「昭和會」的商店街,邊走邊想自己少年時愛看的漫畫《小拳王》和《小神拳》。
豎立在住宅區狹小巷弄的路燈,那低頭的模樣,彷彿單手拿著手機,孤單地在等遲到的朋友。
城戶懷疑這種地方會有拳擊館?幾度查看地圖,終於看到像拳擊館的建築與招牌。
他已事先以電子郵件表達希望見面之意,拳擊館的館長也立即爽快答應,並說他對原誠「印象深刻」,得知他過世深受打擊。城戶說原誠的妻子很想知道他生前的事,館長也熱心表示會聯絡當時與原誠一起練拳的選手。
城戶打開玻璃門,只見擂台上有一個人,台下有兩位準備要上場的年輕人,不約而同看了他一眼,隨即往後方的辦公室大喊:「館長!」
辦公室走出一名年約五十歲,穿黑色運動服的男子。他就是與城戶通電子郵件的館長,姓小菅。城戶向他打招呼,館長也氣色紅潤地笑臉歡迎。
這裡以前是肉品加工廠,螢光燈生硬地懸垂在高高的天花板,相對於偌大的空間,燈數顯得稀少,抬頭往上看會刺眼,但整體顯得有些昏暗。
在館長的帶領下,城戶穿過幾個懸吊的紅色與黑色沙袋,走向後方辦公室。
館內放著電子音樂,每隔三分鐘會響起鳴笛聲。四面的牆壁,貼了許多知名世界拳擊賽與道館主辦賽事的海報,包括赫赫有名的麥克.泰森對依凡德.何利菲德的比賽。此外有一塊地方,掛著道館創辦人的遺照與訓辭,每天的拳擊訓練項目以及歷代冠軍腰帶。城戶對這一切感到十分新奇。
辦公室有位以前和原誠一起練拳的前職業拳擊手在等著。此人姓柳澤,年紀比原誠稍長,現已退休,遞出的名片是錦系町的一家釣魚店。
城戶為了確認先前電子郵件傳達的內容,簡單說明事情至今的來龍去脈,遞出「X」的照片問:「這個人是原誠先生嗎?」
小菅館長和練拳夥伴柳澤,看了一眼都點頭說:「對,是阿誠。」
「確定沒錯嗎?」
「沒錯。因為律師說要來,我也把舊照片找出來了。你看,是這個人吧?」
小菅遞出一張照片。照片裡的原誠戴著紅色拳擊手套,擺出戰鬥姿勢。看起來體重很輕,但確實是「X」沒錯。
城戶心想終於找到人了,片刻無法言語,只顧盯著照片看。肩頭萌生的戰慄彷彿不知該往哪裡衝,在背部亂竄並擴散至手腳。
城戶不禁暗忖,看死刑犯畫展時,驟然閃現「X」可能是小林謙吉的兒子,這個直覺似乎在暗示這個瞬間的到來。當時那個揣測,原本已判斷為無關,徒留嘆息,不料竟是正確的。這種離奇使他茫然沉吟其中。
「阿誠是怎麼死的?」
城戶靜默太久,小菅館長開口問。城戶這才回過神來,抬頭說:「他從事林業工作,最後死在林場。」
然後在可以透露的範圍裡,簡單說明。小菅交抱雙臂,嘴巴半開聽得相當入神。柳澤下巴皺成梅籽,時而出聲應和。
從他們的反應,城戶看得出他們知道原誠的身世。
「他是什麼時候來這間道館的?」
「九五年的春天。因為在阪神大地震和地鐵沙林毒氣事件之後,我記得很清楚。」
「哦……那一年啊。」
「起初大家還說,他會不會是在逃的奧姆真理教徒呢。」
柳澤低聲,半開玩笑地說。小菅趕忙對滿臉詫異的城戶說:「沒有啦,因為阿誠完全不談自己的事,他的眼神又很獨特,感覺像有什麼隱情。看起來纖細善感,不擅與人接觸,可是又有種從容不迫的氣勢。」
「不過就照片看來,眼神還滿溫柔的。」
「跟在這裡的時候相比,這張照片確實溫柔多了,可能和這位太太結婚後,過得很幸福吧?」
「是啊,確實好像很幸福。」
城戶由衷地點頭。
「畢竟當拳擊手的時期,是這個模樣。」
小菅再度拿出原誠以前的照片。確實,光看眼神判若兩人
「不過,他是個善良的好男人喔,眼神也不是像老虎般的凶狠,該怎麼說呢……」
「你一定看過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啊。」
「對啊,我的洞察力不錯喔。拳擊是一種有對手的運動,面對面時,必須觀察對方,就這樣練出一些洞察力。」
「原來是這樣啊。他為什麼開始打拳擊?是想當職業拳擊手嗎?」
「剛開始好像是這樣喔。他站在那個門口看大家練了一陣子,忽然就走進來了。那時候的事,我記得很清楚。」
原誠在S市初次造訪里枝的文具店,確實也是如此。這兩個場面,在城戶心中逐漸融合混雜了起來。或許原誠和這個世界接觸時,總是充滿警戒。
「後來,他打著打著打出興趣了?」
「對啊,對啊。他原本對拳擊一竅不通,不過他的運動神經不錯,也學得很快。後來像是只有這條路了,打得很投入。到頭來都是要看這裡啦!」
小菅豎起拇指,往自己的胸口戳了兩三下。小菅只是輕握拳頭,但城戶看到那拳頭的複雜起伏,感受到與外行人截然不同的氣勢。
「他自己也有心走這條路,我就建議他去考職業拳擊手。那時柳澤也是朝向職業拳擊手在努力。」
「以職業拳擊手為志願的人很少嗎?」
「現在是很少。像我這裡大約有八十個會員,可是大多是業餘的。包括女生的健身拳擊。畢竟當上職業選手也很難靠這一行維生啊。哎。還有就是,一開始就真心想打的人,上網查到哪裡有好道館,就到那裡去了,所以我這個老社區的小道館也不容易生存……」
「原來如此……請問,收費大概多少?不好意思,因為我有點興趣。」
「我們入會費是收一萬圓。至於月費,協會規定上限是一萬兩千圓,還有就是訂做護齒套,買拳擊手套之類的雜費吧。因為是裸身的運動,費用沒那麼多。」
「不,其實滿賺的吧?」
柳澤看到城戶的表情,不由得苦笑插嘴。小菅一聽露出「啊?」的表情,柳澤只好接著幫他說。
「一年大概有三次比賽。四回合戰一場比賽的出場酬勞是六萬,六回合戰是十萬。想靠這個吃飯不可能,而且給的不是現金,是支票。所以像阿誠那樣,沒有熟人可以依靠的人很辛苦。」
「這麼說,大家都是邊打工邊練拳嗎?」
「沒錯,大多在餐飲店打工。阿誠是在中華料理店工作。」
城戶沒有錄音,但把聽到的重點都筆記下來。
「參加職業選手考試,需要身分證件嗎?」
「考試的時候不用,不過頒發證照的時候,要交住民票或戶籍謄本吧。」
小菅回答後,像是忽然想到似的,連忙回頭看在擂台上練空拳的練習生。城戶也跟著看過去。那是一名頭髮中分,年約二十的青年。他獨自在那正方形空間,對著空無一人的空中出拳,時而像要閃躲對方的攻擊,雙腳不停跳動,上半身輕微左右搖晃。雙拳回應著尚未見到面的對戰者的身體,這個青年被「現在」的牢籠,隔離了未來。
城戶不禁心想,原誠也曾在這寂寥的道場,每天如此孤獨地練習吧。
「啊,不好意思。」
小菅回過頭時,城戶趁機問了最想問的事。
「你知道原誠父親的事嗎?」
小菅向柳澤使了個眼色,回答:「嗯,我有聽他說過。」
「什麼時候?」
「職業選手出道賽之前,他來找我商量,說想取個擂台名。我非常贊成,因為拳擊比賽比摔角或總合格鬥來得單調,重要的是能當一個吸引觀眾來看賽的選手,所以我就跟他說取個響亮的擂台名吧。結果他說不要響亮的,盡可能平凡,不起眼的就好。」
「原因是什麼呢?」
「那時他什麼都沒說。直到成為東日本新人王以後,他才說的。」
「這樣啊。」
「唉……我也嚇了一跳,但我還是鼓勵他,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畢竟是自己的人生,好好努力吧。」
「那個時候,他有跟你說很多以前的事吧?」
「是啊……發生了那種事後,他們母子搬去母親的妹妹家住了一陣子。起初阿姨和姨丈都對他們很好,可是慢慢的,姨丈好像受不了了,阿姨夾在老公和姊姊之間也得了憂鬱症,於是他們就離開了。」
「真慘啊……」
「後來,母親也不見了,阿誠被送進育幼院,一直待到國中畢業。在學校也很慘啊,常常遭到霸凌。」
「那時候,他已經不姓小林,改姓原了吧?」
「第一所轉學的學校,好像離原本的學校很近,一下子就被揭穿了。有個同學還問他,阿誠你老爸連小孩也殺了吧?而且是只比你大一點的小孩。另一個同學就說,對啊,就是這傢伙的老爸殺的。搞得大家都很恨阿誠。後來從育幼院去國中上學,大家就不知道他的背景了,不過他變得很內向,可是也因為這一點被霸凌得很慘。」
「他沒有念高中嗎?」
「他有去念補校,可是立刻就退學了。之後離開了育幼院,一直到來這裡之前的兩三年,過著像遊民的生活。他沒有說得很詳細,畢竟未成年時期很痛苦吧?也沒有住民票,一個人流落街頭,真的很可憐吶。」
「小林謙吉在一九九三年被執行死刑,那時原誠十八歲,剛好是那個時期吧?」
「阿誠恨他老爸恨得要命,說自己明明是溫順老實的人,為什麼會被那種老爸生出來。一說到這件事,他簡直像被附身似的表情變得很可怕,還渾身顫抖呢!眼神像這樣,好像刨挖似的變得很尖銳……那個被殺的小孩,以前也是他的玩伴,這讓他承受不了吧。」
「他有去監獄看他父親嗎?」
「沒有喔,他好像沒去。他說他老爸有寫信來,雖然寫了多麼後悔,多麼有罪惡感,可是都在說他自己有多痛苦,對被害者的道歉也只是形式而已,還懇求阿誠不要忘記他的好。」
城戶想起那幅獄中的平穩風景畫,輕聲嘆息。
「對原誠來說,他是個好父親嗎?」
「這我也不知道。不過出了那種事,回憶也會變形吧……總之,阿誠沒說希望他能活下去。至於他內心怎麼想,我就不知道了。」
「唉,說的也是。」
「他老爸執行死刑後,過了兩年他才來我這裡。好像是看到跟他同年的孩子都去念大學,或開始工作了,他也想要有個生存目標。」
城戶很能理解地點點頭。
此時小菅又望向擂台。
「不好意思,我可以失陪一下嗎?其他的事你儘管問柳澤。有興趣的話,也歡迎在道館裡自由參觀。」
小菅說完突然離開辦公室。城戶當然同意,隨即起身向他行了一禮。
冷氣的風吹得不太平均,城戶再度坐下,覺得腳邊有些冷。這時他才察覺到,已經來一個多小時了。
與城戶留在辦公室的柳澤,看了看在擂台陪打的小菅,賊賊地笑說:「館長曾經對阿誠說教喔。嗯。」
城戶再度面對他,以年齡相仿者的語氣反問:「說教?」
「阿誠相當有才華,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能拚冠軍的奇才,不過他比我強多了。因為量級不同,我們感情才很好。」
「嗯。」
「職業選手考試,他也一次就過關了,這時期狀態還好。不過,拿下東日本新人王淘汰賽冠軍後,他開始受到矚目,決賽也沒問題。那時網路不像現在這麼普及,有是有,但只是一部分。可是到了全日本新人王決賽前,阿誠忽然跟館長說他想退賽,嗯,他也有來找我商量。」
「這樣啊。那後來擂台名取成什麼?」
「取成緒方勝利……那是阿誠和我一起想的:閉著眼睛,翻電話簿翻到的。」
「翻電話簿決定的?」城戶不禁莞爾。
「對啊對啊。因為『勝利』這個名字很吉利就用了,可是每次打贏就變成『緒方勝利勝利』,超爆笑。後來阿誠也後悔了。」
城戶思索原誠的事已有一年多,這是腦海第一次浮現他與里枝相遇前的笑容。此外,迄今以經歷和軼聞構築起來的他,此刻也忽然有血有肉,立體了起來。
「原誠是笑口常開的人嗎?」
「不,他不太笑,但也不是陰沉的人,感覺溫順老實。所以剛才看到他和太太的合照,簡直判若兩人。可能也有年紀了,整張臉變得很柔和。真是太好了。」
「說的也是啊……」
「所以說……那個什麼來著?啊,對了對了,回到剛才的話題,館長就問他為什麼不打新人王決賽,他就說起他父親的事,那是第一次。」
「是拳擊界的人,發現他的身分了嗎?」
「也不是,與其說怕被發現,倒是他本人害怕站上風光的舞台,這才是主因吧。」
「哦……」
「真的很可憐啊。他討厭當一直見不得光的人,才開始打拳擊,結果到了重要關頭竟然……我猜他也很怕被打垮,怕失敗是正常的,不過原因不只如此。他覺得對被殺的朋友過意不去。」
「嗯……」
「總之,阿誠啊……不是有種症狀叫做性別認同障礙嗎?就是心裡想的和身體感覺不一致?對,就像被關在很噁心的娃娃裝裡,一輩子出不來。」
「你的意思是……一輩子被當死刑犯的兒子看待?」
「這部分也有啦,不過我說的是自己的身體。嗯,他的外貌和他父親很像喔。」
「啊,我懂了,原來是這個呀。」
「所以說,他想到自己體內流著和父親相同的血,就覺得噁心得要命,很想拚命亂抓把這軀體剝掉。這樣的身體,也令他不敢抱喜歡的女孩吧,所以他在這裡的時候,一直是處男喔。」
城戶不知如何接話,只是低頭幾度輕輕頷首,視線落在自己的手與腳,思索著理應是人最後歸處的這副身軀竟是地獄,那究竟有多痛苦。死心塌地認為這副身軀沒有資格愛人,也不值得被愛,這樣的人生有多難熬……
「我們聊天時不是會聊到自己長得像父親或母親嗎?他沒辦法聊這種事。因為對他來說,長得像父親是不允許活著的……所以,他的身心很不協調,深怕自己的身體有一天也會狂暴起來,到時候控制不住怎麼辦,他真的很不安啊。因為周遭的人都說這種話霸凌他。一般人再怎麼生氣也不會想殺人吧?可是他很擔心自己說不定會殺人,所以他想弄痛自己的身體,例如被人毆打,重訓時不被硬操會很痛苦。一方面也藉由拳擊這種訓練,試圖控制自己的暴力衝動。」
「原來這是他的動機啊。」
「他本人是這麼說的。我也有安慰他,我沒聽過父子兩代都是殺人犯的。不過,我跟阿誠同樣都被霸凌過,所以會衍生這種歪理吧。既然每天被打,為了接受這個事實,自己也站到打自己的那邊去,就會覺得被打也無可奈何。實在是沒辦法啊。」
「嗯……我也有想到,就像自殘行為,以疼痛來療癒自我否定的情緒。通常發生在十幾歲的時候。」
「對對對。可是,館長可能不太懂阿誠的心情,他以為阿誠是想藉由受苦來幫父親贖罪,所以館長覺得這種想法太荒謬,狠狠訓了他一頓,說你再怎麼痛苦,被殺的人也不會活過來,而且叫我們在一旁看著受苦的你,簡直跟你父親的信一樣只是某種自我滿足吧。阿誠說他不是這個意思。不過館長也是以他的方式真心關心阿誠,雖然他也很氣阿誠都打到決賽了幹嘛忽然說不打了,很多事情真的很無奈啊。後來館長就跟阿誠說,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既然這麼耿耿於懷,那就去向家屬道歉。嗯。不管別人說什麼閒話,只要家屬認可你的生存方式,就可以堂堂正正活下去了吧。」
城戶看向擂台上的小菅,雖然沒能聚焦,依然看著他。被殺的土木工程行老闆,確實有父母和弟弟在。
「阿誠真的很可憐啊。」
柳澤滿是懷念又悶悶不樂的樣子,沉思了片刻。
「那段時期,我們常一起晨跑,就在那一帶。到了逼近非得做決定不可的時候,那天我也找阿誠出來練跑,跑到附近的公園時,他慢了下來,我納悶心想人呢?回頭一看,他已經停下腳步,一副精疲力盡地抵著雙膝。我走過去問,你還好吧?他突然整個人趴倒在地哭了起來!臉在地上磨來磨去,號啕大哭。那時天氣很冷,冷得都快下霜了。」
「這樣啊……」
城戶想像那幅情景,難過得說不出話。那座公園可能是剛才來時經過的公園吧。
「然後我就跟他說,不去沒關係喔,雖然館長那麼說,你也沒必要覺得內疚。更何況……去了一定會觸怒家屬。」
城戶只以表情含糊回應,過了片刻才問:「……結果,他有去嗎?」
「好像沒去。因為……後來,他很快就出了意外。」
「意外?」
「他從大樓跌下來。他住在公寓的六樓,從六樓的陽台掉下來,全身多處骨折,傷得很重。幸好掉到腳踏車停車棚的屋頂,保住了一命。」
「這意思是……」
城戶欲言又止。柳澤像是知道他想說什麼,便逕自說下去。
「他本人說,是恍神跌下去的,當時的情況也記不清楚了。嗯……都那麼大的一個人了,怎麼可能恍神跌下去。而且陽台也有欄杆……不過,我不認為阿誠是想尋死喔。他實在不曉得怎麼辦,想逃脫這一切吧?受了傷,新人王決賽當然也泡湯了,不過他看起來如釋重負喔。」
「館長怎麼說?」
「館長也大吃一驚。畢竟我們道場已經很久沒有出職業選手了。阿誠向館長道歉,出院後人就不見了。館長相當自責,現在已經完全好了,之前鬱悶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剛才他不是突然離開?可能是想起那件事很痛苦吧。」
城戶又看向擂台上的小菅,深感同情。
「館長一心想把阿誠栽培成拳王。因為阿誠的人生實在太崎嶇痛苦了,他也想幫助阿誠改變,這樣阿誠也會有自信吧?」
「是啊……」
「可是,阿誠並不想當拳王,他只想當一個普通人。」
「……」
「他想當一個普通人,靜靜地生活。不會引人注目,只是平凡平庸。他打從心底這麼期望,真的。所以知道館長拚命要讓他當上拳王後,他很痛苦。」
城戶將「普通人」寫入記事本,凝視這三個字,沉默了片刻。揮掉那些老套的反駁糾纏,他彷彿也理解了對「普通人」強烈憧憬的心情。
可是看得太久,結果城戶反倒不懂「普通」的意思了,於是又問柳澤:「原誠從此消失了?」
「對。」
「大概什麼時候?」
「我想想看哦,一九……一九什麼時候呢?啊,九八年!」
「之後完全沒聯絡?」
「完全沒有。」
城戶頻頻點頭宛如在整理許多事情,趕忙補寫疏於記錄的筆記。原誠冒名「谷口大祐」,來到 S 市遇見里枝是九年後的事。
城戶終於做完筆記抬起頭時,柳澤開口問:「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好,什麼事?」
「阿誠最後是……自殺嗎?」
城戶頓時瞠目結舌,來回輕輕搖了幾次頭。
「據我所知,應該不是。」
「哦?那就好。因為律師特地來這裡,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城戶猶豫是否要把事情說得詳細些,卻也只能含糊帶過。柳澤對他說的話似乎採保留態度,但也沒有再多問,最後彷如要結束一件大事般,如此問原誠:「後來阿誠,有沒有繼續打拳擊?」
「好像沒有。」
「這樣啊,嗯……」
柳澤說完,又拿起桌上那張原誠與里枝的合照。
「英年早逝實在令人惋惜,不過最後能得到幸福,真是太好了。」
城戶不曉得他是在對自己說,抑或對照片說,但也同意他的看法,回了一句:「是啊,我認為他很幸福。」
「他一直很擔心自己會傷人,結果沒有傷人結束了一生,真是太好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說的沒錯吧。嗯……現在我有很多話想跟阿誠說。館長一定也是。」
城戶還掛念著谷口大祐是否平安,此時雖然也由衷同意柳澤這句話,卻也只能回一句:「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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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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