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如何與蟬蛻
共鳴迴響呢
里枝無法評價這詩句的好壞,只是很難相信悠人竟寫出這種文字。後來悠人不情不願地把評審的評語拿給她看,裡面提到「賣弄令人討厭」的缺點,也有「早熟的才華」這種意想不到的讚辭。「獲獎致詞」附上悠人自己的說明。
\n我在古墳群公園的櫻樹上,看到一個蟬蛻。\n\n
樹上,很多蟬在鳴叫。
我側耳傾聽,想知道從這個蟬蛻飛出的蟬聲,是怎麼樣的聲音。然後想像,被留下的蟬蛻,是怎麼聽在土裡一起待了七年的自己內部的聲音。
靜靜看著蟬蛻背上的裂紋,覺得很像小提琴的音孔。整個蟬蛻,看起來像奏鳴的樂器。因此我想到了這首詩。
悠人沒提到弟弟的死,也沒提到父親的死。但里枝認為,那棵「櫻樹」就是丈夫選為「自己的樹」的那棵櫻樹吧。然而,這是去年夏天,他獨自造訪古墳群公園獲得的體驗?抑或只是幻想?里枝不得而知,可是想到兒子獨自站在那棵樹下,聽著蟬聲,凝望蟬蛻的身影,便淚流不止。里枝不知道這是不是「早熟的才華」,但第一次明白,文學已成為兒子的救贖。這是她絕對想不到也無法建議的,是悠人自己找出的克服人生困難的方法。
\n\n收到城戶的報告後,里枝終於明白,這一年多來失去名字的丈夫,原來叫做「原誠」,也有重新認識他的感覺。話雖如此,從那天他第一次來店裡到他過世為止,兩人一起累積了許多回憶,並不是把「原誠」這個專有名詞跟他放在一起就完結的了。
\n例如「大祐君」這個稱呼,後來里枝知道是錯的,因為這是別人的名字,也就不再碰這個稱呼,可是一時間也無法在心中改喚「誠君」。況且,得不到他的回應,她也無法確定這麼叫是否正確。
\n里枝一直認為他比自己大一歲,看了城戶的報告才知道,其實他比自己小兩歲,如今更能明白為何自己叫他的時候想加個「君」。
\n城戶走了以後,里枝久違地點開電腦裡的照片。他的照片,里枝已經很久不敢看了,如今細細凝望,覺得他似乎希望有一天能被叫回本名,不是「谷口大祐」,而是以原誠的身分,希望完整的自己能夠被愛。
\n里枝不知道小林謙吉這個人。因為是相當知名的案件,當時可能在新聞看過,但里枝沒有印象。如今看到此案的內容,悲慘到令人不忍卒睹,里枝要把城戶的報告給悠人看之前,很猶豫是否該把這部分拿掉。
\n殺人,這個與自己隔了十萬八千里的世界,竟在無意間成了自己家裡的問題,里枝頓時驚慌失措。谷口恭一確實暗示過,丈夫可能是凶惡的罪犯。若他知道其實是殺人犯的兒子,會怎麼看呢?不過丈夫本人並沒有犯任何罪。
\n里枝非常同情城戶報告裡寫的「原誠」這個人的處境。他可能想透過「谷口大祐」的不幸來傳達這件事吧,但里枝不懂為何要用這種方法。無論原因為何,他可能希望別人知道他心裡有很深的傷。縱使原因造假,受傷還是受傷,痛楚還是痛楚。只是用這種方法治療,應該會平添混亂。
\n「原誠」打拳擊時期的友人說,他深受遺傳上的不安折磨。里枝想到小花,又多了一個新的煩惱。
\n里枝並非因為小花也流著殺人犯的血而覺得恐怖。事實上,她並沒有那麼驚愕,只是擔心有一天小花知道這件事後會很苦惱。這一點,悠人就不同了,他和「原誠」沒有血緣關係。但若悠人也是與他血脈相連的小孩,里枝恐怕會更躊躇是否要給他看這份報告。
\n至於里枝自己,果然必須自問,若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事,是否依然會愛上他?
\n究竟,愛,需要過去嗎?
\n但若撇除冠冕堂皇的漂亮話,當時為了支撐自己與悠人的生活就已精疲力盡,或許沒有能力把他充滿苦惱的人生也承擔下來。
\n里枝找不到答案。只知道事實上,多虧了他的謊言,兩人才能相愛,生下小花這個孩子。
\n這次城戶前來報告,最激烈撼動她內心的,是事情大致說完後,城戶說的一段話:「我認為原誠先生與里枝小姐共度的三年九個月,是他人生第一次領略到幸福的時光。他在這段時光裡,真的很幸福吧。雖然只是短短的時間,我認為這是他人生的全部。」
\n城戶的這份報告,真是勞心勞力的大工程。里枝如今更感詫異,為何他願意為自己做到這種地步?況且,這種事只要寄電子郵件或打電話就能解決,他卻專程跑來。
\n但是,聽到城戶這番充滿激勵、強而有力的話語,里枝領悟到,他是為了當面向自己說這番話才特地跑來吧。但這又是為什麼呢?到頭來里枝還是一頭霧水,但決定不再揣測。
\n悠人已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小時了,里枝心想差不多該上去看看了,就在此時,聽到二樓下來的腳步聲。
\n「我看完了。」
\n悠人說完,粗魯地將一疊文件遞給母親。
\n「不想再看了?」
\n「嗯。」
\n悠人依然面無表情站著,想要直接默默回房。
\n「悠人。」
\n「……」
\n「你不要緊吧?」
\n「我沒事啊。爸爸沒殺人不是嗎?」
\n「沒錯。」
\n「我覺得……爸爸,真可憐。」
\n「悠人很善良啊。」
\n「為什麼爸爸會對我那麼好……現在我知道了。」
\n「為什麼呢?」
\n「因為……他對我做的,就是渴望他父親對他做的。」
\n里枝看著兒子令人憐愛的表情,不禁眼眶發燙,緊抿雙唇。
\n「是啊……不過,不只這樣,還因為他真的很喜歡你。」
\n「媽……對不起。」
\n「為什麼要向我道歉?嗯?」
\n悠人站著低下頭,結果哭了起來。哭到打嗝,雙肩顫動,以手臂拭淚,拚命地想忍住。里枝也跟著哭了。遞手帕給他,他卻直接以手掌亂抹淚濕的臉,以哭得紅腫的眼睛看著母親說:「結果,這麼一來,姓氏怎麼辦?要改成『原』嗎?」
\n悠人努力想談實際的事。里枝面帶笑容對他說:「不能姓『原』吧。……改成『武本』不是很好嗎?」
\n悠人猛咳了一會兒,輕輕點頭。
\n「那爸爸的墓,怎麼辦?」
\n「怎麼辦呢……和小遼與外公,放進同一個墓吧?」
\n「這個好,這樣大家都不會寂寞。」
\n「悠人……」
\n「什麼事?」
\n「媽媽才要向你道歉,很多事瞞著你。」
\n悠人搖搖頭,做了一個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後,一臉認真地問:「要跟小花說嗎?」
\n「你覺得呢?」
\n「現在說她也聽不懂。」
\n「說的也是……」
\n「我們要好好保護小花。」
\n里枝強忍又要滾下的淚水,看著堅強兒子的雙眼,點點頭。覺得悠人真的長大了。
\n「難過的時候,你也要跟媽媽說唷。」
\n悠人輕輕點頭。
\n「媽媽也是喔……那,晚安。」
\n「嗯,晚安。明天見。」
\n看著兒子走出客廳的背影,里枝揣想他今晚要如何度過,心中萬分不捨。但現在只能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n客廳只剩里枝後,她雙肘撐在餐桌上,低低垂著頭,闔上雙眼。
\n只聽得到壁鐘的滴答聲。
\n片刻後,她抬起臉,凝望櫥櫃上父親與小遼的遺照,再看向全家四人的合照。
\n他已經不在了。留下的兩個孩子也長得很大了。
\n靠著這份回憶與延續下來的東西,應該足以度過餘生吧。里枝如此想著,也覺得對自己而言,那三年九個月的時光是幸福的。
\n\n(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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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古墳群公園的櫻樹上,看到一個蟬蛻。
樹上,很多蟬在鳴叫。
我側耳傾聽,想知道從這個蟬蛻飛出的蟬聲,是怎麼樣的聲音。然後想像,被留下的蟬蛻,是怎麼聽在土裡一起待了七年的自己內部的聲音。
靜靜看著蟬蛻背上的裂紋,覺得很像小提琴的音孔。整個蟬蛻,看起來像奏鳴的樂器。因此我想到了這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