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05

2020/02/05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谷口恭一來訪那天,里枝獲悉令人吃驚的事實,驚慌失措之下與恭一前去警局。儘管她不太相信恭一,但這事態恐有違法之虞,得通報警方才行,所以就和恭一去了警局。
警局離她高中時期總是通車上學的巴士總站很近,但踏入警局還是第一次。
里枝碰上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里枝進到警局就將一切如實告訴刑警,但她在前來的路上已在擔憂,如此離奇的事一旦曝光,定會立即造成很大的風波。若警方以刑案展開調查,悠人和小花可能也會受牽連,況且這是個小鎮,消息轉眼間就會傳遍大街小巷,新聞也會大肆炒作吧……
然而,負責此案的刑警,不知為何一開始態度就很差,聽著兩人混亂的說明,屢屢側首質疑:「啊?那死的是誰?」
而且他沒有找局裡的人商量,只是一味要恭一提出協尋失蹤人口請求。里枝問刑警,要如何知道死去的丈夫究竟是誰,刑警沒理會她的問題,只說要先找出谷口大祐的下落。
從那之後,警方音訊全無。等了兩週後,里枝主動打電話詢問,警方也只是沒好氣地說,我們核對失蹤人口名單,沒有發現吻合的人。里枝緊追不捨,請警方調查丈夫的身世背景,也被嚴正拒絕:「目前的狀況無法調查。」
里枝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到找城戶商量,並非只是信任城戶這個律師,而是回老家這七年來,忽然頓失現實感,完全束手無策。她記憶裡最清晰確切的是,失去小遼的那個橫濱時光,而那時她的心靈支柱,唯有城戶。
里枝在電話裡對城戶說,她不相信警方的處理方式。城戶一如往常,冷靜沉著地說:
「其實警方什麼事都不會做。光是失蹤事件,一年就有數千件,他們更不可能主動去查妳過世的先生究竟是誰。基本上他們也是公務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給自己添麻煩。」
里枝聽了目瞪口呆,但也感激有人冷靜地分析現下狀況,於是問了一個絕對不會向警方問的問題。
「我先生……會不會牽涉到什麼犯罪?」
城戶思索片刻,慎重地說了幾個違法行為的可能性,最後說:「請給我一點時間調查。」
年後二月底,城戶來到宮崎。
兩人在店裡的會客區見面,由於城戶什麼都沒吃,里枝帶他去附近的烤鰻魚店。這裡是「X」初次向里枝傾訴「谷口大祐」身世背景的店,里枝並非故意挑這間店,只是走路能到的地方,而且能帶人去的地方,就剩這裡。
暌違七年的重逢,儘管里枝也沒資格說別人,但確實覺得城戶有點老了,鬢髮已染上許多斑白。
「你好像很忙的樣子?」里枝問。
「是啊,二月有點忙,不過已經忙完了。」城戶以中指伸進眼鏡下方,用力按著眼角笑了笑。
以前都在橫濱的律師事務所見面,這次在這裡相見感覺很奇妙。每當話題中斷,城戶便望向窗外,沉浸在山巒圍繞的寂靜鄉鎮風景裡。還有,城戶不僅把特級鰻魚飯吃得一乾二淨,頻頻說著「真好吃」,也把取代鰻魚肝湯的鄉土料理豆醬湯喝得一滴不剩。
城戶是位沉著親切的律師,里枝在喪子後的離婚調解中,也幾度在他溫柔的微笑中得到慰藉。暌違七年重逢,里枝覺得他紳士風貌依舊,但時而露出寂寥的表情—他自己似乎沒察覺到。
城戶首先建議里枝,理清與谷口家的戶籍關係。
若亡夫不是「谷口大祐」,她就沒有理由冠谷口這個姓。里枝也表示同意。想念亡夫時,她當然眷戀著谷口這個姓,但實際和恭一見面後,覺得自己擅自冠用陌生人的姓也過意不去。
但城戶也說,里枝在意的「X」以「谷口大祐」名義投保的壽險理賠,不用歸還沒關係。
「雖然是用『谷口大祐』這個名字簽署契約,但契約主體實質上就是『X』先生,而『X』先生也確實有付保險費,所以妳收下無妨,也沒必要特地更改要保人名稱。有事的話我會出面處理,不用擔心。」
「谷口大祐」與里枝的戶籍,把本籍登記在S市的里枝老家,因此城戶去宮崎家事法庭聲請戶籍更正許可。
一則是,「谷口大祐」已死,理應從戶籍裡除籍。但現在居然在已死的狀況下向警方提出失蹤人口協尋,因此「谷口大祐」依然活在戶籍上。
再則是,要讓里枝從「谷口大祐」的戶籍除籍,恢復原本「武本」的姓氏。換言之,要讓里枝與「谷口大祐」的婚姻,以法律認知的「錯誤」為由宣告無效。這道手續,能在里枝的戶籍裡,完全抹消第二段婚姻的紀錄,與「X」生的女兒小花,應該會被判定為非婚生子女。
城戶一個人就能在家事法庭完成這些手續,但因情況複雜,要求里枝一起出面。此外也要做DNA鑑定,證明「X」並非「谷口大祐」,因此城戶也從遺物中挑了電動刮鬍刀、牙刷、殘留在衣服上的毛髮,以及指甲刀裡的指甲一起帶走。
兩人在一起約莫半天時間,談了很多事情。
在里枝的記憶裡,城戶沒有小孩,如今一問才知道他有個兒子和小花同齡,兩人聊了一會兒育兒甘苦。接著里枝問到地震時的事,城戶說起無法回家的人群溢滿街頭、建築物半毀、停電停水的辛苦、客人不上門、員工也紛紛回鄉,整個橫濱中華街一片蕭條的狀況。
里枝於是想像,若小遼沒死,自己沒和第一任丈夫離婚,也會在橫濱經歷這些事吧。但若如此,就不會認識在這個小鎮的林場意外身亡的那名男子。
城戶善於傾聽,里枝的話自然也多了起來。拿出遺物排列之際,談起在電話裡沒能說的「X」的事,兩人如何認識以及「X」的為人等等。
慎重起見,城戶除了以手機拍攝遺物,也花時間慢慢翻看一本本「X」遺留的素描簿。里枝在一旁看著,意識到很久沒看到一個人靜靜沉思的側臉了。
「感覺人品不錯耶。這像是少年直接長成大人的畫。」
「他畫得很努力。雖然畫得不好,完全不是能給人欣賞的畫,不過可以感受到他的『心鏡』……他真的畫如其人,非常純粹,認真,善良體貼,絕對不會做出說謊欺人的事……」
城戶聽懂般地應和,說了幾句話鼓勵里枝,答應接下調查「X」身分背景的工作,而且費用低到令里枝過意不去。
里枝不禁低喃:「城戶先生,真是個好人啊。」
但話一出口旋即後悔,覺得不該這麼說。
她真心覺得城戶是個好人,也覺得應該跟他說。但就各種層面來說,這句話都不恰當。
城戶聽了也睜大眼睛,身子稍稍往後仰,笑說:「這是工作喔。」
里枝驚覺自己對中年沒來由的寂寞過度敏感,很是難為情。
城戶在宮崎只停留短短的時間。他走了以後,里枝感到一股莫名的寂寞襲來。並非希望他能多待一會兒,只是覺得現在的自己茫然孤單。
在那之後,她反覆思考刑警說的那句話:「死的是誰?」再就同一件事不斷自問:「誰死了?」到後來,她注意到這句話的意涵有些不同了。
可以和別人交換人生——這種她連作夢都沒想過的事,她的丈夫卻真的做了。活著別人的人生,但,死呢?唯獨死,應該誰都無法代替。
她心痛地明白這件事,當然是面臨小遼過世之際。
小遼是個活潑開朗的孩子,常和哥哥悠人一起玩,語言學習能力也出奇地快。一歲十個月就不用包尿片了,保姆們也很吃驚,丈夫自豪說,這是拜他上網研究早期教育並身體力行所賜。
但快到兩歲生日時,小遼又開始尿床了。待在托兒所也常失禁,里枝和保姆們都笑說「果然太早戒尿片了啊」,幫小遼穿起尿片,可是丈夫說不能這樣寵他,斥責這是在開倒車。尤其睡覺前,小遼又哭又叫說口渴想喝水,丈夫就怒斥:「你就是這樣才會尿床!」硬逼小遼忍耐。為此,里枝還跟他吵過幾次架。
後來,小遼變得越來越沒精神,有時候還會嘔吐。
起初,里枝懷疑是丈夫對小遼太嚴厲,使他精神上很痛苦。保姆也贊成這個看法。無論問他:「肚子痛嗎?」還是問他:「肚子不痛嗎?」他都只是含糊地回答:「嗯……」所以根本不知道他哪裡不舒服。而且總在早晨起床後,去托兒所之前會頭痛。
丈夫當里枝的擔憂是在嘲諷自己而顯得不悅,然後就難得的親自去托兒所接兒子,回程偷偷帶兒子去看附近的小兒科,回家後把藥包往廚房的吧台「砰」地一扔,怒吼:「只是感冒啦!」
事後里枝回想起來,覺得那一陣子前夫一直很針對自己那時的態度,結果後來一切都變得荒腔走板。
小遼連吃一星期藥,身體也沒好轉,里枝決定帶他去看另一間小兒科,丈夫卻一臉兇巴巴地說:「妳老是問小遼:『頭會不會痛?』小遼也會覺得自己頭痛吧?如果醫生說這是精神性問題,就都是妳害的!」
結果為小遼診察的醫生,要里枝立刻帶他去大醫院檢查,並寫了一封介紹信給她。小遼第一次被診斷出疑似罹患腦瘤,就在此時。
隔週,MRI的檢查結果,發現小遼的大腦基底核長了腦瘤,醫生診斷是「典型的胚細胞瘤」,並說尿床和口渴都是因而併發的尿崩症。
事到如今里枝仍然懊悔,在這個最初診斷後,居然像抓著浮木般深信「治得好」這句話。尤其醫生起初對「胚細胞瘤」的診斷抱持信心,並沒有提及後來主張的「多形性膠質母細胞瘤」的可能性。這明明是難以面對的事實,丈夫卻意外地很快就接受這個診斷,在毅然面對這個殘酷命運上,找到了自尊心的支柱,甚至顯露出奇妙的亢奮。其實這是一種自尊心的補償,他卻展現得幾乎是在較勁的模樣—因為一直以來反覆爭執著兒子生病的處置,讓他覺得妻子傷了他的自尊心
但實際上,辭去當時的銀行工作,帶著簡易床陪在住院的小遼身邊,連續三個月住在醫院細心照顧小遼的是里枝。只因為丈夫認為「治得好」,說「總之先做化療與放射線治療是合理的」,還不斷責怪里枝是「文科系」、「女生」所以理解力很差;也根本不瞭解這種治療有多痛苦。
里枝努力不想起小遼不斷被嘔吐折磨的痛苦模樣,那真是心如刀割。那時小遼口內炎也相當嚴重,吞個口水都會痛得大哭,身子一天天消瘦下去。她自己也幾乎睡不著,食不下嚥,原本就嬌小的身體,僅僅三個月體重就掉了九公斤。儘管如此,因為相信「治得好」,也得抱緊因痛苦而抓狂的小遼繼續讓他接受治療。
除了小遼哭泣的臉龐,她如今依然記得的是,醫生坐在床邊對小遼說:「你要加油喔。因為你是男生。好不好?」小遼雙手放在膝上,認真點頭:「好……好……」那模樣令人心疼。頭髮也掉光了,臉腫得判若兩人。他不是說「嗯」而是說「好」,是受到丈夫執著的嚴格管教所致。小遼過世後,幾度出現在里枝夢裡,也是乖乖聽話地點頭說:「好……好……」
後來得知,強加在小遼身上的所有痛苦完全沒有意義時,那種椎心的絕望。既然如此,那所剩不多的日子,應該至少讓小遼吃他愛吃的東西,帶他去最喜歡的動物園,無論什麼任性要求都答應他,讓他感受到任何一絲活著的喜悅都好。說到底,那種嚴格的管教根本沒必要。只要明白這一點就行了!當里枝知道「治不好」,也就是沒救的時候,嘴巴彷如被看不見的手胡亂封住了,就這樣一把摀著她的口鼻,使得她無法呼吸。體內宛如著火般熱了起來,又像結冰般渾身發冷,雙手雙腳古怪地摩擦,只是一味哭泣。
如今里枝明白了,那時自己的身體似乎想做什麼。
——希望能就此發瘋下去,一直到什麼都不知道為止。
里枝絕對無法代替小遼死去。母親看著孩子遭受病魔折騰時,常會想代孩子受苦,里枝心痛至極、巴不得能替小遼死,不斷地祈禱,一心一意只盼奇蹟出現。但結果,小遼的死,只能由小遼自己經歷。里枝也只能在自己該死的時候死去。
「所以死的究竟是誰?」里枝持續在心裡低喃。戶籍上叫「谷口大祐」的人死了,可是「谷口大祐」的死,只能由他本人死。里枝想著亡夫不禁自問:「他究竟是誰?」也就是說,他究竟死了誰的死。
里枝並沒有這種抽象思辯的習慣。知道小遼死掉的時候,她的身體奮力地想發狂,但如今她並沒有發狂,而且為了活下去,她只能思考。
城戶稱亡夫為「X」先生,但里枝自己就算為了便於理出頭緒,也絕不打算這麼說。
不以名字稱呼對方,而以擅自取的記號稱之,總不免讓人覺得是對對方尊嚴的徹底侮辱。所以當城戶提到「X」,里枝總覺得在說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常常不知如何接話,茫然地佇立在話語中,回頭一看剛才通過身旁的「X」,才意識到那應該是指丈夫。可是想對那遠去的背影呼喚,里枝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死者無法從彼方呼叫我們,只能等我們呼叫他。可是無名氏的死者,不會有人呼叫他,彷如處於更深的孤獨中。
縱使看著佛壇上的丈夫遺照,里枝也不知該如何喚他,他才會回頭看她。丈夫生前和孩子在一起時,里枝總喚他「爸爸」或「孩子的爸」,兩人獨處時習慣叫他「大祐君」。這個印象來自那些素描簿,把丈夫當小學同學般叫,無論如何都想加個君,而且對她而言,「大祐」這個名字的「祐」,似乎很自然後面會加上「君」。
想不到,他竟冒充「谷口大祐」這個陌生人的名字。
里枝憶起與丈夫最親近也最深愛的時候,喚他「大祐君」的回憶。縱使不是為了與他人區別,沒有其他人在場,也絕不會搞錯說話對象—不,正是這種時刻,人們才會這樣呼喚心愛的人的名字。
但此刻,妻子不是以他的名字叫他,而是以別人的名字叫他,他內心是什麼感覺呢?「大祐君」這個稱呼細細藏有妻子的愛意,總是被這聲叫喚圍繞的感覺又是什麼呢?
不僅名字,丈夫生前陳述的是谷口大祐這個「別人」的過去,里枝深有共鳴的是這個人的人生。
她喜歡想像丈夫沒說過的孩提時代。例如若跟他同班,到下一個年級換班時,兩人可能都不曾交談吧?
這位同班同學,個性沉靜認真,到了午休時間,總是離開班上的核心小圈圈,到沒人注意的地方自得其樂玩得很開心。到高年級,班上會開始謠傳誰喜歡誰,但他始終沒被捲入這種討厭的八卦裡,也不會讓人對他產生反感。然而,人們回想起小時候時,比起每天玩在一起的同學,為何總是這類少年少女會像風景般突地閃現腦海。因為,他們就是令人懷念……
婚後,他溫柔體貼,胸襟寬闊,雖然話很少,但始終沉穩冷靜,從來沒對妻小咆哮過。這和長男悠人出生後就動不動急躁發怒、結果輕忽了小遼病徵的前夫正好相反。
里枝認為與他共度的三年九個月婚姻生活,是自己人生裡最幸福的時光。但這份記憶,回想起來,猶如陀螺般不穩地單腳佇立,隨著他突然離世也滾倒在地,最後靜止不動了。
若他現在還活著,無論這句話會產生什麼矛盾,就如陀螺旋轉時,縱使有污穢,看起來也是一個圓,里枝或許不會注意到箇中的問題吧。
對丈夫的回憶,在她全身上下留下種種依戀。正因如此,她害怕在這個回憶底下,浮現出一張與「X」這個無機質稱呼相應而毛骨悚然的臉。
里枝很想相信其中必有緣故。但丈夫為何什麼都不說?在一起四年半了,彼此也夠信任,而且不是沒有機會坦白。
如今面對遺照時,里枝連能叫喚的名字都沒有,只能凝望丈夫的雙眼。虛假的誠實越是精巧,反而離真實越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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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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