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19

2020/02/06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城戶與美涼聯繫後,決定搭新幹線「希望號」前往名古屋,座位選在鄰座。
美涼在東京上車,看到城戶在新橫濱上車進入指定席車廂,露出笑容輕輕揮手迎接他。
「妳剪頭髮了?」
「昨天剪的。」
「哦?為了今天?」
「不是,只是湊巧。」
她那毛線針織帽露出的頭髮,長度勉強及肩,染成深棕色。穿著風格一如往常,這天她穿軍人風外套,搭配窄版牛仔褲。城戶見美涼是第三次,但這是第一次坐在她旁邊,不時飄來甜甜苦苦的柑橘系香味。
城戶穿西裝,沒打領帶。
這是上午九點多的新幹線,乘客稀疏,他們前後的雙人座都空著。
到名古屋要一個半小時,兩人聊著這幾個月的近況。
美涼談起辭去酒吧工作的事,理由是「受不了老闆的激烈追求……」,然後苦笑又說:「起初我以為他半開玩笑,後來慢慢發現他的殷勤攻勢是玩真的。」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玩真的。」
「看得出來啊?」
「那當然。不過,我明白他的心情喔。在那麼小的店裡,旁邊又有個美女,一定會喜歡上的吧。」
「因為這樣被喜歡,我的人生也太沒搞頭了。」
美涼說完笑了笑。城戶坐在一旁近距離凝望她的大笑容。
「還有就是,我受不了那些人的談話內容。自從去參加反排外示威遊行後,待在那個店裡覺得很煩。我本來就不是為了錢去工作,只是興趣使然做做看,既然不開心在那裡也沒意思,而且一直站到深夜也累得要命,我已經不年輕了。」
「在妳辭職前,我應該再去喝一杯的。妳調的伏特加琴蕾實在太好喝了。」
「咦?那種東西,我隨時都能調給你喝。不過,在店裡我不能喝,改天去別家店一起喝吧。」
這句話若自己回得好,未來可能會改變——這個幻夢瞬間在城戶心中冒煙又旋即消失。於是城戶避重就輕地說:「妳有喝啦,我去的時候也有喝。」
美涼似乎沒特別在意,笑說:「只有那個時候啦。我在吧台裡,向來不喝酒。」
接著美涼說起,以「谷口大祐」名義開設的臉書假帳號,也被恭一糾纏求愛,後來大吵一架就放著不管了。她傻眼地說:「他才不是真心要找大祐,根本是想藉那個帳號繼續跟我聯絡。結果大祐真的來聯繫了,他的心情很複雜。」
「之前他還擔心弟弟可能被殺了,結果變成這樣啊。我不認為他是壞人,不過這一點我真的搞不懂。」
「他不是因為這次的事才變成這樣,他以前就這樣了……我之前沒跟你說,其實他們兄弟感情不好,多少跟我有點關係。因為恭一也喜歡我。」
「哦……果然是這麼回事啊。」
「恭一很有人緣喔,可是太輕浮了,我不行。大祐笨拙,長得又不怎麼樣,屬於那種經常被當笨蛋耍的。不過這也怪他自己不好,誰叫他老愛扮演喜歡被調侃的角色,總是一臉笑咪咪的,直到在哪裡受不了就爆炸了。這樣大家都會嚇到吧?覺得這傢伙是怎樣?突然發什麼飆?可是,不是突然喔。」
城戶覺得美涼敘述的谷口大祐,和恭一敘述的,甚至和里枝說的原誠,都不一樣。
「那個活體肝臟移植的事,也是因為背後有這種個性所致?」
「一定是吧?這跟同學向他借錢,層級不一樣吧?」
「那當然。」
「恭一瞧不起他弟弟,所以難以接受我和大祐交往。」
「因為他自尊心很強啊。」
「這也是個原因……」美涼覺得可悲地苦笑,留意了周圍情況繼續說:「高中男生,欲望都很強不是嗎?」
「哈哈,是啊。」
「所以他受不了我和大祐上床,總覺得他內心在抓狂暴走。」
城戶不禁噴笑,還笑了好一會兒。美涼也跟著笑了。
「所以說,他不是從那時就一直喜歡我,不是這麼感人的事。其實他就只是想跟我上床。我都已經是這種歐巴桑了,跟一個歐巴桑在一起根本沒什麼好處。可是不管我現在變成怎樣,如果沒讓他做一次,他就是不甘願的樣子。」
「他想以此洗刷自己過去的屈辱吧。」
「你懂這種心情?」
「嗯……也不能說無法理解。」
「你懂?哦?那你也有這種征服欲嗎?」
「是程度的問題吧,我也不敢說沒有。既然有可能那樣傷害到女性,不管有沒有自覺,都要反省才行。還有,男人之間那種悲哀的嫉妒與競爭心也是……妳知道『三角形的欲望』嗎?好像是勒內.吉拉爾的理論,在說人的欲望不是一對一,因為有情敵,自己才會覺得那個對象不錯。」
「哦……可是那個情敵,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先喜歡那個對象呢?」
「妳真是一針見血啊……情敵可能是一種錯覺吧?又或者,一種天才?或怪人?」
「那,大祐也是想對抗恭一,才喜歡我的嗎?」
「嗯……抱歉,我這個例子舉得不太好。」
美涼看著城戶的臉,臉上還殘留著笑意,表情顯得有些曖昧。
「城戶先生是個很正經的人啊。」
「會嗎?我只是想展現好的一面。」
「因為你有很多面貌啊。」
「我們聊過這個啊。」城戶笑了。當然,因為意識到美涼的存在,他沒有顯露出對谷口兄弟抱持的彆扭心情,而且為了隱藏這種心情還搬出勒內.吉拉爾,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不像話。
美涼若無其事地望向窗外,單調的景色持續了一陣子,終於看到遠處的富士山,但她沒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眺望。然後徐徐地回過頭來,繼續說:「這種事常發生在我身上。我不討厭自己的臉,不過它總是把我的人生導向不好的方向。完全沒法發揮正向功能,這也是我的課題啊。」
「這種事也滿辛苦的啊……」
「和別人交談的時候,別人常覺得我有機可乘,或是對我說教。像那間酒吧的老闆,下班邀我出去的方式就很直接。客人在的時候,明明完全沒有那種感覺。」
「我倒不認為妳有機可乘。」
美涼苦笑,停頓了半晌,忽然想起什麼好事地說:「其實……這一年,我有個喜歡的人。」
「哦?這樣啊?」
城戶佯裝平靜以對,卻也怔愣於自己竟受到輕微衝擊。
對方只不過是有喜歡的人,理應當成天經地義的事接受,但另一方面也深感自己竟完全察覺不到女性這種心思,從十幾歲以來一直如此,毫無進步。這種自白總是突如其來,聽到傳言總是特別意外。
自己只不過在酒吧見過她,為了谷口大祐的事偶有聯絡,美涼有她自己的生活是理所當然的事。況且都在臉書看過她那些臉友了,自己的嫉妒依然只針對常提及的谷口兄弟與酒吧老闆,只能說自己太天真。然而託這個沒見過面的情敵所賜,自己透過她所描繪的通往「別的人生」的夢想,好像也突然被「三角形的欲望」刺激到了。
「有一天,那個人來店裡……我周遭淨是些會喊我『喂,女人』的粗野男人,他是我沒看過的知性類型,對待我的態度也非常紳士,在網路上聊天也正經,遣詞用字很有禮貌,也很聰明。」
城戶只搭腔說,我才不至於這樣叫妳呢,便繼續聽她說。
「所以我去店裡上班,變成都在等他,一直想著他會不會來呢?去看他的臉書也都會按讚,不過他好像很忙的樣子,後來就沒來店裡了,我只好主動約他出來吃飯。」
「真是幸福的男人啊。他是做什麼的?」
見美涼有些猶豫,城戶體恤地說:「啊,不說沒關係,我只是隨便問問。」
「與其說工作,更重要的是,他是有妻小的人。你別看我這樣,我是絕對不攪和的。」
「看妳這樣?」
「我說真的啦!四十歲的女人還單身,常常最後會走到那邊去。而且,他不只是忙而已,人生好像過得滿充實的,對我好像也沒特別關心的樣子……這半年來,其實我過得很痛苦,總覺得都四十了到底在搞什麼。」
「……後來呢?」
「最近……因為發生了一點事情,趁這個機會,我也決定對他死心。我會辭掉店裡的工作,其實也是等他等得太痛苦了。哎,說什麼三勝四敗,我現在根本是一路輸啊。」
「……妳有把妳的心意告訴他嗎?」
美涼快速眨動長睫毛,恍如水鳥被聲音嚇到匆忙飛走而猛拍翅膀。城戶不懂那快速眨眼的意思,但見她緊閉嘴角淺淺一笑,城戶也同樣微微一笑,便不再多問。
然後內心想著,還有一個和自己很像的男人。
之後兩人沉默了片刻。
美涼貼心地說:「城戶先生,你想做什麼儘管做喲。」
城戶也同樣貼心地說:「妳可以睡覺喔,到時候我會叫妳。」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請說。」
「那個叫原誠的人,為什麼要冒充大祐?我知道他討厭自己的身分,可是不管出身背景如何,只要照自己喜歡的去詮釋就好了呀,沒必要刻意把活體肝臟移植當成自己的錯活下去吧?我是這麼覺得啦。」
「當然,也有人會假掰一些事情隱瞞自己的過去,不過他可能對大祐有所共鳴吧。我們看小說、看電影也是這樣吧?能夠思考自己喜歡的故事,將自己的感情投射進去,也是一種才能喔,不是每個人都辦得到。況且,透過別人來看自己也很重要。譬如有些人很孤獨,只能在別人傷痕累累的故事中得到慰藉,覺得這才是自己!因而感動不已。」
城戶說明時,顯然疊上了自己對原誠的興趣。
「嗯,我大概可以懂你說的……只是,有個我以前認識的大祐,後來又有個在宮崎建立美滿家庭,在林場事故身亡的『谷口大祐』,然後還有個我們現在要去見的真正大祐的人生……總覺得好奇妙喔。」
「未來的變化一定是無限的吧。不過,當事人可能很難注意到。譬如我的人生,若接下來有人接棒,說不定能活得比我好。」
「好像企業在換老闆,或是足球隊在換教練。」
「『法人』從羅馬帝國時代就是這種想法喔。儘管人民變了,國家還是同一個。現在民法基礎的羅馬法,也是以羅馬帝國永續存在為前提。可是實際上,羅馬帝國滅亡了,法律的壽命倒是比較長。」
城戶不由得談起法學,不料美涼也聽得津津有味。他瞄了一眼美涼,又繼續說:「不過,到了個人層次事情又不同了。個人會死,有壽命,而且原誠畢竟不是谷口大祐。」
「可是,原誠也不是原來的原誠了吧?」
「說的也是,因為混入大祐的人生,或說和大祐同居了。如此一來,當我們愛上一個人,究竟是愛那個人的什麼呢?……先是對眼前認識的這個人抱持好感,然後,愛上這個人包含他的過去。可是,如果知道了這個人的過去是別人的,那麼兩人之間的愛會該何去何從?」
美涼露出這不是什麼難題的神情說:「知道了以後,再重新愛就好了呀?愛不是愛一次就結束了,而是要在漫長的時間裡不斷地重新再愛吧?因為會發生很多事情。」
城戶凝望她的臉,深深著迷於她堅強又纖細的自在神情。她的想法有種脫俗的頑固,因此得以自由,並帶著些許看破的苦澀。城戶再度意識到,自己這一年來一直受到她的影響。
關於愛,她那極其天經地義的想法,深深打動城戶的心。
「妳說的對。或許只有愛,即使一直變化也是同一份愛。因為有變化,才能持續。」
車廂傳來即將抵達名古屋的廣播。城戶滿心不捨地暗忖,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與美涼見面了。
城戶又想起她說最近失戀的事,看著她眺望窗外的側臉,假裝自己也在眺望景色。
內心笑自己天真的會錯意,卻也努力想留在那遲鈍裡。
他希望與妻子重修舊好,因此聽到美涼自白裡的那句「決定對他死心」,他也只能告訴自己,應該就這樣接受,別再節外生枝。
這趟名古屋行是當天來回,兩人都沒帶大型行李。但一直到列車停穩為止,兩人都沒站起來。
剎那間,城戶萌生一個念頭,乾脆別在名古屋下車,一起遠走高飛吧。心情頓時激動起來,一心想說出這句話,心跳也為之加速。但旋即又想起,美涼談起恭一時說「我都已經是這種歐巴桑了,跟一個歐巴桑在一起,根本沒什麼好處」,儘管與內心的意圖不同,卻也忍不住深有共鳴。
城戶心想,我也已經是「這種大叔」了。美涼說的沒錯,這對彼此「根本沒什麼好處」。
猶如想斬斷情絲般,最後城戶率先起身說:「走吧。」美涼轉頭看他,以慣有的慵懶快活表情點點頭。
城戶伸出手去。美涼嫣然一笑,握著他的手,說了聲「唷咻」站了起來。對城戶的貼心感到欣喜,以真心不疑的語氣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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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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