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01

2020/02/05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文具店的里枝的老公」死訊在鎮上傳開,是二○一一年九月中旬的事。
這一年,任誰都記得是東日本大地震那年。位在宮崎縣正中央的S市,有幾個人對這個小人物之死還有印象。S市是人口約三萬的鄉下城鎮,很多居民打從出生從沒見過這個東北人,里枝的母親也是其中一人。
攤開地圖,可見一條名為「米良街道」的古道貫穿市中心,穿越九州山地延伸至熊本。實際到當地一看,其實是個街道規劃相當單純的小鎮,開車到東南方的宮崎市,約四十分鐘。
喜歡古代史的人,聽到S市會立即想到市內巨大的古墳群;熱愛職棒的人,知道某球團的春季集訓球場就在此地;此外喜歡水壩的人也知道,這裡有九州規模最大的水壩。諸如此類,S市算是頗具特色的地方,然而里枝就和當地人們一樣,從以前就不太關心這些地方特色,唯獨鍾愛古墳群公園的櫻樹。
由於人口銳減,到了八○年代,山區的小村集體遷村成了廢村。到了二○○七年,以這個村落為題的紀錄片上映,吸引了許多罕見的「廢墟迷」前來朝聖,鎮上有段時期隨處可見高姿態的觀光客。
儘管市中心因泡沫時代的開發顯現榮景,但如今高齡少子化的問題嚴峻,商店街的店家幾乎都拉下鐵門歇業,人們感嘆簡直成了「昭和古墳群」。
里枝娘家的誠文堂文具店,是米良街道沿線商店街僅存的店家。
里枝的丈夫谷口大祐,搬來這個小鎮,恰好是這部廢村電影蔚為話題不久前。
他沒做過林業,但想以此維生,三十五歲之齡進入伊東林產,四年來工作勤奮認真,連社長都相當敬佩,不料後來被自己砍伐的杉木壓死,享年三十九歲。
谷口大祐向來沉默寡言,同事之外,就沒有特別聊得來的朋友;除了里枝以外,幾乎沒人詳知他的身世來歷。說是謎團也是謎團,但會移居到這種人口銳減地區的外來者,通常都有不可告人的隱情,所以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谷口大祐與其他移居者的不同在於,他搬來不到一年就和「文具店的里枝」結婚了。
里枝家自祖父輩開了這間鎮上人盡皆知的文具店,獨生女的里枝,作風稍顯另類,很有自己的想法,但也深得鎮上人們信賴。因此她和谷口大祐結婚時,大家驚訝歸驚訝,卻也認為她應該很了解谷口大祐的背景,判斷沒問題才與他結婚。所以鎮上的人們也不再探聽谷口大祐的過去,閒言閒語表面上就此停止了。
有了家室後,定居可能性勢必大增,伊東林產的社長覺得谷口大祐不僅勤奮老實,且工作能力意外地不容小覷,因此對這樁婚事也樂見其成。此外這樁婚事在市公所的人口回流課,也成了眾所皆知的理想案例。
由於谷口大祐是里枝的丈夫,也沒什麼會人說他人品上的壞話,偶爾有人帶著壞心眼搬弄是非,反而引來大家反感,委婉地為他辯護,他可說是得眾人珍惜愛護的人。
雖然他不太主動與人交往,但與其說是「陰鬱的人」,感覺比較像「溫和老實的人」。只要主動跟他說話,就會意外發現他能開朗地聊天。他有一種獨特的沉穩氣質,伊東社長常交抱雙臂地說:「他會是個大人物喔。」他性情溫厚,不慍不火,但對林業作業上的風險或效率問題,也能不畏縮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在職災頻仍的伐木現場,大家說話往往流於粗暴或提心吊膽,唯獨新來的他穩健沉著,也降低了意外事故發生的次數。
從電鋸伐木到操作造材機或抓木起重機,一般要花三年時間才能獨當一面,谷口大祐一年半就深得信任。他擅於判斷狀況,行事從容不迫,身體與心理狀態都很健康。
無論盛夏豔陽天,或寒冬雪雨交加的日子,他都毫無怨言地埋頭工作,那模樣看在現場的年長指揮者眼裡心疼不已,還出言叮嚀:「難受的話要說喔。」當初伊東錄用谷口大祐,只是「抱著不實際看看工作情況不知道好不好用」的念頭,後來伊東常向同業自豪說他用對了人,還認為谷口大祐是因為大學畢業才能有這麼好的表現。
在伊東林產連續三代的歷史中,谷口大祐是第一位大學畢業的員工。
谷口大祐死後,熟識里枝的鄰人都深表同情,不禁感嘆:「那孩子的符也真差啊……」「符很差」是「運氣很差」的意思,這句話源自日本古語,至今九州方言仍保留著,尤其老一輩看到心生憐憫之事,對照自己漫長的人生經驗,經常會冒出這句話。當然不僅九州人,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的運氣極差或宿命論調。
不幸,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但說到再大一點的不幸,人們往往漠然地認為,自己的人生未必會碰上—幸福的人因為不經世事,只能如此想像;經歷過不幸的人,則懇切祈禱別再降臨自己身上。然而,一次就讓人吃不消的重大不幸宛如野狗,總是再三地追著同一個人跑。人們去求神消災解厄或改名字,通常是因為處於這種不幸的迴圈中。
包括早逝的谷口大祐,里枝在這段時期,接連失去了三個最愛的人。
高中畢業之前,她一直住在S市的老家,後來去神奈川縣念大學,接著工作,二十五歲時,曾和另一個男人結婚。對方在建築事務所上班,里枝和他生了兩個兒子,長男叫悠人,次男單名遼。
小遼兩歲時診斷出腦瘤,經治療無效,半年後過世了。這對從幸福少女時代步入成人的里枝而言,是人生首度遭遇的無奈悲痛。
小遼的治療過程中,里枝與丈夫的意見嚴重對立,以致那時所受的傷,里枝無法讓它過去。因此小遼過世後,丈夫說今後一家三口一起努力吧,里枝斷然搖頭拒絕。離婚調解爭辯不斷,折騰了十一個月才達成協議。多虧優秀律師的鼎力相助,丈夫不肯放手的監護權最後也歸里枝所有。婚後原本保持良好關係的公婆,得知這個結果還寫明信片來罵她:「不是人!」
隔沒多久,住在宮崎的父親突然過世。里枝在此時毅然決然帶悠人返回娘家。
故鄉的人們對里枝的遭遇特別不忍,因為她從小就是人人欣羨的「乖孩子」。
里枝幼時是個嬌小可愛的女孩,總是望著遠方,一副非常重視自己想法、與眾不同的神情。個性沉著,算是安靜寡言,當她覺得無話可說時,朋友常調侃她:「啊,里枝又面無表情了!」
她不是所謂的模範生,但成績不錯,國中畢業後捨棄當地高中,決定搭一小時巴士去念宮崎市的高中,朋友也都視為理所當然。由於是乖巧的女生,國中時代也好高中時代也好,總有兩三個人偷偷喜歡她,站在離教室或走廊有點遠的地方看她。
里枝橫濱大學畢業後,和初出茅蘆的建築師結婚,生了兩個兒子,因此父母也以這個獨生女為傲。他們露出喜不自勝的表情時,沒有人會反感或厭惡。
換言之,大家想像里枝的人生,一定是更加不同凡響。從同班同學到大人們,沒有一個懷疑她會過得不幸福,所以知道她失去幼子離婚返鄉時,個個心疼不已,對這種好人沒有好報,感到難以言喻的不甘心,不禁心生不安,總覺得自己生存的世界,真的是這種地方嗎?再加上,才過三年九個月,里枝的再婚對象居然死了。基於是「里枝的丈夫」這層關係,自然也沒人在谷口大祐死後說他壞話。
里枝認識大祐時,她正代替母親打理文具店,時而站在收銀機前,時而開車送文具用品去客戶的公司、市公所,或以前就讀的國中,就這樣茫然度日。碰到熟人,對方總會出言安慰,里枝心情也不免沉重,所幸父親那代接下了大型網購公司的批發業務,新來的顧客也不少,面對新顧客倒是輕鬆許多。
然而里枝獨處時,總會想起過世的小遼,經常哭得淚眼婆娑。里枝難以忘記—大概在小遼過世前一個月,她離開病房和醫生談話,回到病房後—小遼默默望著天花板的側臉。那時他感受著什麼?在想什麼呢?原本理應為了今後活個幾十年而具備的思考能力,此刻發揮的功能竟是認識逼近的死亡。當然,一直到臨終前,小遼依然不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可怕事態究竟是什麼。只要憶起他那時的模樣,里枝便無法站立,總是摀著臉當場蹲下。
但想到年紀還小的悠人,里枝也提醒自己要盡可能活得開朗些。悠人因為年幼,對死亡的感受遲鈍,回鄉後意外地快活。這是里枝唯一的救贖。
里枝也想起父親。父親一生沒有對自己說過一句重話,總是將自己當掌上明珠百般呵護。父親因為沒有特別的信仰,過世時家裡以佛教的淨土宗舉行葬禮。里枝經常想像,當了祖父的爸爸在天國想必可以照顧小遼,如此便寬心多了。實際上母親也這麼想,還曾對里枝說:
「妳爸爸是怕小遼在天上會寂寞,所以早一點到天國去了。他一定是擔心小遼,才緊跟著後面去。這是妳爸爸會做的事,因為妳還不能去,所以他代替妳去天上陪小遼。」
這是里枝高中畢業以來,暌違十四年返鄉,鄉里的生活為她帶來安慰,然而靜靜坐在店裡的辦公桌前,時而也會惴惴不安,擔憂著自己這樣真的沒關係嗎,一股空虛猛地襲上心頭。自己和這個世界脫鉤了,完全摸不到任何觸感,時間在周圍過門不入,猶如沉在池底的垃圾,莫名地浮上水面。忽然覺得死好像也沒那麼可怕,畢竟那麼小的小遼都已經經歷了,而且和父親在天國等著自己—然而如此愚蠢的想法,也讓里枝渾身冷顫,感到恐懼。
剛返鄉時,她曾羨慕地看著橫濱時期的朋友經營的社群帳號,過了一個禮拜後,她驚覺自己對那些閒聊與照片全然失去興趣。
文具店生意冷清,多虧常客光顧,里枝與母親和兒子一家三口能勉強度日,可是前途黯淡。
以往,里枝每年在中元與過年回家時,都會看到整條拉下鐵門的商店街,但實際搬回來住才親自感受到,那彷如獨自被留在荒廢大空屋裡的寂寥。
她曾上過八年的鋼琴教室,就在商店街對面的大樓二樓,如今整棟大樓儼然廢墟,完全沒整理就放在那裡,年輕人連塗鴉噴漆也懶得去。
以前每週一次,她會走過商店街回到店裡,一邊寫功課一邊等父親下班。如今仍非常懷念父親開車載她回不遠處的住家,那段父女倆的獨處時光……
乾脆再回首都圈?或去博多找新工作吧?這種想法時而驀然閃現腦海,但里枝懶得認真思考,隨即又任它消逝而去。
谷口大祐初次來到誠文堂文具店,是在里枝返鄉後的隔年二月。
這裡的氣候照理說比橫濱溫暖許多,但這麼多年來里枝已住習慣橫濱的高樓生活,返鄉後反而受不了老家的寒冬。尤其浴室冷到發凍,這個冬天,她與兒子悠人雙雙感冒了兩次,家中唯一健康的母親傻眼之餘還得照顧他們。
事情的開端就在大病初癒的傍晚。
孩子們放學會來買筆記本或筆的時段,谷口大祐獨自信步走進店內。外頭天色已暗,里枝正想和母親換班回家做晚餐,此時來了一個客人。
店裡少有陌生客人進來,而且是看似年齡差不多的男性客人,因此吸引了里枝的注意。這位客人拿來櫃台結帳的東西,不單是手帳,還有素描簿與整套水彩用具,倒是很稀奇的事。這名男子身形消瘦,身高只比嬌小的里枝高一點,穿著樸素,深藍色運動夾克配牛仔褲,看起來不像當地人。
里枝撕掉手帳的價格標籤,一邊暗忖,他會在這個小鎮展開新生活吧,但又為何是這個小鎮?其實不只她,只要是鎮上的人都會感到好奇。他離開文具店時,里枝又對他說了一次「謝謝光臨」,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覺得他是個很有故事的人。
不到一個月,他又來店裡,依然買了素描簿與少許繪畫顏料。
這天一早就是滂沱大雨,此時母親的老朋友奧村太太剛好拿著竹筍來閒聊打發時間。
大祐走向櫃台,顯得有點顧慮,里枝出聲招呼:「請。」奧村太太見狀也忙說:「哎呀,不好意思。這位先生,我在這裡好像很礙事。」說完便退到旁邊去。大祐客氣地點頭致意,將商品放上櫃台。
「雨下得真大啊。」
奧村太太開口搭話。大祐微笑回應:「是啊。」他的白色車子停在店門口。
「要不要收據?」里枝如此一問,大祐應了一句:「啊……不用了。」說著便低下頭。那神情彷彿很在意自己怎麼被看,但忽地又抬頭,正眼看向里枝。里枝以為他要說什麼,也睜大眼睛回看,結果他只是默默移開視線,點頭致意走出店外,在大雨中開車離去。
之後,這位不知名的男性客人,大約一個月一次來店裡買素描簿與繪畫用具。
他通常傍晚來,起初買的是A3素描簿,後來也一併會買A5的。從前會買這些東西的人,大多是高中美術社的學生,現在里枝補充庫存叫貨時,自然也會想起他。
過了半年後,就在悠人暑假也快結束之際。
這天也下著滂沱大雨,下午三點多,他突然來了。
厚重的烏雲詭異地籠罩著全鎮,幾次閃電過後的雷聲巨響,令里枝驚嚇不已。
即使是這樣的日子,只要店門一開,茂密路樹上的蟬鳴便與悶熱的空氣一起蜂擁而入,卻又立即被關在門外。
碰巧這時奧村太太又來躲雨閒話家常。
一如往常,大祐拿著素描簿與繪畫用具來到櫃台。坐在椅子上吃著豆沙包,邊和母親閒聊的奧村太太,忽然問大祐:「這位先生,你的興趣是畫畫對吧?」
大祐驚訝地微笑回答:「是啊……」
「我家客人說,有看到你在寫生喔,在一之瀨川的草地那邊。你已經畫不少了吧?」
大祐依然面帶微笑,只是輕輕點頭。
「改天拿來給我們看看嘛。對吧,里枝,妳也想看吧?」
里枝明白,奧村太太這個要求不單只是好奇心,而是想一窺這個來路不明的常客究竟是什麼人。然而這也讓里枝想起,自己十幾歲時,為何那麼想離開這個理應心愛的靜謐鄉下小鎮。
如此一想,她對這位特地搬來此地,沉靜又穩重的新「常客」,感到過意不去。
「阿姨,這樣人家會很困擾啦。不好意思,請您別介意。」
「哦……不會,其實也不是值得給人看的東西……」
大祐說完點頭致意,一如往常匆匆離去。
奧村太太看看里枝的臉,又看看母親的臉,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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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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