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11

2020/02/06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十月最後一個星期天,里枝和母親及悠人,帶著小花,搭車去郊外的古墳群公園,欣賞比往年略早盛開的波斯菊。
小花向來稱這座公園為「小花的公園」,喜孜孜地跟著。
這陣子悠人更常把自己關在房裡。這天找他去古墳群公園賞花,一開始他還說想看書,不想出門。
里枝開始自發地閱讀,是在長大成人後很久的事,結果也沒讀多少,因此看到悠人突發的驚人閱讀欲相當驚訝。而且從圖書館借來的都是比較舊的近代文學作品,例如夏目漱石,志賀直哉和武者小路實篤。他尤其喜歡芥川龍之介,還買了文庫版,有空就翻閱。問他:「好看嗎?」他只回一句:「很好看喔。」去年此時,里枝還得叮嚀他別沉迷電玩,現在電玩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吃完午餐,他上了二樓就不太下來,最後總是外婆喚他才乖乖下樓。
里枝並沒有特別囑咐,但悠人從以前就很尊敬外公外婆,從未表現出反抗態度,就算被母親叼唸會不滿,但只要外婆一說他就乖乖聽話。里枝的母親覺得這個接連遭受不幸的孫子很可憐,不僅對他疼愛有加,糖果點心玩具更是超量買給他。
住家的玄關有個金魚缸。這個金魚缸有個故事,是外公死後過了一週年忌,里枝再婚時,悠人和外婆一起去寵物店買的。
當時里枝和丈夫都不知道,下班回來看到金魚缸,睜大眼睛問:
「怎麼啦?你想養金魚啊?」
悠人說明:
「因為外公過世後,外婆一直很寂寞。」
這是里枝幼時養金魚的魚缸,全都養死後,一直收在倉庫堆灰塵已三十多年。
「這麼說,是為外婆買的?」
「嗯……想說可以讓她排遣寂寞。」
「為什麼是金魚呢?」
「因為外婆在倉庫看到這個魚缸,我於是問說可以養金魚嗎?我來照顧。」
里枝為悠人的體貼感動不已。丈夫也曾瞇著眼睛說:「悠人長成善良體貼的好孩子了。」
悠人沒把自己的用意告訴外婆,於是夜晚小孩都上床睡覺後,里枝找母親說這件事。
里枝問母親,你們什麼時候說要養金魚的?不料母親竟說:
「因為外公死後,我看悠人一直很寂寞。」
里枝不禁失笑反問:
「這麼說,不是妳要養金魚囉?」
母親不懂里枝在笑什麼,詫異地說:
「當然是為了悠人呀。」
「悠人也說了同樣的話喔。」
「啊?」
里枝說明後,母親先是目瞪口呆,隨即和女兒相視而笑,最後感動落淚。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悠人去倉庫幫外婆找東西時,兩人一起發現了這個魚缸。於是悠人拉來橡膠水管清洗魚缸,上網查了砂石和空氣幫浦等必要物品,然後和外婆一起去買,買回來後也自己裝設。
里枝真的很欣慰,母親與兒子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如此心靈相通。自己所愛的人也彼此相愛,且無須自己牽成。這是不可思議的喜悅,光是想像他們聊了什麼,心中就有種酥麻的溫馨感。
況且,他們兩人都哀傷,也都孤獨,卻能體貼對方的傷,想療癒對方的寂寞。
悠人有些沒耐性,迷上了什麼經常三分鐘熱度,唯獨照顧金魚始終如一,至今從未勞煩過家人幫忙,縱使在「後來的爸爸」過世時也一樣。
平常冷清的古墳群公園停車場,今天停滿了本縣與外縣市各種車牌的車。
這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據稱,多達三百萬株波斯菊,像肚臍般圍繞在直徑三十五公尺多的圓形古墳周圍,放眼看去幾乎覆蓋了整座公園。圍繞著黃色花蕊外的紅色、粉紅色或紫色花瓣,在綠莖的支撐下相映生輝。遼闊的公園裡,分佈了大小合計三百一十九座古墳,市府為了妝點這個只有過去的煞風景地區,種植了春天的櫻花與油菜花,夏天的向日葵,每個季節都有爭奇鬥豔的花卉綻放,來這裡賞花是里枝自幼的家庭習慣。丈夫也因為喜愛這裡的景色,才將女兒取名為「花」,所以小花才說這是「小花的公園」。
花圃間井然有序的步道上,可見攜家帶眷的遊客熱鬧喧嘩,也有攝影愛好者扛著大相機與三腳架。風不會太冷,天氣好得令人讚嘆,若一整年都這樣該有多好。
「小花,妳去站在波斯菊旁,會不會還是小花比較矮呢?」
小花在外婆的催促下往花圃一站,就央求里枝拍照。每年,她都會在這裡和波斯菊比高,把這些照片拿來排排看是她的樂趣。小花個子小,一溜煙就隱入波斯菊花海,去年她一開始奔跑,大家就疲於奔命在後面追。里枝用手機幫她拍了照,以目前情況看來,可能明年或後年才會長得比波斯菊高。微風陣陣吹來,直挺挺的花朵左右搖擺,彷彿墊起腳尖想看人牆那邊的里枝他們。
悠人下車後始終沉默,雙手插在連帽外套的口袋裡,宛如在肚子前面抱著什麼沉重的東西,一邊留意妹妹的動靜,一邊茫然眺望波斯菊。
里枝凝視兒子的背影,稍稍偷瞄他的側臉,揣想著接連經歷弟弟、外公、還有「爸爸」的死,會是怎麼樣的心情?這一年悠人倏地長高了,但畢竟還是國中生,身子依然纖瘦單薄。
接連經歷至親的過世,連大人都逃不過心中最重要部分被刨空的空虛感,整個人失去平衡,此刻好不容易才搖搖晃晃勉強站穩的狀態,遑論小孩,悠人的緘默,想必是在強忍,就像現在苦楚,里枝這麼想。他照料金魚,照顧妹妹,耽於閱讀,一定都是想撐住自己吧。想到這裡,里枝更心疼這個兒子。小遼過世時,他可能還不太懂死亡的意義,不過接下來大了些想必感受很深,也開始思考了。里枝自己十多歲時沒直接面臨過至親的死亡,但就算當時對死亡的認識懵懵懂懂,仍是會思考的。
可能是那個年紀和「爸爸」一起度過的關係,比起「爸爸」的親生女兒小花,悠人更愛這個「爸爸」。每當里枝想到,身為母親該為悠人做些什麼時,就由衷希望還活著,能夠給她一些主意。
悲痛,在日子裡逐漸模糊,一點一滴無聲無息地崩解,隨著流逝時光飄落而去,心情多多少少輕盈了起來,覺得已慢慢遠離危機,有種安穩感。但與剛面對死亡的恐怖寂寞不同,時而也會覺得有另一種寂寞緩緩滲入心底。
里枝比以前更在意自己的年齡,不是沒人勸她再婚,但她總是微笑搖頭,一句話帶過:「不必了。」
父親享壽六十七算是早逝,若以這個為基準,自己已過了人生的折返點。想到死,還是會怕,但又想到父親和小遼都在等著,不安便得到些許緩解。那麼幼小的小遼都能接受的死。自己無法代受的死……想到不曉得還要孤獨地苦等多久,不如早點去小遼身邊算了。除了自己,還有誰能照顧他?生前讓他做了不必要的治療,害他受盡折磨,還沒向他道歉呢。這件事讓里枝耿耿於懷,無論如何都想向小遼道歉。
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孩子的死不是過去,而是在未來等著自己的呢?不是遠去,而是逐漸靠近——悲哀的是,里枝無法這樣深信。因為若真相信,小遼還得在天國等她四十年,這種事她辦不到。再者,捫心自問,最心愛的人比自己先死,其實無形中緩解了她對死的不安,甚至成為她孤獨人生的支撐點。
在父親死後的世界,很難想像他老去的模樣。可是小遼呢?若還活著,已經十一歲了。所幸後來搬家了,不用看到小遼幼兒園同學長大的模樣。不過當時那些包著尿片,走路搖搖晃晃的孩子,再過兩年也要穿制服上國中了。
到了明年,小遼就過世十年了。里枝心想,好快。然後再一次在心中低喃,好快。
城戶捎來消息,說多少有些進展,但依然不知道「X」的姓名。里枝不好意思催促只收那麼一點費用仍願繼續調查的城戶,一方面也怕知道真相,猜想不會是好事。儘管如此,還是想知道丈夫究竟是誰。若不知道他是誰,自己的過去便也朦朧不清。
里枝明白,悠人背負著對她的責難,責怪她將「爸爸」的死模糊地置之不理。可是最近,或許對她有了幾分同情,悠人說話不像之前在他房間床上談話時那麼直白了。
來到枯葉落盡的淒冷蕭瑟櫻樹林道,里枝問:
「悠人,你剛才在家看的是什麼書?」
「……沒什麼。」
「沒有書叫做『沒什麼』吧?」
里枝笑戳他的肩膀。
「芥川龍之介的書。」
「你真的很喜歡芥川啊。媽媽以前也讀過喔,像是〈礦車〉和〈芋粥〉。」
悠人不感興趣,依然低著頭。
「什麼故事?」
「不是故事喔,是像詩一樣的東西……」
悠人接著說了篇名,但里枝聽不清楚。
「抱歉,你說什麼?」
「〈淺草公園〉。」
「咦?這是芥川龍之介寫的?」
「對啊。」
「在講什麼?」
悠人嫌麻煩地歪著頭。
「告訴我啦,媽媽也想知道。」
「……就是走過人造花店前,鬼百合會跟人說話,『請看看我的美麗』,結果主人翁頂回去,『可是你不是人造花嗎?』……」
「這是什麼呀?好怪哦。」里枝失笑,「你覺得這個很有趣?」
「……嗯。可是,很難懂。」
「你也漸漸在思考連媽媽都不懂的事了啊。看完借我看。」
「不行。」
「為什麼?」
「因為我有畫線……」
里枝憐愛地凝望兒子側臉,微微一笑。
「這樣啊,那媽媽自己去買一本來看好了。」
「……我覺得妳就算看了,大概也不覺得好看。」
「什麼話,你也太失禮了吧。」
悠人終於稍微笑了。
「就算不覺得好看,我也想知道你對什麼事有興趣。」
「不用啦,不用知道。」
「好吧,那就與你無關,我看我自己的。」
「哎喲,不要再管我看的書了。」
悠人搔搔頭,擺出一副想甩開母親干涉的模樣,然後確認了妹妹與外婆在後方不曉得在看路邊的什麼,便回頭說:
「媽,妳記得爸爸的樹嗎?」
「記得呀,是那一棵吧?從這裡算去第三棵,樹枝長成這樣的。」
悠人說的是,母親和「後來的爸爸」再婚後,大家來到這裡決定自己的樹,各自選一棵喜歡的櫻樹。
里枝的樹在更前方。悠人選的樹和爸爸的樹隔了兩棵。那時小花還在里枝的肚子裡,由悠人替她選。奇妙的是,一旦選定後,下次再來,那棵樹變得和其他樹截然不同,成了特別鍾愛的樹。
從那之後,每當春櫻綻放,大家就會來這裡比誰的樹開得最美。父親過世後的翌年春天,前一年原本長得比父親的樹遜色的悠人的樹,在全家人的樹中長得特別漂亮。悠人想在墓前傳達這件事,但一直沒能如願。
今年春天,里枝沒有帶家人來賞櫻。
里枝站在那棵樹葉落盡、枝幹裸露的亡夫樹前,抬頭仰望。這座公園的樹多達兩千棵,他當然不是每棵都看過,卻特別鍾愛這棵樹,往後每當季節更迭,自己就像這棵樹聳立於此,凝望四周。
里枝依然不知道他的身分,但看到在眾多樹木中他特別鍾愛這一棵,似乎能感受得出他是怎樣的人
「媽,爸爸今年的忌日,妳依然沒幫他建墓耶。」
悠人語氣內斂,彷彿在表達小孩也能談這種事。
里枝不認為能在這裡把一切說清楚,但也覺得不能再敷衍帶過,於是開口說:
「悠人,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什麼事?」
「就是你爸爸,真正的名字不是『谷口大祐』。」
「……啊?」
「媽媽原本也不知道……是爸爸過世後,我才知道這不是他本名。谷口大祐的哥哥來我們家的時候說,那不是他弟弟。」
「我完全聽不懂……」
「就是他冒用別人的名字。」
悠人瞠目結舌,眼中滿是驚愕。
「那……他究竟是誰?」
「我一直在請人調查這件事,去過警察局,也委託律師調查。」
「所以他究竟是誰?」
「現在還不知道。所以我無法為他建墓。」
「那……我叫『谷口悠人』,這算什麼?」
「應該說,谷口是你爸爸暫時冒用的名字。我們不知道那個人究竟是誰。」
「所以妳才改回舊姓嗎?」
里枝點頭。悠人神情愕然,凝望母親的臉,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驚慌中還蘊含有什麼樣的情緒。
「那……爸爸跟我說的那些事呢?他說他老家在伊香保溫泉,因為和家人吵架離家出走,那是真的還假的?」
里枝躊躇了半晌,隨即轉念看著悠人的眼睛說:
「那不是你爸爸的經歷,好像是那位谷口大祐先生的經歷。」
「所以是假的?」
悠人臉色發白,整張臉都僵掉了。里枝默默點了兩次頭。
「這是什麼跟什麼?大家都被他騙了嗎?……為什麼?為什麼爸爸要撒那種謊?他做了什麼嗎?」
「我也不知道,所以沒辦法跟你說明。我原本打算等查明了真相再跟你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話語就這樣崩解了。
不久,小花被外婆牽著,小跳步地走來。
「媽媽,你看,那是爸爸的樹!」
「對啊。」
「小花是這麼想的唷。嗯……爸爸知道我們今天會來,所以躲到樹裡面去了?」
里枝留意到悠人撇開視線,隨即彎腰對小花微笑說:「有可能喔。」
「媽媽,拍照。」
「好。在這裡,和爸爸的樹一起拍嗎?」
「對!還有,等一下也要在小花的樹前面拍。」
小花最先走到樹的前面,里枝的母親也跟去。悠人站在原地不動,在外婆的催促下才緩緩走到樹旁。
「好,笑一個!」
里枝說完,拿穩手機。螢幕裡的悠人堅持不笑,直勾勾地看著她。
里枝按下快門,照片裡的悠人一張臭臉。
「里枝妳別在站那裡,換我來幫你們拍。」
里枝聽從母親的話,牽起小花的手,站在悠人旁邊,但也不知該如何調整自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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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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