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17

2020/02/0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颯太吃了晚餐的壽喜燒後,說今天想和母親一起睡。於是城戶幫颯太洗完澡後,將颯太交給妻子,自己在廚房清洗碗筷。之後城戶躺在沙發上聽「自由鳥.蜜雪兒」的歌,恍惚地憶起大學時代玩樂團彈貝斯的事,茫然地想著自己如果彈得像中北一樣好,現在可能也會持續玩樂團,一定能成為人生美好的調劑。就這樣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疲憊至極。
醒來已十一點多,城戶覺得裸足的趾尖很冷,將暖氣的溫度調高,不經意打開平常不看的電視,亂轉了一下頻道,赫然看到一群高舉旭日旗的森嚴隊伍,大白天在路上踢正步行進,並高喊:「把朝鮮人送進毒氣室!」這是電視新聞的「仇恨言論」特集。城戶覺得運氣真差居然轉到這一台,心一沉想關掉電視。
不料此時電視字幕打出「現場也有反排外的示威民眾」,畫面出現一名女子舉著「友好相處吧!」的標語,城戶猛地從沙發彈跳起身。雖然只出現一瞬間,那可能是美涼。
「她在那裡做什麼啊?」城戶暗忖。
此時,背後傳來呼喚聲:「爸爸……」
城戶轉身一看,只見颯太揉著睡眼站在那裡。
「嗯?怎麼啦?」
「我醒了……爸爸在做什麼?」
颯太往沙發走來,城戶聽著警方與示威隊伍互相叫罵的聲音,不知如何向颯太說明。就在此時,電視突然被關掉了。
「颯太,過來,上床睡覺。」
香織來找颯太,「砰」的一聲將遙控器放在桌上。
電視突然被關掉,城戶一臉慍色。但香織什麼都沒說,逕自拉著颯太的手走回臥房。
城戶拿起手邊另一個遙控器,想再打開電視,隨即又覺得不想看了,最後,像應和妻子的態度般作罷。
回想剛才看到的真是美涼嗎?此刻記憶已模糊不清。當時在橫濱美術館附近共進午餐,提到反排外的示威遊行時,她確實說過:「那我代替你去。」但城戶並沒有當真,也幾乎忘了。
城戶好一陣子沒和美涼聯絡了,得知她竟默默地履行與自己的約定感到相當驚訝,也覺得這很像她的作風,不禁微微一笑。可是對她這樣的舉動分不清是歡喜還是苦澀,心緒複雜。
他很高興,自己在美涼心中佔有一席之地。這絕非易事。但城戶無法盡情地接受這種關係,只能喟嘆自己的彆扭。
城戶常常覺得,自己對韓裔的看法,大致與《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對農民的看法相同。
「要是有人問列文愛不愛農民,他一定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他對待農民也和對待一般人一樣,有喜愛也有討厭。當然,他為人心地善良,對任何人都是喜愛比討厭多,對農民也是如此。若要他把農民當作特別的族群來喜愛或討厭,他是辦不到的。因為他不僅與農民生活在一起,與他們的利害關係一致,同時也覺得自己是農民的一份子,並沒有想要在自己和農民身上找出獨特的優點與缺點,也無法將自己擺在農民的極端對立面。」
因此,看到思想較近的人們在談韓裔問題,城戶常覺得很不舒服,就像列文批評他哥哥柯茲尼雪夫:「就如把他的鄉下生活,當作剛好是討厭的生活的極端對立面來愛它讚揚它,對待農民也是一樣,把他們當作他討厭的階層人們的極端對立面的族群來愛。」
總之,城戶討厭將人類歸類的發想,自己的韓裔背景又很麻煩,說明起來也煩不勝煩。其實韓裔日本人裡,有好人也有壞人,而好人也有令人討厭之處,壞人也可能有不為人知的善良,這是很正常的事吧。
列文如此批評柯茲尼雪夫,完全正中核心:「無論是哥哥或其他眾多社會公益活動家,絕對不是因為內心的指引而對公共福祉之愛有了覺醒,一定是透過理性判斷,認為投入公共福祉事業是對的,才認真做吧。」
然而,這也正是妻子不相信城戶「對公共福祉之愛」的理由。
想到這個矛盾,他又在沙發抱著單膝,陷入沉思。
當然,因為自己是當事人,問題比較複雜。可是在歸化日本籍之前,他就幾乎完全像個日本人那樣長大,甚至自己算不算韓國城的韓裔問題當事者,都令他心煩氣躁。譬如列文與農民汗流浹背累了一天,在那難以言喻的美麗夜晚由衷愛上這種「快活的合作」,城戶難以想像自己和他們之間,能有這一天的到來。
城戶想累了,半是無意識又打開電視。畫面已回到攝影棚,時事評論家談到關東大地震的虐殺朝鮮人事件,也以電視上罕見的毅然態度批判排外主義。
關東大地震發生於一九二三年,去年屆滿九十週年這種半調子的時機。城戶卻對距離百年還差十年,感到莫名害怕。
將來的南海海溝地震或首都直下型地震,極有可能發生。雖不知地震何時會來,也有人高喊倘若來了日本就完了。到時候橫濱這一帶不僅建築物會傾倒毀壞,也要擔心海嘯的侵襲。運氣好的話待在家裡,九樓的房子應該沒問題,但若正與颯太在山下公園玩,恐怕會來不及逃跑吧?
市容的損害想必相當嚴重。關東大地震剛好一百年後——亦即再過十年,說不定有笨蛋,把現在那個為了泄憤如惡質誇大廣告的「殺死朝鮮人!」叫囂信以為真,殺到自己家裡來,使全家陷入恐懼。不管你是律師,或兒子的父親,或音樂愛好者,或「好人」,又或者全部是,這些都沒有幫助,說不定這些得天獨厚的特徵,反而更刺激他們的憎惡?
城戶自嘲想太多,試圖打消這些懸念,偏偏僵硬的雙頰顫抖,怎麼也擠不出笑容來。他看過一些關東大地震的紀錄,光是立案的虐殺朝鮮人事件就有五十三件,當時司法省公佈的資料,遇害死亡人數有兩百三十三人。然而實際上,儘管眾說紛紜,恐怕多達好幾倍吧。此外,中國人也被殺。而且殺害的方式,不知為什麼殘忍到令人作嘔。
他想像那些遭慘殺的屍體,被剝奪了存在的冰冷,恍如直接摸到皮膚起了一陣惡寒。那確實是自己的同胞吧。城戶憶起,司法研習生時期的同期好友驟逝,去參加守靈在當天來回的新幹線裡感到的深刻不安。那是一種壓迫感,企圖將城戶出生後,透過身形與體積,不需特別徵求誰的許可便獨佔空間的這個自己,化為烏有。身為韓裔,如今他意識到,自己對那些被害者的感情漸趨同化。但同時自己也是日本國民,身為加害者又必須承擔這個歷史責任。
進入廣告後,城戶趁機關掉電視,反芻剛才一路思考的事,覺得自己錯了。
韓裔也有形形色色的人,這是不爭的事實。可是,現在美涼加入反排外示威遊行,並非把韓裔理想化,而是韓裔的存在面臨威脅。日本這個國家變得很奇怪,當初正是自己對美涼說這句話:「我反而覺得放任那群傢伙橫行霸道的日本人,才是國家的問題,才應該為此去示威遊行吧。」明明自己才是應該衝第一個去參加反排外示威遊行的日本人。
想著想著,城戶覺得身體又不舒服了,躺在沙發上摀著臉,試圖讓自己停止思考。 然後,宛如想排遣憂愁般,他憶起與美涼去逛美術館的情景,很想再和美涼見面。
過了片刻,香織回到客廳便苛責丈夫:「你為什麼要讓他看那種東西?」
去年年底,香織去關西出差回來後,連著聖誕節、新年等假期,在颯太與雙方父母家面前,儘管只是表面,與城戶交談都顯得開朗快活,因此夫妻關係多少有些改善。此刻城戶看著妻子兇巴巴的眼神,思索接下來該怎麼說,努力以悠哉的語氣說:「是我在看,他突然跑來的喲。」
「那你應該馬上關掉啊。」
城戶點頭同意,但也知道自己一臉不耐煩。香織站著凝視丈夫好一會兒,宛如訓誡般地說:「我明白那是你的根,我也和你結婚了不是嗎?我實在不想說這種話,當時並不是沒有人反對,我都說服他們了。可是,以現實層面來說,就是因為有剛才電視裡的那些人,我們才更應該保護颯太吧?我不是跟你說過,關於你的根,等颯太大一點再跟他說不就好了?」
城戶端坐起來,凝望站在沙發背後的妻子,心想該好好談一談,又覺得還是順其自然吧。在這兩種心情交戰下,思索該怎麼說才好,偏偏又不知從何說起。
奇妙的是,城戶像在看外人似的,深深覺得香織真美。
事務所的同事都說「城戶太太是個美女」,幼兒園的家長們也如此讚美。颯太向來以此為榮,城戶當時也一定認為她很美才和她結婚,然而多年後,突然又意識到這個,只能認為是分手的前兆,使他益發為之詞窮。
看著丈夫一直靜默不語,香織眼中也漾起了緊張與不安,心想丈夫可能想跨過至今彼此都沒越過的那條線吧。
城戶生怕妻子會搶先下決心,只好開口說:「現在這種情況真的很難熬啊……我想繼續這段婚姻生活,為了改善情況,我想和妳談一談。」
香織嘴角掠過一抹淡淡微笑,城戶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然後香織生硬地搖頭說:「我剛才哪是在講這個?」
城戶大感意外,看來她沒有離婚的意思。無論幾個月前或現在,都是自己想丟出這個話題。而此刻香織的眼神,甚至像在同情丈夫必須打開天窗說亮話。
城戶的表情也因此緩和許多,靜靜地說:「首先,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還是要跟妳說,我沒有外遇。」
「這件事就別提了。最近我什麼都沒說了吧?」
「沒說才令人毛骨悚然喔。」
「你是被害妄想症啦。」
「妳還真敢說,明明是妳疑心生暗鬼。」城戶歪臉苦笑,「……我沒有外遇,不過我猜可能是這一年來,我一直在調查某個人,因為太過投入的關係,看起來像有外遇吧。那個人不是女的,是男的。基於工作上的關係,我沒有跟妳說。」
「誰啊?」
「一個死刑犯的獨生子……」
近來,城戶持續對著電腦書寫原誠的人生,這是首度歸納起來說給別人聽。從小林謙吉的出生背景,說到那起殺人案的內容,原誠受到的霸凌,被母親拋棄而進入育幼院,去拳擊館練拳,以職業選手出道後,因「事故」而夢想破碎等等……
起初香織滿臉詫異,不知丈夫為何要跟她說這個。可是丈夫說得好投入,她與其在聽,更像在守護他。
儘管如此,當城戶說到原誠交換戶籍時,她半是擔憂半是好奇地說:「居然有這種事?」至於里枝的事,城戶模糊帶過,只說原誠後來與喪子的不幸女子結婚,建立了短暫的幸福家庭,後來在林業的採伐現場意外身亡。
香織聽到最後,還是不太懂地問:「真是離奇的命運啊……可是他的人生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這種問題很像妻子會問的,實在太煞風景。於是城戶自嘲地說:「這個嘛……起初確實沒什麼,只是同情委託人的境遇而接下了工作。後來慢慢對於『活著別人的人生』感到興趣,開始想像他想拋棄的人生……或許是一種逃避現實吧。感覺像在看一本有趣的小說。」
「真是惡趣味啊。」
「會嗎?」
「你想逃避什麼呢?」
城戶看著妻子的臉,一時語塞。
「……很多事情。不過到頭來,可能是地震的後遺症吧。不只是自然災害,還有像剛才電視報導的那種事……」
城戶當然認為起因在於夫妻關係惡化,但沒說出口。
「可是,那不是只有你吧?」
「妳說的對,我也應該多關心妳的壓力。」
「要不要去找心理諮商師談一談?」
「什麼?」
「你別想得太嚴重,光是有人聽你說話,心情就會好轉吧?你的工作也是這樣不是嗎?」
「我不是心理諮商師。」
「你雖然不是心理諮詢師,但就是在當事人彼此解決不了事情時,才來找你商量吧?你講給我聽大概幫助不大,對吧?」
「這是互相的喔。坦白說,我覺得我們之間有問題,所以我才認為必須要好好談一談,不過妳說的沒錯,就算要談也是在那之後,不只是我,妳也應該去找心理諮商師談談。」
「我不用去。」
「為什麼?」
「我已經找人談過了。」
「可是那不是專家吧?一定有些該說的事沒說出來。」
「比方說什麼?」
「……我是希望妳能對颯太好一點,妳罵得太多了。」
「我哪有?」
「那妳就去找心理諮商師,從我老公這樣說我談起。」
香織怔愣地搖搖頭。
城戶看著她,僵硬的臉稍稍鬆緩了些。今天這場對話,使他擺脫了非得解決什麼的壓迫感,心情放鬆後打開話了匣子。
「若要追根究柢,這些都是必須認真解決的具體問題。不過,光是想到這些我就渾身不舒服,像是自己的存在完全沒有保障,很痛苦。所以……在調查那個人的時候,不知為何,我的心情能得到紓解。總之,透過別人的人生,間接觸及自己的人生,思考一些非得思考不可的事。不過,直接改善是沒辦法的,身體也會排斥。所以我才說像在看小說一樣。自己的苦惱,到頭來都只能靠自己解決吧?只是希望有個人可以寄託心情。我知道我這段時期都一臉陰鬱,妳跟我在一起也不快樂。」
香織坐下,交抱雙臂,與剛才有些不同,宛如感同身受地輕輕搖頭。
「可是,你和那個人的境遇,截然不同吧。」
「就是這樣才好,沒錯,距離可以讓人安心。」
「我聽不懂。」
「……總之,我想和妳融洽地過日子,我說真的。為了說這句話,我費了很多心神,我不希望妳對我沒感覺了,這樣我會很苦惱。我想了很多,還是覺得苦惱,可是又不能強迫妳。我也常常問自己該怎麼做,妳才會愛我。我們結婚快十二年了,我比剛認識時更深遠地反覆在苦思這個問題。」
說到這裡,城戶自己都覺得好笑地笑了。香織聽了丈夫這番有點甜言蜜語的話也不禁失笑,深感很久沒這樣夾雜玩笑地真心溝通了。城戶看到妻子的表情露出許久未見的欣喜,也開心了起來。
香織凝望丈夫:「你往壞的方面想太多了。」城戶點頭。
「你還好吧?」
「什麼啦?我很好啊。」
「……真的嗎?你沒有在想奇怪的事?你可別給我亂來喔。」
城戶真的不懂她在說什麼,看著她嚴肅的表情才終於恍然大悟,卻頓時也茫然了。這才是比懷疑外遇更離奇的疑心生暗鬼,於是城戶傻眼地說:「沒事啦,哪有什麼奇怪的事。況且還有颯太在,我怎麼可能亂來?」
城戶想起原誠結束職業拳擊手的「意外」,心想妻子是在擔心這個吧,霎時難掩驚訝。
香織臉色有些蒼白,為了確定丈夫所言為真,定定地看著丈夫。
「那就好……」
但城戶驀地擔心起來,難道這個危機已多次閃過妻子心頭?
接著兩人都沉默了片刻。
城戶想把談話告一個段落,拍了拍雙腿說:「能說出來真是太好了,我們就各自去心理諮商吧。」
「……不用啦,沒必要執著於這個。雖然我不太懂,但如果能讓你心情舒暢,你就繼續調查那個男人的事吧。不過在家的時候要有精神。」
「我已經快查完了啦。妳也是,不管去諮商或找我談都好,有事要儘管說喔。」
「我沒事……謝謝你,願意跟我聊……那我去洗澡了。」
城戶看著妻子走出客廳的背影。
之後他凝望陽台片刻,趴在沙發上緩緩搖頭,把積在胸口的氣大大地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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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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